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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者

2018-02-02李晋瑞

飞天 2018年1期
关键词:海涛

李晋瑞,山西平定人,青年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迄今在《青年文学》《飞天》《黄河》《山西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发表14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著有《原地》《爱上薇拉》等五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陌生人的玩笑》。

姜小琳坐在敦实宽大的三人沙发上,显得那般无助。她身体前倾,屁股微欠,目光透过玻璃茶几落到一只锈迹斑驳的茶叶筒上。办公桌后,一位中年男人双肘搁在椅子扶手上看似平静地坐着。窗外天气燥热,公交车、私家车、水泥罐车、出租车、救护车、摩托车将街道严严实实地堵个水泄不通,没有耐心的司机愤怒地摁着喇叭。此起彼伏又杂乱无章的声音叫人心烦。

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电脑的风扇嗡嗡嗡转着,屏幕上一条蛇形管不停地折来又折去还变换着颜色。按理说这时候男人应该给女人一点安慰的,起码该用温婉的语气给她提几条人生建议。他是试着做了,可话到嘴边几次都没能吐出一个字来。面前的这个女人一身素装,双手搭在腿上,长长的披肩发把脸挡去了一半。不知道为啥,他看着她,就是有话说不出来。

女人也一直没有开口讲话,从推门进来坐到沙发上有一会儿了,她一直不说话。这可不该是她的性格。屋外面的楼道里时不时传来同事的说话声,似乎与工作有关,却又没一句切到正题,甚至还隐隐约约提到姜小琳,可声音太小,又仅仅是一闪,他和她都没想着冲出去抓个现行,谁都知道那样做是自讨无趣。

这时有人来敲门。姜小琳一动不动,连头都不抬一下。椅子上坐着的男人倒显得有些紧张。他没有应声,等对方离开后,悄悄起身去把门锁上。

姜小琳这就笑了,意味深长。男人绕过办公桌重新回到椅子上,她说:“没想到啊!”说罢,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在茶几上。

“什么?”男人似乎没听明白,既而又语气肯定地说,“是啊,这世上的事,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就发生了。”

“我是说,就连你也怕。”

“话似乎不能这么说。”

“可事实就是如此。”姜小琳直了直腰。

男人突然觉得自己刚才不该去锁门。这时,姜小琳抬头看他,那双原本波光粼粼的眼睛已经如一潭死水了。事情过去一个月了,他想她不会是来找自己理论的吧,她想怎样?自己不过是赵海成的兄弟,又不是自己害死了赵海成。在这里,我们还是把这个中年男人的名字说出来吧,他叫黄海涛。他是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

黄海涛和赵海成,两个人都为人和善,性格内敛,属于那种家庭条件较好,又百分之百受过传统教育的人。十五年前,黄海涛大学毕业,到单位报到搭便车搭的就是赵海成的车,当然司机不是赵海成,赵海成只是坐在副驾驶上,带车。黄海涛坐后排,一路听着赵海成和司机闲聊,很少搭话。司机姓曹,是个谢了顶的老头,两撇八字胡,腮帮子塌得能填鸡蛋,大額头,小眼睛,再有半个月就办退休手续了。老曹不乐意退休,因为退了休成天呆在家里就为吃三顿饭,他觉得那样的人生没意义。赵海成却觉得老曹是惦记路上的那点风流韵事。

那天天暗下来的时候,窗外山峦如障,老曹一打方向把汽车开进国道边的树林里,很快一个中年女人迎着老曹的喇叭声,笑盈盈地出来迎接。那时候没有限酒令,司机跑长途都爱整两盅小酒。一看这架势黄海涛脸上便挂上了土。赵海成也烦老曹喝酒,但他还是在私底下劝黄海涛,说老曹不容易,一个快退休的老头,连个有女人的家都没有。那时黄海涛和赵海成还不熟悉,他能说什么呀!可当赵海成让他敬老曹时,他就是不敬。一个年轻的姑娘,很可能是那位中年女人的女儿、侄女,或附近村里雇来的吧,把菜端上来,老曹顺手把人家拉到怀里,嘴里嚼着嘎嘣脆的花生米说:“海成,人家还是孩子,不习惯。再说,以后你们有的是机会,可我这趟回去就……”说完,直接把杯中酒倒进嘴里,笑眯眯地对那姑娘说,“今晚我可不走了啊!”那姑娘“嘁”了一声。

饭后,老曹和赵海成去检查车,两人嘀咕,不想让黄海涛听到,但黄海涛还是听到了。老曹闹着要留宿。赵海成说自己立有军令状,第二天天亮前必须把设备运到现场。老曹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气呼呼地说:“那我喝多了呢?我醉了呢?把责任推到我头上。”

“曹师傅,我不想那样。”

“有个啥嘛?”

