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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

2018-02-02刘万苍

飞天 2018年1期
关键词:学区老师教师

刘万苍,男,甘肃省定西市安定区人,中学教师,甘肃省作协会员。曾在《飞天》《朔方》《北方文学》《海燕》《短篇小说》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数十篇。

清明节过后,天气渐热,中考也到了最后两月的冲刺阶段。校园里的气氛一时变得非同寻常起来。一年又一年,这一届九年级学生眼看又要毕业了。

刘放是那天早晨跟完早读后被陈校叫去的。

早读的下课铃响过,随着学生们长长的一声“老师再见”的喝喊,刘放走出九(5)班教室,身后随即被少男少女们叽叽喳喳的喧闹声所淹没。这是胭脂镇初级中学教学楼的三楼,本届九年级六个班的教室全都集中在这一层。教室内外的墙壁上,随处可见的是花花绿绿的有关备考、迎考的励志牌标。嫩黄的晨光透过走廊玻璃,映在墙壁和牌标上,洇出一片爽亮。刘放禁不住伸了伸懒腰。

教学楼是三年前才投入使用的新楼,也是全镇第一栋教学楼,“贫三”项目的,呈“品”字型,总共有六层。眼下全校所有的教室都集中在楼上。教学楼东边是一长排平顶房,已显得陈旧而风雨斑驳,较之六层高的崭新教学楼,其形象猥琐而拘谨,仿佛一群进了城的乡下平民。不过,全校多一半教师至今还在平房里办公、住家呢,刘放的办公室就在那一排平房的最北边。此刻,正有一群人围在那儿的棋盘边杀得“啪、啪”有声。

刘放刚要下楼回办公室,却被迎面闪出的张绪老师叫住,喂,刘老师,下课了么?我正要去找你哩。刘放问,啥事,张老师?张绪说,陈校叫你哩,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我打你手机,关机,想是你正上课哩。刘放睃一眼这个大了他整一轮的办公室干事,温了脸说,知道了张老师,我这就去。说完,他下意识地晃晃手中一摞教本、导学案之类的物什儿,偏腿上了四楼,径直向校长室走去。

刘放今年带九年级,上九(5)、(6)两个班的语文课,兼任九(6)班的班主任,属全校最忙的教师。刘放一边朝校长室走,一边心里揣测陈校叫他的原因:是自己班上的学生打架斗殴了,还是向低年级学生收取“保护费”了?或在校外镇街上摸人家小商铺的钱物了?或男女生躲在某个角落里做出什么苟且事让校长抓现行了?……说实话,对于面临初中毕业的九年级学生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一切皆有可能。

刘放心里忐忑着,敲响了校长室的门。门开了,露出陈校一张清癯的脸。进得校长室,跟陈校打了声招呼,刘放便坐在校长办公桌对面的黑皮沙发上。陈校手里夹着一支烟,猛吸了两口,目光就水般地漫了过来。这时,刘放蓦然发现52岁的陈校目光不再清亮,已然浑浊如雨后的两口池塘,里面尽是枯枝败叶、烂泥黄汤之类的。真是岁月无敌啊,刘放心里叹道。陈校捻灭烟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刘放随即迎了对方浊黄的目光作聆听状。顿了顿,陈校终于开口了。但让刘放没有料到的是,陈校对有关班级管理、学生纪律及备考迎考方面的事只字未提,却意外的说了刘放个人生活小节上的事情。陈校说,刘老师啊,你又拉上窗帘了……说时,陈校竟然眼神复杂地望着他。刘放一怔,臉便红了。真是的,自己怎么就忘了呢?刘放心里遽然紧了一下。陈校又说,人家其他男老师都没有拉上窗帘嘛,通过观察,我发现这几天你一直拉着窗帘……我得提醒点你,教学要抓,但个人生活细节问题也得注意呀,眼下校内校外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咱哩。再说,教师会上咱不止一次强调过的事嘛,怎么就……陈校说到这儿话头就打住了。刘放一时尴尬在校长室的沙发上……

翌日清早,晨光熹微。

胭脂镇初级中学早读的铃声6:40就敲响了。

九(6)班教室里早已黑压压坐满了学生。

这时,班主任刘放静静地站在讲台上观察着学生。今天轮到他跟自己班的早读了。他目光利刃样切过教室里每一个座位,发现66个座位只有一个座位是空的。刘放下意识地盯住那儿皱了皱眉,浓黑的剑眉隐隐凝上愠色。教室顶板上六根细长的节能灯管半死不活地亮着,发出细微的丝丝声,幽蓝的银光照在65位男女生脸上,一片惨白,好似每个学生都患有严重营养不良症一般。此刻,有的学生已经开始小声背诵课文了,有的学生伏在桌上写着什么。大约两分钟后,刘放开始布置早读任务。他说:今早我们集中精力温习学过的《<诗经>两首》:《关雎》和《蒹葭》,还是咱的老法子,要求在激情朗读与背诵中进一步感知诗作的情感与内涵。我心感我佛嘛,大家要尽量进入角色哦!

于是,早读正式开始。教室里乍然响起60多位学生水波般的诵读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学生们摇头晃脑地诵读着,教室里霎时人声鼎沸。刘放在行道里款款地踱着步子,不时小声地作着个别提示与点拨。语文课是一门情感性极强的学科,教师们每天的早读,都少不了引导学生情感朗读和背诵古诗文及现代文中精彩蕴理的篇目或段落……

忽然,一位女生闷头闯进教室,她看都没看刘放一眼就擅自坐在了那个空着的座位上。刘放巡到女生身旁,小声问她迟到的原因。女生起初低头不语,后来瞪了眼说,睡得迟了嘛,就起得迟了嘛!咋着?刘放心里生气,但还是忍住了。他温声说,你迟到了就得有个原因嘛。女生又狠狠地白了刘放一眼,便埋头装读。

女生名叫尹倩倩,是班里唯一的重读生,她的年龄和个头都比同班女生大一些。近些年国家限制初中生重读,各校各班的重读生已是凤毛麟角。尹倩倩却成了例外。她家离学校远,原本是住校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忽然从学校搬了出去,在外面单独租了镇上老供销社的房子住。失去了学校的监管,尹倩倩便一副大不咧咧的模样,描眉涂唇、衣着另类地出现在校园,有时竟然趿拉着一双拖鞋来上课。刘放看不惯,便找她谈话,人家却强词夺理,几句话就把刘放噎了回去。尹倩倩说,老师你也管得太宽了吧,难道我们就没有一点形象上的自由吗?刘放哑然。他是不想跟这样的学生过多纠缠。记得去年秋天,尹倩倩来刘放班上插班重读时,刘放就看不惯她怪异的穿戴,心里犹疑着敢不敢接受。谁知人家竟然搬来了副校长黄世欢,说是黄校的什么瓜葛亲戚,刘放只好麻着头皮接受。但尹倩倩的表现一直让刘放很闹心。endprint

早读7:30结束,紧接着的是早操。

几声急促的哨音响过,操场里陆续站满了各班上早操的队伍。刘放跟在自己的九(6)班队列后面。在这所初级中学,班主任们从早晨6:40早读开始到晚上9:30晚自习结束,都得“连轴转”地跟班,学校领导在全学区表彰大会上总结经验时美其名曰“早六晚九”的跟班制。班主任们私下里却对此颇有微词。譬如,7:30的早操你得跟着学生跑,你不跟?你不跟就有问题,无论你班上学生跑得多整齐、口号喊得多响亮、队列多有气势,值周领导和学生会的干部一看你老班不在,就会毫不犹豫地扣除你班级的评比分,从而直接影响你班主任的年终考核成绩,乃至职称晋升。再譬如你是一位语文或外语(英语)教师当班主任,那就更惨了,每天早上都得从6:40就进教室跟早读,直到晚上9:30晚自习结束才能消闲。对于他们来说,早读天天有,不是这个班就是那个班,反正雷打不动,风吹不偏。

还有,早晨9:10的课间操也一样,班主任们要跟、要组织、要督促学生做认真、做规范。操做完后还要督促学生唱一两首歌或练一练立定跳远。自然,下午4:30后还有50分钟的课外活动呢,虽说学校体育组把活动项目安排表印发给了各班,但你班主任必须得去跟。这是为了学生安全嘛。校长反复强调:安全无小事,责任重于泰山。校长的这话据说是前任教育部长的“生命不保,谈何教育”一说派生而来的。的确,近年来校园安全事故频发,说骇人听闻一点都不夸张,诸如学生之间打架斗殴致死致伤、活动误死误伤、拥挤踩踏死伤、学生头目收取“保护费”欺凌弱小、不明真相的校外人员冲进校园乱砍滥杀、投毒致死致残等等等等,让人听了心惊胆寒,毛骨悚然。

而作为班主任,其责任重大,压力山大!你有理由不好好跟班吗?

