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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军营,那群士兵(连载)

2018-02-24杨西京侯发山

时代报告 2018年9期
关键词:嵩山

杨西京 侯发山

引子

张嵩山怎么也想不到,三十五年后的这个春天,当年的他,炮兵H团指挥连连长;杨伊洛,当年的指导员,一对老搭档,在网络上见面了。加了微信后,张嵩山便收到杨伊洛发过来的如下信息:

已近古稀年,难忘指挥连。

心系磨剑河,情融城垛山。

青春今何在,依然伴雄关。

微信邀老友,重聚老营盘。

于是,这个早上,当年复原转业的那些战友,从山南海北向当年的营房所在地——城垛山出发……

那里,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他们的乡愁在那里。

张嵩山和曲高远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曲高远一边开车一边跟着车子放出的音乐哼唱。

坐在副驾驶上的张嵩山刚要发脾气,瞬间又把念头给捂了回去,人家已经不是当年的兵蛋子,自己又不是当年的连长,凭啥发火呢?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连长,叹啥气呢?”曲高远捕捉到了张嵩山的叹息,心想,难道连长是伤心他被歹徒砍掉的一只胳膊?不会。连长当年在部队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从入伍当侦察兵开始,侦察班长,指挥排长,指挥连长,炮兵营长,最后到炮兵团长,一路走来,命运竟没有给他上战场的机会,所以復原转业时,心有不甘的连长主动要求到公安局去,毕竟那里还是不见硝烟的战场。因为他有过硬的身体素质和专业知识,再加上他的敬业精神,到公安局不到一年便被提拔为平原市公安局局长。在一次办案途中,他受到四名犯罪嫌疑人的围攻,被砍下了一只胳膊,成为轰动一时的英雄……这些,都是曲高远从媒体上知道的。

张嵩山笑了笑,说:“进山了,好好开车。”说着话,他把车窗摇了下来。呼呼……山风毫无遮拦地拱进车里。这山风,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清新,涤荡着他的肺腑,熏染着他的心情。三十年前,他,还有曲高远,杨伊洛,牛飞鸣,孙雅雅,张文英等都曾在这山上野营、夜训,一个个山头的坐标现在都还能记下来。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甚至连风,似乎都没有变化。

正是春天,山坡上披满了新绿,黄色的迎春花,粉红色的桃花,还有白色的杏花,点缀其间。那些燕子,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在山谷间追逐,一会儿窜入高空,一会儿翔入谷底,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仿佛似在戏耍。还有那些花蝴蝶,贪婪地附在那些花丛间,有时半天也不动一下,似乎被花香迷醉了。

张嵩山晃了下右边空荡荡的袖管,说:“我出事后,收到一笔三十万的匿名捐款,我一直在寻找,可惜毫无线索。”

曲高远说:“会不会是咱那些战友?”

“战友?我也考滤过,不太可能。”张嵩山轻轻摇了摇头。

城垛山已经在望了。远远望去,一道道山脊蜿蜒起伏,在缥缈的云雾间,时隐时现,连绵不绝;一道道山脊上的山峰仿佛一个个石人,高低错落,直插云霄。城垛山又像是整装列队的士兵,精神十足,信心满满,等待着检阅,等待着出发。

望着城垛山,张嵩山的耳边回响起那首《城垛谣》,那首在梦中也时常回响的《城垛谣》:

叔伯们啊,你们在哪头儿?

嗨,俺们在嘉峪关这头。

兄弟们啊,你们在哪头儿?

嗨,俺们在山海关这头。

你挽着我的胳膊,

我拽紧你的手。

这万万块秦砖吆,

是咱一代代骨头连骨头!

你抵着我的肩,

我顶住你的头。

这万里城墙吆,

是咱一代代用血肉筑就!

拦胡马,挡匈奴,

夷狄难近咱家门口。

丢了头,抛血肉,

长城护家八千秋。

您的娃,

俺的妞。

记住叔叔伯伯骨连骨,

记住哥哥弟弟血连肉。

俺在关外头,

您在关里头。

十三雄关忠魂守,

家园万代无边忧……

张嵩山揉了揉湿润的眼睛,目光从城垛山收回。玉带一般缠绕在山脚下的磨剑河,缓缓流淌,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光亮,一如当年,一如昨天。

他们当年就在城垛山下当兵,营房就在山下的烈士村。

半个月前,张嵩山忽然接到杨伊洛的电话,说当年那批兵来烈士村聚会。张嵩山这才知道,杨伊洛已经按照三十五年前的花名册,多方打听,联系到了当年指挥连那些兵,成立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叫“红色基因·城垛山战友群”,建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邀请大家都来老地方聚会。

张嵩山打开微信视频,注意到杨伊洛除了头发花白、声音雄浑外,其他没有什么变化。

“三十多年没见面了,有的平时几乎没联系过,大家聚一聚,聊一聊。”

“我、我……”这事太突然了,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张嵩山不知道怎么搪塞才好。

杨伊洛朗朗一笑:“老伙计,全部都通知了,大家都来,你是连长,不来说得过去?你想想,咱都奔七的人了,当年那些兵,也都奔六了,还有多少日子?”

张嵩山有点心动。

杨伊洛脸上倏地闪过一道悲哀,避开张嵩山的眼,说:“来吧,还有一件大事共办。”说罢,杨伊洛就关了视频,发来一连串握手的表情。

张嵩山只好回应了一个握手的表情,算是答应了。

什么要事?难道是当年的单机事件?

单机事件

1983年的春天。那天是个星期天,张嵩山正在考虑第二天通讯分队参加军里组织的竞赛活动细节。忽然,曲高远匆忙跑来报告:有人撬开了器材箱的锁,偷走了一部单机!

曲高远是有线排的排长,出事那晚他是值班排长。

胡闹!到底咋回事?张嵩山又气又恼。

曲高远不敢正视张嵩山,眼睛盯着地面上一块凸起的砖块,心里翻江倒海,又急又难过。他的下巴骨有点机械地运动起来,仿佛在狠劲咀嚼着一块难以下咽的食物。嘴角向外浸着白沫,闷声闷气地介绍事情发生的经过:星期五下午,全排将野营用的训练器材擦拭一新,然后放进器材箱。自己亲自上的锁。周六早饭后,他和两个班长把器材箱重新检查一遍,看看还缺什么。检查到二班的五号器材箱时,发现少了一部单机!锁仍好好地挂在上边。说到这里,曲高远抬眼看了一眼张嵩山,解释道,五号器材箱上的锁是松锁,整个二班都知道。

张嵩山吸了一口冷气。这年头,连长们说,带兵有三怕:一怕连里出事,二怕士兵打群架,三怕哪位脑瓜里冒出“猪八戒上高老庄”的思想(即同地方上的姑娘谈恋爱)。张嵩山是全师1973年兵里第一个当连长的,五年里,他带出了两个先进连。带兵的经验,使得他预防事故那根神经特别敏感。1981年6月,指挥连的行管工作曾出现过一些问题,他奉调于此,仅一年多的时间,就改变了连队的后进面貌。然而,前车之鉴,后车仍理当勿忘。虽然今天这是个一般的事故,但从性质上讲,可能属于报复型,因为一般有小偷小摸的人,是不会,也不敢拿训练器材的。此类事故不管大小,都潜伏着影响连队建设的危险因素。它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连队行管上的漏洞。也许,行管上的这种漏洞,早就存在。这批兵太“娇”了,夜间训练,有的拿军用水壶装麦乳精;有的私改宿舍线路,晚上熄灯后,插上电锅煮鸡蛋吃;为达到三天两头回家的目的,不是娘被狗咬,就是爹掉沟里了。侦察排个别兵,扑捉目标训练时,竟用炮对镜观看在磨剑河边洗衣服的女人,甚至两只狗“谈恋爱”也不放过。夜间作业时,掰百姓的玉米棒子,点起火烤着吃……最近这段时间,由于各种各样的因素,张嵩山心里总不太踏实,连队有点散,总像要出点什么事,今天果然出事了。不过,张嵩山不是那种平庸的干部,一见连队出事,心里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六神无主。他是伏牛山区人。在他家乡,三村五里,四街八镇,谁不知道他的老爹是位百事不求人的人尖子,耧耙犁锄,扬场打碾,木匠瓦工,盖房打窑,农家谋生的十八般武艺,样样是行家里手。爹虽然如今老了,可一大家36口人,老少四辈,儿子孙子,媳妇闺女,老爹往那儿一立,谁敢吭个“不”字?他自己16岁当生产队长,端的就是爹的“本事碗”。队里的“光棍儿”“人物头儿”“二杆子”“吃二十四两手”,谁不被他“治”、“拢”、“玩”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当兵已是十一个年头了,当兵,硬邦邦;当干部,呱呱叫。当了三个连的连。哪个连不是被他带得有条有理?这一次,哼,醋溜豆芽,小菜一碟。

