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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愤怒的海

2018-02-18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11期
关键词:岛津老金苗苗

老 晃

1

老金一在桌边坐下,胖子就开始洗牌、分牌。

“这就对了叔,我能让你吃亏吗?”胖子黑龙江口音。

这把老金赢了。接下来也都是他在赢。赢的不多,几百块。他无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显得不是很兴奋。轮到他分牌,他暗中摸摸牌边,有张牌边角分开了。这几个小子,还真是自作聪明。他从一沓钱里抽出张一百的,举过头顶,喊老板娘上一轮冰啤酒。

“赢了总得出点血。”他说。

趁那几个人瞅老板娘,他看了看被做过手脚的牌,红桃K。他又洗了两三下,把牌分了。没几分钟,他又赢了五百。他心里明白,他们在故意让自己赢。这只是开胃菜。

对方三个人,胖子、瘦高个和一个老是斜眼看人的文身男人,他们把他当成今晚的鱼。这伙人是昨天上的岸,老金看见他们的船,从丹东下来。

“要不要赌大点?”瘦高个像是随口一说。

“你们带的钱够吗?”老金问。

三个人几乎立刻都把钱包掏出来,放在桌上。老金点点头。收网之前,他们还会让自己再赢几把。他想好了,等把鱼饵吃得差不多,就拍屁股走人。他一般不贪这种小便宜,可这几个小子实在太菜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赌注升高之后,老金一下赢了两千。他警告自己,别犯浑,千万别犯浑。可他感觉自己有把握赢。今天晚上,这几个瞎鸟能让他把欠高利贷的钱都挣出来,运气好的话,还有富余。老金翻起一手牌,心里咯噔一下,两个K。要收网了。这么快吗?

“还要吗?”瘦高个看着他。

“妈的,失策。”老金抓起啤酒,喝了一口。

“要吗?”瘦高个又问。

“不要。”老金把牌摔了。

那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把牌摔了。胖子把老金的牌拿起来,亮给两个同伙看,然后瞧着他,“会不会玩?”

这是个机会,老金该就坡下驴,说几句丧气话,然后带着从三个骗子手里白捡的两千六百块,一走了之。这些钱不足以让对方翻脸,他完全有机会全身而退。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一下,他身体向后一靠,拿出手机。是女儿的信息。内容让他心烦。

“要不,”他看着胖子,“干脆再大点?”

胖子没说话,飞快扫了一眼另外两个人。

“这要看你有多少了。”一直没吭声的文身男开口说道。

老金弯下腰,从椅子底下拽过破军挎,掏出皮包拍了拍,里头有几千块现金和事先夹在中间的一沓纸,那看起来就有两三万了。

“刚卖了一船鱼。”他说。

再分牌的时候,老金起手就拿到两张A,他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他换了张牌,换了张九。文身男换了两张,老金看到,胖子用手指轻轻一弹,把底下的牌分给他。他明白他们想干什么,可还是继续加到一千,才把牌摔了。

文身男皱了皱眉,把钱收了。

“你什么牌?”胖子飞快把老金的牌翻开,“你什么牌?”他问文身男。

文身男亮出两张Q。

胖子笑老金,“这么好的牌也往出撇?谁啊,哪个妖精,啊?一个短信就把你魂儿勾走了,哈哈哈哈。”

“别啊,再来两把。”胖子拦住他,笑眯眯地说,“求你了叔,来吧,相逢就是有缘。”

文身男点了根劣质黑雪茄,吸了一口。“有人想见好就收。”他斜眼看着老金,“赢了多少?一千?一千五?你这么干,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有问题吗?”老金一点没客气。

“最后一把,上不封顶。玩牌得有个玩牌的样子。”文身男又抽了一口雪茄。

“我要赢了呢?”老金看着他。他心里清楚,这三个小子,胖子是老千,瘦高个根本不禁打,最难对付的就是这家伙,他脖子上的文身,明显是为盖住那道十厘米长的刀疤。

“赢了请大家喝酒!”文身男看着他,“来点好的。”

最后一轮,老金分牌。他很小心,把三张K放在最下面,这样他就能把它们分给瘦高个。他把最后一张K分给瘦高个的时候,那家伙咽了咽口水,飞快和两个同伙交换一下眼神。趁这个机会,老金玩了个小把戏,把三张A分给自己。

瘦高个首先加码,他加了一万。胖子跟了一轮就放弃了。瘦高个又加了一倍。文身男跟了一手也放弃了。老金突然把赌注加到两万。他知道瘦高个手里有四张K。瘦高个迟疑了一下,他想跟。

胖子扫他一眼,凑过来,对老金说:“我看看你牌。”

“合适吗?”老金把手摁在牌上。

胖子吃了一惊。他飞快思索一下,在桌底下轻轻碰瘦高个的脚,瘦高个的信心瞬间就瓦解了。可他不肯放弃,又加了一万。老金注意到他的犹豫,立刻跟注,然后让对方摊牌。

汗从瘦高个的额头滚下,他看看两个同伙,慢慢把四张K摊在桌上。这时候,他的信心已经完全被摧毁了。老金把四张A亮出来。

另外两个人一动不动,看着老金把台面上的钱全收进挎包,大概有六七万。

“相逢就是有缘。”老金笑着站起身。

“等一下。”文身男挪挪屁股,扭着脖子,关节咔咔作响,“再玩一圈。”

“行了,”老金故作轻松,“不说好喝酒吗?我请。我请你们唱歌。”

“你没听懂吗?”文身男低沉地说,“我说了,再玩一圈。”他把雪茄立起来,在手掌上拧灭,直勾勾地盯着老金。在他那双混浊的小眼珠里,老金看到自己今晚的好运终于用尽。他想起老爹年轻时被人斩断的小指,还有老爹每次输了钱喝醉揍他都会说的那句话,“想赢,只有一个办法,不赌。”

当另外两个小子在烂泥地里猛踢老金肚子的时候,胖子抢走他的手机。他猜错了,下手最狠的是瘦高个。

“把老子屎都吓出来了。”他朝老金啐了一口,又猛踢一脚,“干死你。”

胖子捧着手机,尖起嗓子念,“学费下周就得交。你要手头紧,我先管我妈借。小娜。”他笑得浑身肉都在颤,“小娜……”他在嘴里回味着这两个字。

“把手机还给我。”

胖子看着他,“你起不来了?”

“不知道。我还没试。”老金坐起来,左右看看,“我的鞋呢?”

“这儿好像有一只。”胖子一脚把鞋子踢飞,哈哈大笑。

老金突然弓起身,猛地朝他撞过去。他准备打断他鼻梁,可文身男没给他这个机会,狠狠在他左肋来了两下。骨头可能断了。老金疼得想吐。胖子走过来,蹲在他面前,拿手机拍他的脸,“再在老子面前瞎他妈出张,剁了你的手,你信吗?”

老金咧开嘴,笑了,牙缝里全是血,“你的嘴怎么这么臭?”

另外两个小子跟着乐。

“笑,笑个毛!”胖子抬起头,心虚地看看远处的黑暗。没有人。

天际线上突然裂开一道闪电,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胖子猛地打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站起来,又狠踢老金一脚,才和同伴们返回了脏饭馆。

第二天,老金只能躺在床上,中间爬起来喝了一茶缸生水。没发烧,可浑身疼,肋骨一圈火辣辣的。天快黑的时候,猫上了床,拿额头蹭他的脸。它这是饿了。猫是个野猫,半年前自己跑来的,不吃鱼,做熟了也不吃,只吃罐头。

老金挣扎着爬起来,给猫打开一个罐头。自己也吃了一半。

猫吃东西吧唧嘴,像条狗。老金朝北边的天上望。海上吹来强劲的风,拖拽着一整块阴暗的天空,遮蔽了整个岛。他知道,是时候出海了。

2

向风岛没人不知道老金。他打过仗,可能还杀过人。

在部队的时候,他立过一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可他从没把军功章佩戴在胸前,去参加那些表彰大会,也拒绝了组织上的工作安排。1988年,他退伍回到岛上,第一年就买了船,第二年又娶了岛上第一个女大学生顾红,风光一时。后来他离婚,在岛上也是大事。婚姻失败是他命运的转折,那之后,他运气一直不大行。离了婚,女儿跟着他过。

老金的女儿金厉娜,今年十七,人在东京留学。去年春节,女儿又没回家。有人说,她在日本其实是干“那事”。纯属扯淡。说闲话的是老林,喝多了,可自从老金干掉他两颗门牙,玩笑倒像成了真的。

三月里,老金打电话叫女儿回国,金厉娜不肯。老金说,我没钱供你了,你回来,我给你安排到海鲜厂,厂子现在只做出口日本的生意,你回来不挺好吗。金厉娜差点被气哭了,我学的是室内设计,去海鲜厂能干什么?养海参吗?我不用你管,我打工能养活自己,不行就管我妈借,我不回去,死都不回。

女儿不想回来,也在意料之中,可她说要找她妈借钱,这话伤了老金的心。离婚六年,老金从没主动和顾红联系过,更别说朝她伸手。那之后,他半年没给女儿打过电话。他不打,金厉娜也不打,没钱就发信息。老金打字慢,基本只看不回。

老金一个人过,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出海,赚了钱,大头寄给女儿,剩下的,不是喝就是赌,钱花光就继续出海。年轻那会儿,他狐朋狗友不少,靠海吃海,朋友多半也跑船,如今大都把命丢在了海上。剩下的要不养海参,要不就和老林一样,给人放贷。

三年前,为了女儿留学,老金找老林借了高利贷。数目不小,光利息还起来都吃力。为了多赚钱,老金休渔期也偷摸出海,被抓过,也被打劫过。这反倒让他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就好比今天,一看到那阴沉沉的天,他就知道是时候了,他得出海。

海岸线上天色阴沉,风大浪高,可老金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只有天气恶劣,才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偷偷出海。

等他把船驶出小港,岸边的灯全熄灭了。夜里一点钟,岛上的人早已上床睡下。海风一步步加强。在风声的掩护下,老金把船驶向急水礁。在岩石下一小片卵石滩前,他减速,抛锚,把船停稳。他走上甲板,用电筒朝岸上打光,两长三短。等着船员上船。

他有三个船员,马桥、白大眼和宋磕巴,个顶个的好水手,不怕铤而走险,对老金忠心耿耿。老金也从不亏待他们,每次出海,赚到钱一定分他们六成,赔了都算自己的。这几个小子是他在看守所认识的,马桥机灵、仁义,老金喜欢这孩子,心里把他当儿子看,马桥也知情。今天一上船他就瞅老金不对,脸色铁青,还老捂着肚子。

“咋啦老大?”马桥问他。

“海参,海参吃顶了。”老金吹牛。

“磕巴,”白大眼捅捅宋磕巴,“又偷摸给老丈人捞海参啦?”

磕巴就傻笑,光笑不说话。磕巴喜欢金厉娜,只见过一次照片,就喜欢上了。白大眼喜欢拿这事挤对他。磕巴力大无穷,话少,人实在,玩笑容易走心。

“大眼,你少废话啊。”老金把舵交给马桥,自己下到船舱,拎出一个带锁的铁皮箱,“来,手机,通通给我撂里。”他知道最滑头的是白大眼,让他先交。

“咋还收手机?”白大眼明知故问。

“少装蒜,我的也锁。”老金把手机丢进箱子。

“船老大是天。”白大眼笑着把手机扔进去,马桥和宋磕巴也照做。

老金不得不这么干,现在是禁渔期,他不想节外生枝。倒不是怀疑这几个小子,可以防万一总是好的,关键是省心。手机这东西太分神,他亲眼见过一个十七岁的船员因为玩手机,半个膀子被绞盘碾碎。在海上,没必要就不说话被认为是个好规矩,现在得再加上一条:别他妈玩手机。

可是,第二天中午,箱子里手机铃声响,却是老金自己的。

一听就知道是谁。《彩云追月》,是顾红。

老金没接,连箱子都没打开,由着它响。他不知道顾红突然来电话是想干吗,也不在乎,他把她的来电设成特殊铃声,就是不想理她。

远海捕鱼不同于近海,危险无处不在,跑船的不怕风大浪大,最怕后院失火。那一年,几乎是好端端的,顾红突然跟他提离婚,老金气性大,说离就离了。没想到,手续办完没多久,顾红就嫁给了她的大学同学。老金办了件浑蛋事,动了手。打得不重,可弄得自己很被动。女儿说想跟她妈生活,老金不想让顾红痛快,让她选,离婚、女儿,只能选一样。顾红放弃了女儿。为这件事,金厉娜头三年不肯认她,也因为这个,女儿初中都没毕业,老金就死活供她出了国。他就是想让顾红瞧瞧,她能办到的事,自己也能弄成。所以,女儿说要找顾红借钱,他是真的生气。

老林不止一次劝过他,叫他别和孩子置气。“你说你,现在还剩什么?一个破屋,一条破船,眼看过几年也要入土了,指望谁来给你收尸?”

“收什么尸?死海上,一了百了。”

老林劝他有空去日本看看女儿,“万一哪天在那头嫁了人,她还能回来吗?”

“不回来更好。”话是这么说,可老金心里不是滋味,女儿是他唯一的念想,他活着,他这么没脸没皮地活着,还能是为了谁?