陈校说刘放“又拉上窗帘了”是事出有因的。就在不久前,本县一些乡村学校接连发生了多起男教师性侵女学生事件,嫌疑人的做法和性质十分恶劣也基本雷同。譬如,某村小学一位56岁的男教师赵某以单独辅导作业为借口,在办公室性侵了多位9至13岁的小女生。这赵老头当初是由民办教师转正的,在教育界混了30多年,其外孙女都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却干出了如此伤天害理的事。被他侵害的学生大多是父母不在身边的留守女童。受害女生大多都忍气吞声,不敢给家人说出真相。但要命的是有一位年龄较大的女生怀孕了,被她姨妈发现,才如实道出自己的遭遇。那女生的姨妈先找到学校去论理,却被学区校长以“扰乱学校正常教学秩序”为由轰出校门(据周围群众私议,那赵老头和学区校长是多年的铁杆“三友”,即酒桌上的酒友、办公室的茶友、麻将桌上的麻友)。后来,受害女生的姨妈带着孩子找到县公安局,经法医检查鉴定,确认那女生因遭受性侵而怀孕,且精神已有点异常。警察把赵老头请到局子里,赵老头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如实招了出来。那老头的招供大出人们的预料,他承认自己从年轻的时候起就陆续性侵女学生,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侵害了多少女童。趙老头当即被刑拘,再也没有回到他混了30多年的校园。老百姓都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只要你来得遭数多”,你做下了恶事,遭报应那是迟早的事。再譬如,某初级中学一位24岁的代课教师龚某,同样以辅导作业为由,把女学生叫到自己办公室“单独辅导”,先后性侵了四位女生,其中一位女生下身被重度撕裂,流血不止,哭,死活不去上学。她干公事的姑姑问询后事情才败露。原来这位代课教师的叔叔在县教体局人秘股当着股长,他才有恃无恐。后来龚某还是被司法机关控制起来接受调查了。又传,某初中49岁的男教师曹某,利用给学生课外单独“补课”的机会,先后性侵了五名女生,被家长告发后,曹某上跳下窜,四处打点,企图摆平事情,逃离法网,但他终归还是被查了……一时间,全县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心惶惶。街头巷尾和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责骂教师的声音,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于是乎,上面发出红头文件通报了几起男教师性侵女学生事件,并要求各校加强男教师的管理工作,以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据说,本县教体局的局长大人还为此背了个不重不轻的记过处分。不久,全县各直属学校、各学区不同程度地制定出台了相关文件和规章制度。校长们大会小会总要三令五申地强调男教师们务必管好自己的人,不要去触碰高压线,以免弄丢了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饭碗。

刘放所在的胭脂镇初级中学也相应出台了六项硬性规定,被教师们戏称为“男六条”:

胭脂镇初级中学关于加强男教师管理

和师德师风建设的若干规定

1.严禁男教师在办公室与女生单独谈话或为其辅导课业;若万一有要事者,必须同时叫两名以上的女学生方可去办公室。

2.男教师不论白天或是夜晚,一律不准以任何理由任何借口拉上办公室的窗帘,以便他人随时监督检查。

3.严禁男教师在放学后或节假日单独留女学生在学校里擅自活动,若有活动,必须是以集体形式举行的。

4.严禁男教师对女学生有任何形式的挑逗言行和相关表示,更不得在学生中散布或传播不健康的内容。

5.严禁男教师与外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更不准观看色情淫秽的录像或上黄色网站。

6.每一位男教师,都应做到严于律己、洁身自好,树立良好的教师形象,为我校的师德师风建设做出贡献。

以上六条规定,万望各位男教师严格执行;若有违犯,责任自负。

西塬县胭脂镇初级中学

2010年4月12日

学校要求该《规定》不光要发在教师的“QQ办公群里”,还要求校办公室打印、分发、张贴在每一位男教师办公室的显要位置。

胭中此《规定》一出,就有个别男教师干脆摘下办公室的窗帘,不再使用;有的男教师虽然没摘下,但拉开之后一直再未拉上。窗帘一下变成了男教师办公室闲置的摆设。

而刘放竟然忽视了学校的规定,依然拉上了窗帘,校长自然是要过问的。

可是,陈校哪里知道,教师刘放拉上窗帘,并非故意为之,而是纯属一种习惯。endprint

多年来,作为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刘放上午忙得“连轴转”,而下午只有两节课左右的时间稍微消闲些。这时间,他便撞上门锁,拉上窗帘,蒙上被子,巴不得睡个天昏地暗,心远地偏。庄生蝴蝶,蝴蝶庄生,那样子好不自在安然!当然,有时候他是真睡,以消除早上的疲劳;大多时候他并没有真睡,却蜗在被窝里看书。自学考试书、中外经典名著、文学杂志之类,是他下午消遣的精神咖啡。况且,刘放从小就醉心于两种声音——雨声和车声。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这两种声音冥冥中与自己的生命合缘。胭脂镇初中的后面紧靠着胭脂山,陇海铁路从山下穿镇而过,那里有一座小火车站。刘放自从到胭中任教后,20多年里,有那么无数个下午,特别是有雨的下午,伴着淅沥的雨声,加之不时进站出站火车的震颤声,他尽情享受着这两种声音的协奏,内心如醉如痴,那美妙若梦的籁曲,或伴他小眠,或伴他沉思,或伴他联想,或伴他翻几页书,或伴他写几句心爱的文字,那感觉,不是神仙,赛似神仙。

刘放也曾想过,这种痴爱或许与他从小的生活经历不无关系。刘放小时候家住在铁路边,每个夜晚,东来西往的火车的鸣笛声、车轮碾过路基的震颤声伴他入眠,唤他半夜准时起床撒尿,催他早晨按点起床上学……如果再遇上雨天,就更惬意了,车声伴着雨声,合奏出难以言说的韵律,他躺在母亲煨热的土炕上,静静地享受着这种声音入眠,它们成了刻在他童年和少年时代心坎上的一抹温馨的记忆。

近些年,他偶尔还能收到几笔数目不等的碎银和几本样刊,一般是他在文学杂志上或报纸副刊上发了小说或散文。同事们见了便嚷嚷着让他请客,他便请客,与大伙儿同乐一番。这些,都是他“拉上窗帘”修来的正果。

这种午后偷闲的习惯刘放已保持了多年,实在一时难以改掉。

然而,现在必须改掉,而且连窗帘都不能拉上!

刘放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几句那些干坏事的老师的娘。

吃过晚饭,离夜自习还有一大截时间。刘放心里郁闷,便独自走出校门散心。镇街上行人不算很多,但个个都脚步匆匆。沿街道两旁整齐地排列着胭脂红的二层小楼,是镇政府几年前统一规划开发建起的商品房,各村有钱而不便进城的农家人就买了这些房舍,一楼大多经商,开着商铺、饭馆、修理部、理发馆之类的门面,二楼住家,两层房使用面积大多在180平米以上。镇街两旁的人行道上花木葱茏,绿阴匝地,和县城的街景没有什么两样。刘放边走边随意地捶着胳膊伸着腰,还不时与熟人打声招呼。

穿过街道,刘放来到了镇外的田野里,视野顿时开阔了不少。

正值暮春时节,田野里呈现出一派生机。今年的雨水稠,庄稼长势喜人,山塬上和谷地里到处郁郁蓊蓊的。不远处一群蜜蜂嗡嗡地飞来萦去。刘放随之来到了一块胡麻地边,胡麻花正开得艳,蓝莹莹的如一泓澄澈的湖。望着眼前的蓝,刘放蓦然想起多年前妻子还未调进县城小学时,一家人常来这儿转悠的事。那时儿子正上小学,有次一家人来到这块地边,地里正好也种着胡麻,胡麻花同样开得蓝莹莹的,于是,一家三口在胡麻地前拍了张温馨的合影。想起这些情景,刘放的心绪畅朗了许多。

胡麻地的北边,是一大块豌豆地。豌豆长得翠绿葳蕤,红的、黄的、白的豌豆花正开得艳丽而丰饶。走近了,偶尔会看到青嫩的豆角垂挂在枝叶间,豆蔓弯弯曲曲相扶相拥缠绕在其上。刘放蹲下身子,拣摘了几枚肥硕的豆角,熟练地劈开豆角,轻轻扯下两页内筋,鲜嫩的外皮顿现眼前,再连同青豆一起丢进嘴里细嚼,一股清甜的香味入腔入肺。扯掉内筋连皮吃青豌豆角,这是他童年时的拿手好戏。

穿过田野,刘放来到了火车站。

小站同样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胭脂站。据说,这些地名的来历,皆因了北边的胭脂山。胭脂山上有一眼泉,长年细流汩汩,水质清甜温润,晶莹明澈,滋养得周边的泥土很肥沃。泉周围春夏两季生长着一种奇异的花草,女人们摘取它捣碎了可以当胭脂用。因此,从先祖们开始,人们都叫这山为胭脂山。

车站上人烟稀少,不时有火车进进出出。车站靠北的胭脂山下,临时搭建了一长绺板房,那是修筑铁路复线的工程队的驻地。远处,工人们正在绿色护栏里施工,机器声隆隆作响。据说,铁路复线修通之后,火车再也不会有会车之虞,省时提速,好处多多。

眼下,小站上除了几个值班的工作人员外,已经很少有其他人走动了,一副岑寂和萧条样。刘放记得自己上镇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正是改革开放初期,那时小站上还很繁华热闹。与学校只有一墙之隔的铁路工区里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住得满满的,他们的家属房密密匝匝的挤在铁路和学校之间的场地。工人们的子女也大都在镇上的中、小学上学,镇中学的学生人数曾一度接近过两千,每一级都在十个班以上。那时,小镇上刚开始设集,人们的精神头都很足,四乡八岔的老百姓都会来镇上赶集,也顺便挤到车站上浪逛浪逛,看看东来西往的火车,见见难得的光景。刘放家所在的村子离车站近,他每天放学后都要领着弟弟来到火车站,骑在冰冷的铁轨上,从炉渣里拣拾煤核。那些从火车煤机头嘴里吐出的炉渣,扒一扒,拣出煤核拎回家,就是母亲灶头上最好的燃料。有时运气好了,还可遇到过队伍的闷罐军列,从解放军叔叔那儿讨得一两碗带荤菜的大米饭或一把糖果、几枚巧克力之类的吃食,以解他们童年的馋虫。刘放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基本上都是在这个小镇车站上晃荡过来的。

刘放沿着铁路踽踽而行。夕阳下,两条黑亮的铁轨向远处逶迤延伸,铺设齐整的石灰枕如同偌大的琴键。刘放舒步于其上,好像弹奏着天地间最美妙动听的乐曲一般。刘放心里顿时储满空前的惬意。