张嵩山当即安排人吹响集合哨音,顿时,急骤的号音回响在团指挥连上空。营房里,打篮球的,打乒乓球的,洗衣服的,玩扑克的,下象棋的,看书的……一根根处于松弛的神经,顿时都紧张起来。

连队的营区,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四合院。坐北朝南的一栋,正中间是连部。连部两侧,有两个大花池。花池当央,有个抹得光溜溜的水泥小方台。每逢连队点名,点名者总是站在这台上。于是,便被士兵们称为“点名台”。张嵩山站在“点名台”旁,看着棱角分明的方阵,压着火烧眉毛般的焦急。曲高远整好队伍后,侧转身,敬礼,报告:“连长同志,值班排长曲高远向您报告:全连除集训、休假外,应到103名,实到102名,缺一名:生产兵张文英。报告完毕,请指示。”

“稍息。”张嵩山板着脸,面无表情。其实,他恨得牙根痒痒,心里边直骂娘。

等到全连整齐地“唰”地声稍息后,张嵩山跨上“点名台”。猛然间,方阵上空爆发出一声雷鸣:“立正!”

张嵩山的口令,在全团是拔尖的,号称“八月雷”。指挥连的士兵,能从连长的“雷”声变幻中,习惯地猜测每次集合点名的重要程度。在这声“雷”落地的瞬间,“咔!”102双脚后跟同时磕齐,102颗心里同时冒出三个感叹号:小心!连队出事了!连长要做重要指示!于是,102双眼睛,霎时直勾勾注视着正前方位置上高出他们一截的张嵩山,半点都不敢走神儿,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张嵩山阴沉着脸,像是要下雨。平日那对温和、机智,以及显得略带狡黠的黑眸,此刻迸出凉森森的光,从方阵上空慢慢扫过。全连的视觉、听觉和思维神经,现在全都高度集中向他了,而方阵和“点名台”,又把他作为连队的“中心”“压台”位置,衬托得极其鲜明。

张嵩山开始做指示了。他一口中原话,喜欢短句,起音高,落音低。此刻,他的声音不高,比较温和,但透着一股威严:“一,有线一、二班、总机班,马上开班务会;二,任何人不准请假,有特殊情况,由我本人批假。就在刚才,有线排报告,有人撬开了器材箱的锁,拿走了一部单机!大家都知道,明天,我们全连要到城垛山野营训练,而通讯分队很快要参加竞赛……幸好,只是训练,假如一旦发生战争呢?后果不堪设想!问题很严重!”讲到这里,张嵩山停顿了一下,两只眼睛探照灯一样,在方阵上空巡视了一遍。接着,他继续说道:“从我们连队的警卫部署来看,显然,这不是外人所为。怀疑对象在本排,本班。眼下首先要集中周五到周六两晚的哨兵。”

张嵩山带兵,素以“点子”多著称,心眼多,方法活。再调皮的兵,到他手下也服服帖帖,像是老鼠见了猫。在带兵上,干部们是佩服他的。因此,张嵩山一表态,下面鸦雀无声,似乎同意了他的看法和判断。

解散后,曲高远跟着张嵩山到了办公室:“连长,您怎么想到会是值班的哨兵?”

张嵩山给曲高远让了座,然后自己坐下,抖抖精神,额头上的三根线条一點点消失。骨突的、微微张开的嘴角,向两边溢着十足的自信,他说:“咱老张有个体会。基层干部,军队和地方一个样。好比农村的生产队长,社员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穿戴住,样样都牵挂。一个生产队,啥样人都有,老少爷儿们,光棍眼子,你队长心眼小,没点子,干不上三天,就得趴架。当连长,‘观通炮驾炊,吃喝拉撒睡,哪样不操心?百十个战士,学生兵多,里边不少‘秀才‘能人‘候补大学生。这些年轻人,能治得住蝎子,斗得过马蜂。咱们这些入不了品的芝麻官,要学学二郎神,额头上再长只眼睛。要不,能带好他们?”

烧掉的纸条

曲高远按照张嵩山的指示,把周五和周六的哨兵带到俱乐部。两晚上12名哨兵,连部两个,一个是卫生员,一个是张文英。张文英一大早打个招呼,掂着挎包出去了。

十一名哨兵搬着小凳子,在俱乐部中间,自觉坐成两行。这倒霉的时候叫他们来,谁都知道头上戴的是可疑帽。张嵩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四指宽的小纸条,每人分一張,让各自写上姓名。

哨兵们拿着纸条发愣了,眼光互相询问,更多的目光是看着连长。张嵩山呢,没事似的,绕着俱乐部墙上的两用人才学习专栏,漫不经心地转着圈。不时回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朝哨兵们扫了一眼。待到都写完了纸条,张嵩山站在哨兵们面前,目光是温和而狡黠的,嘴角轻轻地蠕动,似乎在和蔼地和哨兵们谈话:“小伙子们,你们还嫩。我当连长的时候,你们还是学生娃哩。啥样的兵我老张没见过?不要糊弄老家伙嘛。拿单机的人,就坐在你们中间……”瞬间,他那浓而长长插向鬓角的眉毛凝成一线,双眼皮下,一双大眼睛忽地聚拢,宛如从乌云中突然爆发的两道雨后强烈的阳光,这两道强光般的视线,仿佛是他心中正确无误、斩钉截铁的判断:就是你!

哨兵们突然而降的感觉像是被一把虎头钳子夹住了鼻子,胸膛猛烈地跳动,鼻子里呼不出吸不进,每个人都感到心里发怵,毛呆呆的。要知道,连长眼皮一眨,就是一个“点子”的。他的目光哪怕是和谁的眼睛对上半秒,对方那高度灵敏的感觉天平马上倾斜了。瞧吧,有的下意识地低着头,无措的手拉拉衣襟,拽拽裤脚,而帽沿下的眼睛,悄悄向斜上方翻,侦察一下,看“解除警报”了没有,当看清那两道似乎无所不知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消失时,不由地长吐一口气;也有不安的眼睛在寻找着自己一样的眼睛,眼神在窃窃私语:连长为啥总看咱俩啊?也有的强装镇定的眼神寻找自己的“同类项”,互相安慰:咱心里没毛病,不怕冷水丁。

张嵩山就这样默默观察着,从哨兵们变幻着的眼神、表情上捕捉着,揣测着,最后,激光从他的眼神里消失了。他掏出印色盒,放在曲高远早已安排好的桌子上,又掏出手中用塑料袋装着的那把锁,在哨兵们面前晃了晃,说:“小伙子们,谁拿了单机,还是早交出来的好,要知道,这上边的指印保存得完整无损。现在,我要麻烦大家在各自的纸条上摁上指印。不是对大家不信任,你们想,白天有人敢拿训练器材吗?明摆着的事……”张嵩山拿捏着分寸,一句一顿,话虽轻,分量重,“咱们都不希望出现不愉快的后果,现在嘛,扭转这一后果还来得及。老张说话从来都是落地砸坑。我宣布,摁指印半小时后,主动认错,概不追究。超过规定时间,查出后,汇报上级,按军法论处。”说到这里,他看了一下表,“现在是九点五十,截止十点半。”

曲高远站在桌子边负责,哨兵们开始摁指印。张嵩山还是绕着两用人才专栏转,偶尔回下头。第一个,手指在印色盒蘸了三下,才哆哆嗦嗦在纸条上留下了红印子;第二个,似乎要证明自己清白似的,伸出胳膊,手指凌空直下,在纸条上狠狠一戳……最后一名,是二班新兵牛飞鸣。小伙子一副庄稼人的身板,胳膊、腿像四根小柱子。背略略有点驼。脸上的气色,给人一种憨厚、老实,还略有点迟钝的感觉。特别是那双小眼睛,总含着忧郁,看谁都是警惕的色彩。他迟疑着摁完指印,忽然开口说:“连长,我想请假。”