“再说,这种地方……”

“这地方咋了?别说了,车坏了,车坏了,神仙也没办法!”

“车明明是好着!”

“我说它坏了,它就坏了!”

“这可不光是你和我啊,曹师傅!”

黄海涛注意到老曹隔过赵海成看他一眼:“哪又怎样?一个小屁孩,敢多嘴……我就拧掉他脑袋!”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海成说。

汽车还是不情愿地重新上路了,可无论赵海成怎么点烟、讲趣事,老曹就是不理他。老曹憋了一肚子气,汽车自然跑得快,结果在后半夜出了事。老曹死了!赵海成和黄海涛甩出车外受了轻伤。事后,赵海成一喝酒就后悔这事。他说他根本没立什么军令状,他骗老曹只是听说老曹是个色鬼,喜欢住路边的野店,更主要的是那时他和姜小琳热恋着,怕毁了自己的名声。

几年后,黄海涛已经不是那个刚走出校门对施工现场一无所知的毛头小伙儿了。他和赵海成所在的项目部,从贵州转广西、进新疆,几乎走到哪里他们都是原班人马,而且每次选宿舍,他俩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对方。慢慢的,一线工人身上那些令人反感的东西黄海涛也开始接受了,譬如工人师傅们动不动爆粗口,譬如和当地人滋事打架,譬如酗酒赌博,譬如爱打麻将爱讲黄段子,等等。黄海涛不沾这些,他爱看书。爱看书的人都有点傻,还会问一些傻问题。有一次,黄海涛居然问赵海成:“咱们这种流动单位很多夫妻关系不好,婚姻出了问题,那你的呢?”赵海成想故意打岔把话题拐开,那时他才意识到,一线男职工常常聊女人,附近饭店的老板娘、烟酒店的女售货员、电影电视里的明星,却不涉及自己的妻子。黄海涛后悔自己问了这样的问题。“我可听说了,”黄海涛捅捅眼镜,试着圆场,“我听说,挺漂亮的。”endprint

“是吗?”赵海成一听不再谈婚姻了,也就放心了,他说,“她那也叫漂亮?不过,这人在一线呆久了,眼睛就会出毛病,别说女的,就是牵一头猪来,只要是母的,你就会说它漂亮。难道你不觉得她的屁股有点大?两条腿合不拢,从后面看就像一只小板床,那也叫漂亮?”赵海成看黄海涛一眼,嘴角忍不住掠过几分笑意。

“喂,”黄海涛知道赵海成搞错了(也可能他是故意想搞错),赵海成说的女人不是姜小琳,而是一个材料供货商,大家都在私底下传,说赵海成和她火热,黄海涛就说,“我说的不是那个女人。”

赵海成说:“大家现在不都在说嘛,说那个女的送材料只是借口,见我是真。还说你天天帮我打马虎眼,说我一到晚上就跑到她那里去了。”

“这我作证,你确实一到晚上就跑了。不是很晚回来,就是天亮也不回来。”

“对,一点儿都没错。我去库房看设备,不行啊?我去打麻将,不行啊?我凭什么每天晚上要和你这个死眉憷眼、没情没趣的人呆在一起啊?”

说着,两人呵呵笑,直笑到旁边隔壁的同事用脚踹墙,黄海涛才捂着嘴低声说:“我是说你爱人,听说可漂亮啦!”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当年真不该娶人家。”赵海成却这么说。

黄海涛没想赵海成会说这种话。那段时间,有关赵海成被戴绿帽子的传言不少,大家说,赵海成和那个女材料商搞在一起,是想报复自家老婆。赵海成还常常讲他的那套理论,说其实两个人无论多么相爱,要是不能在一起生活就干脆别结婚。他说,夫妻之间要分开五百公里啊,最好就各找各的,自由组合,重新开始生活算了。

“你这个人还挺开放啊!”黄海涛说。

“你不开放,还能咋?”

