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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深处的斑驳记忆

2018-02-06夏雨阳

牡丹 2018年35期
关键词:汤面林家石桥

夏雨阳

岁月渐长,往昔的记忆尾随着时光辊轮渐渐隐去,即使侥幸尚存的残章断片,也只是形浊色褪,迷蒙不清了。不过,有些片段却被时光涟漪漂洗得越发清晰明亮,而且本不相干的人和事,勾连起来反倒有了一些莫名的瓜葛,零碎断续却又连绵永恒。

儿时,我跟着奶奶住在北区老城。奶奶是南方人,爱戏,爱听昆戏。

每每听戏,她一如惯例总带着我。记忆中的戏台老旧而又斑驳,远远望去,高高耸立,青砖灰瓦缝隙间长满了矮树杂草,招摇着干瘦而又枯黄的枝丫,似乎炫耀昔日曾经的繁华,但还是掩不住一丝落寞的荒凉。台上锣鼓喧天,丝竹盈耳,演员水袖轻舞,剧情曲折委婉,多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忠孝节义波澜壮阔的故事在这里粉墨登场,台下观众伸长脖颈,任由情绪随着戏中情节此起彼伏,或鼓掌吆喝,或掩面抽泣,或拍膝叫好,喜怒悲嗔,如痴似醉。而我又总是在咿咿呀呀的腔调中渐渐睡着再缓缓醒来。日头长久了,竟还能随口念出几句戏词,譬如“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童年便是在这流莺啼转的时光流转里度过。

后来,我随家搬到南城新区上学,那水袖飞扬的戏境随着我渐渐长大而退入尘封的记忆。也许是积陋成习,此后无论多忙,我总爱偷闲听几段南曲。漫然飘逸的声韵让人心旷神怡,沉浸回味。依着那唱调圆润清透,好似日照春茶新柳清丽明艳,犹如雨打梨花海棠润湿冷艳,又是秋杞冬柏温坚有度;字字句句板眼相继,回环往复,清衿中不失浓烈,婉约中透着温醇。那意味肆意铺张,萦绕在耳边,飘荡在身边,回旋在心中,余韵缭绕而挥之不去。在一派缥缈如烟的光景里,悠长的戏韵演绎人世间无数悲欢浮沉。都说戏犹心声,恰是戏如人生。随着岁年渐长,儿时的回忆越发温柔湿润,我似乎淡淡地欢喜上那老戏台了。

又是一年春将去,杨花还没落尽。奶奶过来看我,叨唠着说老巷坊将旧城改造,戏台要拆了!她看上去十分伤感。

赶在拆迁之前,我又回到久违的老院落。低矮的戏台在暮色中寂寂地守着两侧紧掩的斑驳黯红色的木门,经年的尘埃透着一抹说不尽的寂寞。戏台上下空无一物,往事寻觅无迹,只有硕大灿红的一个“拆”字突兀地涂写在戏台正中那斑驳灰旧的红砖墙上,显得格外醒目刺眼。

伫立在空旷的院子里,旧事新境交呈杂驳,深藏心底的情愫便被唤醒,如清泉溪流映着秋光潺缓流泻。温软缱绻的声韵恍惚又在耳畔清晰起来,仿佛走进粉墨人生,只听得那古老的说唱有板有眼,阴阳顿挫融在其间,锣鼓铿锵奏的是雍容华美;无数的经典戏份埋藏人心,无数的精美装扮映入眼帘,无数的动人词句回响在耳边。生旦净末丑,用一招一式演绎世间百态;唱念做打之间,如行云流水道不尽人间风风雨雨。

西斜的夕阳铺满街角,把附近高大楼宇渲染成梦幻繁华的浮世。“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夕阳旧轩,曲韵流觞,古风犹存,将好个年华留存心底,烬却犹存……

在尘土飞扬的隆隆喧嚣中,那声韵渐行渐远,我虽听得真切却又忘却了,大抵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大夏桥是水乡的村落。因为村里夏姓居多,就叫着大夏。村头又有座经年久远的石桥,便唤着大夏桥。

大夏的石桥有些年头了,说是哪朝哪代宦游的仕子桑榆之年,荣归故里建桥筑路的遗存,作为家族荣耀至今还在村里老辈之间传颂。那时,老石桥是连通村内村外的唯一通途。谁家娶了新媳妇,迎亲花轿得经桥上接过;谁家男人出外谋生,女人要千叮万嘱送过桥去;谁家姑娘嫁了,也在这桥上拜别爹娘;又有谁家小弟入募当上大头兵,与亲人桥上洒泪惜别也许一去不返……石桥送走一辈又一辈远行的脚步。逢年过节便是家人驻足桥头,扶栏远眺,望断秋水人未归来的无尽期盼与煎熬;尔或雨雪霏霏之日,游子意外归来,近乡情怯,踏上石板,叩响久违的家门,团聚的温暖甜美随着浓浓炊烟飘曳到村庄的犄角旮旯里。那些岁月里,大夏村的悲欢离合都在桥这边上演,又在桥对岸落幕。