“嗯?”张嵩山盯住牛飞鸣,眼神里满是问号。

牛飞鸣低下头:“今天是我生日,明天要进山了,我……我想上街照张像。”

曲高远看着牛飞鸣,眼里满是同情。他对牛飞鸣有好感。每年分新兵,他挑兵有个原则:个高,体壮,麻利,有劲,头脑单纯。牛飞鸣呢,五条皆备。这时候,曲高远看着张嵩山有拒绝的意思,趁着他的话没有说出口,忙帮腔:“连长,叫他去吧。”

牛飞鸣也是张嵩山树立的训练标兵。小伙子下连后,一有空,不是爬杆,就是放线,坚持每天早晨提前一小时起床训练。这类兵,张嵩山是完全放心的,并视为“掌上明珠”。但是,在单机丢失的这段时间,他不想对任何人开绿灯。既然曲高远求情了,他沉吟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便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营门出入证”,交给了牛飞鸣。

走完这两步棋,张嵩山回到连部,一屁股蹲到椅子上,点上一根烟,摇着身子,轻轻晃着脑袋,椅子忠实地为主人吟起“得意曲”。

曲高远催问:“连长,这纸条……”

“烧掉。”张嵩山拿着烟的手向外一摆。曲高远明白了。他看着表,瞧着门,半个小时过去了,屋门外没有响起他希冀的声音。

毫无疑问,这一招张嵩山失败了。

牛飞鸣醉酒

曲高远开着车,老半天见张嵩山不说话,猜测他还沉浸在往事之中,说:“连长,牛飞鸣复原后弄啥?”

张嵩山说:“我不知道听谁说过,他好像留在烈士村,当了哪家的上门女婿。”

“是不是那个墨春秀?”

墨春秀是烈士村的村民,她的爷爷在抗日战争中参加了游击队,在一次伏击战中牺牲了;她的父亲参加了解放战争,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他们的尸骨都埋在了城垛山下。她也要当兵去,因为年龄小,没有文化,最终没有实现愿望。

“听说是墨春秀……当年,我对牛飞鸣太不了解。”

牛飞鸣经常往烈士村跑,帮助墨春秀干活,给她家挑水,砍柴。其实,帮助村民干活的有好多士兵,包括张文英。张文英帮助村民种菜,有时间还把部队吃不完的蔬菜送给村民。

曲高远说:“您怎么没怀疑是张文英跟墨春秀谈恋爱?”

张嵩山摇了摇头,说:“张文英老实,不会,再说,他是谁家都帮,不只是墨春秀家。还有,他是心理学教员,不是一般战士,也不敢带头违反纪律。”

曲高远说:“最后您怎么相信牛飞鸣不是跟墨春秀谈恋爱?”

张嵩山说:“有一次墨春秀来找我告状,说牛飞鸣欺负她。我吓了一跳,以为出事了,原来是牛飞鸣把墨春秀写给他的信都原封不动退还人家,还写了拒绝的信。墨春秀说,牛飞鸣要是不爱他,为啥老去她家帮助她。我这才相信冤枉了牛飞鸣,是墨春秀一厢情愿。”

曲高远摁了一下喇叭,吓得横穿公路的一只野兔加速窜进了树林。他说:“现在看来,当年牛飞鸣是把爱埋藏在心里,要不然他也不会留在烈士村,娶了墨春秀。”

张嵩山叹口气。他没想到,那次牛飞鸣请假不仅仅是为了过生日。

当时,张嵩山正在扒拉饭。听说牛飞鸣喝醉了,把碗一丢,跑进了有线排宿舍。东、南、北三面,放着双人床,西面擺着三个器材架,架子上下两层,齐齐整整地放着线盘、器材箱。

牛飞鸣的铺位是排长对面的双人床上铺。他睡在班长的床上,地下吐了一堆,酒味直窜鼻子。

张嵩山端着一缸泡好的浓茶,拿着一瓶桔子罐头,坐在牛飞鸣身边。他侧身去看牛飞鸣。他发现,小伙子没喝醉,是因为不会喝酒,喝得猛,心里难受,酒劲上头了。

忽然,牛飞鸣在床头吼叫起来,腿乱蹬,胳膊舞扎着,脑袋往床沿上碰。张嵩山忙放下正撬着盖儿的罐头瓶,来按小伙子的胳膊腿。他抵不过小伙子的力气,被他两条棒子一样的胳膊一扫,一个趔趄,险些倒在地上。他急扑过来。晚了,牛飞鸣额头已碰在床沿的棱边,左额头冒出了血。“快去叫卫生员。”张嵩山招呼端着碗面条进来的二班长。

牛飞鸣安定下来,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曲高远坐在床尾,张嵩山立在床头,护着他。卫生员给牛飞鸣上了药,包扎好。吃饭回来的战士们先是围上来看热闹,见连长一瞪眼,一哄而散,各归各位。慢慢地,又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块,交头嘀咕,指指戳戳。

张嵩山听着这悄声的议论,脸上热辣辣的。自己在全连大会上树立的训练标兵,请假过生日,喝了个一塌糊涂,丢人现眼,洋相百出。怪谁?怪我带兵不严,强调都不准请假,为啥要批他的假?就因是自己树的标兵?春节,牛飞鸣的爷爷到部队看望孙子,张嵩山叫炊事班炒了几个菜,请老人家喝几杯。吃完饭,老人那双枯树皮一样的手,颤着,晃着,拉住张嵩山的手,说个没完。

张嵩山鼻子发酸,潮水似的痛楚涌上心口,脑瓜里的他,在哀求着:老人家,您搧我几耳刮子吧,我没当好连队这个家,是个不合格的家长,您搧我吧,搧吧,搧几下,我好受些。

牛飞鸣睁开眼。张嵩山轻声喊着:“小牛,小牛……”他把牛飞鸣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喂他喝了几口茶,几勺罐头桔子,又把他平放在枕头上。牛飞鸣发白的脸,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忽然痛哭起来:“爷,奶,来看看您孙子吧……我对不住您老人家呀……”

“对不住您老人家?”张嵩山重复着牛飞鸣的话。牛飞鸣入伍后,每月的津贴除留一块钱外,其余的都寄给了爷爷奶奶。他怎么舍得去喝酒?因为啥对不住老人家?莫非单机?不会!老张眼里有“水儿”,看不准的人,能树标兵?

……

曲高远把车停靠路边,去路边撒尿。他一边晃着身子一边头也不回地说:“牛飞鸣也不容易。”

是不容易,他是后来从指导员杨伊洛那里才知道牛飞鸣的身世的。张嵩山没下车,依然沉浸在回忆中。

牛飞鸣生于1966年4月17日,那天生日才迈入十八岁门槛。他刚满月,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二十二岁的妈妈参加了“造反组织”,到城里“串连”,和某厂一位造反头头勾搭上了,很快和他爸离了婚,老实巴交的爸爸受不了羞辱,在自家院内的弯脖子槐树上了吊。爷爷、奶奶把他拽扯大,妈妈的丑事,爸爸的短见,灌满了他童年、少年时期的耳朵……

杨伊洛对张嵩山说,牛飞鸣独特的生活经历,在他心灵上烙下了鲜明的烙印,使他的性格中产生了三个特点:一、显著的闭锁性。突出表现有三点:与人交往中的孤僻性。他下班后,从不找同乡,也没同乡来找他;日记的绝密性。他的日记,全用的是小本,装在上衣口袋里,记完一本,锁进提包;言谈缺乏主动性。你不问话,他不搭腔。他肚里有不少东西,但不轻易外露。这一特性,给他带来了一个内心矛盾:秘密性与自白性。他闭锁着思想,但为了实现理想,又必须表现自己,引起人们注意。因此,他的这一特性外在表现是:平时少言寡语,一到正事上,该说就说,该写就写。往往给人一种突然感觉:他还有这一手哇!二、感情的多层次性。他的感情区,像晚晴后罩着淡雾的远山,形成清晰、鲜明的多层次,一层比一层深邃、丰富。对这样的战士,疏忽了他的追求、爱好、事业,单靠表扬、鼓励,是难于和他情感交流的。二月初,我看见他写诗,便帮他推敲、修改,一块儿研究,他才和我要好起来,向我说了身世。三、带有警惕色彩的自尊心。来到连队后,他还习惯于用从小形成的自卑眼光来观察周围人对他的态度,自尊的温度计灵敏度极高,小小的表扬,轻轻的批评,他都要三思五虑,随时提防着谁伤害他的自尊心,伤害他自尊心的人和事儿,万不能容忍。

……

曲高远回到车上,说:“那次牛飞鸣喝醉,归根结底都怨我。”

张嵩山说:“哪里话。”其实,张嵩山心里也挺自责的,只是不愿意说出口罢了。

张嵩山又说:“老曲,和女大学生过得还可以吧?”