赵海成一脸无奈。从那以后,黄海涛就认定赵海成是个婚姻不幸的人。而且,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那是五一节刚过,有一天项目部搭舞台、挂条幅,说有文工团要来慰问。不想,节目一开始,从主持报幕到节目编排以及演职人员,全是自己公司的职工。就连歌曲的很多词也都变成公司的内容了,比方“咱当兵的人”就变成了“咱电建的人”;“为了国家的安宁,我们紧握手中枪”,改成了“为了国家的繁荣,我们奉献热和光”。演出水准高低是次要,大家看的是亲切,享受的是熟悉。第三个节目女声独唱——《我只在乎你》,当那句“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唱起时,赵海成就激动着要黄海涛瞪大眼睛了。台上的演员身材高挑,体态柔美,尽管与原唱相去甚远,但音韵与神态确实和邓丽君有几分相似。不过,她不刻意模仿原唱,反倒以自己的理解大胆去阐释,再加上灯光和化妆,在整场演出中算是最出彩的表现了。

“你说这女的唱得咋样?”赵海成问道。

“不错,有点味道。”黄海涛答。

“那是!”赵海成故作骄傲,“你也不看看是谁在唱?”

“谁?”

“咱家老婆。”

“真是?”

“不信?”赵海成掏出钱包在灯光下让黄海涛看里面的照片。

“确定是你老婆?”黄海涛故意说,一边把手往内揣里插,“要是我这里也有一张呢?”

演出结束,姜小琳到赵海成的宿舍。那是黄海涛第一次见姜小琳。卸了妆的姜小琳比台上更加光鲜照人。黄海涛记得姜小琳光脚穿一双细跟凉鞋,细滑玲珑的脚趾就像她的手指一样漂亮,她性格爽朗,爱笑。她抱臂踱步,眼睛就像久居伦敦的贵妇人到落后的丛林部落观光,眼前的一切都让她好奇。她打开赵海成的衣柜,又翻赵海成的枕头。赵海成用“女盖世太保”和“克格勃”来形容姜小琳。不过他态度诚恳,沉着冷静。黄海涛不知道人家两口子在搞什么鬼,几次想离开宿舍,姜小琳都不让。她说,她马上就走。她要到镇上和队友们集合。

“为啥?”黄海涛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我可以到别的宿舍挤挤!”

“我們这是集体行动,领导不让我们扰乱军心。”

姜小琳的眼睛一直看着赵海成,赵海成却始终不接话。黄海涛心想他要是赵海成,就立即站起来说:“凭啥?你是我老婆!”可赵海成没这么说,反倒是把他当成说话对象:“听到了吧,人家这是集体行动。集体,就得一切行动听指挥。”黄海涛记得自己当即就骂了一声:“狗屁!”随后,他听到姜小琳坐在赵海成床上咯咯大笑。

那晚,姜小琳当然没去镇上。第二天中午黄海涛回到宿舍,姜小琳已经归队乘车返回省城了。他发现享了一夜温柔的赵海成没有一丁点喜色。

赵海成说:“这得怪你!你小子没事放那么多书干嘛?我老婆想借借你的枕头,搬开下面也是书。她返过来看我,我倒好,床下全是酒瓶,枕头下面是臭袜子。我老婆说了,她喜欢的是你这样的男人。”

“可你是她老公呀!”

“理论上是吧!唉……”赵海成说得很认真。

黄海涛开始替赵海成担忧,他觉得赵海成这片树林留不住姜小琳那只鸟。尽管每天晚上睡觉前赵海成还要给姜小琳打电话,但实际上黄海涛觉得那只不过是作秀。有一次黄海涛逗赵海成说:“海成啊,你在这里打电话,你就不担心你老婆听着你的电话,却躺在别人怀里?”黄海涛本想赵海成会急得跳起来揍他,赵海成却只是骂了他一句:“你小子少胡说啊。”接着,赵海成又说,“要真是那样,也没办法啊!”

“那你就别假惺惺地打什么电话。”

“那可不行。她说了,接不到我的电话,她睡不着。”

“假,太假了你,赵海成!”