他趁兴登上了胭脂山。胭脂山是东西走向的山塬,陇海铁路就是顺着它的脉向自山脚修过来的。置身山顶,俯瞰山下的铁路,目力所及,一派空旷而寥廓的景象。蓦然,刘放有了令自己吃惊的发现:原本在山下感觉溜直平坦的铁路,自山顶望下去卻峥嵘凸现——地势东低西高,铁路几乎成为陡立的悬梯,东来西往的火车宛如一条条蜿蜒的大蟒蛇,一会儿东下,一会儿西上,轰轰隆隆震撼着山河。这气势太离奇、也太壮观了!自己平素上山,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一壮景呢?这自然让他又想到了人生和命运,它们何尝不是如此起伏呢?刘放心里有了激荡,立即打开手机的视频,摄下了这壮观的瞬间。endprint

忽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看号码,是学区干事杨唯打来的。杨唯在电话里说,我又进了一批中考复习资料,让你的学生们快来购买吧,八五折呀,迟了就被抢完啦。听了杨唯的话,刘放心中蓦然一堵,鼻腔里同时挤出一声冷哼。但这种情绪旋即又被某种清醒所置换:他自然想到了自己的处境。眼下自己正面临着晋升中一级教师的坎儿呢,这类小人是得罪不起的。于是,他竭力压下心中的火气,答应杨唯,自己会尽快暗示学生去买他的中考复习资料的。听了刘放的话,电话里杨唯的声音一下变得格外的温和。收起电话,刘放心里堵堵的,刚才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

他只好拖着乏塌塌的脚步,慢慢朝山下走去。

要说,这杨唯原本是个形象猥琐的蔫货,十年前还在一所十分偏远的山村小学里混搭。他根本不会上课,更管不住学生。他一旦去上课,总免不了和学生发生矛盾,学生故意找他的茬,从窗子里跳出去,满校园地跑,他就提了教室里的抬水棒或扫帚把在后面死命去追。学生一圈一圈地绕教室跑,他就一圈一圈地追。学生觉得这老师实在好玩,便和他捉起了迷藏:学生躲在这个墙角“嘀——”一声,待杨唯追过去时已不见了人;学生又在另一个墙角“嘀——”一声,待杨唯追过去时又不见了人……如是者三,整节课他就和学生耗在了“耗子戏猫”的游戏里,毫无收效,枉费时日。有家长找到学校来闹,说这样的草包老师会把我们的娃耽搁了,我们要求撤换老师。校长顶不住家长的压力,就去听课。校长听了杨唯几节课,大失所望,就只好停了杨唯的课,让他干一些闲杂活来混面钱。

杨唯30多岁时依然打着光棍,家贫加之人长得邋遢,成家就成了大难题。如今的农村女孩不比从前,她们大多外出打过工,见过世面,心高眼高,邋遢男人就很难找到对象,除非你家非常有钱。不过,杨唯后来还是找到了对象。看上他的是村学附近一家人的女儿,叫毛眼眼。毛眼眼岁数比杨唯还要大三岁,已34岁了。她小学毕业后就一直外出打工,多年后回来时已经成了老姑娘。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把岁数拖大了,但知道她这些年在外面并没干正经事。两人很快就结了婚。但不知怎么搞的,毛眼眼几年没有生养。毛眼眼抱怨杨唯人不中用,小两口三天两头地干架,几乎整到了要离婚的地步,但最终还是没有离。据说是毛眼眼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加之她在外面混的时候名声臭,要再找一个吃皇粮的男人几乎不可能,就只好凑合着过了。

又过了两年,杨唯忽然被一纸调令弄到了镇学区,在学区校长康洪范手下当了干事。自然,同时“调”去的,还有他的家属毛眼眼。毛眼眼在学区所驻的镇中心小学门前开了个小卖店,专营学生用品。据说,收入很是不错。杨唯就这样好事成了双:不但自己调到了镇上学区,连几年肚皮不见动静的毛眼眼,到了镇上后也很快怀孕了。后来,孩子出生了,竟是一对龙凤胎。一家人皆大欢喜。但镇上的人杂、嘴刁,居然有人一迭声地说毛眼眼怀的不是杨唯的娃,而是学区校长康洪范的种。

有了俩孩子,杨唯很高兴,整天抱着他们满镇街转悠,全然不理会别人背后的说道。一家人很快就在学区站稳了脚跟。

这些年里,杨唯的胆子被惯肥了,他看到每年初中毕业生中考复习资料需求量大,有油水可捞,就打起了毕业生的主意。倚着学区校长的势,他老婆毛眼眼几乎垄断了全学区所有学生的作业本和九年级学生中考复习资料的经营权。几年下来,自然是获利不菲。

想到这些,刘放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脏话。他心里实在憋着气呢。刘放从教22年,一直拼在教学一线,既当班主任,又教兩个班的语文课,工作量满满的。但他的职称已经在中二级原地踏步了18年。事情主要卡在了学区的年终考核上。本省有规定,中小学教师要晋升高一级职称,必须在近五年内的年终考核中至少要有一次“优”,而刘放眼下晋升中一级缺的就是这个“优”。他知道学区领导正是拿这个“优”捏教师们的软肋呢。谁也别小瞧了杨唯这类学区干事,虽然称不上官,却和学区校长同样攥着全学区几百号老师的脖子、甚至命运呢。杨唯教龄比刘放短,课不会上,也管不住学生,但人家在调到学区的第二年就评上了“省骨干”,第三年就晋升了小学高级(相当于中学一级)职称,去年又破格晋升了副高级职称,月工资一下子比刘放整整高出1500元!

尽管这样,杨唯还是没忘记想着法子从全学区老师和学生身上捞光阴、榨油。老师们尽管心里愤怒,但很少有谁敢站出来明确表示质疑,因为每年的年终考核、评先选优、职称的晋升、学区内教师的调动等等,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哩!谁还敢明着跟人家叫板?“干得再好,不如当个校领导!”——可恶的中国中小学教师职称工资制度,不知冤屈了多少一线实干教师的辛劳!不知让多少不干实事而成天混搭在校园里的“钻骨瘤”们平庸成仙,一腐永逸!

刘放心里这般痛痛地恨着,慢慢走进校门。

夜半时分,刘放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被门外几声焦急的“报告”声喊醒。是几位女生。刘放看了看手机,才是凌晨2:52,连3:00都不到呢,学生来找老师,一定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刘放一骨碌翻起身,潦草地穿了衣服跳下床,隔了门问:啥事?学生说:老师,快,冉晓霞要跳楼了!学生的声音似乎在颤抖。刘放心里一惊,对着门外喊道:赶快去通知其他在校老师,我马上就到!

刘放奔回床边三两下整好衣裤,急颠颠冲出办公室。外面天还黑沉沉的,教学楼下已有几个身影在晃动。借着星光,刘放隐约看见楼顶的护栏上歪着一个黑影。刘放没命地奔到教学楼下,那儿已有四五个女生围在一起。刘放认出她们都是九年级的住校女生。他是她们宿舍的管护老师,女生们见了,都如受惊的小羊羔一样围了过来。楼顶模糊的影子在不停地颤动,女生显然在抽泣。

刘放的心快要蹦出胸膛了,但他更懂得这时候需要的是沉着与冷静。看看其他老师还没有赶到,时不待人,他便双手作喇叭状仰头向着楼顶的黑影轻声呼唤:

孩子——我是管护你们宿舍的刘放老师,有啥事下来跟老师说,我们会尽力帮助你解决的,可不能一时冲动啊!

黑影静了静,接着又开始抽泣。endprint

孩子——有天大的事下来跟老师说,可不能想不开呀!你才15岁,刚开始活人哩!刘放又唤道。

他的声音开始打滑,腔调里满含怜悯。

这时,陈校和副校长张弘毅、教务主任邱思睿、九(5)班班主任吕晶晶跟着几位女学生匆匆赶了下来。他们都住在教学楼三四层的办公室里,但对楼上的动静竟然丝毫都没有察觉。真是人睡肖死呢,刘放想。陈校显得有点慌乱,在不停地打着手机。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脸,刘放想一定是寡白的。

孩子——我是你的班主任,你父母拉扯你这么大不容易,你就为自己和父母亲想想吧!

个头矮小、几近侏儒的吕晶晶老师禁不住哭了。

楼顶的冉晓霞仍然在抽搐着身子,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低垂的脸。

刘放的印象中,那是一张红润秀气的脸,瘦削的身子,平素扎着一根马尾辫。坐在九(5)班教室的第三或第四排,上课文文静静的,听讲很认真,学习成绩在全级居前20名,在九(5)班则名列前茅。冉晓霞长年住校,刘放除了给她上语文课外,还兼管她们六个班住校女生宿舍。在近三年的接触中,冉晓霞从未有过什么不端的操行。学校在每一级都会安排两位上课的老师专门负责男、女住校生的住宿管理。本来这是分属学校后勤人员管的事,但一直不尽人意,后来只好改由上课老师直接监管,情况果然好了许多。刘放他们这一级的住校女生宿舍,本应由吕晶晶老师照管,但吕晶晶个头实在矮小,总是镇不住那些十四五岁的女孩,经常被欺负得哭鼻子,学校只好安排刘放来管了。刘放知道陈校对自己比较了解,所以就放心地安排他负责管理。好端端的,这到底是怎么了?黑暗中,刘放心里的问号冒着泡。

几位住校的教师抱来了自己的被子当安全垫,以防不测。陈校见冉晓霞安静了一点,便悄悄嘱咐刘放带着班主任吕晶晶和九年级两个大个子女生顺楼梯向楼顶摸了上去。

晨光渐亮,教学楼下围了黑压压一群师生。教师们的被子在他们的手里四角拉开,做出随时伸接的准备。现场静极了,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时,校门口停了辆面包车,镇派出所的三名警察赶来了。是陈校报的警。警察向陈校询问情况,陈校也没答出多少有用的线索来。所长用冷硬的话训斥了几句,说,你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竟连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提供不了嘛,那你报这个警干啥!训罢,所长便开始指挥大伙布救。就在大伙忙前忙后的瞬间,忽见楼顶上一个身影敏捷地跃起,从侧后抱住了冉晓霞,冉晓霞拧了拧胳膊后不再挣扎。是刘放——师生们在一阵惊叹声后长长地吁了口气。