曲高远没有回答张嵩山的话,咧着嘴笑了,一脸的幸福和甜蜜。

一张白纸,一撕两半

1978年5月,张嵩山在炮四连当连长。曲高远是四连的有线班长。刚上任,张嵩山便带着连队,到城垛山野营训练。月底,上级通讯部门进行各专业验收,开考头两天,曲高远带的有线班连夺了“千米作业”和“夜间摸点”两项第一名。第三天中午,午饭四个菜。张嵩山买了两瓶杜康,把有线班带到一块青草地上。全班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张嵩山亲自给每个战士倒上酒。恰在这时,通讯员送来曲高远的家信。曲高远正在兴头上,一看信封笔迹,“嚓”地一声拆开,递给了张嵩山:“连长,俺那一口子来信了,咱不保密,你先看。”

张嵩山抽出信,大吃一惊,这写的什么玩艺呀?两半张白纸,像是一张纸从中间撕开的!他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这是分道扬镳的意思。他妈的,这混账娘们儿!节骨眼上来这一手。同时,他心里也恼恨通讯员,早不送晚不送,偏偏这时候来送信。张嵩山把信团在手里,不想让曲高远看。

曲高远见连长脸色陡变,忙强行夺过“信”,一看是两半张白纸,他也明白了,顿时,黑黝黝的脸变成淡淡的苍白,高鼻梁上冒出了汗珠。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一时猜不透什么意思。渐渐地,都明白过来,喧闹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这是要吹灯的意思。

曲高远又急又气又尴尬,他缓缓低下头,泪,在眼眶里挣扎半天,终于一滴一滴滚落出来。

曲高远在穿上军装的几天里,打了场爱情的“闪电战”。入伍后,一双只拿了五年铅笔的手,写出的情书内容过于“简洁”,过于“干净利索”,不会柔情蜜意,不会卿卿我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会哄对方开心。农村话讲,闷葫芦,嘴不甜。对方——一位农村的洋派姑娘,高中毕业生,心中爱的火苗得不到足够的呵护和滋润,一下子枯萎了。

原因就这么简单,其实也没有什么。

在场的士兵们端着的酒碗放下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是一片低声的议论、叹息和诅咒。谁又敢保证曲高远的今天不是他们的明天呢?

张嵩山有自己的带兵理论:当兵的,思想和感情都要单纯点,单纯得要像领章般鲜红,军装般草绿。不要婆婆妈妈,一肚子女人气。看到现场的气氛,看到曲高远的情绪,他猛地端起酒杯,对曲高远说:“老曲,这样少情寡义的女人,早散了好。若是两人过了好多年,她再甩你,怕是你要哭天抹泪了。”

张嵩山开了头,在座的士兵们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劝解曲高远:

“强扭的瓜不甜。”

“太没眼光了,说不定咱曲班长以后找个更好的呢。”

“曲班长,这样的女人不值得这样。要搁我,早把她蹬了。”

……

没成想,曲高远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更厉害了。

张嵩山忽地端起酒,声音提高了八度:“老曲,一个在老婆问题上掉眼泪的人,成不了好军人!”

曲高远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呜咽道:“连长,俺不是委屈得哭,俺是被您,被大伙的情谊感动得哭了。”

张嵩山“噗嗤”一声笑了。

“连长,您把心放肚里吧,俺不是没出息的货!”曲高远说罢,也端起了酒碗。

张嵩山说:“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要有点骨气。当兵哩,事业是第一位的。啥是事业?就是服从命令,保家卫国。记住,等你当上将军的时候,不怕没人找上门。”

“连长,姓曲的记下了。干!”说罢,他端起酒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

在场的其他人,包括张嵩山,也都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喝起来。

喝干碗里的酒,曲高远把碗“咚”地一声放下,对着张嵩山拍着胸脯:“连长,今晚五公里班架设,俺班拿不回第三块头牌,喝到肚里的酒都给您吐出来。”

喝了酒,士兵们的脸上像涂上了胭脂,红扑扑的,也七嘴八舌地打着保票。

当晚,曲高远稳拿头牌。全班囊括了军区有线分队全部冠军,集体荣立三等功,本人二等功,提升为团指挥连有线排长。在人生的关键一步,张嵩山指点了曲高远;而在张嵩山的名声中,又有着曲高远的功劳。1981年8月,俩人又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了。张嵩山感到老部下用起来得心应手,曲高远思忖着跟着老上级能长本事。因此,连长交给的工作,从来都是高标准完成。

女大学生的难题

在个人问题上,曲高远记着连长的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曲高远当将军还是遥远的事,娶妻在家,却迫在眉睫。这年元月,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对方师范学院毕业,在某乡当中学教师。张嵩山马上给他打了请假报告,来来回回半个月,曲高远结束了“老光棍”历史。

曲高远归队后,接受“吃败仗”的教训,给女大学生写了第一封信,抽了三十三根烟,草稿打了八遍半,都觉得不过瘾,写了撕,撕了写,冷水浇浇头,还是浇不出能表达心里那股情感的词儿。最后,跑到服务社买了一斤糖两盒烟,请指导员杨伊洛帮忙。

指导员果然行,略作思考,铺纸掂笔,十来分钟时间,便写好了。轻轻地带着感情一读,曲高远乐得摇头晃脑,翘着大拇指,连声称“妙”!

姑娘回信了。信封是一张信笺,包着红、白、蓝三个纸包。信笺上写着:这三个纸包上分别有一句话,我这里还留着三个同样颜色写着同样话的纸包。其中一个内有一张我的彩照,裝相片的纸包留在我这里。请你猜一下,把猜中的退回来,我再把同颜色的寄给你,便知有没有照片。只准猜一次,猜不对,永不寄相片。

三色纸包在曲高远眼前幻化成了一撕两半的白纸条。啊呀,喝墨水多的姑娘心眼就是多。摸摸额头,全是冷汗。想了半天,没办法,再次烟糖备齐,来找指导员杨伊洛商量。

三个小纸包放在指导员面前。红纸包上的一句话是:相片不在这里。白纸包上写:相片在红纸包里。蓝纸包上的一句话是:相片不在这里。指导员把三个纸包在掌中颠来倒去。最后,他对曲高远说:“老曲,把蓝纸包寄回去。”

曲高远心里蹦得厉害:政工老哥,老弟的爱情命运,捏在你一句话里啊,能不能再想想?

指导员逗他:“老曲,过去有过苏小妹三难新郎,今天咱连出了女大学生一难曲排长。老曲,要有准备,恐怕还有二难、三难哩。”

指导员说着玩的,曲高远听着可当真的,心里七上八下乱扑腾,这是一难,还有二难、三难哩。乖乖呀,娶个老婆要像唐僧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要张相片老曲难得差点上吊,将来结了婚还有我的过头没有?罢,还是识趣点好,咱生来的爬山命,还是找个抡头的姑娘好。怪,刚才说罢,眼前她又来了,富太太的身架,黑油油的大辫子……回过神来,又问指导员:“猜中这蓝纸包啥根据?”

“你要不相信,咱俩打个赌。”指导员和他开玩笑。

“一只烧鸡两瓶啤酒,失信者是‘老圆(当地土话,老鳖的意思)。”

曲高远巴望着自己输。他寄走了猜的结果。左等右盼,回信一到手,拆开一看,哎呀,一张令他眼花缭乱的照片活灵灵跳出来。他二话不说,借个自行车就上街了。回来后,他拿着相片,掂着烧鸡和啤酒,到连部来了。

曲高远从桌上取过三个茶缸,开了啤酒盖,倒满三缸。第一缸先敬给指导员:“政工老哥,咱算服人。这年头,谈恋爱还得懂逻辑故事,敬上一缸‘拜师酒,老曲当你的徒弟。来,干!”