黄海涛聊这些的时候,一边还看书,所以没留心赵海成是什么表情,他体谅赵海成的感受。总之赵海成的酒是越喝越凶了,他醉酒后不是大吵大闹,就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一次别人把他抬回来,黄海涛给他倒水,赵海成却一把把他搂住,含着泪问黄海涛:“海涛,你说,咱们俩算……不算……兄弟,亲兄弟?”

“还算吧,除非你不想算。”黄海涛只是为了敷衍一个醉鬼。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赵海成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既然是兄弟,还是亲的,那你知不知道,我有件心事一直,一直没……跟你……”endprint

“说吧,你现在就说!”

“你哥我,他妈成乌龟王八蛋了,你知道吗?”赵海成压低声音,情绪激动,浑身都在发抖,“可是,你知道吗?可我他妈的,希望那个人是你。”

黄海涛一下把赵海成甩到一边,赵海成却看着他笑。黄海涛重新凑上来,认真地对赵海成说:“你他妈喝多了,你他妈就是个操蛋货!”

“我他妈是喝多了,但不操蛋。”赵海成怒火中烧,“你看了那么多书,你不觉得这个世界才他妈操蛋吗?”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

“是啊,你问得真好。”赵海成把枕头推到地下,脑袋像个吊瓜一样耷拉在床边,他自言自语,“是啊,我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说着说着,像孩子一样哭了,一边伸手到床下摸酒。

第二天,赵海成酒醒了,黄海涛和他去镇上洗澡,两人聊了不少。黄海涛问赵海成知道不知道前一晚说了什么话,赵海成说不记得了。赵海成说在流动单位很容易染上坏习惯,他举了很多例子,其中就包括叫他一直亏欠的老曹,他说在一线工作久了,脱节的不仅是社会,甚至还包括家庭、婚姻,还有爱。他怕黄海涛不专心,还用手拍黄海涛的肩膀,“其实像咱这样的人,压根儿就不该结婚。”

赵海成给黄海涛讲自己与姜小琳的过往。赵海成和姜小琳是在上师大时相爱的。那时赵海成阳光帅气,精力充沛,对姜小琳温柔体贴,呵护有加。他们不是同班,但天天见面。为了不违犯校规,他们就利用在过道擦肩而过的瞬间眉目传情。姜小琳能歌善舞,赵海成在学生会,学校里组织的活动他们一起参加,当然重点是“一起”。毕业时他们赶上分配的末班车。赵海成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无论从传统孝道,还是人们讲究的社会关系,他都该听父母的建议回父母单位,尽管是一家建筑企业,但毕竟是建电厂的,父母有父母的理论,说这电啊,与空气一样,谁都离不了。意思是说,会有建不完的电厂,不用担心失业。姜小琳那边,父母同样希望女儿留在身边。那就是说,她得回南方。这下姜小琳为难了,毕竟那时的南方已经沐浴改革的春风,时尚、开放、富有、鲜亮、生机盎然,北方对她来说,除了赵海成这个人,到处都很暗灰,她相信回到南方会得到亲人的疼爱,但那不是赵海成的疼爱,可如果留在北方,她清楚意味着什么。好在,赵海成不为难她,因为他爱她。他们在人生道路上第一次体会到现实的残酷。知道吗?赵海成说,现实永远太现实了。姜小琳抹着眼泪回到南方,一周后却又返了回来。她说她努力想结束爱情,可失败了,因为她发现没有爱情的女人世界是不存在的。于是,她跟父母撒了谎,称自己已有身孕。他们如愿以偿,一起分到赵海成父母的单位。开始他们在单位的子弟学校当老师,可一年不到,子弟学校划归社会,他们不得不转岗。师范类专业的他们,姜小琳去了工会,而他只好到一线当了一名设备管理员。

讲述中,赵海成从手机里调出与姜小琳的相片给黄海涛看。那是在雪野上,身穿黄色羽绒服的姜小琳在前面跑,仰着头,大步流星,乌黑的头发向后飘着,脸上洋溢着欢乐。赵海成在后面追,手里捧着刚刚抟好的雪球。不远处是他们并排而立的自行车。画面简洁明了。

“什么时候的?”黄海涛问,“去年?”