冉晓霞被安全地劝下楼来,三名警察在校长办公室跟她谈话。包括陈校在内的所有老师都被要求回避。警察询问原因,冉晓霞只垂着头不停抽泣,却不说话。陈校带着刘放、吕晶晶去冉晓霞所在的九(5)班教室向学生了解情况,班上同学也说不出任何情况。后来,有一位和冉晓霞一同住校的女生表示愿意和老师单独谈谈,于是,陈校就把她叫到了刘放的办公室询问。谁知,女生道出的实情竟让陈校和刘放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原来,九年级住校女生宿舍昨晚又进去坏人了,那人用黑丝袜套蒙着脸面,从宿舍的气窗里伸进手来拔掉门后的插销,再拧开门上的暗锁,就摸进了宿舍。女生们都叫那人“蒙面黑手”。“蒙面黑手”摸进了女生宿舍,就对女生们下黑手。冉晓霞的床铺因为离门口最近,自然成了“蒙面黑手”下手的首选目标。这已经是本学期第三次了。女生说,记得第一次遭“蒙面黑手”侵害的那晚,冉晓霞几乎是被吓傻了,她差一点离开了学校。后经舍友们劝说,她才沒有离开。十四五岁的农村女孩子,遭遇这档子事都羞于人知。她们尽管心有余悸,但永远会守口如瓶。即使相互之间有了矛盾,也绝不会道出这档子事的。这是女生们心中共同的屈辱与羞痛。第二次“蒙面黑手”又得手了,不过侵害的是另外一位女生,那位女生和冉晓霞是好朋友,正好那晚冉晓霞旁边睡的一位女生有事回家,冉晓霞的好友就睡在了冉晓霞的床铺上,冉晓霞挤在她旁边。那位借宿的女生遭了侵害,蒙着被子一直哭到了天亮。自此,她再也没有来过宿舍。而昨晚这一次,晓霞怕是又被坏人欺负了。女生抹着泪说,我们当时听见了晓霞绝望的惨叫……“蒙面黑手”出去后晓霞喊了一声:“我不活了!”就冲出了宿舍门……女生说到这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刘放心里沉重极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安慰自己的学生。一股悲凉如冰刀般戳在他的心头。本来,初级中学的宿舍就很紧张,条件极差,一间不足12平米的小房间里摆了一张大通铺,大通铺上硬是挤了20名女生,每人只占有仅仅能搁下身子的不到一尺宽的空间(刘放曾用手指拃量过,其宽度还不到他的两拃)。每学期开学,住校生们都会免不了一番激烈的床位争抢战,每次都由看管的教师亲自出面调解。刘放看着这些来自乡下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们可怜的情景,心里酸楚,却无可奈何,就只好用诸如“先苦后甜”呀、“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等堂而皇之的话来安慰她们。听着老师底气不足的安慰话,女孩子们都忍俊不禁,既而破涕为笑,幽默由此产生。

从五年前开始,学校食堂里不再做饭,只供应开水和馒头。原来食堂里的两位厨师干得好好的,却因为和承包人老康闹矛盾,嫌老康克扣工钱,就走人了。现在只剩下老康一个人独自糊弄着。老康是学区校长康洪范的大哥,学校自然得处处迁就着他。刘放隐隐发现,多数校领导的态度是,宁肯惹老师和学生,也绝不会惹老康的。当时乡镇学校还没有免费供早餐这一说。早晨住校生们大多就着开水啃馒头,中午和傍晚还要自己做两次饭。因为学校禁止学生用照明以外的电,学生们只好用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住校生们所用的煤油炉。每天中午或傍晚,宿舍内卷起铺盖的床板上、书箱盖上、室外窗台上,都是孩子们架着煤油炉做饭的身影。狭窄的宿舍里弥漫着浓浓的煤油燃烧后的臭味儿。冬天,他们大多在宿舍里做饭;春、夏、秋三季,多在外面的窗台上做饭。时间一长,有些学生免不了生病——有好几届的初中毕业生在中考前的体检中被查出同一种病:胸膜炎!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住校生。刘放曾经为此痛心得吞咽过无数眼泪,但他又无回天之力。endprint

陈校很快将他和刘放从住校女生嘴里了解到的情况向警察作了汇报。警察们便到九年级住校女生宿舍现场查看,提取线索,与女生们单独谈话。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案子属于入舍性侵。

当晚,派出所暗中派了两名警察来到校园里蹲守。学校所有教师都分组轮流进行暗中夜巡。然而,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校园里一直安然无事。派出所警察熬不住了,只好撤人。最后只剩下几位教师夜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走走形式,造造声势。

“蒙面黑手”再没有出现过,校园里暂时平静下来。

冉晓霞因为受到两次侵害和惊吓,情绪一直很糟,课也上不成。学校联系她的家人,才知道她的父母几年前就去南方打工了,家里只有70多岁的奶奶和还在读村小学的弟弟。陈校按照冉晓霞提供的她父母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却是空号。学校征求冉晓霞的意见,她说自己想回家复习,等中考报名了再来学校。无奈之下,陈校只好派女生宿舍管护者刘放和班主任吕晶晶两人护送冉晓霞回家,等她情绪好些了再来学校。

冉晓霞的家在距镇子50多里外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

这天早上,刘放和吕晶晶护送冉晓霞回家。他们沿着陇海铁路向西走了六七里之后,便向北拐进了一条小山沟。山沟很深。他们沿着蜿蜒的小路顺沟而上。

正是初夏之际,山里的空气很清新,天也蓝得很干净。放眼望去,山塬上一派绿油油的景象。早年兴修的梯田层层叠叠、平平仄仄的,从塬坡上披挂下来,美得就像一幅幅静寂的油画,又像一阙阙忘情而伤感的农家词作。梯田下边,满沟满坡的黑酸刺、艾蒿、柠条、铁蒿、打碗花、狗尾草、狼毒花、骆驼蓬等植物葳蕤生姿。小路边野花儿静静地开着,细瞧,竟有刘放从小熟识的柴胡、白刺、秦艽、车前草、蒲公英、辣辣等中药材。刘放禁不住心生感慨。原本贫瘠枯焦的山塬的确是变样了,看来本世纪初国家在西部实施的“退耕还林还草”战略工程的确是见了效,山塬的植被较以往好多了。“山顶植树造林戴帽子,山坡退耕还草披褂子,山腰兴修梯田系带子,山脚筑坝蓄水穿靴子!”刘放禁不住小声念叨起从报纸上看到的治理生态的经验来,惹得吕老师和冉晓霞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三人走着,刘放顺手掐了路边一棵开着黄色小花的蒲公英,捋了捋茎上的绒毛,随手丢到嘴里香甜地嚼起来,他还给她俩讲蒲公英的药用价值,讲自己童年时满山满洼挖白刺根、秦艽、柴胡等药材卖钱供自己读书的事。听着刘放的讲述,冉晓霞憔悴的脸上渐渐有了舒色。刘放暗中观察着她的变化,心中又一次涌起一阵悲悯:原本多么可爱、善良、勤奋又好学的农家女孩啊,谁想却遭了恶毒黑手的侵犯!

我一定要想法查出那个坏蛋来!刘放暗下决心。

中午时分,终于到了冉晓霞的家。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山村。家里只有70多岁的奶奶,弟弟还没有放学。老人衣衫褴褛,但身子骨还是硬朗的。见两位老师陪着孙女来家里,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神情里隐含忧虑。按照晓霞的意愿,刘放他们决定把发生的事暂时不告诉老人。晓霞说,告诉了奶奶,只能让她操碎心,于事无补。

炕边坐定后,奶奶拉过孙女的手又是抚又是摸,眼里蓄满慈祥和疼爱。冉晓霞则小牛犊似的将头抵在奶奶怀里,不肯抬起来。过一会,奶奶拍拍孙女的肩背说,霞儿,厨屋里有奶奶昨天刚焐好的甜醅,给你老师盛两碗去,甜着哩。

晓霞出门去盛甜醅。奶奶趁机小声问两位老师:霞儿在学校乖着哩吧,没给你们闯什么麻达吧?两人赶紧说乖着哩乖着哩奶奶,只是她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回家来复习一阵,反正现在新课也上完了……奶奶似有所悟,便不再问。接着老人又轻叹一声,唉,俩孙子可怜咧,我儿子儿媳三年前出外打工,钱也没挣下多少,忽然就死活不见了音信,后来有邻村的人告诉我说,两口子被人骗到传销窝里出不来了,身上挣下的钱也搭里边了……这事我一直瞒着两个孙子,他们还小哩,心里担不起事情……你说现在这世道是咋的啦?传销怎么就专骗老实人呢?老人说罢,撩起衣襟擦了擦浑浊的眼睛。

刘放和吕晶晶一时无语。

晓霞端来了甜醅,满满两大碗。是山地莜麦煮的,很醇很香很甜的那种。刘放和吕老师各吃了大半碗。吃着甜醅,刘放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母亲。母亲那时候给他们煮的甜醅就是这么个味道,甜甜的醇醇的,让他们兄弟姊妹们有了温馨的童年。

临离开冉晓霞家时,刘放和吕老师反复叮嘱晓霞要振作起来,抓紧复习,力争考上县一中。晓霞默默地点了点头。临别,她还主动和刘放拉了拉勾。似乎,她對自己的语文老师更有信心呢。刘放的心里暖了一下。

就在送冉晓霞回家后的第二周,上面忽然传来消息说,由县上四大班子领导组成的督查组要深入到各学区、各学校督查师德师风建设情况。老师们猜测这肯定与本县接连发生的校园性侵事件有关。

胭脂镇学区康洪范校长在获知这个消息后,便第一时间行动起来,他亲自坐镇,一番缜密部署,连夜派人通知各学校、各教学点:要积极做好应对县上督察组来我学区督促检查的各项准备工作,要求校长及其领导班子成员,本着为全学区利益和荣誉负责的态度,务必做好全校师生的思想教育工作,严防死守,靠实责任,统一口径,统一行动,做到每一位教师在督察组领导面前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参的事不参,力争使我学区在督察组面前留一个好印象、好形象。如果发现哪位教师没有管住自己的嘴,捅了娄子、惹了麻烦,或哪位男教师在督察组督查期间擅自叫女生去了自己办公室或拉上了自己办公室的窗帘,损坏了师德形象,将严肃处理,绝不姑息,坚决取消该教师在五年内评先选优和职称晋升的资格,年终考核直接定为不合格!