时世流变,如今桥已残损欲坠,徒留桥面沉洼不平的青石板,已遮蔽不住经年的沧桑。岁月消逝,故人也隐约渐远。如今与桥同在的,或许只有村口的胡子爷了,一个铺路架桥的石匠老伙计。胡子爷一辈子不知造了多少桥,十乡八里,桥有百架,没有几座不是出自他手里的大铁凿子。

但他独独对这座老石桥,是极为上心的。

胡子爷守着石桥,每日里来回逡巡,清理杂砖碎石,拔尽杂草枯枝。逢上风暴雨讯,他就早早扛着木板,拎着水泥罐去加固桥墩。如此执着,年复一年,拎罐的手渐渐凸起青筋,扛货的背越来越驼了。他恰似一把晚秋的老柴干,敲打在石板上叮叮回响。人们都说,这胡子爷极像老石桥,看似年久衰旧,但总有一些念想,让他挺过不能再多的风侵雨蚀。

老石桥的一旁,早已修了新桥。本来要拆了旧桥,但胡子爷守着桥头死活不准,任凭谁劝都不济事。村里婆姨们打趣说这个老石匠被桥仙迷住了,年轻人则不屑老头顽固守旧。

一有空闲,胡子爷便坐到桥上,点上一支烟,在裊袅的烟雾里凝视对岸。过往行人或急促或慢吞,家边邻里或忙碌或闲暇,一个不落地从他身边走过。方圆几十里的老老少少都认得桥上胡子爷,遇到便招呼一声。不过,与他年纪相仿的老辈们却招呼得奇怪。

“大公爹几时回得来?”有人随口问道。

“快了,赶明儿还不回呀!”胡子爷喃喃自答。

石匠的眼神霎时如瑟瑟的寒风煞冷狠切,额头皱纹聚得更紧,隐约透露出深藏的焦灼急切,但很快又恢复往常的漫然淡定。他深深吸一口烟,用尽指尖的劲力把烟蒂颤颤地掐在石板上,压在黄胶鞋底搓了又搓,布满黯红色血丝的眼球一刻也没有游离桥对岸的远方,似乎陷入了无边无垠的泥沼而不能自拔。

怎能忘得了?那年他哥在石桥上回头望着他和他娘,无助地对他嘶喊:“照顾好娘,等我回来!”挤压在被枪口威逼的混乱人群里,他哥推搡叫骂着消失在黝黯的远方,从此杳无音信。

从此之后,娘天天领着他去桥上,瞅盼着远方,等他哥归來。渐渐地,等白了头发,等弯了腰,等瞎了眼。南边来的人带话说恐怕在台东小湖滩那一次填炮灰了,也有说跟着国民党军队去了对岸,怕是回不来了。他娘听了,摇了摇黔灰的枯发,又点了点头,将脸深埋在膝盖之间,颤弱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不怕不怕,怕也没用!”第二天仍是在桥上怔怔地等着……

终于,胡子爷又在桥上又送走了他娘。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守着桥,护着桥。

岁月带走了老石匠的年华。

落日余晖里,他浑浊的目光越过沧桑的大夏村,越过弥坚的老石桥,弥散在缥缈的远方,喃喃自语了一辈子“不急不急,会回来的!”

桥还在,人无踪,天地寂静。

那些年,我还是学生呢,上学放学路过板桥巷,总会有一阵鲜美香醇的味道飘然扑鼻。我总是忍不住拐车转身骑入巷内,觅得那鸡毛小店,而吸引我的便是林老板的汤面。

面店仅有一间大小,陈设实在简陋,但干净整洁。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没有帮厨的。

不一会儿,鬓发斑白的林老板就端上一碗面来,热气腾腾的,鲜美之味扑鼻袭人,扰动味蕾滋滋地生出涎液,令人禁不住云吞的激情。纤细的面条犹如银丝一般,优雅别致地盘卧在凝脂似的奶汤里,温存而又和煦地摇曳着,伴着青青白白的蒜末,亮盈盈地闪烁出诱人食味的辉泽。轻轻抿一口汤水,顿时醇香满口,浓厚而清爽,新鲜又密致,几乎融化了舌尖。面条根根筋道,弹入嘴里,既干脆又有韧劲,往往未来得及细嚼慢品,已囫囵吞尽,连汤汁也不剩半点。

汤的浓厚与面的清爽,味鲜顺口,香色相得益彰。相比于牛肉面没有烦人的麻辣,相比于肉丝面没有懊恼的油腻,相比于雪菜面没有厌恶的咸涩,更没有鱼腥、香粉、芥末和辣油那般味觉的粗鲁和无奈。

一城街道巷坊,大小汤面店多如串珠,挤满旯别旮落。林家只是鸡毛小店,但从他祖辈算起,是个百余年的老店。与林家同创的店铺,到今天已没有几家传下来的,当年有的曾名扬全城,红极一时,也有的规模空前,甚至分店开到江南江北。白云苍狗,人世沧桑,早已破落衰败,唯独林家的汤面还在这市井巷院,伴随春花秋叶,滋润着小城几辈人的鲜美生活。真想知道林家汤面里有什么秘传的奥妙?