《彩云追月》响了几个小时,最后,估计没电了,不响了。

返航的时候,天气大好。老金心情不错。

海水湛蓝,海面像缎子一样滑溜。老金站在甲板上,瞧着他的海。水里穿梭着亮闪闪的鱼群,不断变换着形态,成群的海鸥追逐着渔船。这是老金最快乐的时刻。四天里,他和船员们跟这阴森的大海较劲,终于满载而归:鱼舱里有一万斤左右的鱼和对虾,成绩相当不错,还有一条意外捕获的大马林鱼,有三米长,能把这个大家伙捞上来,也是奇迹。老金把它藏在鱼舱的隔断里,准备偷偷带上岸。这东西,只有老林能帮忙出手。

傍晚时分,疾风畅快,“辽獐渔701号”快速驶向向风岛。不久天就黑了。这个季节,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老金让小伙子们还在急水礁下船,免得惹人注意。

“磕巴跟我走!”白大眼拎起一兜对虾,“有节目。”

向风岛,镇子屁大一点,红灯区却远近闻名,最舍得往里扔钱的就是这些年轻船员。回回出海都是拿命在赌,一上岸就弄女人,是唯一的盼头。

看着小伙子们消失在夜色里,老金没有立刻把船驶回码头,他放慢船速,开始给手机充电。一直到星星全出来,他才入了港。

他想先联系老林,叫他赶紧安排人在夜里卸货。可船还没靠码头,他就看到岸上站着个人影。他一眼认出那是顾红。缆绳还没系紧,顾红就冲过来,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

“为什么不接电话!”说完,她自己倒先哭起来。

老金给打蒙了。这他妈什么情况?没等他反应过来,四面八方,只见手电筒乱闪,一伙人蜂拥而来。海警扣了他的船。因伏休违规被查处过两次以上,老金的船上了黑名单,意思是,这一船渔获得没收,还要缴罚款,三年不予办理过户,取消三年涉外入渔资格,取消当年燃油补贴……更糟的是,因为“暴力抗拒检查”,还要拘留老金十五天。

顾红那一巴掌打得老金心脏难受。他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这事和他偷偷出海、渔船被扣都没关系。他踹翻两个警察,冲到顾红面前,“快说!”他冲她吼。

“小娜失踪了,小娜失踪了!”码头上,顾红的喊声撕心裂肺,每个人都听到了,“为什么不接电话!金陨石,你这个王八蛋!”

3

老金从看守所跑了。他得去东京。

一路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女儿,想起好多平时想不着的事。金厉娜十岁那年,他们一家三口去吐鲁番旅游,无花果树上掉下个虫,正好掉女儿脸上,老金上手就拍,虫肚子破了,一包酸水烧了女儿的脸,差点伤到眼睛。那个暑假女儿哪儿也去不了,天天在家涂药膏。后来金厉娜提起这件事,说那是她过得最无聊的一个暑假,可爸爸妈妈一直都在身边。

女儿到了十二岁还不开个,镇上老军医说,打激素管用,老金偷偷带她去打。金厉娜一家伙胖了二十斤。老金狠狠揍了老军医一顿,果断给女儿停药,每天给她吃醋泡海带,天不亮就拽她到沙滩上跑圈。两年下来,女儿成了远近闻名的校花。想着这些事,老金心里酸一阵、苦一阵。

到了东京,他直奔新宿。正是晚饭时间。

他本来想直接去警察局,可顾红打来电话,让他去酒店等着。酒店是顾红订的,她也正在往那儿赶。白天,她先去了金厉娜的住处,然后警察局,然后学校,一大堆事要处理,她实在没精力再去接老金。

出租车把老金放在一个丁字路口,司机朝左边一指,把车开走了。

老金站在街上跺了跺脚,猛然想起头回去胡志明市,也是这样浑身不得劲。日本太小,太整齐,太干净了,他身高一米八五,走在街上像个巨人,显得那么突兀。他摸出烟,一打着火,头顶的路灯也跟着亮了。他掏出手机,想打给顾红,最后却打给了酒店。

一个女人接了电话,叽里咕噜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走。老金会点日语、韩语和俄语,都是这些年跑船学的。突然,“咔嚓”一声霹雳,他没听清那头最后说了什么,电话就断了。西边吹来一阵疾风,大雨倾盆而下。一个卖花小贩推着车找地方避雨,老金跟着他一起跑。在鱼丸店的屋檐下,两人并排站着。老金掏出手机,定位之后,把截图发给顾红,告诉她自己转向了。

一分钟后,顾红打过来,让他在风林会馆往西,经过茶园走一百米,看到便利店再往南。老金挂了电话。小贩用塑料布遮住满车花,顶着雨走了。一束百合从车上掉下来,被车轮碾碎。

五分钟后,老金找到西鹤町酒店。全身都湿透了。

酒店小得吓人,不比鸽子笼大多少。老金的房间在二楼把角,顾红的房间在他隔壁。接电话的日本女人听上去有五六十岁,见面却是个小姑娘,头发是紫红的。她带他找到房间。

刚放下行李顾红就到了,一看就哭过,妆是花的,脸色发青。

老金憋着一肚子不痛快,一见到人,倒不知该怎么发火了。顾红和当年一模一样,只是右边脸上的酒窝更深了。在码头那天,光线太暗,他没看清。

“找地方吃饭吧,边吃边说。”顾红强打精神。

雨还在下,他们没往更远处去,就在巷子里找了家拉面馆。顾红给老金要了生鱼片、拉面和一瓶麒麟啤酒,自己只点了茶。

“警察说什么?”一坐下老金就问。

顾红别过脸去,努力控制着情绪。这个习惯和金厉娜一模一样。老金胃里一阵翻腾,赶紧喝口酒压压。肋骨钻心地疼了一阵。

“失踪第五天了。”顾红红着眼睛说,“上周五下课,她回了趟宿舍,说要跟朋友去看电影,就再没回来。是她室友报的案。”

“该去的地方你都找过啦?”老金撂下筷子,“你再想想,她还能去哪儿?”

“干吗问我?我还要问你呢。”

“闺女丢了你怪我?”

“你吼什么?”

“我没吼!”

“这还叫没吼?”

厨房里,厨师朝这边张望。

“五天,五天啦!”老金瞪着顾红,“这日本的警察是干什么吃的?”

“金陨石我告诉你,我是来找女儿的,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你怎么还这样。”

老金命令自己冷静。“周五……”他想了想,“那天,她给我发过信息。”

顾红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她说什么?”

“要钱交学费,还能是什么?”

“然后呢?”顾红盯着他,“问你话呢,然后呢?”

老金看着远处的厨师发呆。厨师正在片鱼,砧板上,鱼剔骨、去皮,一柄轻薄小刀,把鱼肉片成薄片。

“我给她寄过钱。”顾红叹了口气,“可每次都被退回来。是你,是你不让她拿的,对不对?”

老金突然就很不痛快,但什么也没说。

“行了。”顾红夹起一片鱼,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先吃饭吧。”

老金吃不下去,他们都吃不下去。

“我给她打电话,”顾红双手捧着茶碗,眼圈又红了,“总说忙,讲不上几句就挂……她不想跟我说话。她烦我。连妈也不叫。”

老金点开那条信息,把手机放在桌上,推向她那边。

只看了一眼顾红就哭了。先是默默流眼泪,最后干脆号啕大哭。她哭了好几分钟,最后,抬起头,“她有男朋友,这你知道吗?”

老金摇摇头。他不知道。仔细想想,金厉娜在日本的情况,他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都谈好几年了。”顾红看着他说,“那孩子叫李苗苗,也是留学生,两个人在北京读日语班的时候就认识了,算起来也三年多了,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她那个眼神,真叫老金受不了。

“那孩子也失踪了。”顾红拿手背抹掉眼泪,“警察去他的学校和住处,查过他信用卡,李苗苗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迪士尼乐园……你说,他去那儿干吗?会不会是和咱们小娜一起去的?”

“男朋友?那肯定是一起去玩啦。”

“我倒真希望是这样……”顾红鼻子又一酸。

“多半是虚惊一场。放心吧。”老金夹起一片鱼塞进嘴里,没嚼就咽了,“杜阳呢,他没跟着来?”

顾红没吭声。老金问的是她现在的老公。到了这会儿,她才仔细看了看老金,他是真的老了,皮肤又糙又黑,眼角的皱纹像刀子刻的,鬓角全白了,可那个浑蛋劲一点没变。他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女儿根本就没失踪。

这都是老金安排的!

他跟女儿串通好,是为了能和自己有这个机会相处。老金的心思她知道,他不说,可他想复婚。想想又不可能。老金是个浑蛋没错,可他干不出这种事。更重要的是,就算他想这么做,女儿也不会配合。金厉娜的脾气,继承了他俩的倔劲。

想到这儿,她彻底不想说话了。

老金一直低头喝闷酒,他心里堵得慌。过了一会儿,他说困了,想回去睡觉。

顾红立刻结了账。

一只苍蝇在撞窗玻璃,老金听得烦,起身开窗,让它滚蛋。

夜里一点钟,雨还在下。对面楼的霓虹灯闪得人心里发毛。老金睡不着,床太硬,他觉得饿。冰箱里有吃的,可都得花钱,他没敢动。想起路口有便利店,他打算去买盒泡面。穿上衣服,他来到走廊。经过顾红的房间,他犹豫一下,敲了敲门。没人应。

他正想走,却听到屋里传出音乐声。他试着推了一把,门开了。音乐声更大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把整间小屋灌满了,听得人想掉泪。

顾红趴在床上,像是睡着了。老金看着她,看她像猫一样蜷着,心里一下就潮了。他警告自己:赶紧滚!他抓起桌上的伞,转身就要走。

“都是我的错。”身后传来顾红的声音。

老金吓了一跳,转过身,看着她。顾红坐在床沿上,望着被风吹动的窗帘布。雨水潲进来。霓虹灯射在她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你还有烟吗?”她问。

老金把伞放在桌上。他摸摸兜,掏出烟。最后一支。他点上,走过去,递给她。只吸了一口她就咳起来。她把烟捏在手上,“刚来日本那段时间,她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来看她。那是她头一回主动跟我联系,我高兴坏了,撂下手里的事第二天就赶来了,她说,”顾红看着老金,“只要咱俩复合,她就回国,她不爱待在这儿。”

老金接过她手里的烟,走到窗那儿。他的心在乱跳,不受控制。

“我跟她讲,”顾红继续说,“你要是觉着一个人太孤单,妈妈可以过来陪你。她冲我笑起来,说不需要,用不着……忘不了她那个笑。这孩子,她这是要记恨我一辈子吗?”她蜷起膝盖,抬头看着老金,“你说,她会不会是为了让咱俩能再见一面,才故意躲起来?”她是试探他的。

老金没反应过来。

“我越想越觉得是。”她盯着他的眼睛,他要是撒谎,她能看出来。

老金顺她的意思想了一下,顿时脑子有些乱。“你说得有道理……”他说,“你想,这也不到交学费的时候啊。”

听他这么说,顾红振奋起来,“对对对!”

两人开始瞎分析,越琢磨越觉得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我得抽根烟。”老金说,停一下,又突然说,“要不,出去吃东西吧。”

顾红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情绪明显好多了,她看出来,这件事老金是真的毫不知情,可女儿没有丢,她放心了。

“脚太疼了,叫东西吃吧。”她拧开床头灯,拿起电话,准备叫餐,“你想吃什么,烤肉?我记得你喜欢吃烤肉。”

就是这一下,老金产生了错觉。他想起那年夏天他带着顾红去跳舞,在群艺馆的破舞厅他们跳了大半宿,最后,她瘫在他身上。他记得他们一冲动就跑到礁石后头做爱。她的胸不大,还出了汗。他记得她当时红扑扑的脸蛋和那些胆大妄为的动作,他记得自己当时的欣喜和充实。那种感觉,很难忘掉。到了秋天,他说想结婚,她特别高兴。

这些事,感觉就在昨天。

“你还没说,他为什么没来?”话一出口老金就想抽自己,他问的是杜阳。果然,听他这么一问,顾红全身又变僵硬了。

“我是瞒着他来的。”她垂下头。

“走吧,还是出去吃。”老金岔开话题,他不想聊这个。

顾红没动。“他还是想生……”她抬起头,望着他,“你说,他是不是心里头根本就没有我?”她的声音变得很怪,“我都多大了?我说不行咱们就领养一个吧,他说不,他说我要能生两个一个跟他姓一个跟我姓,他说我要是打定主意不生,他就去找别人……是人话吗?”

“让他找啊!”老金气鼓鼓地说,其实有点兴奋。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绝了经。”

音乐停了。气氛一下显得挺别扭。老金在窗口转了两圈,突然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把攥住顾红的脚。她吓了一跳,而他什么也不说,开始给她揉脚。

“老金?”

他血上了头,一家伙扑上去,开始揉她胸。

“你?浑蛋你!”

没等老金反应,烟灰缸就飞过来了。这一下真干得不轻,血直接就淌下来,流到他的眼睛里。他并不觉得疼,可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做点什么,最后他终于清醒了,大步朝房门走去。

“老金,你快仰着头……”顾红抽出纸巾,在背后喊他。

他没回头,也没停下,这个房间他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半个小时后,她来他的房间,没敲门就直接闯进来。她裹着浴巾,头发还湿着。老金瞟了她一眼。他已经没兴致了。他能感觉到她正朝自己走过来,突然就火了,“咱俩扯平了!”

