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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的汪曾祺书房

2018-02-08周寿鸿

火花 2018年2期
关键词:汪老高邮汪曾祺

周寿鸿

一晃,汪曾祺已经离开二十年了,我们今天读他的文字,仍然甘之若饴。

2017年5月16日,是他逝世二十周年忌日。在他的家乡高邮,举行了一系列纪念仪式,占地1000平方米的汪曾祺纪念馆也在当地名胜文游台开工建设,10月份建成启用。三个月前,在汪曾祺诞辰97周年这天,长子汪朗代表汪曾祺子女,与高邮市博物馆签订了父亲生前书房捐赠协议。根据协议,汪老生前书房的实物将整体捐赠给家乡,搬迁到建成后的汪曾祺纪念馆。

这处书房位于北京虎坊桥福州馆前街6号405室,是汪朗所在单位经济日报社分的福利房,汪曾祺在去世前约一年又三个月,都生活在这里。也正是在这里,这位中国当代最优秀的作家才有了自己真正的书房。

在“汪迷”微信群,作家王树兴给群友们分享了汪老书房的照片:书房保持着汪老生前的模样,子女们并没有动过。墙边的四个大书橱满满当当,书桌靠窗,与书橱呈直尺形,还是汪老生前坐的那个老椅子。沿书橱的矮柜上放着笔墨纸砚,有一幅随意折叠的未完画稿,仿佛还在等待主人回来着色。书橱的中间一格,有一张汪老夫妇俩相视而笑的合影,这是汪曾祺1991年第三次回乡后在高邮湖泛舟时拍的,他在照片反面戏题“高邮湖上老鸳鸯”。汪曾祺说过,平生有两件事不干,一是戒烟,二是离婚。他把照片放在书房的醒目位置,看得出来也很喜欢这张照片。

高邮,是汪曾祺生前魂牵梦萦的故乡,他在这里生长到19岁,然后一直在外求学、工作,辗转于昆明、上海、北京、张家口……半生坎坷,42年后才回乡。在《我的家乡》中,他写道:“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的风格。”在汪曾祺的文学版图中,高邮是最重要的心灵家园和文学地标,他的代表作品如《大淖记事》《受戒》《异秉》等,都是以高邮为背景的,就像他自己在诗中所写,“乡音已改发如蓬,梦里频年记故踪”。现在,汪曾祺书房搬迁回乡,也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落叶归根,对汪曾祺文学迷们来说,这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身为忠实的“汪迷”一员,我很遗憾没有去过汪曾祺的家,亲聆他的教诲,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敬爱汪老,从他的作品中感悟汪味的真谛。汪曾祺去世后,许多人写过纪念文章,讲述如何拜访汪宅,如何与汪老相交过往。我从这些文章中,回味汪老的言笑行状,想象自己是一个隐身人,旁观汪老真诚平和地接待各方客人;想象自己走进汪曾祺的书房,悄然立在汪老身后,看他悠闲地喝茶、画画、写文章。

在汪老的年轻朋友中,作家苏北是交往最亲密的一位。在汪老去世后,苏北写了大量忆汪、读汪的文字,成为公认的汪曾祺研究专家。2015年5月,苏北曾经重访虎坊桥汪老生前的旧居,后来写了篇《汪曾祺的书房及其他》,并把汪老的藏书书目列出清单,发表在2016年2月2日的《深圳特区报》上。这篇文章让我对汪曾祺的藏书有了一个清晰完整的印象:

书橱里的书大致分为这么几大类:中国古典文学、外国文学、各类志怪笔记、他的老师沈从文的书、各类历史书和他自己的书,还有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少量有关京剧和书画方面的书籍。

放在最下层(齐桌沿的这层)把口的是沈从文的书。沈先生的书有几十本,包括“全集”“文集”“别集”和各类单行本,摆了满满两层,数数有四五十册。

书橱的近一半都是中国古典文学,这也是汪先生藏书的最主体部分,接下来是外国文学、戏剧方面的书和其他杂项以及自己出版的书籍。

如果以量而言,汪曾祺的藏书称不上很多,但面是广的。从藏书的品种,可以看出他的爱好和品味。他非常敬重恩师沈从文先生,把沈先生的书视若珍宝,“摆了满满两层”。他喜欢古典文学,这是他的藏书的主体。他偏好各类志怪笔记和方志、游记,对书画论、戏剧也很有兴趣,这种偏好最终体现在他的大量随笔和散文中,无论节令民俗、四方风物、草木虫鱼,每一篇文章都生动有趣,闪现着睿智的灵光。他阅读过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曾经自报家门:创作接受过西方现代派文学包括“意识流”作品的影响。