“怎么可能!”赵海成瞟一眼黄海涛,“很久了。现在哪有那时间?恐怕也没心情了。”

后来,公司办公室招秘书,黄海涛报名并被录用,调回机关工作。赵海成送黄海涛到火车站。黄海涛没想到赵海成竟然又提起照顾姜小琳的话。黄海涛知道这个“照顾”是有所特指,但他权当是笑话。他没个正型地问赵海成:“就因为和你老婆在一个楼里办公,就得照顾啊?”

赵海成脸上马上泛起一层孩子般的红晕,他抓住黄海涛的胳膊,说:“我知道她喜欢你这类型的。”

黄海涛看出赵海成的认真,差点儿骂赵海成一句畜生。可当他看到赵海成那双沉稳清澈又百般无辜的眼睛时,就放弃了。因为他相信,无论赵海成怎样犯混,赵海成还是爱姜小琳的。

回到机关,黄海涛和姜小琳见面机会多了,就发现赵海成的这个老婆啊,在整个机关真是最爱打扮、背后议论最多、最不合群、干什么事都独来独往、办公桌上竟然不放老公照片的人。要说她串办公室,也就是来他黄海涛这里最多了。最初,黄海涛还紧张,以为她来打听赵海成的事,后来他发现,她是冲文学来的,她喜欢和他谈三毛、张爱玲、萧红、乔治·桑、杜拉斯,喜欢波伏娃的《第二性》。黄海涛注意到,她只有在他这里才滔滔不绝,随意放松。有时她竟然会双臂交叉,半趴到他的办公桌上和他说话。他不能闭眼,也不能把脸转开,他只能看着她丰盈的嘴唇、圆润的下巴,她真的是那么美。

“我知道你迟早会调回本部来。”有一次,她突然这么说。

“为啥?”黄海涛问,“为啥不是别的人?”

“因為你床头那些书。别的人床头没有书。”姜小琳说,“当然了,不是所有人都想回机关。毕竟现场自由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干啥干啥。”

“呵呵,其实在现场能干啥?”黄海涛明白那个“别的人”十有八九是指赵海成。

姜小琳说,其实她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呆在建筑企业,她该去面包坊、咖啡厅、花店,甚至夜店。她说建筑企业里生活死板、粗糙、没品质,连个帅哥都难得一见。说完她呵呵笑,象征性地用手捂嘴。她已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啊,心里还这么不安分!但不可否认的是,黄海涛喜欢女人的这种不安分。但他没有在她面前显露这种相通,只是当她穿一条新裙子背后受到别人非议时,他会为她感到无辜。好在她那个人不在乎,就是别人说她老公在现场,自己却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一定是有别的男人,她也无所谓。

“嫂夫人,你穿得这么漂亮,是想给谁看啊?”要是有一天你跟她这么说。

“呵呵,就是专门给你看的呀,难道你不想看啊?”姜小琳就敢这么回答。

这么一来,黄海涛就认为,赵海成和姜小琳的婚姻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姜小琳的背后,应该藏着一个不光彩的第三者。

就在一个月前,事情真的发生了。去过施工一线的人都知道,一线工人的历法不是日历,而是工程节点。机组完成168试运移交商业运营,整个现场会张灯结彩、放鞭炮、聚餐喝酒,一起庆祝。一个月前,有一台机组完成168试运移交商业运营了。赵海成被小兄弟们拉出去喝酒庆祝,酒后有人提出唱歌,赵海成却脱离组织了。有人猜他是回项目部打麻将,所以兄弟们热闹完了,回到项目部发现他的宿舍门锁着也觉得正常。要说有什么异常,那就是在喝酒的时候,兄弟们不该提姜小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同事们在他面前已经默契地不提姜小琳了。他们相信了那些流言蜚语,觉得姜小琳看不上赵海成了,毕竟姜小琳在省城越来越时髦,赵海成一年四季在现场越来越像野夫山汉。机组投产后项目部往往会放几天假,吃饭时大家还问赵海成要不要一起回省城,大家记得赵海成摇了摇头。当时有个不把门儿的二货在酒桌上起哄:“赵师傅,我觉得你必须得回。这感情感情啊,不回去干(感),哪来的情啊!”说完还举起酒杯,东倒西歪地号召大家,“都回,谁要是不回,哪咱们可就替他回了啊!”说完,还用肘捅赵海成,“你说是不是,赵师傅?”赵海成嘿嘿笑,把头转到一边。后来,赵海成过圈儿打关,醉没醉不清楚,反正喝了不少。第二天早晨,回家的人要早走,以为他没起床,而项目部的人却以为他回家了。到了中午,大家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头,他们撬开赵海成的宿舍门,发现他躺在床上,一条腿像根树叉,僵僵地挺在床边,身体左边扔着手机,屏幕上是姜小琳用微信发来的一句话:有本事你就死在现场。endprint