他听见她在哭,更气不打一处来,一转身,这才看清她的脸是煞白的。

他意识到,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样。

4

岛津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他在等死者的父母。

水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有人吐在他的皮鞋上。这种事发生过。这起命案本来不归他管,警视厅人人都知道他讨厌中国人,被强行指派,说明上司并不十分尊重他。年轻的时候,岛津疯狂爱上一个哈尔滨姑娘,为了她,跑到中国生活了大半年。分手的时候,心虽然被伤透了,可汉语学得不错。

对岛津来说,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他去过案发现场,除了杀人动机不明,现场遗留物和杀人凶器都表明,凶手应该是死者的男友李苗苗。经过调查,警方发现,案发第二天,李苗苗向学校请了假,他没有立刻潜逃,而是去了迪士尼乐园。他在那里逗留了整整一天,奇怪的是,他看上去无所事事,先后去了米奇屋、灰姑娘城堡,最后又在西部乐园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在射击游戏里,还赢了一只长毛象。监控显示,这期间他曾接到过一个电话,接电话时他情绪相当激动,猛踢垃圾桶。警方目前还没有找到这个失踪的少年。但是,对岛津来说,他的任务不是缉拿凶手,而是安抚死者的家属。

死者金厉娜,尸体是在一家叫“菠萝酒店”的情人旅馆被发现的,那里距离她和室友租住的公寓只有不到一公里。死者受到伤害后,被塞进旅馆405房间的狭小壁橱,登记房间的人是李苗苗,次日离开时,他预付了半月房费,并嘱咐清洁工不必打扫房间。要不是街道临时举行消防演习,恐怕至今还不会有人发现尸体。令人难过的是,受害人被塞进壁橱的时候,人并没有死。对警视厅来说,糟糕的不是发生了命案,而是消息被泄露了,关于“中国留学生奸杀日本女学生”的谣言引发了强烈社会震动,这起原本普通的凶杀案,因此变得极为敏感。为了避免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上司命令岛津,务必说服受害人的家长尽快以公开的方式,澄清女儿的中国籍身份,所以今天,他是为此而来。

看到老金的第一眼岛津就不喜欢,他主动上前握手,对方毫无反应。

“我叫岛津,对你们的遭遇,我深表遗憾。”

他和顾红握手,然后看着老金,对方还是毫无反应。

验尸官是个瘦高的女人,戴一副龟壳色的眼镜。岛津一向都很害怕和她对视。她不知道来的是死者的父母,还以为是警视厅的人,所以,一看到岛津走进停尸间就立刻打开冰柜。铁柜沿滑槽被拉出来的时候,声音非常刺耳。

还没看清死者的脸顾红就不行了,她直往后退,差点倒在地上。老金扶住她,后来干脆把她抱紧。他自己也怕。不是怕,是惶恐:他认不出女儿了。躺在金属板上的尸体,脸孔浮肿,皮肤泛青,嘴唇颜色很深。他觉得头皮发麻,越过顾红的肩,盯着那张脸。

岛津已经默数了三十个数,“看清楚了吗?”他问。

老金点点头。

“是她吗?”

老金摇摇头,“不是她。”

所有人都重新盯着尸体。验尸官没明白状况,还以为大家在等她说验尸结果,于是一边说一边把白布往下拉了拉。她的嗓音很难听,叫人浑身不舒服。岛津赶紧阻止她,低声和她解释来人的身份。验尸官愣了一下,小声向岛津抱怨,要是他能早点提醒来的人是死者亲属,她保证能让尸体看上去更好接受一些。岛津不明白为什么没人通知验尸官这些必要细节,但他点点头,表示是自己的错。就在这时,顾红开始惨叫。

她简直是使出了全身力气在喊——她看到了那块胎记,小孩手掌一样的红色胎记,在肩膀上。她捂着嘴,跑出门去。

岛津、验尸官面面相觑,都盯着老金。

死去的女孩令人惋惜,可让岛津心里不舒服的是,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父亲?他居然会忘记自己女儿的相貌?这时,他听到老金嘴里咕噜了句什么。

“对不起,您说什么?”

“多少刀,”老金说,“她被捅了多少刀?”

验尸官盯着岛津,岛津小声翻译着老金的问题。验尸官眼珠瞪得很大。她把岛津拉到一边,低声耳语。慢慢地,岛津不敢再看着老金,他假装瞧了瞧手表,“金先生,我还有一些文件需要您尽快签署……”

“多少?”老金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岛津皱皱眉,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现在,他只想尽快结束认尸这个环节,离开这里,“我们还是回警局再说吧。”他朝验尸官点点头。

验尸官立刻走上前来,想把尸体推回冰柜。根本推不动。

老金攥着把手。“我在问你话。”他盯着岛津。

岛津咽一下唾沫,尽可能语速平缓而冷静地说,“十七,十七刀。”他又吞了一下口水,“任何一刀都不是致命的,您的女儿……她是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在酒店的壁橱里……很遗憾,没人听到她的呼救……”他迅速和验尸官对视一下,“大约七到八个小时之后,她才停止了呼吸。”

老金一动不动地听着。最后,他说:“让我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岛津朝验尸官点点头,两人走出停尸间。一出门他就把水打开喝了,手心全是汗。顾红跪在走廊的长椅边上。岛津跑过去才发现,她脸色煞白,已经昏了过去。

灯在闪。老金一个一个数着刀口,“七、八、九……”刀口集中在下腹部,左臂和臀部也各有一处,所有刀口无一例外,全都变了色。老金拿出手机,拍下女儿的脸。他不能接受这就是女儿的脸,但他知道,这将是他对女儿最后的记忆。

顾红被送进医院。老金没去看她。没法见。现在,他们谁看到谁都会受不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干什么。他可能想把自己喝死。他赖在小酒馆不走,接连两天都喝到打烊。到了第三天,厨师终于受不了,亮出胸前的文身,想把他吓走。老金醉醺醺地瞧着他,咧开嘴,“这个……”

老金让他带自己去文身店。

文身师是个长头发扎成一束的日本男人,弄明白来的是中国人,一脸不屑。老金摸出手机,塞在他手里,“这个,我要这个。”

文身师盯着手机上的照片,“你确定?”

“弄在这儿。”老金撩开衣服,指指腰间。

整整九个小时,老金不吃不睡,像死人一样躺着不动,酒没有停。文身师不敢再小瞧他,厨师把事情都告诉他了。

一开始,和他并排躺着的是个因为癌症切除双乳的日本女人,两边的乳头都没了,文身师的妻子给她文了一副妖气弥漫的紫藤。文身师和徒弟轮流给老金刺,后来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金毛小伙,就只剩下师傅给老金做。

金毛小伙整个上半身都刺满了,他要求在手背再刺一只眼睛。老金听着他和那个失去双乳的女人闲聊,三架文身针的高频音钻进他的耳朵,慢慢地,成百张女儿的脸开始在他面前扭曲,几秒钟内他就浑身湿透,身体从滚烫变得冰凉,几百颗汗珠沿皮肤皱褶滚滚而下。

有足足半分钟,他完全失去了知觉。文身师的话把他拉回到现实。

“知道吗,”文身师轻声说,“其实,我能让她把眼睛睁开。”

老金明白他的意思,但摇了摇头,“别,别让她看到我。”

女儿的脸,文在老金腰腹的左侧,一低头就能看到。现在,他再也不会忘记女儿的脸,到死,她都会在他身边,在他的身上。

5

沈小琳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一下把老金的手机扔在桌上。

杯子被撞翻了,咖啡顺桌子流到她腿上,她霍地站起来,白裙子弄脏了。周围人都在看他们。老金抽出纸巾。

“好了你烦不烦!”沈小琳叫起来,“该说的我都跟警察说过了。”

她从老金手里夺过纸巾,吸裙子上的咖啡。已经吸不掉了。她气得满脸通红。最后她放弃了,重新坐下来。

“你别怕。”老金尽量温和地说,“我没有恶意。”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没有怕。”沈小琳盯着桌上的手机,突然哭起来,“小娜是我在日本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和我一样,她也特别没有安全感,只有我能理解她……”

服务生又端来一杯咖啡,小声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沈小琳看了老金一眼,摇摇头,让服务生走开了。

“跟我说说她男朋友的事。”老金说。

沈小琳低头盯着裙子,“到日本之后,李苗苗去了名古屋工大读商科,小娜就在东大。一开始,他们有好几个月都没见面,后来突然有一天,李苗苗就来了……”她抬起头来,看着老金,“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他对小娜根本不是爱!只有占有欲!”

老金不明白她究竟在气什么,但他知道,她的愤怒和小娜的死无关。

“他骚扰过我!”沈小琳气得满脸雀斑都在抖,“只要小娜不在,他就口无遮拦,还动手动脚,特恶心。我跟小娜说,她还替他辩解,说他是开玩笑的。根本不是!他就是个变态!后来我男朋友亲眼看到他偷拍我洗澡,狠狠揍了他一顿。”她越说越激动,“我男朋友,比你还高,蒙古人,他来日本可是学击剑的,重剑,李苗苗算个屁!”

“李苗苗挨揍之后有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说要找黑社会,让他们来解决问题。他想找人强奸我!我才不怕呢……可小娜被吓坏了,她劝李苗苗,跟他说,以后他再来他们就到附近的旅馆去过夜。李苗苗特别得意。小娜失踪之后,是我第一个跑遍了附近的所有酒店……”她又哭起来。

“李苗苗,他人在哪里?”老金问,现在他最想知道的是这个。

“不知道。”沈小琳擦掉眼泪,“逃回家,逃出国,去哪儿都有可能,反正是跑了……他家有的是钱。他是富二代。听说他家挺有背景。”

“他家在哪儿?”

“不知道。”像是怕老金不信,她又说:“我真不知道。”

老金明白,她知道,但他不想逼她。“你觉得,”老金问,“他是为什么……”他想问李苗苗为什么杀人。

沈小琳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猜是因为小娜想和他分手。”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小娜想摆脱他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我都知道。”

“就因为这个?”

“你还不明白吗?”沈小琳猛地把身体坐直,“李苗苗他根本不是人,他是个神经病,是个变态!”

“会不会,是别的人?”老金问。

“什么别的人?”沈小琳愣了一下,等明白过来她猛地站起来,“要是我爸半年不给我打电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什么别人?百分之百是李苗苗!”她狠狠盯着老金,继续盛气凌人地说,“警察想让你澄清小娜的身份,跟你说,别去!有人造谣说中国留学生杀了日本女孩,日本人现在到处在搞抗议,警察都蒙了,你偏不要去,你得抓住这个机会,给警察施压,让他们赶紧破案。中国人杀中国人,他们会管吗?”说完,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金又坐了十分钟,头疼欲裂。

回酒店之前老金去买了止疼药。四天四夜没睡,让他精神异常恍惚,吃药让他头晕,可不吃药全身的疼痛几乎无法承受。

房间里堆着七个大纸箱,都是女儿的东西,是顾红送来的。老金给她打电话,她没接。前台告诉他,顾红没有退房。老金等了一下午。

一直到天黑之后,她还是没回来。老金给岛津打电话,叫他到酒店来。

岛津很快就来了。

眼下岛津压力巨大,上司命令他最迟明天,必须说服死者的父母接受电视访问。现在岛津已经知道,上司这次对自己种种刁难,其实是想借机把他丢到福冈县的偏远警察局去。一路上他都在酝酿该怎么说服老金,见面之后,老金却直接就答应了。岛津很意外,但老金紧接着又说:“日本警察,你,你们,必须承诺,一周之内抓住凶手。”

万万没想到他会提条件,还是这样的条件。“金先生,”岛津显得十分为难,“作为警察,我们肯定会全力以赴,可在时间上,我真的没法向您保证……”

“嫌疑人是李苗苗?”

岛津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一周。”老金坚定地说,“答应,我就接受采访。”

岛津硬着头皮打电话向上司请示,上司果然不同意,不仅如此,还尽情奚落了岛津一番。岛津最后得到的指示是,无论用什么方法,明天,死者的父亲都必须接受采访。上司挂了电话。岛津沉着脸走到老金面前,“好,他答应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岛津开车来接老金。他很怕他会变卦。

为了看上去精神点,老金刮了脸。镜子里的人让他吃惊,面孔浮肿,眼窝深陷,两只眼睛通红。又一夜没睡。安眠药除了让他干呕,根本没什么用。

汽车行驶在雨天的东京。雨点打在车顶上,把其他噪声都掩盖了。东京塔出现在银色的急雨里,看上去是灰茫茫的。老金又给顾红打了一次电话。占线。他把电话攥在手里。

窗外,雨水使城市破碎成五颜六色,显得很不真实。

“来东京,还习惯吗?”岛津想不出该说什么。

老金没说话,掏出烟来。岛津立刻摇下了车窗。

之后,他们始终保持着沉默。

在电视台录完视频,岛津又开车把老金送回酒店。

老金一下车,他也跟着下来。他朝老金走过去,伸出一只手,“谢谢。”他确实感到如释重负,感谢不是装的。

“你还有六天。”老金说。没有和他握手,转身朝酒店走去。

开门的时候,他听到电视开着。一进门,果然看到顾红在。她连头发都没梳,整个人干枯得像个蜡像。“干吗不接电话?”老金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

“杜阳,他来了。”顾红站起身,走到窗台那边,“他一听说就马上赶过来了。小娜的善后,他请了专门的公司来处理。”

“用不着。”老金压抑着不快,“你要跟他走吗?”

“这不用你管。”

“警察已经答应我,一周内破案。”

她不想和他说话,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收拾东西。

老金站在那儿,看着她,“抓到人,我们得去见。”

“我不见!”顾红抬起头瞪着他,“女儿发短信,你为什么不回?为什么?你……”后面的话,她咽了回去,说那些还有什么用。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们各自占着房间一角,整理女儿的遗物。气氛很压抑。女儿的东西多数是书和衣服,漫画非常多。顾红边收拾边流泪。老金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你在找什么!”顾红终于被激怒了。

老金没说话。他在翻相册,他要找李苗苗的照片。没有,一张也没有。也没有金厉娜在日本的照片,相册里全是她十一岁之前的照片,有她在沙滩上捉螃蟹的照片,有她参加夏令营和同学一起站在山顶大笑的照片,有顾红带她去哈尔滨看冰灯的照片。有很多。相册里掉出一张照片,被撕开过,撕成三片,又用透明胶布粘好。那是一家三口最后一张合影。老金还记得那天。桌上放着蛋糕,上面点着蜡烛。金厉娜笑容灿烂。

他把照片收在钱夹里,一抬头,看到顾红又在哭。

顾红在看女儿的日记。“哭醒了。”她念道,“爸不在家,他又出海了。他才回来三天,就又出海。海对他就那么重要吗?那我呢……”

老金走过去,拿走了日记。顾红抬起头,盯着他,突然就开始打他,用巴掌打,打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手臂。

“都怪你!”顾红撕心裂肺地喊,“都怪你!都怪你……”

她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老金任她打着,根本感觉不到疼。

“把女儿还给我!还给我……”她哭得不像个人。

老金闭上眼睛。他希望她不要停,可她住了手。

“滚出去。”

他从房间走出去,走到大街上,冲进小酒馆,开始一瓶一瓶灌自己酒。

6

第二天中午,杜阳来接顾红。

老金听到他们在隔壁争吵。他忍着没动。过了一会儿,顾红来敲门。他没吭声。门缝塞进一个信封。老金把它捡起来,里面是钱。他走到窗边,想再看她一眼。有人敲门,他立刻去开。不是顾红,是沈小琳,身后还站着个男的,那个蒙古小子。

“你为什么接受采访!你答应过我。”沈小琳很生气,满脸雀斑又在抖,“你一接受采访,我就被房东赶出来了。”

“这是排华行为!”那男朋友上前一步,“金叔叔,这件事你要拿出气魄,要和我们一起去向当局施压,抗议这种排华行为。你等一下,我录个视频,你就照实说,说是他们逼你的,我会把视频传到网上,会有很多人支持我们……”他掏出手机。

“滚。”老金要关门。

男朋友向前一步,“凭什么把我们赶出来?还不就因为我们是中国人……金叔叔,你被骗了!你被警察耍了。李苗苗早就跑回国了!”