曲高远一口一个“服”,张嵩山听着直扎耳朵,嘴里的鸡肉嚼着嚼着没了味。一个连队,不能有两个“中心”“压台人”,就像一家里不能有两个当家人,都服了指导员,这指挥连谁当家?

女大学生二难曲排长,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书”是一纸面目严肃的试卷。十道试题,涉及大部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基础知识,曲高远左瞧右看,只能是眼瞪试卷,试卷瞪眼。不过,难不住他,因为他尝住了‘甜头,背后有‘高参,他就又来找指导员了。

指导员一看卷子,心里赞叹道:好个聪明有远见的姑娘。老曲,是你受教育的时候了。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老曲,你自己答。”

自己答?曲高远又剥糖块又递烟,一系列巴结性动作,换来的还是板着脸。

张嵩山对杨伊洛挤挤眼:“老兄,不用拿捏人,你把老曲吊到半梁上,上不去,下不来,叫他活受罪?”

杨伊洛说:“不是拿捏人。伙计,我当了四五年新闻干事,有个发现,咱们部队一些功臣、先进个人,总是鹏程不远。为啥?我打个比方,这些英雄鸟只有一只翅膀,缺少另一只翅膀……老曲,人家姑娘盼着你成为双翅英雄鸟。此刻不奋发,还待何时?我再给你出最后一次主意……”

张嵩山嘲笑:“啥话叫你们这些人一说,就玄了,一桶水能摸出个鱼来。”

曲高远知道杨伊洛的脾气,再求也是白搭。从此,校正了自己的爱情路线:自力更生,不要外援。他上街买回学习用品,下决心打场爱情翻身仗。三天后,他艰难地寄走了答案。附上一笔一划的“拜师信”。得了“18”分的卷子飞回来,女大学生以热得烫人的情话,赞扬自己决心当双翅英雄鸟的心上人。信的最后,一改前几封的“祝”,换上了标志着爱情新阶段的“吻”。哎呀呀,曲高远神魂颠倒了,“核动力”厉害呀。他拿着信,单露出个“吻”字,让指导员分享他的幸福。连部里,爆炸了笑的“原子弹”。

“强将手下无弱兵”

连队院内有五个花池,唯有线排花池吸引力强。年初新战士下班后,来自牡丹乡的牛飞鸣向曲高远自荐,当了本排的义务花工。牛飞鸣家住牡丹城郊区农村,爷爷是个老花工。耳濡目染,小家伙自小对花就有一种癖爱。春节前,爷爷说来信来看他。他拍了电报回去,叫爷爷带盆牡丹过来。他把爷爷带来的牡丹移栽到花池正中。松土、浇水、护理,都是他亲自动手。四月中旬,鲜绿的牡丹枝叶,开出了九大朵花儿,内有两朵,花开两色,半为胭脂红,半为粉白。

那天是星期一,曲高远的女友到某地参观教学,路过部队,拐到这儿来看心上人。星期三中午,未来的小两口雅兴大发,坐在花池边照相。背景选中了这两大朵一分两色的花儿。排里的小年轻们都为小两口助兴。三四个围着照相机,五六个人纠正着合影者的姿势、神态。照完相,女大学生请教曲高远:“这花儿是啥品种?”曲高远不知道,助兴的人群中也没人答上来。操!这不显得部队没有人才吗?曲高远也没加思索,朝排里喊:“牛飞鸣。”牛飞鸣听排长叫,跑出宿舍:“排长,啥事?”“来,露一手。”曲高远让牛飞鸣立在身边。

明白女大学生的问题后,牛飞鸣张口就来:“这花儿品种为‘二乔,是牡丹中的珍品。据说,九百年前就有这一品种。”

“这是什么品种哩?”曲高远一看女大学生的眼神,心领神会,马上代问。

一看到周围众多的尊敬的目光,牛飞鸣来劲了,眼神里常有的那种忧郁色彩消失了。他虽然平日话不多,却有内秀。上高中时尤喜文学、诗词,曾有一篇作文在本市中学生作文比赛中获一等奖,登在市报上。这时展现他的口才、学识来,来者不拒,有问必答,神采飞扬地卖弄起来:“这叫‘洛阳红,洛阳的老品种,排长,春节放假叫我回去几天,说不定能带回更为名贵的品种哩。‘姚黄啦,‘魏紫啦,‘夜光白啦,还有‘欧家碧‘青龙跃墨池……那才叫美哩!听说王城公园还有黑牡丹哩。”

乖乖,小兵娃子懂得还真不少哩。女大学生被牛飞鸣给吸引住了。

看到女大学生羡慕的表情,牛飞鸣有点飘飘然了,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问道:“排长,前人留下了数以百计的咏牡丹名篇,读过不少吧?”

曲高遠摇摇头,脸一下子红了。

牛飞鸣口若悬河:“白居易的《牡丹亭》中有这样的佳句,‘映叶乡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南宋名家陆游,有句为‘蝶穿密叶常相失,蜂恋繁香不记归;欧阳修则说,‘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长篇历史巨著《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为了看‘姚黄,不怕风吹雨淋,作诗道:‘劝君披取蓑衣去,走看姚黄拼湿衣;大诗人苏东坡,为了欣赏洛阳牡丹,特地把家由汝南迁到洛阳。有诗为证,‘花从单叶成千叶,家住汝南移洛阳。排长,听说过吧?”

“……”曲高远斜眼瞧下右边的女大学生,刚褪了颜色的脸又红了,张口说出不出话来。

牛飞鸣根本没有顾及曲高远的感受,继续发问:“排长,此外,有关牡丹的传说可多了。武则天有话书,‘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催,百花屈于权势,独牡丹刚直不阿……”

曲高远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打断牛飞鸣的话,不自然地笑了笑,对女大学生说:“看到了吧,强将手下无弱兵……我手下的兵都这么厉害,何况我呢?”

女大学生噗嗤一声笑了,忙点头称是。

晚上,曲高远独自到火车站送女大学生。两人拣一块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坐在一起,说着离别的话。

“高远,从信上看,这两个月你进步不小,我为你高兴。”女大学生温润的气息,一团团扑到曲高远的黑脸上。这小小的“口头嘉奖”,听进耳里,不亚于一等功嘉奖令,曲高远心里美滋滋的。

“高远,我问你个问题……”

曲高远的身体神经质地颤了下,我的“心上明珠”哇,我的“老爱兼老师”哇,口下留情,可怜可怜老曲吧,不用“三难”“未婚郎”了。

温润的气息有一团儿一团儿扑过来:“假如我在课堂上讲课,学生一问我三摇头,我这老师称职不称职?”

“这……”省略号里的话,该“填”什么“空”,曲高远不明白了。

“高远,今儿晌午看牡丹,我替你脸红。你的兵一问你三摇头,你能带好人家?你不能跟人家学学?……”女大学生心底是善的,话儿是柔的,提出的问题是尖的,说到最后几句,那双软软的纤手,深情地拉住了“学生”那双手,安慰着,嘱咐着。

原来人家不傻啊,人家是给自己面子啊。曲高远心跳着,手颤着,口张着,一口一个“是”,心里默记着“情人首长”的“分别指示”。

火车开动了,女大学生从窗户里探出头,招着手,两眼里,亮晶晶的。曲高远跟着火车跑,直到最后一节车厢从月台上方驰过。远远地,那双大眼睛里滚落出晶莹的东西,一团儿一团儿温润的气息扑过来:“高远,有时间多学点东西……”

送走女大学生,曲高远的脸还是滚烫发热,心里很是后悔:为啥要在花池边照相?为啥要喊牛飞鸣?咳,牛飞鸣呀,你真没眼色,为啥老问我哩?老曲呀,你为啥要摇头哩……这一系列“为啥”,使他兴奋中又有些窝气,窝火。回到排里,一阵心血来潮,开起班务会来,他先总结了近几天的工作,然后话题一转,“敲”起牛飞鸣来:

“咱有线班这套功夫,好比孙猴子的火眼金睛,靠炼出来的,不是靠几句诗呀词呀吹出来的!新同志嘛,要尊重干部,不要以为懂几句诗词,尾巴就翘到南天门了。有本事,军里这次竞赛,抓个名次我瞧瞧,这才叫当兵的正经本事!”