相反的,在汪曾祺的书房里,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也有,但数量不多。他的子女们曾经回忆说,他一直按自己的兴趣写作,并不怎么看其他作家的书,“我和我比,我第一!一个随人俯仰、毫无个性的人是不能成为一个作家的”(汪曾祺《谈风格》)。不少有成就的作家,往往就是这样坚持自己的风格,不为外界的评论所影响。

从藏书可以看出,汪曾祺的读书方法,是一种作家式的读书,也就是读杂书。他自己说过,从上大学起,他就喜好乱看杂书,“抓到什么就读什么,读得下去就一连气读一阵,读不下去就抛在一边”。在《谈风格》一文中,汪曾祺引用契诃夫的话说:“作家读书,实际上是读另外一个自己所写的作品。”他认为,一个作家虽然读过很多书,但是真正影响自己风格的可能只有其中几位作者。具体到自己,汪曾祺说对他影响最大的作家是归有光、鲁迅、沈从文、废名和外国作家契诃夫、阿左林。

这种“随心所欲”的读书习惯,他保持了一生。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汪曾祺的读书偏好,那就是他提倡的“读和自己气质相近的书”。他认为这样有助于形成自己的风格。对作家来说,汪曾祺认为应该博学,“一般的名著都应该看看”。

不过,虎坊桥的汪老生前旧居,是他人生旅程的最后一站,只居住过一年多时间。在广大“汪迷”心中,汪曾祺真正的书房其实是在北京城南蒲黄榆,7平方米的小屋,一桌一椅一床,是他的卧室兼书房。从1983年到1996年,汪曾祺都住在这里。在这个比鲁迅故居“老虎尾巴”还要小的房间,他写出了一生大部分的作品,这是汪曾祺创作的“黄金时代”。

“蒲黄榆路9号楼”,曾是汪曾祺一家人的居所。蒲黄榆地处北京丰台区方庄,为什么叫蒲黄榆?汪曾祺作了一番考证,发现原来是把东蒲桥、黄土坑、榆树村三个地名各取其一个字拼合而成的。他喜欢这里的市井风情,曾自编过《蒲桥集》《榆树村杂记》两部以蒲黄榆为题的文集。

而在住到蒲黄榆之前,汪曾祺不用说书房了,连属于自己的住房都没有,被妻儿戏称为“寄居蟹”。

整个后半生,汪曾祺都在饱受住房问题困扰。

他的单位是北京京剧院,但一直没能解决住房,只能住在夫人施松卿单位新华社分配的房子,一家人起先挤在宣武门附近国会街5号一间“只有七八平方米,黑乎乎的,白天也要点灯”的“门房”。孩子长大了,他们搬到了甘家口的宿舍,一家五口挤住在一套两居室,合用一张写字台。虽然这里临近玉渊潭公园,周围环境不错,但住房条件实在很差。在这张写字台上,汪曾祺要等其他人用过了,才打开台灯写作,《受戒》《异秉》《大淖记事》《徙》等短篇杰作,都是在这儿写出来的。有谁会想到,这些震撼当时中国文坛的划时代作品,竟然出自与夫人、孩子们合用的一张写字台。

十多年间,因家里房子太小,汪曾祺在京剧院有一个房间临时休息。他没有书房,但京剧院有图书室,他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那里的许多书籍,留下了他的痕迹。对于随遇而安的汪曾祺而言,这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在最困厄的境遇中,他仍能找到快乐。

1983年搬到蒲黄榆后,两居变三居,情况稍有改善,虽然仍很局促。作家韩霭丽在一篇《斯是陋室》中,对此有过详细的描述:

这房是属于“文革”后北京最早建造的高层居民楼。十几年一过,这些楼外面褴褛,里面破落,布局陈旧,结构拘束,厨房转不开身,厕所一米见方,没有澡间,没有厅。汪曾祺住的是小三居,进门是一小过道,什物杂杂乱乱,扫帚簸箕热水瓶茶杯纸箱菜篮,来了客人,老汪头就在过道里沏茶。稍大的一间房接待客人、吃饭、看电视,还有一间施大姐和小女儿汪朝住,一间7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比鲁迅博物馆的“老虎尾巴”还挤地放着一桌一椅一床,就是老汪头的卧室兼书房了。