老金把两人推出去,用力关上房门。

他很想揍人,可他不能对孩子动手。

他得找岛津。

警视厅大门口,老金被警卫拦下。十个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特警手持盾牌向他跑来,他们经过他,穿过围栏,和从另一个方向来的队伍集结在一起。警卫用力挥动手臂,朝隔离带外围观的人群一指,意思让老金过去。

老金朝人群走,一边给岛津打电话。岛津立刻就接了,但语气很生硬,他让老金在花坛边等他。几分钟后,岛津来了,脸色相当难看。

“怎么找这儿来了?”

“李苗苗人呢?”

岛津吃了一惊,他不明白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金先生,请你冷静,你可以留下来等消息,也可以选择先回国,我们会安排……”

老金扭头就走。走向远处的电视直播车。

“你要干什么?”岛津追上他。

“上电视!我要抗议!”

岛津面色土灰。“李苗苗不在日本!”他大声说,“出境记录显示,李苗苗前天下午已经乘飞机回了中国!目的地是大连。”

老金逼近岛津,“你再说一遍。”

“……对不起。”

“他是个通缉犯!”

“对不起。我的任务不是缉拿凶手,我是专门处理公关危机的。”

“你什么意思?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警方从来没有正式通缉李苗苗。我很抱歉……”

老金狠狠给了他一拳。远处,人群突然传来一片惊呼,扮演歹徒的三个警察试图开车冲击警视厅,车胎被击中,汽车撞在门前隔离墩上。特警迅速包围并制服了三个“歹徒”。

岛津抹掉嘴上的血,“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岛津请老金喝酒,他把这当成正式道歉。

老金咬开二锅头,“尝尝中国酒”。岛津用舌尖舔了一下红肿的牙龈,点点头。老金一口闷了自己的酒,“岛津,我要向你请教一件事。”

“请讲!”

“我很想杀死李苗苗。”

岛津并不吃惊,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这种反应,几乎是最正常的,“警视厅有协作部门会把资料传到中国,金先生,请你放心,中国警方一定会抓住他。”

“不。你不懂。”

岛津沉吟一下,“也不是完全不懂。可是,杀了他,并不能救回你的女儿。你因为杀他而堕落,你也会受到惩罚。”

“我不在乎。”

“你……还可以跟妻子再生育一个孩子。”

老金瞪了他一眼,“你是北海道人?我能听出你的口音。”

岛津点点头,“我的父亲,他也是个渔民。”他抢过酒瓶,给老金倒酒,“你可能不相信,我也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岁。”

老金把酒干了,“正是最黏人的时候。”

“一点也不黏我,喜欢她妈妈。”岛津苦笑。老金又要倒酒,岛津握住酒瓶,“有件事我不懂,为什么你们中国人喜欢把孩子送到国外去……他们还那么小。”

老金愣了一下,“你不懂。”

“为了更好的教育?可是,孩子应该在家人身边,那不是更重要吗?”

“我说了,你不懂!”老金夺过酒瓶。

“我确实不懂。但无论如何……请不要做出杀人这种愚蠢的事。”

老金抬起头,盯住他的双眼,“你就告诉我一件事,是他干的,是李苗苗干的。”

“他只是个嫌疑人。唯一的嫌疑人。”岛津停了一下,又说,“但是,只要他再踏上日本,没人能阻止他被判刑……”

“帮我搞一张李苗苗的照片。”老金低沉地说,“这是你欠我的。”

岛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别这么想,也别这么干。”

刚醒来那一下,老金觉得自己是被活埋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浑身发烫。这是六天来他第一次睡着,因此睡得极沉,可时间并不长。四周漆黑一片,他动弹不得,胳膊被身体压住,呼吸很困难。他费了很大劲才抽出手,摸到打火机。火石擦亮的刹那,他想起来了。

壁橱,这是那家酒店的壁橱。

几个小时前,他和岛津都醉了,两人站在街边呕吐。吐完,他让岛津带自己去菠萝酒店,岛津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真的带他去了。下车的时候,岛津已经清醒了,但仍然紧紧抓住老金的手,激动地说:“杀了人,你就不是你了……记住我的话,别只想着成全你自己,别这么自私。”

老金把他塞回车里,拍拍车顶,让司机把车开走。接着,他抬起头看了看酒店的霓虹招牌,踉踉跄跄走了进去。一路摸索,他找到门上贴着封条的405房间。

一个女服务员跑来问他有什么需要,老金没理她,直接扑上去,撕开封条。门上着锁,他用力踹。女服务员吓跑了。不久,她带来酒店经理。经理让她打开隔壁的房间,把这个醉汉扔进去,等第二天警察来处置。

老金在地板上趴了一会儿,后来,他发现了壁橱,开始往里爬。

他拿头撞墙,也许是想穿墙而过。在模模糊糊的意识里他告诉自己,在这堵墙的后头,就是女儿被害的地方。也许是酒,也许是因为做出了杀人的决定,他终于能踏踏实实地入睡。

凌晨四点半,他醒了。打火机照亮壁橱的那一刻,他痛不欲生。

他爬出壁橱,搬来凳子,扯下窗帘绳,打个水手结挂在吊灯上。他踩上凳子,将绳索套在脖子上,用力蹬翻了凳子。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的排练。

原来,上吊的感觉是这样的。

就像是坐上失控的电梯,时间看来仓促,却停在半空。脖子像被锯齿钩住,全身血液涌向头顶,又迅速泵回相反方向。身体的所有末梢都又痛又痒,胸口像被汽车碾过,所有器官内脏痛苦地向外挤。天花板越来越高,越退越远……

在那遥远的地方,传来吊灯的断裂声。

老金轰然坠地。

他躺在地上,拼命咳。想哭,却哭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打开房门,来到走廊上。走廊的尽头有台自动售货机,他走过去,投下硬币,用力拍了一下可口可乐,瘫在地上等。

机器吞了硬币,却半天没有动静。

他把头顶在橱窗上,盯着里面花花绿绿的饮料罐。渐渐地,一切都在脑海中变了形。那个女服务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背后,她弯下腰,拔掉机器插头又重新插上。售货机重新运作起来,“哐”一声,可乐掉了下来。她取出可乐,放在老金手上。

老金坐在地上,抱着那罐冰凉的可乐,呆呆地望着她。

眼泪突然流下来。完全不受控制。但他感觉不到泪水,只听到自己的哭声,那声音难听得就像一艘风中的破船。

当天下午他就买了去大连的机票。

他让酒店帮忙叫了车。当他走出大堂,紫发前台突然追上来,“先生,有您的信。”她向他鞠躬,转身回去了。他上了车才撕开信封。

一张照片掉出来。

先看到的是背面的地址,然后,他把照片翻过来,看到了那个男孩。

盯着那张脸,他足足看了五分钟,直到确信自己已经把这张脸牢牢刻在脑袋里。他知道,李苗苗已经不在东京,可在去往机场的这一路上,他却不由自主地搜索着街上的每一张脸,根本停不下来。

7

别墅区大门很低调,这有些出人意料,水泥的,看上去像那种老派的部队疗养院。保安正在换岗,动作也像受过训练的士兵,但制服相当丑。

“开进去吗?”司机问,放慢车速。

“接着走。”老金向前微微俯身,好把藏在背后缠着布的长刀抽出来。他看了司机一眼,把刀塞进裤子侧边的长口袋,空间刚刚好。他拉上拉链,抬起头,盯着公路左边的树林。过了一会儿,他说:“路边停。”

出租车离开后,他在路边又站了一会儿,等四周看不到任何人和车辆,才穿过马路,钻进树林。沿着长满松树的山坡,他朝山顶走去。几分钟后,面前出现一道围墙。墙很高,墙头拉着向外倾斜的几道金属丝,看上去像电网。他朝四周看看,然后来到墙下,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他折断一截树枝,扔上墙头,测试那道电网。这种东西通常只是摆设。果然,电网毫无反应。他想再试一下,这次挑了一根更大更粗的树枝。他猛然发现,山坡下面一个人影穿过林地,正跑向这里。那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奔跑的体态却十分轻盈,身穿紧身黑衣,而非保安制服。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绝对跑不过体能如此优秀的人,于是迅速脱掉外套缠在手上,爬上围墙。攀上去之后,又迅速朝后看了一眼。追过来的家伙正在使用对讲机,发现老金回头,立刻指着他大喊:“×你妈下来!”

老金没理他,从墙头一跃而下,顺势在草地上向前翻滚。右脚传来剧痛。疼痛持续不断。他试着动了动脚踝,觉得伤得不轻。接着他爬起来,朝前走了两三步,感觉右腿在抽筋。他单脚跳到一棵树下,扶住树干,将右脚慢慢落在沙土上,然后弯下腰,用力掐着小腿。墙那边那个人在对他喊话,那家伙好像是想让他知道,要是被他抓住,他就死定了。

远处山坡下有一栋房子,老金一瘸一拐朝那里跑去。冲下青草坡时,他张开双臂避免跌倒,然后穿过一小片白桦林,越过低矮的尖桩栅栏,继续奔过几棵苹果树,绕到屋后。他倒在湿润的青草地上,不住喘着粗气,感觉胃部收缩想吐。他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侧耳倾听。什么也听不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那是用铅笔画的地图,很潦草,上面标注着钟楼、喷泉、高尔夫球场、警卫室……在一个黑五角星的上方,写着阿拉伯数字:69。

“小白楼,俄式建筑。”他嘴里喃喃重复,收起纸片。

这时候他觉得脚没那么疼了,于是爬起来,沿着小径走到一个高坡。他朝山坡下望去,最先看到的是钟楼,然后是一大片绿草如茵的空地,那个高尔夫球场。他在满眼绿色中寻找着白色建筑,没有看到,但已经掌握了大致方位。他朝山下跑去。

五分钟后,他找到69号别墅。

灰色的大门紧闭。他朝四周看看,然后离开前门,绕到屋子后面。站在一片灌木丛的阴影里,他观察着里面的动静。后院很大,中央有个游泳池,泳池周围是修剪过的草坪,西南角有个凉亭,也是俄式的,里头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给怀里的婴儿喂奶。草坪上摆着一张小圆桌,一个戴白色遮阳帽的年轻女人坐在桌前,写着毛笔字。不出意外,他想,这应该是武薇薇,李苗苗的后妈。弄清李家的情况并不困难,李苗苗的父亲李烈是别墅的主人,是本地名气不小的房地产商,李苗苗是他和一个叫景岚的女人生的。据说,这家伙当初发迹,靠的就是他前妻。离婚后,景岚嫁给一个老外,移民去了慕尼黑。

看着这个院子,看着这里表面上的一派祥和,老金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李苗苗,可能不在这儿。

二楼有个窗口,窗帘动了一下。

老金有些恍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它在动。它又动了一下。那道阴影的后面,很像站着个人。老金推开铁门,冲进院子。他用眼角余光看到那个女人站了起来,他没有停,径直朝屋子走去。

“唉,”女人在背后冲他喊,“唉!你谁呀。”

老金加快速度,几步踏上台阶。

“聋啦?”女人撂下毛笔,“有狗!”

老金已经走到门前,正要推门,一条狗猛地蹿过来。一只奇怪的狗,白色的,胖得有点畸形,长着纠结的毛。两只眼睛湿漉漉地闪闪发亮。它盯着他,黑色的嘴慢慢张开,发出低沉的威胁声。紧接着第二只狗也冲过来,立刻对他狂吠,但没有袭击他。

女人高声喊了一嗓子,两只狗跑开了。

“没事吧你?”女人朝这边走来,“我说了,有狗。”她咯咯咯笑起来。

老金回头看着她,“武薇薇?”女人明显愣了一下,老金知道是她没错了,于是转过身,一脚踹开面前的门,直奔二楼。

窗帘在动,不是因为后面藏着人,是落地扇在吹。这是间婴儿房。他离开这间屋子,开始挨个房间搜索。他先把二楼搜了一遍,然后上到三楼。没错,这就是李苗苗的家。走廊的墙上有张巨大的全家福,不是照片,是油画,李苗苗就站在一个坐着的男人和武薇薇的身后。

搜索三楼主卧的时候,透过窗户,老金看到几个保安跑了过来。两只狗兴奋地冲上去跟他们对峙,不住吠叫。婴儿在啼哭,阿姨在喊:“报警啊!作孽啊!”

三楼也没人。他加快速度,来到一楼。

保安全部退到院子外面。那个黑衣人也赶到了,他喊武薇薇,让她先把狗控制住。武薇薇还在笑,她笑得要岔了气,“你们哪,大白天让坏人进来了,你们哪。”

一楼同样空无一人,只有一扇门老金打不开,楼梯下面通向地下室的门。他用力踹了几脚,又用肩膀去撞。那扇门纹丝不动。

几分钟后,当他从车库入口逆向跑出别墅区的时候,一辆警车闪着警灯,正好从山路上呼啸而过。

坐在大排档的遮阳伞下,老金用一块冰敷着脚踝。他在等天黑。

他脑子里全是那扇红色的门。应该不顾一切,把它撞开。他相信,李烈一定会设法把警察打发走,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他可能会把李苗苗转移到别处,如果他跑到国外去,事情就难办了。要是凶手真的逃到国外,他也不会放弃,但该怎么做,他不知道。

傍晚时分,大排档热闹起来,来的差不多都是附近技校的学生,三五成群。他们在聊的东西老金听不懂,只觉得恍如隔世。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偷拿顾红的钱,后来才知道,她弄丢了一本漫画书,是租来的,书店让赔一百块钱。过了很久老金才意识到,那本书是自己给弄丢的,后来他在船上找到那本书,前前后后翻了两遍,愣没看懂。

看他一个人占着一整张桌子,一个女学生走过来。

“这儿有人吗?”