他真就死在了现场,突发性心梗。所有人都认定姜小琳恨死这个男人了,这个男人的死给了姜小琳重获新生的机会。那天正好是姜小琳的生日,值得庆贺。

姜小琳就这么目光呆滞地坐着,手指依然在手机屏幕上慵懒地抚摸着。黄海涛记得姜小琳说过,这手机是赵海成送她的生日礼物。出于某种奇怪又复杂的心情,黄海涛和这个女人囿于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就是不知道应该说点啥。

“其实,我知道赵海成和你说过一些话。”姜小琳终于开口了,“我们的事你多少知道一些。”

“嗯……”黄海涛迟疑着。

“我要是你,我就照他的意思去做。”

“他的意思?什么意思?”

姜小琳穿着裙子,很短,无法遮挡她两条性感的腿。

“我现在自由了,很彻底。”姜小琳的表情开始缓和,她想从一个处境过渡到另一个处境,“你说过我要是自由身,你就会追我。我想,赵海成就是这个意思。”

这也……简直……黄海涛宁愿相信姜小琳有谵妄症前兆,也不愿意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丈夫尸骨未寒,她居然有如此想法。

“可我,”黄海涛打起结巴,“我说那话的时候……”

“这不是重点。”她强调说,“是我不够漂亮?我还可以打扮打扮嘛……你知道吗?他对我说过,他希望那个人……是你。”

又来了!黄海涛想不通自己凭啥要卷入他们当中。黄海涛看姜小琳像只鸟,悠然地在暮色之中飞翔。

“觉得我配不上你,还是因为赵海成和你是哥儿们?”

“我只是说……”黄海涛吞吞吐吐。

“我想睡个好觉!可是我一闭上眼就是他,全是他。他笑我,嘲笑我,样子还那么得意。他如愿以偿了,他胜利了,他是一个自私的家伙。他自認为那样是爱我,可他不知道他有多残忍!”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当然不明白。没有人能够明白!”姜小琳眼神里充满轻蔑、仇恨和失望,“他太自私,否则他也不会想让你去做那个人。”

“哪个人?”黄海涛不置可否地笑笑。

“第三者。我的相好,我的情人。”姜小琳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大家不都是这么说嘛,我姜小琳这么骚,每天乐得合不拢嘴,不谈老公,不聊孩子,我怎么可以在外面没有一半个情人呢?三个五个也正常啊!”

“事实上呢……”话出口后,黄海涛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恶毒。

“这些重要吗?”姜小琳继续用手抚摸着手机屏幕,“你以为我是来给你解释的?没这个必要吧。”

“是没必要。”

“连你都这么认为!可是某些人,他妈的就是不懂!他落了俗,辜负了我,更辜负了他自己。”

姜小琳说,她和赵海成婚后的最初几年还是很幸福的。赵海成家条件不错,新婚时父母给他们准备了独立婚房,装了电话。那时,赵海成腰间别着BB机,每天晚上,他总要到项目部门口的小卖部给姜小琳打电话。开小卖部的一对母女,姑娘十六七,情窦初开,开始赵海成认为给自家老婆打电话没什么不好意思,可他注意到当他聊家庭琐事、偶尔会提到“想啊”“爱啊”之类的词时,那姑娘就显得不自在,搞得姑娘几次起身佯装去整理货架。后来他就在电话里和姜小琳用暗语聊,很多一语双关的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儿子出生后,赵海成更觉得自己像个无名英雄,他在外为家奔波,姜小琳就是坚实的后方。姜小琳天生喜欢热闹,能歌善舞,她的生活可以围着儿子转,但不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围着转。当家务干完、把儿子的一切事情安排妥帖、尤其是当儿子去奶奶家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空空旷旷寂寞无聊了。赵海成理解姜小琳,鼓励姜小琳去逛街,参加参加社会活动:“小区对面公园里不是有合唱团、交谊舞嘛,你去那里发挥发挥特长。”赵海成的话说得真诚,甚至还文绉绉地冒酸词儿,“再美的玫瑰,不见阳光不施水也会凋谢。”