7平方米小屋,做卧室兼书房实在勉为其难。白天,汪曾祺把堆在桌上的东西统统搬到床上,写作;晚上,他又把堆在床上的东西搬到桌上,睡觉。

在这间屁帘儿大的小屋里,写出了他一生大部分的作品。和弄色彩,潇洒泼墨,提笔作画,挥毫写字,读书写作,喝茶休憩,沉思冥想,天南地北,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我从没听到过汪曾祺对这幢破楼对这间陋室有过一句怨言。这近乎贫民窟的地方,他住得怡然自得。

在蒲黄榆路9号楼的寓所,汪曾祺度过了70岁生日。生日那天,他写了一首《七十书怀》:

悠悠七十犹耽酒。

唯觉登山步履迟。

书画萧萧余宿墨,

文章淡淡忆儿时。

也写书评也作序,

不开风气不为师。

假我十年闲粥饭,

未知留得几囊诗。

在妻儿的强烈要求下,汪曾祺不得已递交过一份请求分配住房的报告。他写道:“我工作几十年,至今没有分到一寸房子……”北京京剧院和中国作协都曾介入解决汪曾祺的住房困难问题,也还是没能让他在有生之年遂愿。直到他去世前的一年又三个月,才住上宽敞明亮的新房,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然而,这还要归功于儿子——新房是经济日报社分配给汪朗的。

曾经,汪曾祺也想在家乡有个自己的书房,但生前并没能实现。

那时,他还住在蒲黄榆,正是创作热情勃发的时期。

解放前,汪家是高邮城里的望族,有人统计,房产总数为26处,217.5间,3337.85平方米。1949年1月,高邮城解放,汪家大院由政府代管,直到1979年,汪曾祺的胞弟汪海珊、妹妹汪丽纹从乡下调回高邮,才要回四间偏房。这就是现在的“汪曾祺故居”,其实只是原来汪家大院的偏僻一隅。

汪曾祺希望政府归还闲置的几间汪家旧宅,既可帮弟妹们改善居住条件,也方便自己回乡小住,有个好一点的写作环境。1993年5月30日,他听说当地的造纸厂因效益差即将停产,就给当时的高邮女市长写信,请求政府归还为造纸厂占用、本属于他和堂弟汪曾炜名下的臭河边的房屋。在信末,汪曾祺如同一只倦飞的鸟儿哀鸣:

曾祺老矣,犹冀有机会回乡,写一点有关家乡的作品,希望能有一枝之栖。区区愿望,竟如此难偿乎?

作为汪老的同乡人,我每次读到信里的这段话,都不禁鼻头一酸,眼睛潮湿。这位名满华夏的当代优秀作家,为了要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房产,竟以这样沉痛的话语哀求老家的“父母官”,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能打动女市长,汪曾祺这点微末的愿望至死也没能实现。

令人感慨的是,八年后,这位已升任扬州市常务副市长的女市长东窗事发,因受贿罪获刑十三年,而其贪赃受贿的动机,是为了给自己在北京工作的儿子买房。

现在,汪曾祺终于在家乡有了自己的书房,这位热爱家乡的游子,在仙逝二十年后,漂泊的灵魂终于有了栖息的一枝。

文游台内有秦观读书处,是高邮的文化高地。当地人经常说“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表达对两位文学先贤的崇敬。文游台在泰山庙后,小时候,汪曾祺经常到泰山庙看戏,去文游台看盍簪堂两壁刻的《秦邮帖》,“凭栏看西面运河的船帆露出半截,在密密的杨柳梢头后面,缓缓移过,觉得非常美”。他还曾写过一篇散文《文游台》,开篇第一句就是:“文游台是我们县首屈一指的名胜古迹。”汪曾祺能在这里有个纪念馆,可以说是备极哀荣。这显示了当地政府现在对汪曾祺的重视,文游台也将因汪曾祺纪念馆,让高邮古城的文脉更加源远流长。

不过,我倒更情愿汪曾祺的书房能搬迁到科甲巷的汪家大院旧址。这里有十一子和巧云的大淖,有《异秉》中的保全堂药店,有王四海的承志桥,有越塘和臭河……这里是汪曾祺心灵的故园,书房若能在这里安家,汪老的在天之灵也许会更加喜欢,汪曾祺书房也将成为这个城市新的文化风景。而文游台,若能有一天将汪老夫妇的骨灰从北京公墓移葬于此,与纪念馆毗邻而居,则是最好不过的归宿了。

清代诗人王渔洋雨泊高邮,留下名句:“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如今,不见汪曾祺二十年了,我们也感到深深的寂寞,这种寂寞感随着他的不朽作品,还将在一代代读者的心中悠悠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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