差四天才十八岁的牛飞鸣,也不傻,知道曲高远是敲打自己,心里很是委屈:排长,晌午是你喊的我,你问的我的呀?换个角度讲,我是给部队争光了啊。假如我也回答不了女大学生的问题,不更显得咱指挥连没人吗?十八岁的小哥哥把入伍后第一次挫折想象得像塌了天似的。

假电报

车子在山路上盘旋,不知道为什么,离烈士村越近,张嵩山的心情反而变得轻松了,变得愉快了。

张嵩山问曲高远:“老曲,转业后都干了些啥?”他和曲高远虽是邻县,平时因为忙,忙工作,忙家庭,忙孩子,忙应酬,几乎没有联系。他们也是前几天在群里才知道电话的,张嵩山这才让曲高远开车接上他。

曲高远说:“我转业后就到乡镇去了,因为老婆在山区教书,她不愿意调动,我也就一直没有挪窝。”

“镇长还是书记?”

“副书记。咱当兵的人到地方干不来一把手,得罪人不说,还办不成事。”

张嵩山又问:“孩子都上学了吧?”

曲高远不由得身子一直,声音也洪亮了:“军校!你的孩子呢?”

张嵩山不好意思一笑,说:“孩子不争气,军校没考上,上了个警察学校。”

曲高远说:“这年头,警察比军人还要辛苦。”

张嵩山叹了口气。说:“人,都不是圣人,所以也都不是全才,也许正是这样,女大学生当年才原谅了你,接纳了你。”

张嵩山又把话题给绕了回去。

“我老婆也是这样说的。”曲高远不住地点头。

张嵩山感慨地说:“譬如我,可能业务上比指导员强,但是,在带兵上,在做战士的思想工作上,我确实不如指导员。我当时还讥讽他是‘妇女队长呢。”

曲高远目视前方,拍打了一下方向盘:“哈哈,有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张嵩山说:“咱十六岁当队长时,队里的那个妇女队长当的就不赖。琐事她揽完了。妯娌们当中捣疙瘩、戳闲话,婆子媳妇之间怄气斗嘴儿,大闺女相女婿,小伙子办亲事,她都管。指导员帮你搞对象这事后,我心里不平衡,就说他是‘妇女队长。”

曲高远说:“凭心而论,指导员是我终生受益的老师。”

这时,张嵩山的微信响了,是孙雅雅的:“老连长,我已经在路上了。您跟谁一路?是曲高远吧,你们住的近。走到哪了?”

张嵩山回复后,曲高远说:“是孙雅雅吧?这小子当年真让我头疼。”

想起那次识破孙雅雅假电报的事,张嵩山笑了笑,没有吭声。这可是张嵩山当年的“得意之作”呢。过往的一切画面一般在眼前闪出来。

那天,张嵩山正在办公室看报纸,有线二班新战士孙雅雅勾着头走进来。平常那蓝天白云似的脸,此刻堆满阴沉沉的云块。

“孙雅雅,有事?”张嵩山问。

“连长……”孙雅雅平时那张刀子嘴,这会儿钝得像桐木片,眼睛向上一挑,看了眼张嵩山多云而没下雨征候的脸,手足无措地立在桌子边,掏出两盒“白金龙”名牌烟,放到桌子上:“凭良心说,这阵子不该打扰您……”

此类动作,张嵩山一眼看穿。对这个刚下连便扮了自己“长脸”的新兵,他并不反感。他看看两盒烟,拉下了脸,问:“小孙,想跟我交朋友哇,还是想把我当外人?”

“还用说嘛,连长哪个蠢兵想把连长当外人?”

“那好。”张嵩山随即从玻璃板下,取出一张字迹工整的信笺,递与孙雅雅。

孙雅雅接过信笺看,只见上面写道:

递人一支烟者,递的是友谊,是尊敬;为的是同志情,战友爱——是朋友。

递人一盒烟者,递的是希求,是巴望;為的是让人为其办什么事——是外人。

递人一条烟者,递的是贿赂,是目的;为的是要人出卖原则——是别有用心者。

去年十一月底,老兵转业时,张嵩山每天都碰到此类事。凡是定入名单者,不递烟不说话。麻烦事逼着他想出了这“点子”,请指导员代笔,草成一签,压在玻璃板下。

孙雅雅看完,扭扭捏捏地收回“白金龙”。拆开一盒,递给连长一支,“咔嚓”划着火,两手捧着,送到张嵩山面前。张嵩山也不谦让,吸了一口,吐出一缕烟,礼让孙雅雅坐下。对这号“立体型”,你必须比他脑袋的“马蜂窝”多几个“窝儿”,比他那“筛子心”多几个“眼儿”。他用商量的口气和孙雅雅谈话。“小孙,如果你的事儿与单机无关,明天谈好不好?”

“连长,”孙雅雅欲言又止。眼睛随着嘴唇的动作,观察着连长的表情变化。“刚才我到值班室去玩,有我一封电报,便拿回来了。排长看过了,他同意……”说着,从口袋里取出电报。

电报?是电报。电文:母亡,速归。昨天孙雅雅来了封电报。电文是:母被车撞,速归。看了电报后,张嵩山让曲高远和孙雅雅好好谈谈,眼下训练紧张,新兵嘛,刚到部队,要正确对待。谁知出了这等事?张嵩山心里自责,不好受,后悔昨天没打请假报告,让孙雅雅下午就走。他喊来文书,说:“你赶快给孙雅雅打个请假报告。星期天,机关没人,你把报告送到管理股长、军务股长家,叫他们批。”他又对孙雅雅说,“你回去准备。”

孙雅雅下吊的眉毛微微翘起,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笑意浮上嘴角,给张嵩山又递上烟。

张嵩山大眼一扑闪,瞥见了孙雅雅这瞬间的反常举动,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他示意孙雅雅先坐下,决定借此刹刹连队的“假电报”风,于是,他拦住正要出门的文书,下达第二条指令:“请假报告批了后,你到邮电局去一趟,给孙雅雅他爸爸工作单位拍个唁电,代表连队党支部,向孙雅雅他母亲致哀。”

文书一边点头,一边在记事本上划拉着。

孙雅雅被这瞬间的决定弄懵了,张大嘴巴,扬起的眉毛垂了下来,两个眼睛和鼻子、嘴唇构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慢。”张嵩山又拦住了欲收本子的文书,下达第三条指令:“拍了唁电后,你再拐到西街,买个花圈,写上挽联,落款:指挥连全体。下午,团保卫股杜干事要到W市军区保卫部办事,请他务必捎到孙雅雅家。”

文书后脚刚迈出连部门,孙雅雅呼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面红耳赤,口吃似的嚷道:“连长,连长,我……不走了,这何必……”

“何必什么呢?”张嵩山心里明白,脸上倒装起糊涂,一本正经地说:“打请假报告,是对你的关心;拍唁电,送花圈,是表示全连同志的悲痛。小孙,我这个连长做的还不够吗?是不是我没有亲自到你家,心里对我有意见?”

“这……”孙雅雅语塞,瞠目。看着连长那副威严、令人捉摸不透的脸,真正体味到了“点子”的厉害。不过,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心虚,嘴不软,“连长,您把文书叫回来吧,我不走了。您太不相信人了。我的格言是:任何时候,都不做一点可耻的事,年轻人最要紧的是自尊。想我堂堂五尺男儿,还说假话不成?”

“我把你的格言改一下:糊弄不住连长的事,也不要糊弄排长,堂堂五尺军人,最要紧的是自觉!”他摆摆手,带有警告味道地说,“此事到此为止,我为你保密。不过,你要记住:你的连长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光会吃干饭的!”

孙雅雅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老老实实地走出去。

望着孙雅雅的背影,张嵩山心里像有虫儿咬,不是痒,而是疼,心疼。唉,这能算自己有能耐?子之过,父之责;兵之过,干之责。指挥连有这号兵,是我的耻辱。我没把他带好。指导员老兄呀,就这号兵,还叫他当“美术书法组”组长哩。本来就不是老栗木料,非用来当柜子腿,你一宠不当紧,他不知道自己小二哥贵姓了。新兵痞子,像刚上套的马驹子,正是严加调教的时候,“娇”不得,也“惯”不得!瞧瞧,假电报,咒老娘,这样下去,对得起人家的父母?