姜小琳没去,因为她知道赵海成这么说,正是缘于爱。等赵海成休假回来,姜小琳责怪他、笑话他,世上哪有这样的老公,别人家的男人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不让自己老婆抛头露面,你倒好,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老婆往外推。当时姜小琳穿着晨衣,在满是阳光的阳台上晾衣服。赵海成醒了,裸着身体赖在床上。他笑,他那种神闲气定的神态、无坚不摧的自信让姜小琳感觉很好。早饭后,两人一起把孩子送到学校,赵海成提出陪姜小琳逛商场,可他穿着背心和休闲短裤,姜小琳说就这行头到公园里散步都勉强,还是算了。赵海成跑回家换成长裤T恤,两人一起进了商场。可是,赵海成他,实在……他不是走得太快,就是走得太慢,他和服务员说话嗓门大得像吵架,姜小琳想给他选一身西装,他却躲闪着死活不试,说自己就一个土著人,不露肉就行。赵海成的不懂风情令姜小琳恼火。赵海成看出来了,他拉着姜小琳去商场旁的咖啡厅缓和关系。服务员把菜单拿来,他匆匆翻几页就不得不递给妻子。他将身体向后一靠,跷起二郎腿,不停地踮脚,作派就像个故摆清高的二流子。回到家,赵海成满是委屈,说自己在一线不是在空旷的场地,就是在隆隆的机房,说话嗓门当然大,不大对方能听到吗?至于那些咖啡和甜品,对他来说,他听都没听过,咋点?

“那也不能二流子呀!”姜小琳说,她心里也窝火。

“我怎么二流子了?”赵海成觉得姜小琳嫌弃自己,“我历来就是这么个人!”

“那你就不该去那种地方。咱土鳖就土鳖了,干嘛要逛那洋堂!”

赵海成不作声了。姜小琳意识到自己出口太重,便转头冲赵海成笑,希望他能当玩笑。赵海成却将她的笑看成要命的讪笑。姜小琳记得赵海成当时很镇定,似乎那天的不愉快就和没发生一样。后来,他们把话题转到儿子身上,一起开始动手准备晚饭。姜小琳希望赵海成在现场能多学习,争取机会调回机关。赵海成听着就想笑,他心里为那“多学习”仨字感到好笑,尽管他嘴上说“一定,一定”,但姜小琳知道他想说的却是,要让他多喝点酒那倒有可能。

赵海成酗酒很厉害,酒在他的生命里成了不可缺少的东西。即便回家休假,只要有人叫,他总会一呼即应,而且每次他都是醉醺醺地被人送回来。姜小琳恨透了这点,如同男人恨透了女人抽烟。赵海成趴在床上,呼呼喘着臭气。姜小琳觉得恶心,无法忍受。等赵海成酒醒了,他躲到阳台抽烟,不说话,脸上谄媚又自责的表情让姜小琳哭笑不得。赵海成下决心戒酒,发誓戒不了酒就不回家。当然了,他刚返回一线的几天还是好的,可半个月时间一过,在同事们连拉带拽的盛情邀请下,就又重新端起了酒杯。姜小琳在电话里骂他,他不反抗,也不作争辩。endprint

“你就那么无聊吗?”姜小琳一直以为赵海成是因为无聊才喝酒,可后来她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赵海成曾在电话里说过,喝点酒他就能睡个好觉。等他再回家时,她便问他为什么睡不着?这一问,倒问得赵海成像个孩子似的脸红了。

“到底是为啥嘛,是不是神经衰弱?”

“不是,都不是。”赵海成的脸更红了。

“那是因为啥?”

“因为你。”赵海成红着脸说,“因为我想你。”

赵海成说,每次从家里回到现场,他只能坚持二十天,再往后,他就……他说,就坚持不住了。施工现场附近那些粉红色洗头房、暧昧按摩店的事,姜小琳不是没有听说过。她就和赵海成说:“你一个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呀?”