老金抬头一看,浑身一激灵,女学生穿着一件红蓝相间的篮球背心。金厉娜有件一模一样的。“有人吗?”女学生又问,语气挺冲。

老金点点头,又摇摇头。女学生俏皮地翻个白眼,旁边几个男孩子都捧场地哄笑。女学生弯腰想把板凳抽走,老金一脚踩住。女学生吓了一跳。

“你有病呀!”

老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男孩们冲过来,他们揪住他,推推搡搡。老金并不抵抗,眼睛始终盯着那个女学生。男孩们被激怒了,开始骂骂咧咧。女学生拽了这个又拽那个,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都拉开,可她发现老金还在一个劲瞅着自己,也恼了。

“看什么看,老变态!”

“智障吧。”

“智障喔。”

孩子们全都笑起来。老金从地上爬起来,抽出硌在背后的东西。那群孩子都瞧着他。看到他把蒸笼布展开,露出沾着血的长刀。

“我×!”那群小子集体往后闪。

等天完全黑透,老金又来到别墅区。

他依然选择翻墙进入。这次,他差点被电死。“砰”一团火,他猛地向后摔倒在墙下的树沟里,发出一声呻吟。完全是靠着一种本能,他从一片乱蓬蓬的茅丛里翻滚过去,然后才停下来,趴在那里。他昏了过去,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才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嘴里灌满了沙土,眼睛里也进了沙土,身体好像失去重量。

他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到一片草坪那儿。他发现一根塑料水管,在附近找到开关,打开它,用水冲洗眼睛,又洗了洗脸。他抖掉衣服上的脏东西,重新穿上,扣好纽扣,站起来。一辆卡车嗡嗡响着从山坡下的公路开过去。他静静等着,直到它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他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一颗糖。他看了看,把它放进嘴里。

沿着公路他一瘸一拐走着,一直走到别墅区的正门。他告诉保安,他要找谁。

保安上下打量着他,但最终还是接通了对讲。老金仰起脸来,盯着摄像头,一动不动,心里默默数着数,数到十还没有动静,他必须走。

“让他进来吧。”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两只狗在游泳池里来回扑腾,周围站着三个保镖。泳池的另一头,拎着牛排的李烈一边往这头走,一边举起手跟老金打着招呼,样子就像看到一个熟人。

“胖成什么样子了!”他把肉扔给一个保镖,从游泳池撩起水来洗手,“再游二十分钟,上来你们盯着,绕着花园跑圈,五十圈,不够数不准喂。”

保镖点点头。

李烈对老金挥挥手,招呼他进屋,毫不见外。

进入书房之前,老金又朝那道暗红色的门看了一眼。李烈看到了,但没有说话。书房在一楼的南侧,三面墙全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其中一半是书,一册册摆放得很整齐,另一半看上去是古董。落地窗前铺着一整张北极熊皮,头颅完整,眼珠是对黑玻璃球。

李烈拿起遥控器,窗帘徐徐关闭。“来点儿吗?”他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我这瓶伏特加不错。”

老金还在看着那头熊。

“红的?”

“啤的?”

“可乐?”

李烈一样一样拿起来问。老金转过身,看着他,一言不发。

“放松点老金。”李烈笑了笑,笑得太响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知道了一定会有用。首先,你女儿,她来过我家。她很不错。知道吗?他们本来是想一毕业就结婚的,他们……”

“你在撒谎。”老金打断他。

“不。我说的可都是真的。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那是个意外……”

“那不是意外。”老金深吸一口气,抑制着内心的愤怒,“你儿子在哪儿!”

“小点声,”李烈指指头顶的天花板,“我女儿睡了。哄她睡着可不容易。”他转过身去,打开玻璃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件青花瓷瓶,“事情已经发生了,很不幸地已经发生了,所以,你应该多为自己想一想。”

“见不到人,我是不会走的。”

李烈把青花瓷瓶放在桌上,轻轻推过来,“这是我最珍爱的一件藏品,宋代的。我希望你能收下。”

老金从背后摸出刀,放在桌上,“我要杀了他。”

“老金啊老金,你就这么蔑视我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你拎着把刀,闯到我家,吓哭我女儿,吓坏我老婆,我说什么了?我带着最大的同情和诚意想和你探讨解决办法,你却只想着杀人,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

“我知道你这种人,瞎话张嘴就来。你这毛病永远也改不了。”

“是吗?我对你倒没什么了解,”李烈看着桌上的刀,“可我知道你天生不是干这种事情的料。你觉得你自己是。可你并不是。”

“我不可能跟你做交易,这你心里清楚。”

“交易?不。这可不是什么交易。”李烈坐下来,倾身向前,双臂放在桌上,十指交叉。他摇了摇头,“我说的话,你没认真听。”

“因为你说的都是屁话。”

“你以为我把他藏在地下室?”李烈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把钥匙,扔在桌上。老金走过去,抓起钥匙,拿起刀。

“对,带上这个。”李烈说,“要是他在,你就用它直接把他干掉。”

地下室非常大,有浓郁的酒窖的香味,有种怪异的宁静。老金一走进去,幽暗的壁灯就自动开启,照亮那些用来存放红酒的木架的轮廓。那些架子看上去历史悠久。酒架的后面摆着一排大木桶。他走过去,敲了敲其中一个,回声十分沉闷。他走到第二个木桶前,正要敲,突然感觉身后一阵凉意袭来。他转过身,发现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是条鲨鱼。有两米长。巨大的鱼缸镶嵌在墙上。

李苗苗,他不可能在这儿,但他还是仔细检查了每个木桶,察看了每一面墙壁。之后,他离开地下室,回到书房,把钥匙扔在桌上。

“怎么说?”李烈朝椅背上靠了靠,看着他。

“什么怎么说?”

“我满足了你的要求,现在,是不是轮到你也让一步?”

“你把他藏起来也没用,”老金朝前走了一步,“我迟早会找到他。”

“刚才我在想,”李烈说,“我真的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我是你,我会怎么做,会不会像你一样,也这么不理智?我发现我不会。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明白,我还是再说一遍吧。你以为,杀人可以解决问题,可以解决掉你心里的痛苦。你可能会想,自己可以跑掉,可以改名换姓,总之是让生活从头再来。然后,某天早上你醒过来,瞅着天花板,开始琢磨:妈的我是个杀人犯!这就是你想要的?冷静点,至少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他站起来,又重新拿起那件青花瓷瓶,“少说也值三百万,叫你拿着你就拿着。明白吗?我这是在想法帮助你。”

“这话你应该说给你儿子听。”

“你不只是在给自己找麻烦……”李烈摆弄着那只瓷瓶,“你确定吗?”

“确定什么?”

“确定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确定。”

李烈点点头,慢慢站起来。他抓起桌上的瓷瓶,突然猛地砸向自己的脑袋。第一下没碎,他眼睛都没眨又来了一下。这回碎了,血跟着就淌下来。“这样呢,这样你满意吗?”

“你是你,他是他。”

“你女儿已经死了……”李烈双手扶住书桌,“可我儿子还活着,对不对?无论他干了什么,那毕竟是我儿子,而我只有一个儿子,道理就这么简单。”他抓过桌上的座机,又看了老金一眼,“最后一次机会。”

老金摇摇头。

“好吧。”李烈点点头,摁下号码。在等待接通的时候,他看着老金,又摇了摇头,接着他突然说:“对,是我……那个人又来了。他有刀!你们最好快……”他猛地挂断电话,这才掏出手绢,捂住脑袋。看着满地碎瓷片,他很不痛快地盯着老金。

“知道吗,这可不是赝品。”

8

老金抬头看着通缉令。

名字没错:金陨石。

照片清晰:八仙别墅门前的监控截图。照片上他歪着脑袋,一头乱发。

罪名是:入室抢劫伤人。

沿着旧锅炉厂的砖墙,他一直朝东走。起初,没有太阳。大街上湿漉漉的。不久,红日突然跃出城市的天际线,冲破不可见的边缘,低悬着,在他面前不住地搏动,充满恶意。

通缉令没有让他害怕。相反,他踏实多了。

李烈把动静搞这么大,恰恰说明,李苗苗人还在大连。

在河边,他遇到一个给人理发的老头。他在破椅子上坐下,让他把自己的头发尽可能剃短。望着河里的黑水,他在思考接下来的事。必须盯紧武薇薇。跟踪她,就能找到李烈,盯住李烈,然后挖出李苗苗。武薇薇的车是辆显眼的红色宝马,很好认。

现在开始,他是个逃犯,一切必须更加谨慎。

他雇了辆黑车,守在别墅区进市区的路口。第二天下午,武薇薇开车离开别墅,他跟着她,来到一家医院。李烈住在特护楼三楼最靠西的一个单间。

老金弄了床棉被,在特护楼对面普通住院部三楼的走廊上打了个地铺,和十来个陪床的病人家属挤在一起。这地方不错,只要对方不拉窗帘,从这里能看到李烈在病房里的一举一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时间,他必须掌握主动。

一开始,来探望李烈的人很多,有的放下东西就走,只有极个别的人,李烈才会亲自接待。但没过多久,他突然谢绝了所有来访,因为护士长冲他发了通火。是老金干的。李烈隔壁住着个军区副司令,割阑尾。老金摸清情况,找到护士长,投诉说隔壁烟抽得太凶,非探视时间访客又多,打扰了首长休息。这一来,再来的访客,肯定就是李烈没法拒绝的人。

不久之后的一天中午,一个女人来看李烈。他们正在屋里争吵,武薇薇进了门。那个女人看到她,起身就走。武薇薇追出来,一直追到停车场。老金看到,那个女人并不和武薇薇纠缠,直接上了一辆路虎,扬长而去。

老金记下车牌,然后在医院门口的登记簿上搞到名字:景岚。

第二天下午,路虎又来了。老金看到他们在病房里争吵,比之前吵得更凶。这次景岚再走,他拦了辆车跟上。景岚一直把车开出了城,往丹东方向走。路过一个临时检查站,两个交警,四个持枪特警,每辆车都检查得非常仔细。老金只好叫司机掉头。

她肯定会再来。她有事必须和李烈当面谈,很重要的事,一件让两人都十分焦虑的事。老金发现他需要弄辆车。

想来想去,能帮忙的人,只有顾红。

从日本回来后,顾红不再出门,每天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抄写经书。直到那一天,杜阳把通缉令拿回了家。

“李烈这人,真是看不清。”杜阳看着顾红,把通缉令放在桌上,“老金,他怎么会是去入室抢劫?他是去杀人的。他要杀了李苗苗。对不对?”

顾红拿起通缉令,仔细看着。照片上那张脸好陌生。杜阳说得没错,老金这次,当然是来杀人的。第二天警察就上门了,他们想让顾红回答几个问题。她什么也不肯说,相反,她问了警察一个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去抓李苗苗?”警察说,他们正在开展对李苗苗的调查,但找不到他。警察走了以后,顾红觉得非出门透透气不可。她开车上了山。

一开始,她心神不定,漫无目的,最后不知不觉到了八仙别墅。她在路边熄了火,盯着别墅区大门。一想到杀害女儿的凶手很可能就躲在这里面,她就浑身哆嗦。她给老金打电话,发现他手机已经停机。

一个保安走过来,敲敲车窗,告诉她,这里不能停车。

下山时,她开得很慢。等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她走进厨房,把水壶放在火上,然后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她本来没有想哭的感觉,现在却泪流不止。她把脸埋在抱在一起的胳膊上。

当她走到楼上,打开书房灯的时候,杜阳正坐在写字桌旁等着她。

她站在门口,手从墙上的电灯开关那儿缓缓落下。他动都没动一下。她站在那儿,拿着她的帽子。

“你知道吗,”杜阳说,“我有一笔钱,需要李烈出面才能收回来。”

顾红看了看他,没说话,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了门。

夜里十一点多,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她立刻就接起来,她知道那会是谁。电话那头声音很嘈杂,听上去像个夜市,老金的声音很遥远。

“你还好吗?”

“不,我一点也不好。”顾红说,“我怎么可能会好呢?警察来找过我。吓得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没有死。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我能和他们说什么?”

“他们可能会骗你说出点什么。”

“你受伤了,是不是?我从你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听着,我需要弄辆车。”

她好久没吭声。最后她说:“我可以借给你。”

“动物园南门,明天早上八点。”

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她觉得他要挂电话了。“等一下!”她说,可突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多保重。”她说。

那头,电话已经挂断了。

动物园南门正对着一个海鲜市场,早上八点,这里已经相当热闹。

不到八点,顾红就把车开到动物园门口。她摇下车窗,坐在车上等。老金站在街对面,站在那里抽烟,没立刻过去。跟着顾红停下的有辆黑色吉普车,车上坐着四个男人。他觉得那是警察。不久,街另一头又来了一辆桑塔纳,上面也有几个男人。

老金转身朝市场里面走去。他走进一家卖熟食的店铺,侧身站在门里,给顾红发信息。他让她下车,到街对面买早点,然后掉头回家。隔着店铺橱窗,他盯着那辆吉普车。

顾红下了车,穿过马路,在早点摊上买了油条和豆浆。吉普车上下来三个人,假装若无其事地穿过马路。顾红接过早点,往回走,那几个人也跟着掉头。老金立刻把手机拆开,取出电池,扔进垃圾桶,朝市场里面快步走去。

桑塔纳上坐着一个人,戴震,他是市局缉毒大队的副队长,两天前才突然被调来查这起入室抢劫案。他手头有自己的案子要办,对领导的这个安排,心里很不情愿,但还是很快进入了案情。看到顾红下车买早点,他已经觉得不对劲。他让吉普车继续跟着顾红,桑塔纳不动。他下了车,走进市场。他已经牢牢记住金陨石的脸,但老金偷了辆摩托车,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戴着头盔。他在市场里转了两圈,没发现目标,于是给杜阳打电话,告诉他,行动可能暴露了。

通知警察的人不是顾红,是杜阳。

他是通过窃听顾红的电话发现老金的。杜阳窃听顾红已经整整两年。两年前,教育学院一个颇有风度的海归副教授突然追求顾红,顾红拒绝了,但他不肯放弃。杜阳知道后,没去找那个男人,反而开始窃听顾红。事实证明,顾红没什么二心,可他却对窃听上了瘾。昨天晚上,一听到老金打来的电话,他立刻就报了警。戴震让他不要惊动顾红。

顾红从动物园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想好对策,他认为以顾红的智商,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不如先占个主动。他告诉顾红,他报警是为了保护她。

“我是为你好,为这个家好。”他抓起一根油条,塞进嘴里嚼着,“你把车给他,你就是同案犯,你会坐牢。他要杀了人,你的麻烦会更大。不只是你。”

顾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偷听我打电话?”