胭脂镇初中也是闻风而动,及时做了应对督察组前来督查的各项准备工作。先是由主管政教的副校长黄世欢主持召开了全校教职工会议,详细传达了学区康校长的通知精神;接着,又专门把全校女生集中起来开了次小会,要求她们要自重自控,对学校发生的一些事情在社会上不能乱说,如果遇到上面的来检查,要做到守口如瓶,严格按照学校的统一部署去做。endprint

果然,由县上四大班子领导组成的师德师风督察组不久就来到了胭脂镇初级中学。他们来得委实有点突然。平素上边的天天喊说狼来了,狼来了,可狼總是不来,往往是下面的白忙活一场罢了。但谁知这一次“狼”还真的就来了!那天早晨八点钟不到,督查组的就到了镇上。他们是集体坐公交车来的。下车后他们不声不响,先找了家牛肉面馆吃了早餐,然后就直接进了胭脂镇初中。也没提前通知学区。

那天,闻讯赶来的学区校长康洪范一直脸色阴沉地陪在督察组身边,教师们例外地没有听到他那嘶声咓气的大嗓门。

督察组先是把他们提前准备好的问卷调查表委托学校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复印、分发到各班级的女学生手里填写,然后再由工作人员收交上来。结果,还真的有两位男教师被女生检举了出来:一位是曹某,他班上的女生检举说曹某与班上的女生余某、萧某平素交往甚密,关系暧昧;另一位是杨某,被自己班上的女生们检举说他与班里的女生何某有染,并且还“包养”着何某的母亲!还有女生在调查表里填写说,强烈要求上级主管部门彻查胭脂镇初中住校女生被“蒙面黑手”侵害的事件,还女生们一个明白的说法!

这太让人吃惊和扫兴了。

看完女生们填写的调查表的瞬间,校领导们都一个个变成了哑巴。

其实,教师们是清楚的:曹某平素总爱直勾勾地盯着女生的背影愣神,爱把女生叫到自己办公室单独辅导;而杨某一有闲暇就不是陪在副校长黄世欢的办公室喝茶、谝闲、摸“红四”、打麻将,就是成天泡在女生何某母亲开的饭馆里,甚至连晚自习都很少跟,只托一位管后勤的老头给他“瞄着点”,校领导发现了也没敢过问。

看来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尤其是高年级女生。

陈校头上当即就渗出了冷汗。曹、杨二位平素可都是学区校长康洪范的红人呀,怎么好管?

再说了,“蒙面黑手”入室侵害住校女生的事件,陈校曾向学区校长康洪范作过及时而详实的汇报,当时康的态度显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的,怎么好查?

好在调查组发放的问卷调查表是委托给学校办公室的人员收交的。陈校、主管政教的副校长黄世欢、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张弘毅以及办公室的张绪、景小燕等人,在收齐了调查表之后,并未马上交到督察组手里,而是躲在黄世欢的办公室逐一过目筛选之后才交上去的。如是这般,校领导们就把写有诸如曹某、杨某烂事和要求彻查“蒙面黑手”入室侵害女生事件的表格统统丢到了废纸篓里;然后,再把那些内容无关痛痒的表格或写有“不知道”或“说不上”的表格上交给督察组领导,并告诉他们:部分女生弃权了!

当天下午,督察组领导还与胭脂初中的教师们进行了座谈。期间,有位督察组领导突然发问:社会上在疯传,说你们学校前不久有女生跳楼的事件发生,怎么回事呢?

教师们都默不作声,只顾勾头玩手机。

座谈会一时陷入冷场。

忽然,座谈会主持者黄世欢副校长开口了,他说:这件事并不属实,只是某天晚上有个叫冉晓霞的住校生,睡到半夜忽然大喊大叫地跑出了宿舍而已,后来经师生们劝说又回到了宿舍。据同宿舍的女生反映,这个冉晓霞经常有睡到半夜突然大喊大叫的毛病,大家怀疑她有癔症。至于“有女生跳楼”的说法简直是无稽之谈!

经黄世欢副校长这么一说,督察组的领导们便不再多言。他们又问了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情,黄副校长都作了流利的回答。

当时,躲在座谈会某角落的刘放一直在冷笑。他不禁想起了社会上曾流传的一句顺口溜:村哄乡,乡哄县,层层哄到国务院!

“吾王之蔽甚矣!”他心里回荡着古代那个美男大臣邹忌给楚王的谏言。

事情总算应对过去了。

陈校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

……

日子在无声地流逝,中考已迫在眉睫。

听到杨唯被老婆毛眼眼敲折两根肋巴骨,是一周之后的事情。那天,刘放在课堂上好不容易暗示动员了50多位自己的学生去学区干事杨唯的小卖店购买中考复习资料,谁知学生们却扑了个空,他们纷纷回来说小店关门了。刘放给杨唯打电话,却意外地没有听到那个尖细而温吞的声音。不久,他就听到了杨唯被老婆毛眼眼敲断两根肋巴骨的事。据说,是杨唯无意间撞见了毛眼眼和学区校长在办公室睡觉的事。那天,守在校门口小卖店的杨唯忽然半道里回家取东西,谁知就撞见了他一直不想撞见的事:老婆毛眼眼正晃着两扇肥白的大屁股和学区校长康洪范在床上搞事呢。杨唯的眼睛一时被晃得没处搁。大白天的,你们这是干什么?杨唯当场有点晕棍,直愣愣地戳在那儿不知该干什么。过一会,杨唯才担心被别人看见多不好,便进屋替二位交欢者拉上了窗帘。见杨唯闯进来,毛眼眼很不高兴,斥道,我俩正在兴头上呢,你个骡子跑来瞎搅和什么呀?让你弄你又弄不成个事,你个不中用的货!骂完,便精身抓起床下的火铲敲向杨唯的肋间,只听“咔嚓”一声,就敲断了两根肋巴骨。杨唯又疼又恼又没奈何,干脆躺在床上足足睡了半个月。

当然,刘放的学生后来还是从杨唯的老婆毛眼眼那儿买到了中考复习资料,只是价钱竟然连一折都没打,这与刘放他们跟学生承诺的打“八五折”有较大出入,搞得刘放在学生面前很没脸面。

其实,学区干事杨唯的老婆和学区校长康洪范明铺暗盖的事在小镇上早已不是什么新闻。这次杨唯挨老婆的打,断了两根肋巴骨,老师们不但没人表示同情,甚至还有人为毛眼眼的行为点赞。都说想想杨唯平时在考核、职称评定等方面拿捏老师们的那个狠劲儿,大伙儿想捶扁他的狗头的想法早都有哩,如今被他老婆又戴绿帽子又揍的,乃是上天的报应,活该!活该!

刘放班上也出了两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首先是校门口商铺老板、绰号叫“唐老鸭”的人来找麻烦,说刘放班上的男生鱼成龙睡了他的小姨子,并致其怀孕。

那天中午,刘放正在办公室吃午饭,唐老鸭突然闯进门来,一把将男生鱼成龙推到刘放面前,又劈手夺下刘放手里的饭碗,蹾在桌上,厉声问:刘老师,你还有闲心吃饭啊?我问你,你是怎么教育学生的?endprint

刘放说:唐老板,我的学生犯了错,我就不能吃饭吗?你说,我的学生他咋啦?

唐老鸭尖了尖下巴说:他咋啦?你让他自己说他咋啦!

站在刘放面前的鱼成龙梗着脖子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死盯着唐老鸭。刘放这才发现他半个脸青紫着,嘴角挂着血滴。眼镜的一只镜片碎裂成几瓣,另一只镜片上泪痕斑斑……显然,他是刚刚挨了打的。

刘放说:你打他啦?

唐老鸭说:怎么,不能打吗?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在班里乱搞女生!现在搞大了我小姨子的肚子,你说咋办吧?

刘放心里一惊。这鱼成龙是他班上的尖子生,初中三年成绩一直在全年级排名第一,被同学们尊为“学霸”。他平素行为低调,从不惹事生非,是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这是怎么啦?刘放心里疑窦顿生。

刘放目光移向鱼成龙:怎么回事?说话!

鱼成龙忽然向着唐老鸭哭喊:你血口喷人!你栽赃陷害!你去问问你小姨子曹淑琴和你儿子唐富贵,看到底谁是真凶!

唐老鸭的儿子唐富贵也在刘放班上,和他小姨是同学。刘放听说唐富贵眼羡鱼成龙学习好,平素与鱼成龙交往密切,缠着人家给他讲题哩。

听到鱼成龙的哭喊,唐老鸭猛地蹿前一步,撕住鱼成龙的衣领喝道:我问过了,真凶就是你!我小姨子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鱼成龙的!你还抵赖个啥?