“吃面喝汤,好面汤功夫。”林老板熬汤极为讲究,手擀水汌,汤熬炭炆,分毫不乱。鱼定是当日鲜,整条洗净。然后中火油煎,炸酥的鱼放鞭似的锅响。再用开水煲汤,激起浓香,四处散逸,乳黄的鱼子雀跃翻腾,渐渐融化成乳白色的高汤。林老板坐在锅旁,微眯笑眼,在咕咚咕咚的等待声里慢慢熬着悠长的时光。他的汤面全靠食材天然味道、细烹慢饪的功夫,是用心做的手艺。

后来,我到外地读书了,还常常惦念着再吃一碗林家的汤面。

前些天,回到盐城,我特意抽身去板桥巷。当年简陋的小巷已经改建成商业街,路边店铺鳞次栉比,街头人群熙攘,车流喧嚣。寻找许久,也没看见做汤面的店,更没有林家铺子。问得附近遛弯的老人,才知道林老板已经在去年过世了,是搬迁店面那档口被运货卡车撞上的。

我愕然伫立,记忆好像蒙上一层灰白的轻霾,灯影闪烁的夜色里,似乎看见林家汤面的升腾热气,板桥巷还是那么氤氲宁静。

记得林老板说过:“味道是熬出来的,人生是熬味的汤。”

虽是春意姗姗,却难掩春色盎然。如果是乡下老家,屋前檐后的柳树必然是繁茂烟煴,花絮漫天飞舞。

我的心思也随着柳絮,悠悠地飘回孩童时代。

那时,每逢开春都要到乡下住一段时日。依稀记得老屋门前有一棵大柳树,苍硕魁伟,每年三月就撑开绿色的荫棚,由稀疏逐渐稠密,从清淡变得浓郁,最后长得密密匝匝的,柳荫堆烟,绿丝如涛。树下便是我童年的乐土,与摇着尾巴的小黄嬉逐成一团,绕着矮墙追赶脱了毛的大猫。实在无聊的时候,便仰着头看树顶上有几只喜鹊在做窝筑巢?哪家的燕子带着小宝贝来穿柳踏浪?烦人的布鸪为什么总在柳枝上雀跃鼓噪?点来数去,我却永远也掰不对小指头。

我无数次惊讶,如此黝黑干枯的树干上竟然会抽出那么黛绿柔软的枝条,而且腰身细长,姿态妩媚,千万条丝绦一绺垂下来,美不胜收。其实,刚开始树干是光秃秃的,枯脆僵直,让人以为是风蚀虫蛀,生命已经逝去,可当你靠近仔细瞧瞧,会发现枝干上泛着幽暗的绿晕,而且挤满丁点大的棕灰色的小骨朵。不几天,青色的嫩芽就从小骨朵中迫不及待地钻出来,一眼望去满是粉碧色,如烟如纱,绿云缥缈。起先,树梢是淡淡的玉青,犹如喝了当季的明前绿茶,咂在口中,跳跃却又安敛地感觉饶人舌端,有说不出的灵动。再过两日,柳芽渐渐长大,青色更加浓重,带着微妙的柠檬花的黄色,透着阳光更加微妙,恰似闺阁里少女佩戴的翠玉,一派委婉灵秀的清纯范儿。

每当这个时候,外婆就早早地搬出桌椅,然后让我坐在矮矮的小板凳上,拽着我的手,拢在她那胖胖暖暖的怀里,用柳条编织手环、发卡、花束,把我打扮得像个“春仙子”似的。我便带着这融融的、润润的气息,到河边蹚水抓鱼,去菜花地里捉蜜蜂,在柳树下捏泥扮家家……

过了清明,雨才停下,柳树的枝叶就愈发柔曼婆娑,好像是瑬了绿色的玻璃,乌溜锃亮。枝条上挑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花絮,在空气中闪烁着晶莹柔嫩的透亮。若是微风吹过,花絮鹅绒一般轻摇漫曳,绕在身边如影随形,妙曼多姿;风再大些,柳絮便飞飏起来,淼淼漫漫,浩浩汤汤的,漫地遍野都是,雪霰似的迷住人眼。树底下,四脚全白的小黄沉浸在欢愉之中,撵着成团的柳絮追闹撒欢,尽情地嬉逐稍纵即逝的春天精灵。

那时候,我体质过敏不能出门,只好扒着窗户傻傻地瞅着柳树飘絮,心也随着柳絮翻飞,飘啊飘啊,一直飘到柳叶长长的时候。每当闲暇,外公总会随手揪下一片柳叶,卷曲起来,含在嘴里,信口吹出咿咿呀呀的小曲,清脆悠扬,叫人雀跃,狗儿鸟儿也合着节拍蹦跳欢叫,把快乐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伴随着柳叶小曲,我就要回城了。每次离开,我都看见外婆在柳树下转身擦拭眼泪的背影,便决心明年开春再回来。可惜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城里的日子单调冗长,虽然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但怎能比老屋前的那棵大柳树和柳树下外婆的身影更令人思念呢?

回忆犹如歌谣一般常在梦中相遇。

春意正浓,那棵大柳树还该是葳蕤茁壮吧!倘若东风与便,柳絮可否飘回老家,代我传递一声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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