“我说得不对吗?”杜阳避开这个话题,“你是我老婆,你我都是守法公民,他算个什么?一个通缉犯,一个亡命徒……”

“你到底在想什么?”顾红打断他,“李烈的儿子杀了我女儿,你还想和他做生意?钱对你就这么重要?老金他不是亡命徒,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9

老金被梦惊醒了。他看了看表,凌晨四点半。

一道圆环飞快掠过天花板,消失了。是手电筒的光柱。

那个保安离开之后,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对面李烈的病房窗帘拉着,里面没有亮灯。他将视线越过下面的停车场,向公路和公路上的路灯望了一会儿,接着,经过楼道里横七竖八躺着的那些家属,走进厕所。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吞下几片止疼药。他现在喜欢上了嚼止疼片,这玩意儿能让他麻木,能让他一次只琢磨一件事。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洗脸。冷水使他变得清醒,他想起那个梦——

他在追赶李苗苗,追进一条死胡同。那小子站住了,主动举起双手,慢慢转过身,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难以形容的面具。他在面具下笑着,笑声像武薇薇。接着,他摘掉面具,露出来的,却是那个警察的脸。警察掏出枪,命令他跪下。他对警察说,你抓错人了,你应该去抓李苗苗。警察说,我要抓的人就是你,说完他开了一枪,子弹射穿老金的胸口,他的身体突然破碎,变成了一堆瓷片……

走廊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人走进来,站在小便池前撒尿,打着哈欠,看着他。

老金想起那辆摩托车,心里突然不踏实。他飞快下楼,在车棚里发动摩托车,离开医院。在附近一个加油站,他给车加满油。在医院对面棚户区的胡同里,他把车藏好。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离开胡同。

街边的早点摊上有人在和他打招呼,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知道,那是个四平人,父亲得了直肠癌,他天天骂护士出气。走近才看清,那些家属全围坐在早点摊上,情绪都很激动。眼镜告诉他,刚才来了一群保安,不光把大伙轰出来,还说医院走廊以后也不让待了。大家准备一上班就去找院长,要求维权。他让老金也加入。

医院门口站着两个穿黑夹克的人,正朝这边看。老金背转身,坐下来。

看来,医院已经成了警察重点蹲守的地方,要不是被那个梦惊醒,他也许已经被抓了。可他不敢走,今天他有极强的预感,景岚会来。

上午八点,这群人准备动身去找院长。眼镜自告奋勇做代表,指明要老金和他一起去。老金借口肚子疼,钻进旁边的网吧。眼镜大骂他是软蛋。老金看到,这群人气势汹汹往医院走,一到大门就被六七个保安拦下了。眼镜第一个动了手,他打飞一个保安的帽子,双方吵吵起来。老金紧盯着那两个便衣,便衣没动。就在这时候,路虎出现了。

老金跑到摩托车那儿,戴上头盔,把车开到路口,等她出来。

半个小时后,路虎从院子里开出来。这时候,医院门口的骚乱已经扩大,110也来了。老金踩着摩托车,一看路虎分出人群,就果断跟上去。

出城之后,景岚并没有走高速,老金猜她可能会进山。果然,不久之后路虎突然拐下大路,朝林场的方向开去。道边一块牌子上写着:豺岭 25公里。

十公里后,摩托车没油了。

老金下了车,望着空荡荡的山区公路。他掏出手机。好消息是,这条路是进出林场的唯一道路。他把摩托车推到路边,藏在灌木丛里,然后沿着那条路一口气跑下去。十五分钟后,他来到一个荒废的度假村。路虎车踪迹全无。

他站在那里想了一下,觉得除了继续沿这条路追下去,没有别的选择。一个小时后,他估计自己跑了十五公里,浑身都湿透了。路越来越窄,树越来越多。他开始感到灰心,但没有停,又继续往前跑。拐过一道山弯,在河湾里的木屋前,他终于看到那辆车。靠在树干上,他呼哧直喘,心脏感觉要爆炸了。

要来真的了。他摸出折叠刀。那把长刀他扔了,折叠刀是新买的,他还是选择了刀。杀李苗苗,必须得用刀。

下车之前,景岚突然很想抽根烟。李烈把她恶心到了。

景岚要把李苗苗弄出去,弄出国,这是一上来就说好的。李烈突然变卦,死活不肯把护照交出来,他说他能搞定。能搞定个屁!他把苗苗留在身边,不是为他着想,是想拿儿子做筹码,他想再拿块地。他那出拙劣的苦肉计,不光是做给警察看的,更重要的,是做给景岚看。今天,他好歹是把护照交出来了,显然他也清楚夜长了梦多,苗苗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麻烦。景岚想好了,这次把苗苗弄出去,绝不准他再回来,李烈要真的想儿子,可以去慕尼黑。他会吗?他连飞机都不敢坐。

她放下车窗,把烟头扔出去。

林场的这间小木屋,小时候父亲每年都会带她来。那时候,这里漫山遍野都是野果,榛鸡、狍子和红狐狸,走走就能撞上。父亲喜欢夏天到这儿避暑,深秋时来打猎。后山的月牙湖,她曾陪父亲钓到过一米多长的大红鱼,当时她就想好,以后一定要带孩子来,亲近大自然。木屋不是从前的木屋了,父亲去世后,她租下这块地,请了最好的设计师来改造,外观保留了东北木屋的原始造型,内部是完全现代化的,冬暖夏凉。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带爱德华来,他表现得像是被惊呆了。他可真是会让她开心。就在湖边,爱德华向她求婚了。可现在,这个属于她的世外桃源却成了儿子的避难所,一个囚笼。她下了车。现在,她只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给爱德华打个电话。

她从后座取出一个旅行袋,里面是给苗苗带的换洗衣服和游戏机,可一进门她就火了,才离开一天,这里完全成了个垃圾堆:沾满污泥的牛仔裤、T恤,吃剩的水饺、碗面、饮料瓶……到处都是。装薯片的袋子堆在茶几下面,突然哗啦响。

她一把抄起墙边的棒球棍。

是只兔子。

它比她还害怕,蹿出来满屋狂奔。要是松鼠、乌鸦,她还可以贴墙过去把窗户打开,放它走,兔子不行。那兔子也是瞎,居然从她脚背上跳过去。她尖叫一声,闭上眼睛,挥棍就打。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见兔子倒在沙发腿边,自己撞晕了。她找出一个铁笼子,准备把兔子弄进去。她很怕它死了。她从小就很怕死掉的小动物,信了基督之后,她更不可能杀生了。她小心翼翼用棒球棍把兔子弄进笼子,这时,她听见好像有什么动静。

“苗苗?”景岚喊。没人应。

卧室、阁楼都没人。她不担心他会跑,他不可能走远,可他这么冒失,实在让她很生气。必须尽快把他弄出国!想到这儿,她强打起精神,从厨房拿出一个特大号垃圾袋,准备清理这个烂摊子。

“妈妈,你回来了!”李苗苗突然跑进门来,又一口气问了她一堆问题,“游戏机拿了吗?下回你能不能给我弄点炸药?我在后山发现一个湖,里头净是大鱼……妈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累了?”

对儿子,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见不到就恨,一见到人气就全消了。

“来,儿子!”她拍拍沙发,“到妈妈这儿来。”

儿子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妈妈,”他说,“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可别生气……”李苗苗腾地跳起来,跑到门口,把立在门外的猎枪拿进屋,“这是姥爷用过的对吗?”他相当兴奋。

“谁让你动这个!”

“我在阁楼上找到的。你不是说,山里有熊吗?”

“把它给我。”

“不,妈妈,我得留着它防身。”

“还嫌你惹得麻烦不够多吗?跟你爸不学好。拿来!”

李苗苗很不情愿地把枪交给母亲。“提他干什么。”他走到冰箱那儿,拿出一听可乐,又继续抱怨,“发电机坏了,冰箱里都臭了……他出院了?”

“人没抓着,他就得老老实实在医院里待着。”景岚察看一下猎枪,她发现子弹都已经上了膛。她把枪立在沙发边上,瞪了儿子一眼,“你也一样,给我老实待着!”

李苗苗仰起头来,一口气喝掉手里的可乐。“还没抓到那个老东西?”他抬起胳膊,对着厨房水槽投篮,可乐罐落向那里,发出刺耳的噪声。“妈,”他朝景岚走过来,“咱们什么时候走?这地方我实在待不下去了,”他一屁股坐在母亲身边,“我想好了,我要去美国。”

“去什么美国,”景岚拿起儿子的手,“过几天妈妈带你回慕尼黑。”

“我不去,”李苗苗挣脱她的手,“德国比这儿还无聊。”

“我没在征求你意见。”

“那,什么时候走?在这地方再待三天,我准得发疯。”

“李苗苗,你十九了。”

“妈妈……”李苗苗一脸委屈,突然睁大眼睛,“要不,你叫苏苏过来陪我吧,她不是放春假了吗?澳洲有什么意思,你跟她说,她来了,我带她上山打猎!”他又想去动枪。

“别没脸没皮!”

“怎么,她不肯来吗?”

“李苗苗,”景岚是真的生气了,“你是智障吗?”

李苗苗脸掉下来,他不爱听景岚说这个。

老金站在树下,盯着木屋,透过窗户能看清里面。

他看到,那个男孩拎着一只笼子上了二楼。他打开笼子,揪着耳朵把兔子拎出来。兔子没死,动了一下。看上去他挺高兴,把兔子放在窗台上,又拿了个苹果放在它面前。兔子立刻啃起苹果来。吃得很投入。

李苗苗从耳朵上摘下耳机线,慢慢绕在它的脖子上。绕了两圈之后,他慢慢拽紧耳机线,兔子觉得不对,后腿开始乱蹬,想跳下窗台。李苗苗左手不动,右手腕又转了一圈,把耳机线绕得更短。兔子离了地,开始疯狂抽搐。李苗苗干脆站直身,让兔子完全悬空,他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他松了手。兔子扑地落在窗台上,不动了。

李苗苗拎着兔子耳朵,把它放回笼子,然后轻手轻脚下了楼。他把笼子放在景岚脚边,见她还没跟自己说话的意思,就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上楼去了。

当老金一脚踹开门,蜷在沙发上的景岚,竟然没动,但她一只手垂在沙发外侧。她在摸枪。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摸枪。可枪不见了。她下意识地朝阁楼看了一眼,老金立刻朝楼梯口走。景岚腾地站起来,挡住他,“你是谁?你想干吗?你出去!”

老金看到她的手在抖。他想了想,转身走向厨房。他拿起一瓶矿泉水,瞟了一眼刀架上的餐刀,“你知道我是谁。”他一口气把水喝了,“让他下来,我有话问他。”

“你走吧。”景岚强作镇定,“我不会报警的。”

“我已经报了警。”老金抽出一把餐刀,“在警察来之前,我还有一个小时。”

“你想干什么?”景岚大惊失色。

李苗苗从楼上跑了下来。“警察要来了?”猎枪在他手上。

景岚被儿子的鲁莽和愚蠢惊呆了,“放下枪!没你事,回屋去。”

李苗苗上下打量着老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小娜的爸爸。”他把猎枪夹在腋下,朝老金走了两步,“叔叔,我想跟小娜一直在一起,我也不想这样。”

“上楼去!听见没有?”景岚打断他。

“不。”李苗苗很认真地说,“我对她是真心的,真的。可她那个室友是个神经病,老喜欢找我碴儿,还跟她打电话说我的坏话。”他突然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说要和我分手,非分不可,她,她还打我……”他捂着脸,好像又有人打了他一巴掌。

景岚怀疑,儿子是不是真的智障。

“我是个男人,她怎么能打我呢?”李苗苗若有所思地说。

真的就是这个白痴杀了女儿吗?老金感到茫然。原本,凶手对他来说是个黑洞,他以为,只要杀掉他,就能填满这个洞,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杀死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为什么,”他朝李苗苗走了两步,“为什么要捅她十七刀?”他的手在抖。

景岚感到震惊,她盯着儿子,“你不是说你只扎了她一下吗?”但她立刻反应过来,转身看着老金,“说吧,要多少,要多少钱你才肯放过我儿子?你也看到了,他就是个孩子。”

“一开始我只扎了她一下,”李苗苗突然委屈地说,“她还动,我就又扎,可她还动,还动……”

“你住嘴!”景岚疯了似的大喊。李苗苗吓得不敢吭声了。景岚看着老金,“真的,他脑子不好使,智商很低,是真的。”她有些语无伦次,但她知道,现在必须先稳住老金,“咱们这么大的时候,就没犯过错吗?”她似乎是发自真心地在说,“就没干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吗?咱们通过后天的学习,学会宽容,学会感恩,也好好活到现在,成了一个好人。就不能给孩子一个机会吗?你放过苗苗,主会保佑小娜的……”

老金盯着李苗苗手里的枪,一脸阴沉。他根本没在听景岚说的那些鬼话。

“他脑子真的有问题,”景岚一点点朝老金走,继续给他洗脑,“狂躁症,律师把医疗证明都做好了,他那时候正在病发作的时候,正常孩子能干出那种事吗?老金,你还年轻,你要相信,小娜在天堂里也绝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她会希望你好好生活下去,你就忍心让她失望吗?你觉得,她会希望你杀了苗苗?请你冷静下来,用心聆听主的声音……”

“你儿子,他的命值多少?”老金打断她。

听他这么说,景岚心里反而踏实了。他要钱,那就好办了。

“三百万,”她说,“今天我就可以先给你一百万,现金。剩下的等我带孩子去美国之后再给。我说话算话。”

“妈妈,你不是说去德国吗?”李苗苗又插嘴。

景岚很想抽儿子,但她得先让这个愤怒的父亲停止思考。

“五百万?”她试探地问。

老金摇头,又往前一步。

“七百万!”