鱼成龙大声哭喊起来。

此时,刘放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重新坐下来,柔中带刚地说:唐老板呀,听你们刚才的争辩,事情还挺麻缠哩。我呢,只不过是个普通老师、孩子的班主任而已。你们的这事太大太玄啦,我根本就管不了。我想这样吧,既然你今天咋咋呼呼找到我这儿来问责,硬说你小姨子已有身孕,是我的学生鱼成龙同学造的孽,而且还动手打了人家孩子!现在我可以郑重回答你:我别无他法,只有选择报警了!现代科技这么发达,咱就请求警方出面,让相关机构做个亲子鉴定吧!做了亲子鉴定事情不就清楚了吗?很简单的,你还争个什么?

听了刘放的话,唐老鸭怔了一下,旋即说,孩子们的事,我想还是不要报警的好,他们以后都要活人哩,丑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好嘛,我看还是私了吧!我呢,只要他鱼成龙承认事情是他干的、孩子是他的,我好给我老婆和小舅子一个踏实的交代就是了。

劉放冷笑一声说:好我的唐老板哩,我说你是精明过头了咋的?孩子们都还只是十四五岁的未成年人,出了这档子事,不给他们一个信服的说法,你想那行吗?那才叫毁了他们一生呢!报警吧!

这……唐老鸭一下僵在那儿,远没了刚才闯进门时的那股嚣张劲儿。

事情最终还是没有报警。唐老鸭四处活动,托了镇党委副书记罗玉林、派出所所长王世祥、学区校长康洪范、初级中学副校长黄世欢等一干有头有脸的人马,频频向班主任刘放和学生家长鱼满仓做工作,说还是自家袖筒里燃起的火咱自家袖筒里灭吧,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利,互相鉴谅吧。

事情最终就这样被压下了。

不过,刘放后来还是把事情搞清楚了。除了学生鱼成龙对他的哭诉外,还有唐老鸭的小姨子曹淑琴在辍学之后通过发短信的方式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尊敬的班主任您好!

我是您的学生曹淑琴,本来我可以直接来学校把事情说清楚的,但我实在是觉得无脸再见老师和同学,所以只能用发短信的方式来表明心迹。

事情是这样的:我上初中后因为离家较远而有许多不便,正好在咱中学门口开商铺的我大姐曹淑英就让我住在她家的铺子里。那年我的大外甥唐富贵也正好上了初中,我姐夫唐发旺托人把我和大外甥都同时分到了刘老师您的班上,因为社会上家长们都说您是一位课上得好而有责任心的好老师,有好多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到您的班上读书。我至今为能到您的班上读书而欣慰。说句良心话,在这近三年的初中时光里,我在您的班上过得愉快而充实,学到了很多知识。但天有不测风云,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因为我大姐曹淑英平时多在乡下的家里忙农活,铺子主要由我姐夫唐发旺经营。晚间,我睡在铺子的小隔间,姐夫和大外甥睡在外面的铺板上。姐夫唐发旺在一个喝了酒的晚上摸进小隔间强行糟蹋了我,此后又多次糟蹋我。我吓得不敢给姐姐说,也不敢给老师您说,只有一天天地熬着日子,再也没有心思学习。直到姐姐发现我不对劲时才追问我那男的是谁。姐夫怕我说出真相,一面威胁我不要咬巴他,一面又想法子栽赃于别人。正好,他看到大外甥和咱班的“学霸”鱼成龙交往密切,时常还领着他到铺子里来玩,姐夫就可耻地瞄上了鱼成龙,把屎盆子硬往他头上扣……

班主任,现在我书也读不成了,这里只有向您深深地道歉,也希望通过您向我的同学鱼成龙深深地道歉!

您的学生:曹淑琴

2010年5月21日

说是短信,其实写得很长。刘放读完以后神情黯然,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心里为这位学生惋惜。

另一件是班上的补习生尹倩倩的事。

她已好几周没来学校了,刘放听说她一直在老供销社的出租屋里窝着,只是不想来学校罢了。刘放打发学生去叫她,说马上就要中考了,赶快到学校来复习。尹倩倩不但没有来学校,还给同学捎话说她的事让刘放别瞎操心,有人管呢。

刘放放心不下,又把尹倩倩长时间不到校的情况向介绍她插班的副校长黄世欢作了反映,谁知黄世欢轻描淡写地说:尹倩倩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有我担着呢,放心。

刘放从此便不再过问。

谁知尹倩倩忽然就主动找上门来了。那天,刘放听见外边喊报告,随口回了一声请进,就继续批阅作业。没想进来的竟然是尹倩倩,他略感意外。因为自从去年插到他班上重读后,刘放不曾记得尹倩倩来过他的办公室。更让刘放意外的是,尹倩倩手里拎着一扎啤酒、一包卤菜。啤酒是黄河牌的,卤菜是卤猪耳朵。你这是要干什么?刘放疑惑地望着尹倩倩。尹倩倩脸色润白,一身磨石蓝牛仔衣裤,脚蹬高跟鞋,胸部微挺,显出少女特有的妩媚气息。班上其他学生都穿着校服上学,唯独这尹倩倩搞特殊,她既不穿校服,也不购买校服。endprint

尹倩倩望着刘放笑了笑,说,老班,不好意思啊,今天我来你办公室,是想求你放我一马的。我呢,你知道考学已经无望,只想混毕业了好回去给我妈交差。可眼下我住在外边好好的,你却三番五次叫我来学校上课,我没那个心思呀,上啥课?这样吧,老班,这扎啤酒呢,你就笑纳了,连着这包卤菜,就当我请你吃了顿饭。我的事呢,你以后就别管啦,好吗?尹倩倩偏着脑袋望着刘放。刘放说,尹倩倩你咋这样啊?快把东西拎回去,你是我班上的学生,我是你的老师,怎么能这样呢?尹倩倩忽然红了脸,瞭一眼刘放开着的窗户,猛过去“嗤”一声拉上了窗帘。刘放急了,说,尹倩倩你要干什么?尹倩倩戳到刘放眼前,无耻地说,老班呀,若不嫌弃,今天就让我陪你睡一回吧,是我心甘情愿的,以后我也绝不会找你的麻达。社会上的人都在传说呢,说现在的男教师喜欢找自己的女学生陪睡。刘放早已惊得脸色大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才从嗓眼里缓缓挤出一句:尹倩倩,你也太抬举我刘放了!可惜,我没那个喜好,你快走吧!顿一顿,又吼道:滚!

尹倩倩却不慌不臊,临走稳稳丢下一句话:识相点,老班,以后少管我的事!人家黄副校长都没管,你还管个辣椒呀!言罢,甩脸而去。

自那天以后,尹倩倩一下从班上彻底消失了。

两周之后,刘放心里着急,又去向陈校汇报情况。陈校也觉得问题严重,便决定亲自去校外寻找。

翌日上午,陈校叫上班主任刘放和副校长黄世欢、教务主任邱思睿,一行四人到老供销社寻找尹倩倩。众人走进老供销社时,大院里空荡荡的,眼前一派萧条景象。望着眼前的情景,刘放心里遽然涌起莫名的怅惘和伤感。记得在自己童年的时候,正是“文革”刚结束的70年代后期,那时全公社就只有这么一家大型的供销社,里面繁华得如同都市。大院里、仓库里长年囤满了待售的各种商品,小山似的。每到年节,大院里人山人海,四乡八岔的乡民们都会集中到这里来办年货,人们自觉排着长队,耐心等待。除了购办年货外,大多人手中还拎着两三只“煤油瓶”来“灌”煤油。那时,乡下许多地方没拉上电,社员们大都点着煤油灯。人们一边排着队,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快乐而满足……可眼下,供销社已繁华不再,房子基本上都租给了中学读书的学生、镇上做生意的小贩们。

各间房子都房门紧闭。刘放他们在院子里愣怔了一會,发现只有一间房子的窗帘拉严了,其余的都开着。这间房里似乎有人。陈校嘴里嘟囔着,上前试探着敲了敲门,不料门竟自己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众人看见门口的桌上搁着一只学生书包,一台袖珍彩色电视开着,发出幽微的光。再往后面瞧,情景令大伙都傻了眼:只见两个男女裸体抱在一起,嘴里正发出痴迷的声音。见有人来,女的急了,拽过身边的毛毯苫了自己的身子。男的急赤白脸地敷衍上衣裤,衣扣没扣就奔出房门。男子约有50岁,梳着官面上的大背头,眉毛黑黑的,腿有点罗圈。众人认出他是供销社的罗主任,叫罗玉柱,胭脂镇党委副书记罗玉林的三哥。女孩是尹倩倩。看到这一幕,众人都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不约而同地转身往回走。

众人默声走出老供销社大院。不料尹倩倩随后撵了出来,她小声叫住刘放,说,老班,我有话要对你讲哩。刘放站住,冷冷地看着她。尹倩倩脸上挂着泪滴,说,老班,你当黄世欢他是好人吗?其实他比罗老三更驴!去年我要往你班上插,没有门道,是他以“开处”为条件破了我的身子,我才能够插到你班上读书的。是他害得我没心思念书了,以致走到了今天这等地步……说罢,尹倩倩捂着脸跑进了供销社大院。

刘放心里禁不住发瘆。

自此,校领导们谁也没再提起尹倩倩的事,也没有谁再找过刘放的茬,双方相安无事,一直到学生毕业。

刘放的隔壁住着女教师田螺。田螺是位小姑娘,两年前毕业于西塬县职业中专的幼师班,她本应到镇幼儿园去教幼儿的,却因初级中学缺少音乐教师,被调到初中上音乐课。田螺年轻漂亮,有着一副甜美的嗓子,每次学校举行文艺活动,她都会拿出精彩的节目,校领导就很器重她。田螺一来中学上班,立马点亮了镇上年轻人的眼睛,本校的、镇上各机关单位的,年轻人们几乎要把她的门槛踩断了。每天晚饭后,都会有未成家的小伙子缠在她的房间里。但田螺性格有点孤高,她既漠视镇中学的年轻男同事,又不理会镇机关的年轻干部。他们来了,只能无趣地干坐着,小田连一杯水都不给人家倒。可每天还是少不了来踩门槛的。后来实在被磨缠得烦了,小田便放出话说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是网恋。