“你以为那只是一泡尿呀?”赵海成伤心了。

姜小琳本来是当玩笑说的,万没想到却碰到了赵海成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要命的是,赵海成给她来了个换位思考。赵海成连哄带骗,非问姜小琳能坚持几天。姜小琳以为还在继续夫妻间的游戏,她说:“坚持几天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用坚持,这都什么时代了,那点问题还算问题吗?”姜小琳记得赵海成的表情一直正常着,他没有再追问她用的是什么方法。偏偏在接下来他们完成那件夫妻间必备的事情时,她的一句话把赵海成彻底干掉了。当时他们正在兴头上,姜小琳不无感慨地说:“哎哟,说来说去,还是和你的感觉最好啊!”

这本是一句平常话,但对已是满腹狐疑的赵海成来说,便有了无限的想象。他们的夫妻之事戛然而止,但仅仅是几秒的停顿。可毕竟是夫妻呀,就是再迟钝,姜小琳也发现这可不是一次短暂的心脏休克或机器断油。完事后,赵海成转头睡了(当然是佯装)。姜小琳觉得,赵海成一定坚信自己掌握了无懈可击的证据。难道不是吗?越是不设防的自然流露,才越接近真实。她本该作解释的,可她担心越涂越黑。姜小琳就想,等个合适的机会吧。奇怪的是,那个机会从此再没有出现。接下来姜小琳就有心理准备了,包括离婚。从那以后,赵海成就不爱回家了。当然不是真的不回,而是回到家时,他处处变得刻意,像个陌生人。

姜小琳继续说:“慢慢的,我们的关系就只能靠點记忆来维系了。可是我们的记忆从来得不到更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一年中能见到他的次数都比不上小区里推销鸡蛋和收破烂的小贩。恋爱时期积攒的那点记忆即使是香精,这么多年风蚕雨蚀,也该消失了。当然,我爱他,这一点从未改变。但我绝不会像许多人那样活着,我相信我一个人同样活得快乐。坦率地说,我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可这一切在别人眼里是建立在自私和自我基础上的。大家的认识根深蒂固,但赵海成最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喜欢装腔作势,更不喜欢假惺惺。是他被左右了,是他用变了的眼光来看我。我当然也就变了。他变得阴阳怪气,含沙射影。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本该推心置腹说说话的,可他那样紧张,从前那个海阔天空滔滔不绝的家伙死掉了,后来的他每说一句话都煞费苦心。他揣度我,从不正面说出他的想法。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很好的演员,一直在演戏,他是编剧兼导演,他却认为是我策划了一切。我耐心地跟他解释,我们吵过,结果适得其反。有一次,我干脆开口向他要证据。他却说我掩藏得好,潜伏得深。唉!即使这样,我也相信我们还是爱着对方的,只是再没有以前透明了。我们就这样完了。可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更不知道错在哪里。”

姜小琳一口气说完,静静地看着黄海涛。黄海涛说:“以我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尽管以前我也怀疑过。”

“所以今天来你这里。”姜小琳重新把头低下,“以前我认为,两个相爱的人第三者是根本无法存在的,现在我还这样认为!但是现在我想有一个第三者了。赵海成,他一直不喜欢我颓废,我要在他面前做那个永远阳光的姜小琳,他从来没有见过我的不快乐,一次都没有。可我撑不住了,海涛,我需要有个人帮我。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我……”黄海涛说,

“你别推了,我是认真的。可能有点为难你,可能我太混蛋。可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崩溃了!海涛,你知道的,只要我开心,我做什么事赵海成都不会反对,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他心里苦,他那点心思瞒不过我!”姜小琳长叹一声。这时她已是满面泪水,她哽咽着、绝望着,用几近央求的语气说,“就算看在海成的份上,嗯?”

“可是……”黄海涛还是感觉为难。

“起码在这段时间里,每天晚上给我打个电话!”

“你觉得这样能行吗?”

“我不知道,我只能试试。”姜小琳痛苦地摇头,“我想好好睡上一觉!”

“那好吧!”这次,黄海涛总算答应了,“那咱们就试试。”

听到黄海涛应承,姜小琳湿盈盈的脸上突然泛出少女般的红晕。

姜小琳起身走了。黄海涛知道她一旦走出这间办公室,就会变成那个常人眼里靓丽迷人的姜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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