老金还是摇头。

“一千万?”她觉得他是在得寸进尺,一千万,足够弥补他的所有损失了,这人的贪婪让她生气。老金又往前走了一步。

“妈,你还不明白吗?他根本就不是真想要钱,他在拖时间……”李苗苗举起枪,大喊起来,“妈妈!我们快走吧,警察就要来了。”

假如他手指肚扣动,子弹就会从老金胸口进入,穿过胸腔,从另一端飞出,击碎挂在墙上的画框。三个人都很清楚。

“妈妈,你让开!”

“把枪放下,听到没有!”

“妈……你让开!”

景岚深吸一口气,她盯着老金,“你就是不肯给我们一条活路是吗?好。”她朝李苗苗伸出一只手,“儿子,把枪给妈妈!”

老金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他猛地朝李苗苗扑过去。李苗苗慌了,突然向右歪了两步。“轰”的一声,子弹擦着老金左肩打在他身后的墙上,墙被轰出一个洞。

景岚一只耳朵被打飞了。

她根本没搞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右边脸整个发麻,她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摸到一团模糊的血肉。她开始惨叫。李苗苗拎着枪,从后门跑出去。

老金返回厨房,找到一条毛巾。他把毛巾扔给景岚,迅速看了一眼后门,李苗苗朝山上跑了。他抽出弹簧刀。景岚一把抱住他,“别……我求你,别。”

“省点力气!”老金把她推开,“不想死,打120! ”

李苗苗跑进林子,他跑得飞快。老金拼尽全力追赶,还要防备他突然转身开枪,两人的距离渐渐拉开。天眼看就要黑了,一旦太阳下山,就很难再追上。

老金双眼灼热,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好像猛然涨满了血,随时会炸。

“你别追我,别追我……”李苗苗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金渐渐觉得体力不支,李苗苗已经越过山脊。这几百米的距离,几乎用尽老金全部的体力。等他爬上山顶,面前出现一片浓密的松树林。他找不到人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仔细听。这种感觉,让他想起战场。

过了一会儿,密林深处突然传来树枝的断裂声,随后是哭声,然后是奔跑声。老金冲那个方向追下去。松林的尽头是道悬崖,深不见底,下面有湍急的河水声。李苗苗发现自己再也无路可逃,他转过身,望着老金。

“你别追了。”他的眼泪又涌出来,“金叔叔,我求你别再追了。真的,我跑不动了。”

“你不用跑。”

“你别杀我。”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我错了还不行吗!”李苗苗突然把枪举起来,可立刻又垂下肩膀哭了,“妈妈,她死了吗?”

“她不会死的。把枪给我。”

“别杀我,别把我交给警察……”李苗苗摇晃着身体,好像随时都会跌倒,“我爸能把我弄出来的!这你清楚,你这是白费劲……我求你了,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爱小娜……”

老金站住了。

“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杀她?”

李苗苗想了想,突然不哭了,“为什么?”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啊,反正她活得也不开心。”

跌跌撞撞往山上跑的景岚听到后山传来一声枪响,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天似乎在一瞬间就黑透了。

第二天,警察在木屋附近的山林里展开地毯式搜索。

在悬崖上,他们找到猎枪、一枚弹壳和一小摊血迹。经过化验,血不是李苗苗的。几个小时后,在河下游的伐木场,警察找到老金的一只球鞋,但是,他和李苗苗都像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了。

10

戴震和李烈去向风岛是十二月十八日,此时,李苗苗已失踪三个月。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气温很低。坐船横渡海峡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起航没多久,能见度变得非常差。船老大拉响汽笛,通知船员们他要返航。李烈反对,和他发生了争执。到最后,李烈拨通一个电话,把手机递给船老大。船老大皱着眉头接过电话,听了听,然后把手机还给李烈,“他说,出了事你会负责。”

“当然。”李烈不耐烦地说,“我赔你条新船。”他缩起脖子,跺了跺脚。

“别站在船头,”船老大转身朝驾驶舱走去,“也别在我的船上跺脚,那很不吉利。”

李烈冷笑,站在原地没动。甲板上,积雪正在变厚。望着黑沉沉的大海,他问走过来的戴震,“要是到最后都找不到苗苗,你能不能给他定罪?”

“定什么罪?”戴震看着海上的落雪,觉得这样的景象十分奇特。过了一会儿,他把脸转过来,看着李烈,“你凭什么觉得,李苗苗已经死了?”

“不杀我儿子,他是不会罢休的。”李烈脱口而出。

“为什么?”

李烈张了张嘴,又闭上。什么也没说。

戴震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杀害金厉娜的,是不是李苗苗?”

李烈斜着眼看了他一下,仍然没有说话。

戴震从身后拽过背包,解开搭扣,抽出一个吕宋纸文件袋,拍了拍,“这是东京传过来的资料,有大量的证据表明……”

“证据?什么证据!”李烈大声打断他,伸手抓住缆绳,“你宁可相信日本人,也不相信我?我们可是朋友。”

“你不想看看这些材料吗?我可以破例让你看一下。”

“不想。”

“你应该看一看。”

“听着,项局告诉我,如果我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找你。”

“是他亲口跟你说的?”

“当然。”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你可能不会喜欢这个戴震,这不要紧,但这人做啥都有两下子。事情到了他手上,没有做不好的。”

戴震看着他,点点头,把文件袋塞回包里。“船老大说得没错,”他转过身,朝船舱走去,“这种鬼天气,真不该站在船头。”

“我和你们项局……”李烈在他身后大喊。一阵海浪袭来,淹没了他的声音。船身剧烈摇荡,他不得不用双手抓住缆绳,才没有摔倒在地。

戴震回头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和老项是什么关系,也不想知道,但你最好不要妨碍我执行公务。明白吗?”

“你们不是警校同学吗?他说你靠得住。”

戴震摇摇头,“我比他高一届。”

黎明时分,汽船抵达向风岛的北岸码头。

雪已经停了。乌云被北风吹散,太阳跃出海面。铅灰色的大海逐渐恢复蔚蓝,裹挟着白色的浪尖冲向海滩上的冻土。海湾里,沿着海岸线停着大大小小上百艘渔船。码头上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在他身后,停着看守所派来接他们的吉普车。

李烈一上岸就钻进车里,整个人冻得直哆嗦。

戴震没有立刻上车,他走到高处,看着这个岛。强烈的海风把积雪吹得一干二净。远处的海岬矗立着一座白色灯塔,此外,周边再没有其他建筑。在码头的尽头,人们在装板条箱,一股浓重的腥味。板条箱旁边拖上来一条小船,上面靠着一块木板,用粉笔写着:“出售。”戴震打量着这条船。积水流过倒扣着的船底,啪嗒啪嗒落在一堆石头上。那个来接他的狱警走过来。戴震和他握了握手,“金陨石是怎么越狱的?”他问。

“不知道。”狱警摇摇头,“没人知道。”他想了想,又说,“他当过兵,是侦察兵。他是个战斗英雄。也许……”

“他到现在都还没交代?”

狱警点点头,“所长亲自找他谈话,谈了三次,他不肯说。不过,说实话,”他突然压低声音,“我觉得这也挺好理解,他女儿确实死得太惨。”

“说什么呢?”

“别见怪啊,小地方人,思想觉悟有点低。”

戴震没有真的生气,他拿出烟来。“看守所有个安全漏洞,这个漏洞只有他知道,你们就不怕他再跑吗?”

“不怕。他是投案自首的,你不知道吗?”

“自首?”戴震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啊,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他就自首了,你们到现在才想起通知我们?好了,你不用说了。你们的看守所和这个岛一样,四面漏风。”

投案自首?这怎么可能?戴震突然觉得,这次向风岛之行自己也许来对了。这个案子,他一直是这么想的:李苗苗在日本杀了金厉娜,金陨石追到大连寻仇,李烈和前妻把儿子藏在豺岭林场,金陨石找到李苗苗的时候,李苗苗企图杀人灭口,结果两人双双坠下悬崖。他原以为,金陨石一定是暗中潜回向风岛并意外落网的,因为按正常逻辑,如果李苗苗没死,他绝不可能去自首。一个女儿惨死的父亲,一心想复仇,绝不可能中途放弃。主动自首,这意味着,李苗苗已经被他杀了。他办过很多案子,这是第一次,他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的。

看守所并非四面漏风,它非常小,但看管十分严密。这里就像一个暗堡。

会面室在看守所的最东端,透过狭小的气窗,能清楚地听到外面海水拍打海岸的声音。戴震决定单独见金陨石,除非有必要,才会让李烈出现。李烈很可能会让金陨石露出某种破绽,但他不希望用那种方法。事实上,对于不得不带李烈一起到向风岛来,他心里是极其反感的。

五分钟后,金陨石被带进会面室。

他比照片上高大得多,但显得十分苍老。不过,金陨石看他的样子,倒像是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他一坐下,戴震就直接开始。

“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戴震说,“第一,李苗苗有没有向你承认,是他杀了你女儿?第二,你杀了李苗苗,尸体藏在哪儿?”

“我没有杀他。”老金的反应很平淡。

“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戴震把烟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我知道,他朝你开了枪,而且打中了。悬崖上的血迹是你的。”

“你就是那个一直在追捕我的警察?”

“其中一个。你最好先回答我的问题。”

老金看着桌上的烟。戴震抽出一根,递给他。

“他确实朝我开了枪,”老金把烟拿在手上,“锁骨下面被打穿了,但后坐力把他也给震翻了。我跑过去,想抓住他,结果也掉了下去。”

“你是要救他?”

“我想杀他。”

戴震点燃打火机,朝他伸过去,“你是不想他死得太容易?”

“其实,”老金摆摆手,“我已经把烟戒了。”

戴震点点头,熄灭打火机,放在桌上。“我们花了很长时间,”他说,“把整个林场都翻遍了,包括河的下游,全都拉网搜索,但找不到他的尸体。你找了多久?”

“记不清了。”

“你认为,从十五米高的悬崖上掉下去,他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摔死,也会淹死。他不会游泳。”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游泳?”戴震立刻抓住这个破绽。

老金低下头,想了想他的话。“好吧,”他抬起头,看着戴震,“掉进河里之后,我确实看到他还没死,他挣扎的样子应该是个不会水的人。我朝他游过去,但水流太急,天又太黑,最后,我没能抓住他。天亮之后,我就离开了。”

“所以你有两次试图救他,悬崖上,还有河里。为什么你要救他?”

“有件事,我没弄清楚。”

“什么事?”戴震问,他发现自己离想要的答案越来越近了,有些兴奋,但老金没回答他这个问题。戴震想了想,又继续问:“你为什么不报警?”

老金将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他,“如果我能证明他就是凶手,你会怎么做?”

“抓人。这毫无疑问。”

老金摇摇头,把身体向后靠,“那你该怎么跟你的朋友交代?”

戴震心里一阵窝火,他也闻到了,门外飘过来的,是李烈的雪茄味。他很想走出去,让人把李烈带远点,但他不想打断谈话的节奏。他有种感觉,金陨石并不是那种冥顽不灵的杀人者,他甚至可能真的没有杀人。

“我是个缉毒警,”戴震说,“干缉毒工作已经十五年了,我的朋友确实不少,可他,不能算。和我说实话吧老金,难道你想把话一直憋在肚子里?”

老金低着头,一动不动。看来他想结束谈话了。

戴震十分懊恼,他在生李烈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他知道,老金不会再开口了,向风岛之行,看来注定要一无所获。他在考虑,要不要把那些资料拿出来,让老金看看。里面有凶案现场的照片。

“如果你见过李苗苗,你就知道了,”老金突然抬起头,看着他,“我女儿是不会爱上那样一个男孩的。她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对我来说,是一个谜。她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当时我问李苗苗,为什么杀人,他告诉我,我女儿一直活得很不开心,和他一起的时候,有时是快乐的……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所以当时,你其实已经放弃要杀他的打算了?”戴震小心地问。

“不,我仍然想杀了他。”

戴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女儿死了。你内疚吗?”

“失去女儿的父亲都会内疚。”老金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打着火,看着它,“世界最好的一面被毁灭了,愤怒照出你的本来面目,照出你是个怎样的人。我一直在想,我是什么时候失去女儿的?”他点燃手里的烟,抽了一口,“不是在我见到尸体的那一刻,不是在她被杀害的那一刻,甚至不是我把她送去日本的那一刻,失去她,发生在更早的时候。发生在我作为父亲再也没能在她心里提供安全的那一刻。大概因为这个,她才会轻易爱上一个像李苗苗那样的白痴。那个时候,任何一个男人在她生命中出现,她应该都会义无反顾地爱上的。是的,失去女儿的父亲,他们都会内疚。你有孩子吗?”

“有,也是女儿,和她妈妈在新西兰。但我们没有离婚。”戴震看着老金,“现在我有点信了,你没杀李苗苗。你……”

会面室的门被猛地撞开,李烈用力甩开那个狱警,“告诉我人在哪儿!”他冲到老金面前,“不然我他妈让你坐一辈子牢!”

戴震怒不可遏,拍着桌子站起来,“把他带出去!”