处理罢这件事,张嵩山心里一阵亢奋:指导员政工老兄,孙雅雅这事搁到你头上,你用啥鲜招高门儿巧法子哩?老张的“点子”咋样?

孙雅雅

孙雅雅一位同学来信说,W市要举办一期青年美术书法展,叫他寄几幅作品回去试试。孙雅雅抽着空儿创作了五幅美术作品。恰巧指导员因家属生小孩回家休假,他家离W市只有百十里,便把孙雅雅的作品带走,答应送到美展负责处,还说要找军区小报的美术编辑,给推荐出去。最近几天,一到课间休息,孙雅雅便往收发室跑,总不见指导员的来信,他禁不住志趣的诱惑,悄悄上街打了个长途电话,让那位同学拍来了假电报。

没想到,连长一下子识破了假电报。曲高远担心军里通讯竞赛时孙雅雅操蛋,便找他谈心。

作个人才类型的对比吧。当孙雅雅这类家庭“明星”,在课堂上童音十足背念英语单词的时候,腰缠草绳、背插镰刀的曲高远,正在兔子都不拉屎、拉屎都不生蛆的地方爬高上低,割草放牛。入伍后,曲高远靠着山里孩子的吃苦劲,成了顶呱呱的训练尖子。这两个情感、气质、性格、能力、爱好完全不相同的一官一兵,便在“美展”与“通讯竞赛”这两个各自喜爱、追求得近乎于痴呆的事业中,心分两道。于是,他们的谈心成了戏剧性的对话。

曲高远说:“我说你们W市这茬子兵呀,有点邪门儿。成天一有空就捣鼓集邮呀,弹吉他、画画;瞅着空儿,两个大小伙子还拉着手跳舞哩,少脸没皮。星期天上街,瞅见‘庐山恋‘海之恋‘生死恋,你们的腿都走不动了。一提‘苦练巧练拼命练,腿就像抽了筋。小孙呀,你可不要‘鸡子跟着鸭娃凫。我当兵那阵,都是‘三牛式的;训练像牛犁地一样踏实;搞副业生产像牛拉车上坡一样掏力;守纪律像牛拉磨一样听吆喝……小孙呀,要发扬老兵的好传统。星期一要进山了,心要用到正事上。”

孙雅雅坐在排长对面,头勾得低低的,两手在沙坑里玩沙子,嘴像缝上了似的,一声不吭。曲高远知道他想的啥,把話题转向电报:“电报嘛,正确对待,我当兵那阵儿,哪有过电报?五年头才探家。谁像现在,当兵才几个月,电报追着屁股撵来了。”

孙雅雅头上像挨了一棒,他悄悄把两手伸进裤子口袋,抠索了一会儿,喉咙里一阵咳,立起来朝旁边走了几步,趁势把揉得实实的纸团塞进耳朵,若无其事地坐回原处,一副标准的坐姿,眼瞅着排长大嘴巴张张合合,听到的只是嗡嗡声,心里,泛上一股难言的伤痛。心往正事上用?我怎么心没往正事上用?基础训练考核,本人成绩优秀呀!排长,咱们如果能够谈一谈梅的冰肌玉骨,兰的秀质清芳,竹的虚心有节,菊的傲霜斗雪,能吹一吹“云破月来花弄影”的诗情画意,能研究研究狂草,讲究大小相随、疏密相间、肥瘦相形……我就会对你实话实说的。

曲高远见孙雅雅端坐静听,说得更来劲了。可连问了几次,对方毫无反应,心里犯了疑。“小孙!”他小声叫。孙雅雅没有反应。“小孙!”曲高远大声喊。

“啊!”孙雅雅打了个激灵。曲高远这才发现他耳朵的纸团。

还有一次,吹了起床哨后,孙雅雅蒙头酣睡,班长喊他五次,动都不动。曲高远火了,一把扯下他的被子,吼道:“新兵蛋子,三天不管,想上房揭瓦哩。”

这下捅了马蜂窝,只听孙雅雅叽里咕噜一阵吼。曲高远傻了脸。后来,他才知道,孙雅雅用英语骂他。

曲高远气不过,去找张嵩山告状。张嵩山一反常态,开导曲高远:“老曲,学会锻炼气度嘛。我不是给你说过,当连长、排长和自己的士兵发生矛盾的时候,在笑声里说服士兵,是第一流的连排长;靠板着脸批评治服士兵,是第二流的连排长;依仗大嗓门拍桌子压服士兵,是末流的连排长。对号入座,看你是哪一流的连排长?我送你的处理问题四句顺口溜咋忘了?”

“没忘。”曲高远张口就来,“心里有城府,烦恼事自无;肚里有江湖,消火又去愁。”

张嵩山摆出一副摇鹅毛扇的风度,向自己的得意门生传经验:“老曲,不是我说你。对你这号‘立体型,该严格处则严格,该糊涂处则糊涂,事事计较,累死累活,也解决不完矛盾。”

曲高远愣了一下,这不像张嵩山一贯的作风啊。把“闹人孩子交给娘”,无非是叫连长把孙雅雅教训一番,挽回面子。谁知,连长倒埋怨他。怨气从喉咙眼冲上来,脸一黑,嘟囔道:“对这号‘立体型,你不是说‘先上笼头后加鞭嘛?‘笼头戴不上,加鞭他‘尥蹶子……连长,现在的兵和以前不一样了,到了前村,用不得后村风俗。我看,该学学指导员那一套了。”

见面礼

连队军政两个主官,实际生活中,在部属、士兵的心里,往往只有一个“中心”,既所谓“当家人物”。张嵩山五年连长的历史,都处于这个“中心”“当家”的位置。到达指挥连一年多,这种“中心”似乎有所动摇,悄悄在移动。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感觉呢?

1980年12月。新兵刚下连,还没分到各班,暂住俱乐部里。一天晚饭后,两个主官来看望新兵。刚进俱乐部,新兵“唰”地起立,尊重的目光一齐射向身材威武、派头十足的张嵩山。张嵩山满面挂笑,随和地招招手,先来个自我介绍:“我是你们的连长,咱们先见见面,坐下吧。”

新兵们坐下。这时,张嵩山瞧见角落地铺上,有位新兵一坐下,就往膝头放一本小册子,不知写画什么。张嵩山面有不悦,向那新兵打招呼:“小年轻,时间抓得好紧嘛。”

那新兵忙又起立,顺嘴答道:“连长,抓不住啊。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视的双眼里过去。我觉察它去得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它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

张嵩山侧愣着脸,白了一眼那新兵,心里老大不高兴:酸溜溜的学生腔,文绉绉的作文话,光看柔红细白的脸,准是个高中生,卖弄啥哩?想到这里,便开玩笑道:“东山日头多着哩,吃劲抓嘛。”

那个新兵一脸扫兴,慢慢坐下。

坐在靠门口地铺上的楊伊洛,心里震了一下,有意思,新兵竟考起自己连长了。嗯,肚里有货。他轻声问了句身边的新兵班长,眼看着那新兵,说:“孙雅雅,朱自清《匆匆》这篇散文记得好呀。”

孙雅雅的脸一下子扭向指导员,眉眼、嘴角都挂上了笑,略一思索,只见小嘴巴一张,又考起指导员来,呼呼啦啦,像是掂着布袋倒核桃:什么当代青年的爱好,什么野人、飞碟、百慕大三角之谜,什么足球明星,什么交际舞与弹吉他,什么《红与黑》,什么《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等,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

杨伊洛还真不含糊,孙雅雅问得嘎巴脆,他答得啪啪响,满屋子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这场奇特的“考试”上。突然,孙雅雅站起来,一清嗓,唱起流行歌来:“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只唱了两句,戛然而止。两只纤纤的姑娘般的手掌,对拍起来:“咱们欢迎指导员来一个,好不好?”

杨伊洛没有音乐细胞,急得直搓手,忙向新兵们道歉:“我这破喉咙烂嗓门难听,请原谅。我给大家背背这首歌词,好不好?”

一片叫好,屋内肃静。

“……漫步走在这小路上,脚印留下一串串……”杨伊洛背完歌词,笑着问:“小孙。你唱这首歌时,心中有什么感想呢?”