围着她的小伙子们不甘心,仍然时不时地来找小田。直到有一天她办公室真的来了一位操着外地口音的小伙子,原来磨缠她的那些人才罢休。田螺网恋认识的男朋友长得细皮嫩肉的,细长的个头,留着一撮小胡子,嘴唇肉肉的有点帅气。男朋友时不时就来看望小田,两人免不了同居,也不避人。刘放经常听到隔壁两人的嬉笑声、吵架声,还有他们在床上的声音,小田的动静似乎更大一些。每到此时,田螺的窗帘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拉得严严实实的。女教师嘛,应该的。不像刘放他们这些男教师,拉个窗帘都会有眼睛早晚盯着。

一天下午,刘放办公室窗下又响起了啪啪啪的杀棋声,刘放被扰得心烦,便去教学楼的图书室还书,想着顺便再借几本。学校图书室的藏书倒是不少,但很少有人问津。刘放要还三本书:一本是《日瓦格医生》,一本是《挪威的森林》,另一本是《廊桥遗梦》,都是刘放平时最喜欢读的外国小说。站在门口的田螺恰好看见了刘放手里的书,便喊说隔壁你拿的什么好书呀,我也瞧瞧!刘放只好把书递给田螺。田螺拿了书,眼睛却依然觑着刘放窗下啪啪啪作响的棋摊,大声说,烦死啦,一天到晚敲个不停,还让人活不活了?刘放知道小田也深受其扰,便说,我已经习惯喽,由他们敲去吧,心远地自偏嘛。小田说,我看是好人给惯下的瞎毛病,咋着不去他们办公室门前敲呢?我看是故意干扰别人呢!再敲,看我不掀了他们的棋盘!这学校一帮子评着高职称拿着高工资的闲人,课不上课,事不干事,成天闲得蛋疼,光知道干扰和压制下苦人,什么德行嘛!隔壁,我发现你还是涵养好,我已经牙齿忍到三尺长了,快要伤人了!endprint

刘放叹口气,涵养不好你还能咋着?

说话间,两人坐到了小田的办公室。田螺说,隔壁,你代的课重,又兼着一個班主任,还照管着九年级女生宿舍,够辛苦的了!可你还能抽空写小说发表,我真佩服你!刘放笑笑,说,写着玩的呗,评职称又用不上,瞎忙活罢了。

话题不禁又扯到了“蒙面黑手”侵害女住校生的事上。小田问,那案子有眉眼了没?刘放说,谁知道啊!小田说,我怎么觉得这学区事情特多。刘放没作声,但心里很温暖。刘放知道小田虽涉世未深,但她胸怀里藏着的是难得的正义感,敢于随口臧否校园里的人与事。这就够了。

过一会,小田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诉刘放说,她放在床头柜里的两盒避孕套忽然不见了,是她男朋友来时用的。刘放问田螺,最近你办公室来过谁吗?田螺说,没有啊,就是来,都是咱的同事们,我都在跟前呢,他们不可能拿啊!刘放说,这就怪了。田螺又小声说,只是前天下午有两位九年级的女生来我这儿讨水喝,正好我要去操场给七年级的学生教校园舞,就吩咐她俩自己倒水喝,完了替我把门锁上。学生不可能拿吧?刘放问,这两位女生是九年级几班的,你能叫上她们的名字吗?小田想了想说,一位我认识,是食堂康师傅的女儿娟娟,另一位嘛,我好像在街上哪家店里见过,但叫不上名字。她俩应该是“杨鬼头”班上的学生吧。

经小田这么一提,刘放忽然想起前不久自己在火车站散步时遇到的一件事来。

那天下午放学后,刘放像往常一样去校外散心,当他转到火车站时,在不远处看见两个穿着胭脂初中校服的女生在捧书转悠。她俩的身旁还伴着两个小伙子,小伙子都身着土黄色的迷彩服,脸色黧黑,想必是修建铁路复线的工人。四人边走边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偶尔还会有亲昵举动。遇见学生这样子,刘放觉得很扫兴,便疾步闪开。不料身后跟来一个女生的声音:咦,还是人家六班的老班识趣呀,要是让咱们的杨鬼头今天碰上,不审出个芝麻大西瓜扁才怪呢,你我就死定啦!另一位女生说:可不是嘛,我最讨厌杨鬼头审问女生时那副色眯眯的恶心样子!

我也是。不过狐子你莫怕,有我爸给咱罩着呢,量他杨鬼头也不能把咱怎么样!

刘放听出刚才说自己“识趣”和“有我爸给咱罩着呢”的那个女生是学校厨师老康的女儿康美娟。另一位叫“狐子”的女生他没听出是谁,但肯定是杨奎的九(3)班学生无疑。

刘放心里暗笑了一下,他觉得老康的女儿太会“卖”她老子了。提起厨师老康,刘放不免心生膈应。老康五年前挤走了其他两位承包人,一人独营着学校食堂。自此,学校食堂几乎就成了他的“私人会所”。该栋食堂除了师生们打水、买馍的厨厅之外,还有一个套房,面积比厨厅还要大。老康就独自住在里边。他平素房门紧闭,一扇大窗户长年累月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无论普通老师还是学生,都很难看到里面的情景。套房正中长年摆着一张黑漆大方桌,桌上面四季备有各种水果、坚果、糕点、饮料之类的东西,随时供“有资格”入内的人员享用。

平素,每天早茶时间,方桌上都会架一只大电炉,电炉上面煨一只幽黑的尖嘴茶罐,炉丝红红的,苦香的罐罐茶发出嗞嗞的声响。一干人马围在方桌周围,手持茶杯,就着老康烙好的一大盘酥黄的油馍喝得唏嘘有声。在座的往往有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后勤主任、会计、出纳,以及部分中层领导。老康呢,杵在自己固有的中央位置——那把黝黑的木椅上,悠然地伙入众人的高谈阔论之中。老师们都说食堂的这个套间不简单,大凡学校的一些重大决策、谋划、拍板等都是在这儿敲定的,一些大大小小的消息也都是在这里传出的。老师们都背后戏称这儿是学校的“中南海”、“议事厅”。它的主人老康呢,则被老师们背地里称作“二校长”。你还别说,学校领导有时还真得看老康的脸色行事,学区校长康洪范的一些“意思”,也是通过他哥老康的口气被校领导领会吃透的。老师们都说,别看老康只是个厨师,他和他的这“议事厅”一样不简单呢!

然而,世事真是难料呢。

谁也没想到老康后来竟然会遇上麻烦,而且还是大麻烦。

老康的女儿康美娟忽然失踪了。

是老康自己最先发现的。女儿三四天没回镇街上租住的家,也没在学校食堂闪过面。起初,老康以为女儿是去哪位同学或亲戚家玩儿了,就没在意。平素,女儿经常会去一些同学家里玩,三四天不归家是常有的事。但那天早上,他给来食堂一起喝早茶的女儿的数学老师李强靠咐说,麻烦你带个话,让我家娟娟中午放学了来一下食堂,把她大姨前天带来的半袋豆粉捎家里去。不料李强竟然说还带个辣椒啊,你家娟娟已经好几天没来学校上课了!老康愣了一下,却没再吱声。因为当时学校的头头脑脑们都在场,老康顾面子嘛,就没好再问。中午学生刚打完开水,老康便颠回街上的出租屋。一问老婆,老婆也慌了。老婆说,娟娟已好几天没回家了,我还以为她去同学家玩了呢。老康瞪一眼老婆,说,孩子眼看着就要中考了,有时间玩么?再说了,这次情况不对劲啊,我这几天心里慌慌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千万别有啥事情!老婆这才看出,老康心里好像真搁着事呢。两口子便开始寻找女儿。他们先给女儿的班主任杨奎打电话,电话通着,却没人接;再打,接了。杨奎听到老康打听女儿,便挖苦道,你成天价守在学校看着你女儿,如今又来问我,我问谁去?说罢,就挂了电话。老康知道杨鬼头他娘的一定又躲在老相好付娇娇的菜馆里垒长城哩。按说,全胭脂镇初中的老师们都怕他老康哩,唯独这个杨鬼头平素不嬲他。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把女儿放到了这鬼头的班上,一点好处都没有,还他妈的名师呢!狗屁!比放羊娃强不了多少!两口子又向女儿可能会去的亲戚家一一打电话,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没见。两口子这才真正着了慌,忙返回学校跟女儿班上的同学打听。几位女生说,她们在一周前曾几次看见康美娟和胡琴两人在火车站上转悠,身旁还跟着两位小伙子,从穿着看,好像是修铁路复线的工程队的。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两口子又撵到街上药贩子胡发顺家的小店里,胡发顺不在,只有他的胖老婆守着药材店。听到老康两口子找女儿,胡发顺的胖老婆垂着眼皮慢腾腾地说,没见,你女儿我没见,我女儿我也没见,谁知道两个嫁汉的货死哪儿去啦,别找!找她们干啥?让野男人收拾去!endprint

老康知道胡发顺老婆这几年因胡发顺在外面贩药养女人的事,大脑受了刺激,便不再搭话,拽了老婆悻悻地颠出店来。出了店门,老康老婆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老麀婆,你女儿才是嫁汉的货色哩!

老康急忙拽了老婆一把。

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老康又和老婆上火车站去打听。他们寻到山下修复线的工程队板房里打探音信。两口子赔着小心与委婉向人家打听女儿的下落,谁知却遭到了一通奚落。工程队的人笑笑地问:你们的女儿丢失了?你俩跑到我们这儿来找?你们的脑子没让猪啃吧?真是的,你们的女儿丢了,却跑到我们这一帮大男人堆里来寻找,那只能说明你们的女儿想男人想疯了,想让男人们干咧!哈哈哈!