狱警抓住李烈的胳膊,想把他往外推。老金一眼不眨地看着李烈,“景岚,”他轻声说,“她的耳朵接上了吗?”

李烈愣了一秒,突然挣脱狱警,抓起桌上的签字笔朝老金猛扑过去。

“妈的我杀了你!”

手铐让李烈很不舒服,戴震和那个狱警走在他的身后,使他看上去更像个犯人。

“你会后悔的。”他瞪一眼戴震,冷冷地说。

戴震皱了皱眉,“你头上那一下,是你自己打的吧。”

“是又怎么样!现在这还重要吗?”

“回大连之后,我要撤销对老金的通缉令,你不会反对吧。”

“我不反对!我可以反对吗?戴警官。”

“我的意思是,你最好不要再去找他的麻烦。”

李烈冷笑,“你可以强迫我做事,但别试着教我怎么做人。你最好……”他突然停下,没再说下去。戴震转过身,他看见了。穿绿色雨衣的高个子女人。雨衣的帽子被推在脑后。一张平静的脸,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她独自一人,目光正对着这边。

狱警低声对戴震说,“老金的前妻。金厉娜的妈妈。”

李烈避开顾红的目光,“给我根烟!”他冲船老大喊。

船老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船上不准抽烟。”

“妈的,你规矩可真多。”

码头那边,顾红已经解开缆绳,上了船。一艘破旧的渔船。她将船驶出海港。几个男人一直盯着她。

“也算没白来,”船老大打破了沉默,“向风岛果然还是向风岛。”见戴震在看自己,“喏,”他努努嘴,“你什么时候见过女人出海捕鱼?”

11

老金出看守所那天,来接他的是老林。他跟着老林上了一辆越野车,座椅是真皮的,十分舒适。

“买了辆新车?”

“是啊。”老林笑了笑,“这可能就是这辈子我最后一辆车了,我得让自己满意。”

“什么意思?”

“听着老金,你得把船卖掉。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把船交给她?要是你能早点把船给我,现在起码不用还那么高的利息。”

“有人找她麻烦?”

“没有。谁敢找她的麻烦?你知道这岛上的人有多迷信,一看到女人开船,都巴不得躲得远远的。怎么样,尽快把船交给我吧,我去把它卖掉。”

“卖了船,我吃什么?”

“跟你说实话吧,他们只给了我一个星期,时候一到,如果你还不把钱还清,”老林拍拍大腿,“他们会先找到我,他们会废了我这条腿。是我自己选的,左腿。然后是你,他们会把你杀了。你不想死吧?反正我不想,更不想下半辈子做个残疾人。”

“我还欠你们多少?”

“怎么是我们?是他们。我只是个跑腿的。”老林叹了口气,“本来还有三十多万,现在是五十万。船,我争取给你卖到四十万,太破了,得先大修。剩下的,你自己再想想办法。算了,剩下的我想办法。但你要还啊。”

老金沉默不语,朝岛的东边看着。东边的海角是镇上的公共墓地,世世代代,岛上的渔民和他们的后代们都埋葬在那里,面朝着大海。

“李苗苗他确实该死,”老林突然说,“你杀了他也是对的,换成是我,估计也会这么干。可是……你把他埋哪儿了?告诉我吧。”

“他给你多少钱?”

“多到你可以不用卖掉你的船。”

“我没有杀他。”

老林点点头,“那就太遗憾了。”

接下来,他们不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直到老林把车开到老金家门口。他和老金一起下了车,站在那里抽了一根烟。

“要么卖船,”老林说,“要么发发慈悲,给李家人一个收尸的机会。你考虑清楚了,给我打电话吧。别考虑太久。”他朝老金的房子看了看,烟囱正在冒烟,“去吧,她在等你呢。”说完,他回到车上,最后朝老金看了看,把车开走了。

院子收拾过,窗台下面种了点蔬菜,刚发芽,看上去像豆角。窗台上晾着一双套鞋,两盆君子兰还活着,猫从后面钻出来,冲他“喵”了一声,跳下窗台,在他脚边躺下,拿脑袋蹭他。老金把猫抱起来,他没想到再见到它自己会这么激动。

他推开没上锁的门,回到自己的家。

屋子里很热,有一股蒸螃蟹的味道。老金喜欢这种令人窒息的又腥又香的热气。

“稍等一下,我先沏茶。”顾红说。

水龙头里的水喷涌而出,灌进水壶。一只较小的水壶在炉子上冒着热气。顾红用手掌的侧面扫了扫厨房的桌子。她打开橱柜,取出一罐茶叶。

老金把猫放在窗台上。它走了两三步,趴下了。

过了一会儿,顾红把茶端过来,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来。他们默不作声,喝着茶。猫拱起脊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接着跳到桌上,抬起头,看着顾红。她瘦了,脸也被晒黑了,右手有三根指头缠着胶布。她看上去又像岛上的女人了。

“我爸从没教过我怎么打鱼。”老金喝了口茶,把杯子放在桌上,望着窗外远处的海,“他喜欢打鱼,可他想让我别干这一行,想让我永远别跟水打交道。所以,我才去当了兵。要是我知道打仗是那样的,我是不会去的。猫耳洞。人在里面待着,像泡在尿桶子里。有一天半夜,我实在受不了,爬出阵地。天太黑,我跑错了方向,跑到越南人的阵地上。我们班长,一个四川人,也就才十八九岁,在后头使劲追我。踩了地雷。我疯了一样朝那些越南人扫射,把他背回自己人那边。没过多久,他就死了。在死之前,他一直拿眼睛盯着我,可什么也没说。没人知道我是个逃兵,我没被送去军事法庭,反倒成了战斗英雄。之后很多年,我总是做噩梦,总是头疼。”他转过脸来,看着顾红,“刚结婚的时候我跟你说我脑袋里有块弹片。那是骗你的。”

“那现在呢?”她看着他,眼泪一直流到她的下巴上,“头还疼吗?”

老金很想伸手去给她擦掉眼泪,但忍住了。

“给我理个发吧。”他说。

黄昏时分,他们并肩朝岛的东边走。落日的余晖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在一道山冈的背后,她把一束野百合放在他的手上。他走到女儿墓前。

“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看着那张小小的照片,老金声音哽咽,“我觉得,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她。”

远处的海面上,那些自由翱翔的海鸟展开双翅的样子,看着真舒服。巨大的红色云朵在海平面上缓缓涌动,海水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风一吹,眼泪是热的。

那天之后,每天清晨老金都会来到这里。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天之后,顾红再也没有出现。

休渔期结束的第二天,老金决定出海。这次,只有他自己。

他又感觉到了大海。当他启动渔船朝海面驶去的时候,海鸥迎着风,跟着他的船在高空中飞翔。后来,当他冲洗甲板的时候,海鸥就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听到它们鸣叫着,看着它们低飞盘旋,变换着角度寻找食物碎屑。

正午之后,云层开始变厚,太阳消失了。其他船只纷纷抛下渔网,开始捕捞。老金没有抛锚,他把渔船继续向更远的海域开去。

又过了半小时,海面上就只能看到三艘船了,它们显得特别低矮,远在身背后海面的尽头。渐渐地,他能感觉到,船已经在洋流中行驶。他没有放慢船速。

他看看表,下午四点。这是一天中最容易陷入恍惚的时刻,整个世界,只剩下浩瀚无边的一片汪洋。他能感觉到,除了那摇荡的船赋予自己摇荡的生命之外,周遭没有其他的生命。他抬头看着天空。海鸥聚集在船尾,它们俯冲、爬升,有时,一束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的缝隙,它们会飞快越过船头,将翅膀一侧浸入水中,漂亮地划过水面。

不久,阳光彻底不见踪影。海平面升起浓重的乌云,凉风灌进船舱。他闻出暴风雨的气息,然而,真正的危险并不来自前方的乌云,而是身后。

一艘快艇正在追赶他。不是海警。但来势汹汹。

老金放慢船速。他知道他跑不过快艇。他考虑过把船开进附近一个暗礁区,但最终没那么干。不久,快艇截停了他的船。

有三个人立刻强行登上渔船。一看清他们的样子,老金就笑了,是当初和他赌钱的那几个小子。

胖子拎着鱼枪,命令他放下手里的扳手。

“到甲板上去!”

老金关掉发动机,走上甲板。

“你们来早了,”他看着胖子,露出微笑,“我还没开始捞鱼呢。”

文身男走过来,“跪下!”他命令道。

老金点点头,朝他走过去,“改行干海盗啦?”话音未落,他突然出击,先把文身男撂倒在地,然后举起拳头狠狠揍他的脸,一直到胖子用鱼枪顶在他脖子上,才停了手。

三个人一起冲过来,对他拳打脚踢。

老金蜷缩在甲板上,双手护住头。这一来,看到第四个人上船的时候,他的视线是斜的。那人走过来,“摁住他的手!”他说,接着抡起斧子,斩断老金一根手指。他甩了甩斧子上的血,又砍掉他一根手指。

胖子突然转过身跑向船舷,趴在那儿向着大海呕吐。

李烈抓住老金的头发,把他的脸对着自己,“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我脖子断了?”老金问。

“我没打算弄断你脖子。”

“嗯。”

“我是打算杀了你。”

“还没人能做到。”老金用手撑住地面,想站起来。

李烈踢了他一脚,使他再次倒下,“我儿子在哪儿?一句话,有那么难吗?”

疼痛让老金险些昏厥过去,他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李烈都会杀了自己。他盯着甲板上的断指。

“好哇,好。”李烈把斧子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抹掉上面的血。“我等了一年,就等今天,你没让我失望。我们有的是时间。知道吗?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现在,轮到我来复仇了……”

“看来你有个计划。”

“对,我是有个计划。”李烈说,“特别简单,你,我会一块一块切下来,扔到海里去喂鱼。”他抓起那两根断指,扔进大海,“你的女人,我保证,她会死得比你舒服……”

“说好的价钱可不包括那个女的。”身后的瘦高个突然说。

“少废话!”李烈瞪他一眼,“我加钱。”

老金明显感觉到瘦高个手上的劲松了。他抓住这个机会,猛地将他撞翻,同时胳膊肘痛击李烈的鼻梁。李烈捂住脸,手上的斧子不住挥舞,疯子一样嘴里不停地喊着杀,以示威胁。老金一脚将他踢倒,转身冲进轮机舱。

“愣着干吗?”李烈捂着脸大喊,“我加钱!”

那三个小子冲向轮机舱,但紧接着又一起往后退出来,老金用受伤的手举着一个汽油瓶,站在轮机舱门口,“来啊,来!”他点着打火机。

“怕什么?他不会烧自己船,上啊!”李烈在后面大喊。

文身男冲两个同伙使个眼色,他手一挥,其他两个立刻就放弃了。他们跑到船舷边,从那里跳上快艇。

“李老板,”胖子一手抓紧缆绳,“走吧,你死了谁给我们结账啊。”

李烈走过去,从他手里夺过渔枪。他的鼻骨断了,血一直流到了嘴里。他把血啐在甲板上,转过身,二话不说就给了老金一枪。渔枪射穿老金的大腿。汽油瓶掉在地上,滚到李烈脚下。他把它捡起来,用力摔碎在轮机舱的地板上。然后,他摸出打火机,点燃一根雪茄。

“怎么样,还有什么话说吗?”他看着老金。

老金用力按住伤口,抬起头,“你还想不想知道你儿子被我埋在哪儿?”

李烈眼中闪过一种空洞。他摇摇头。“在哪儿都一样,反正有你陪葬!”他用力把雪茄扔向老金脚下的汽油。“砰”的一声,轮机舱的舱口猛地喷出一团烈火,巨大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头发都被烧着了。

“快跳海。船要炸了!”胖子在远处喊。

李烈跑向船舷,一头扎进海里。渔船上,大火烧到甲板上。浓烟中,老金挣扎着跑上甲板,他扶住船舷拼命咳嗽,脸上、手上都被烧伤了。他用尽全力,折断大腿上的渔枪。

瘦高个朝李烈扔过来一个救生圈。他拿起另一个,准备扔给老金。

“让他死!”李烈抱着救生圈大喊。

等三个人把李烈拉上快艇,他们发现,老金并没有跳船,可他也不在甲板上。几个人面面相觑。海上突然起了浓雾,海雾迅速吞没了这艘燃烧的渔船。

在渔船的最深处,老金打开一道暗门。那里锁着一个人。他摸出钥匙,打开李苗苗的手铐。李苗苗突然睁开眼睛,猛地用力推开他,扯掉嘴里的抹布,逃上甲板,扯起嗓子喊起来。可是,他的声音太沙哑了,而海雾遮天蔽日。

快艇上,李烈愣了一下,“听到了吗?”

“什么?”胖子往前探探身,“听什么?”

哐——渔船在海雾里炸成碎片,火光染红了一大片漆黑的海面。

“我×……”胖子声音颤抖。

天黑透之后,海雾散尽。海上漂着一只救生筏。

老金用力划着桨,裹着手的布条渗出血来。李苗苗被捆住,扔在对面。他仰头瞪着天空。“跟我说说话。”他低下头,看着老金,“没人说话,我真要疯了。反正,我们都要死在这海上了。”

老金只是划桨,完全不想开口。

“我口渴。你这是要去哪儿?这方向,不对吧?”李苗苗眯起眼睛,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难道你要送我去日本?”他猛地朝老金扑过来。“你疯了,你这个老疯子!”

老金一脚把他踹翻。

“给个痛快!”李苗苗扯着嗓子喊,“给个痛快!”

半个小时后,李苗苗终于不再折腾了。老金放下手里的桨,从背包里拽出水壶,一手摁住他的肩膀,给他喂水。没敢让他多喝,而他自己一滴也没动。嘴唇干得起了皮,等天亮太阳出来,会更渴,而路还很长。

“再给我喝点。”李苗苗眼巴巴瞅着他,“真的。渴得要命。”

老金抓起一块破布,用力塞进他嘴里。之后,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挺直身,仰起脸来看着头顶的星空。方向没错。

他攥紧桨,又用力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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