感想?娱乐还要感想?孙雅雅有感无想,卡壳了。他反问:“指导员,你背这首歌词时,有什么感想?”

“我背这首歌词时,眼前是一幅校园雪景图,天上地下,一片洁白。是谁?你?我?还是他?行走在小路上,身后,留下各不相同的一串串脚印,有的扎扎实实,直直正正,有的东扭西歪,浮浮浅浅。年轻人,你们刚踏入军营,才迈入人生,每个人的脚下,不都有一条洁白如雪的人生道路吗?是直还是斜,是深还是浅,关键靠你们自己去走。”

新兵们的目光像一条线似的,系在杨伊洛的脸上,那瞪到极限的眼睛中,欢乐渐渐转为深深的思索。不少人抿着嘴,看看孙雅雅,看看杨伊洛,看看他们谁能“斗”过谁。

孙雅雅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纸团,然后展开,说:“指导员,我写了一首诗歌,请你帮我斧正一下。”没等杨伊洛开口,孙雅雅又说,“是写给我女朋友的。”随后,孙雅雅清了清嗓子,念道:

你是我心中的恒星,

我是你忠诚的卫星。

爱有爱的轨道吆,

我永远环绕你飞行……

张嵩山的脸上霎时变了色,但很快忍住了心中的火气。记得新兵下连头一天,这个城市兵就给他了一个别样的“见面礼”。大冬天,这个孙雅雅晚饭后居然在卫生间洗冷水澡,肩上搭条毛巾,手敲着洗脸盆,边走边哼,哼的就是这个“娘娘腔”。当时,张嵩山本想熊他一顿,碍于刚下连,没有熊他。今天,这家伙竟然当众“烧”起来,本想发作“熊”劲,又想,何必呢,坐山观虎斗,看看杨伊洛咋办吧。谁料想,杨伊洛不慌不忙,嘿嘿一笑,顺手推开俱乐部的窗户,一股冷冽的北风趁机钻进来。杨伊洛看着远处的城垛山,说:“小孙,我一不会改词,二不会改曲,但我给你改意。”

什么?改意?孙雅雅惊了一下,在场的也都惊了一下,包括张嵩山。

“对,改意。”杨伊洛没有转身,继续说道,“年轻人,你知道对面这山叫什么吗?”

孙雅雅迟疑了一下,说:“城垛山。”

“为啥叫城垛山?”杨伊洛转回身来,追问道。

“这……”孙雅雅卡壳了。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显然,都不知道答案。张嵩山垂下头,他也不甚清楚。

接下来,杨伊洛滔滔不绝说开了。

烈士村,最早的名字是墨家楼,村里人多是墨子的后代,以墨姓居多,故此墨家楼。史上令墨家楼历代骄傲的是他们的先祖——曾是随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名将蒙恬的部下,在阴山大草原抗击过匈奴,还参加了蒙恬主持的万里长城在九原的合拢庆典。这位老兵解甲归田时,曾用一块羊皮包了两块累死在长城脚下的父亲和哥哥的骨殖,带回来了。当时,村里的成年男子都去修长城了,回来的没有几个。他们的老娘和婆娘就把他们留在家里的衣服,连同那对父子的骨殖埋在了村边。当时,由回来的这位老兵主持,全村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那天,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几乎一夜之间,村子周围竖立起道道山峰,像一个个石人一样守围着墨家村。之后,这座山就叫城垛山,墨家楼被人称为城垛村。后来,这个村历朝历代都有男人外出当兵,特别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当兵的更多。村里的男人当兵前,都要就着村前的河水磨砺自己带的刀、剑,甚至是镰刀、锄头。时间久了,这条河被称为磨剑河。村里当兵的人凡是战死疆场的,他们的家人就整个衣冠冢埋在城垛山。解放后,当地政府部门把城垛村改名为烈士村。

杨伊洛一一讲来,直讲得每一个新兵都弯腰伸脖,眼望着远处的城垛山,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张嵩山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心说在这个地方这么长时间,居然不清楚这个村的历史,只是知道村里人每逢清明节到城垛山上祭拜先人的时候,哼唱那首《城垛谣》。恰好这时,杨伊洛就轻声哼唱起《城垛谣》:

叔伯们啊,你们在哪头儿?

嗨,俺们在嘉峪关这头。

兄弟们啊,你们在哪头儿?

嗨,俺们在山海关这头。

你挽着我的胳膊,

我拽紧你的手。

这万万块秦砖吆,

是咱一代代骨头连骨头!

你抵着我的肩,

我顶住你的头。

这万里城墙吆,

是咱一代代用血肉筑就!

拦胡马,挡匈奴,

夷狄难近咱家门口。

丢了头,抛血肉,

长城护家八千秋。

您的娃,

俺的妞。

记住叔叔伯伯的骨连骨,

记住哥哥弟弟血连肉。

俺在关外头,

您在关里头。

十三雄关忠魂守,

家园万代无边忧……

听着这首歌,想起烈士村的歷史,想起烈士村的先人,张嵩山心里一酸,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他发现,在场的不少士兵也都受了感染,有的揉着鼻子,有的擦着眼睛。

杨伊洛唱罢,对着孙雅雅说:“小孙,我们中华民族,军人自古就有崇武敬和、保国卫家的情怀传统。那首《城垛谣》唱出了我们中华名族的长城精神。你爱你的女朋友,好,很好,但是,你刚才吟诵的,那是你作为高中生的人生轨道。有点小家子气,不够大气。作为军人,我把你的歌意改一下:

祖国是我心中的恒星,

我是祖国忠勇的卫星。

军人自有军人的人生轨道,

永远环绕祖国飞行……”

“哗——”现场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掌声。等到掌声落下,张嵩山发现自己的手掌也给拍红了。

当天夜里,张嵩山睡不着了,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眼前就浮出这个场面。离开新兵排时,新兵从头起立,目送两位主官。三十二个新兵的眼睛,一齐注向杨伊洛,流露着佩服、尊敬……这样的目光,从来都是射向自己的,而这次,他被冷落了。一股火疗般的痛苦袭上来。

凌晨一点了。张嵩山还被三十二双眼睛搅扰得睡不着。干脆,查铺去。他把手电筒用手巾蒙上,轻轻推开俱乐部的门,耳中马上涌入一阵呼噜,拉风箱的,刮小风的,摇扇子的……他晃着手电,从外向里查。

咦!这位小年轻侧身睡着,嘴角流着长长的哈水,枕边印上片片湿点,两片嘴唇不时吧嗒着,吸溜着,像是梦里在吮吸甘蔗,甜呐。

哈!这位“二虎头”蹬开了被头,两只大脚片露在外边,这脚,足有一尺,脚板宽厚,底板上一层硬皮。火气足,不怕冷。看,大衣还是支支楞楞放在枕头一边,是个出力气的人。他蹲下身子,把大脚片蜷回被里,扎紧被头。

嘻!这位“小哥哥”蜷伏着,胳膊、腿缩成一团,小脑袋还蒙在被子里。在家盖惯了厚被子,睡惯了热枕头,这不,受不了。他爬在两铺间隙,取过大脚板的大衣,抖开,搭在“小哥哥”身上。轻轻拽开蒙着小脑袋的被头,露出鼻子眼,周围掖得严严实实的。

……张嵩山像母亲一样,仔细地查完三十二个铺,当那微微的光亮从每一张脸上掠过时,他总要看一看那些紧紧闭着、微微睁着的眼睛,从这里寻找着他失去的什么……他站在两行铺位中间,呆立了一会儿,感到肩上很沉:远方,三十二位父母们,恐怕正在梦乡里牵挂着这些小年轻,这些学生娃娃。对,他感到突然开了一窍:是穿着军装的学生娃儿。他们佩服一个人,还是以课堂上讲课为衡量标准的,而这里是军营!他找到了答案,重新满怀自信地向外走,临出门,他又转过身,手电轻轻地扫了一圈,这一扫,仿佛三十二名小年轻都站起来了,在他面前列成三行,听他训话:兵坯子们,当你们在老兵连这个熔炉上烧上半年,你们就该知道该佩服谁!谁?我!你们的连长——张嵩山!他忍不住笑了,忙掩口蹑脚,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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