两口子差一点没憋过气去。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去鎮派出所报案。所长一听又是胭脂镇初级中学的女生出事了,便不耐烦地训老康道:你们学校这是咋啦?女生们又是跳楼又是怀孕又是失踪的,这学校是怎么管理的?你弟弟康洪范这学区校长是怎么当的?

一通斥问,损得老康脸子灰灰的。

警察收了他们100元的报案费,说我们会尽快帮你们找的,不过这找人的事也不容易,有了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耐心等着去吧!

谁知,这一等又几个月过去了,直到中考结束,老康也没有等来有关女儿的任何消息……

这是后话。

不久,老康忽然在某个夜晚偷偷地离开了镇中学,连陈校也没给打一声招呼。大灶上那一摊子只好临时雇了个农妇糊弄着。

人们都说老康那人死要面子,把一辈子人都活给了面子,一旦女儿出了事,他怎么能撑得住?不走人才怪咧!

县城新建了一所初级中学,专职教师从全县教育系统内进行公开招考选调。

胭脂镇学区的教师们得知这个消息时,外乡镇的教师们已经开始报名了。之前,学区校长康洪范和干事杨唯竟然把相关文件捂得死死的,连一丝风也没透出来。因为他们经常这样压上面的文件、隐瞒一些消息,教师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消息是刘放的同事张继东老师从他在外学区当老师的同学那儿得知的。胭脂初中几位够条件报考的教师便合伙去学区询问。康洪范或许觉得瞒不住了,便说报考那只是个幌子,关键还是要票子拿上着去跑哩,我这几天忙,还没顾得上给大家传达文件精神哩。一位年轻老师说,康校,再拖下去人家名都报过了,你还传达个辣椒!康洪范忽然不高兴了,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咋呢?你们这是要咋呢?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还真不想传达这文件哩,我觉得对你们这样的老师没必要传达!今天我要问的是:胭脂初中的教师们,你们觉得自己有资格报考吗?你们是怎么当教师的?你们是怎么管理自己的学生的?跳楼的跳楼、怀孕的怀孕、失踪的失踪……就连我康洪范的亲侄女到现在都不知去向、生死不明……我大哥康洪模都被你们搞得在食堂里混不下去了……你们还有脸来报名?现在我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咱学区要严把报名关,条件不过硬的想都别想,全学区够报考条件的年轻教师多得很,竞争激烈着哩!

刘放那天上学区报名时康洪范和杨唯都说你已经超龄了。刘放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说,你们看,我还有一两年机会哩。一查算,果然还有两次机会。人家上面的文件明确规定报考年龄必须在42周岁以下,而刘放这年才40周岁。但康洪范还是不让刘放报考,说你都40岁了,还考个啥?还是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刘放说,我想试一下嘛,今年若没希望,明年自然就不会来麻缠你们了。康、杨还是不给报,说,其实咱学区的名额早已报满了,人家后门大的老师都托人给学区上打招呼施压哩,我们压力大得晚上觉都睡不着。

当天刘放没有报上名。晚上睡下,心里发闷,想五年前妻子调进城后,他每周都要来来去去奔波,心身已觉疲累。如今儿子已上了高中,家中里外都是妻子一手在撑持。自己若丢掉这次报考的机会,年龄越来越大,恐怕一直到退休都得在乡下混了。我得争取这次机会!想罢,他试着给在市教育局当人事科长的一位学生打了个电话,把他的情况说了一下(刘放给这位学生当过三年的初中班主任)。学生说,他可以给学区校长康洪范打个电话,他想这个面子康还是会给的。但是老师,学生说,现在的事情你是清楚的,乡镇学区的那些校长们个个都牛得什么似的,都是些土皇帝,不管你上面谁说话,该给人家“表现”的你必须得“表现”,老师你就干脆给“表现”得重一些吧,好让他姓康的没口拒绝你。否则,这事情难办呢。

第二天晚上,刘放便悄悄拿了高档烟酒和一个大信封去了康洪范的办公室。康洪范一个人正玩着手机。见了刘放,康洪范一下变得客气了许多。两人谦让了一番,便各自坐下闲聊。康洪范说,刘老师你可真行啊,教出的学生竟然有在市上工作的,还真是看不出来哩,你咋早不言喘呀?刘放心知学生打的电话起了作用,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言。

最后康洪范答应刘放,让他明天早晨拿上证件来学区报名,明天可是报名的最后一天了。

翌日上午,刘放顺利地报上了名。他看到全学区总共有九名教师有资格报考,他是最后一个报的名。看来,这几天其他老师也都没闲着,都在活动哩。后来,听同事们嚷嚷说,报上名的这九位教师,都是给康洪范“表现”了的,康老板这次可是大发喽。

刘放这次花掉了近半年的工资,换得了薄薄一纸报考县城中学的准考证。想想,也只能这样了。

经历了报名这一关的坎坷,刘放就非常珍惜这次机会。他一边引导学生进行紧张的中考备战,一边挑灯夜战抓紧复习。不知不觉,就到了中考之时。

刘放和其他两位九年级任课教师被安排进县城当领队。中考三天,他们陪了学生三天。

一周之后,中考成绩出来了。胭脂镇初中考得非常理想。尤其是刘放带的九(6)班成绩更是骄人,有6名学生的成绩进入全县前20名,鱼成龙竟然考了全县总分第一名,成绩是736分(总分750)。陈校一时高兴,便招呼了三桌私宴,犒劳了大伙儿。在座的有全体校委会成员、各教研组长、各年级组长、九年级六位班主任和主要科目任课教师。气氛甚是热烈,一直整到后半夜方罢。endprint

随着中考的结束,一学期也将接近尾声。全校各年级、各部门按照惯例要进行评先选优活动。刘放因所带学生中考成绩突出,陈校直接把从学区上争取来的唯一一名“县优”的名额给了他,并催他连夜赶写了“县级优秀教师业绩材料”,第二天就上报到学区。

交了“县优”材料,刘放心里顿感一阵轻松,他觉得自己的材料应该写得不错,其水平几乎超过了他平素发表在省报、市报上的一些文章。自己这次的“县优”或许有点希望呢。陈校说了,只要学区上能把材料报上去,县上一般没麻达,很少有落空的情况。

很快就放了暑假。

放假第二天,刘放和本学区的其他八位教师赴县城参加了西塬县致远实验初级中学专业教师选拔调动考试的笔试,考试内容共分专业课和公共课两门。笔试完,刘放觉得自己答得不错,心里隐约抱有一线希望。

五天之后,笔试成绩公布。刘放果然是全胭脂镇学区唯一一个取得了面试(试讲)资格的教师。紧接着就是试讲。试讲内容当场抽取。刘放虽讲得得心应手,但中途他还是担心自己有出局的危险。因为在试讲的过程中他亲眼看见县教体局一位主管人事的副局长进来给主考塞了两次条子。他隐约听见旁边一位教师叹息说:这其中的猫腻多着啦,试水深深深几许哦!

下午,招考综合成绩公布。刘放盯着公布栏眼睛麻了一下。他果然是惟一一个没有调进城的语文专业教师!

他默默地离开了县教体局空旷的大院。

接到冉晓霞的电话,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其时假期已过了大半。冉晓霞在电话里先是涩哑地叫了声老师,然后就泣不成声。

刘放意识到她一定又遇到了什么事情,而且还是不小的事情,不然,依她的性格,是轻易不会打电话给老师的。有什么事情吗?他问冉晓霞。冉晓霞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听不清楚,似乎是从嘴里吡出来的:老师,我在你家小区门口,你能出来一下吗?刘放知道冉晓霞真有事了,便拿起手机下了楼。在小区门口,他看见了躲在国槐浓阴下的冉晓霞。

冉晓霞脸色灰青,头发蓬乱,眼皮发红,泪滴依然挂在脸上。

咋啦,晓霞?

老师……您瞧……

说着,冉晓霞把一张纸单递给刘放,便掩面而泣。

是一张医院孕检化验单。刘放吃惊极了。

晓霞,你……

冉晓霞不回答,只是哭,瘦削的肩膀发冷似的瑟缩着。

刘放明白了,嘴里骂了声:天杀的,造孽啊!

第二天早晨,刘放陪着冉晓霞走进了县医院妇产科。他以父亲的名义把晓霞送进了引产的手术室。在手术单上签字的时候,他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笔。

他坐在手术室外走廊的长椅上,脸色铁青,坐姿僵硬,目光刀子般地扎向窗外……就在刚才,冉晓霞临进手术室的那一刻,终于灰着嘴唇告诉了他那个侵害自己的“蒙面黑手”是谁,并且还告诉了刘放一个更加令人吃惊的事实——“蒙面黑手”也侵害过来她们宿舍借宿的女生康美娟!啊?刘放听了差一点没跳起来,老康,你个狗日的杂碎!你眼睛色得连自己女儿都不认得了啊!看来,不用我刘放去查,上天冥冥之中已经让你个杂碎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

暑假已接近尾声。临开学的时候,刘放在县城大街上碰见了杨唯,杨唯说他刚从县教体局取文件出来。杨唯似笑非笑地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来,在刘放面前晃一晃说,县上的“县优”批下来了,不过咱学区可不是你啊,是景小燕老师!刘放听了淡然一笑,说,不奇怪嘛,景小燕老师是什么人,我刘放又是什么人,你应该最清楚嘛!

杨唯尴尬地笑了笑。

景小燕是学区校长康洪范的另一位麻子(情妇),以工代干转正的,初中水平,胭脂镇初级中学办公室打杂的。

新学期开始,刘放又回到了镇初级中学上课。学校仍然安排他上九年级两个班的语文课,再兼一个班的班主任。咱又是毕业班“把关”的教师喽!他自嘲道。

刘放很快就忙了起来。

可是,女教师田螺却意外地没来报到。隔壁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陈校让办公室的干事打小田老师的手机,却是“无法接通”。陈校就有点生气,说,课没人上啊,有事你请假啊,一个电话的事情嘛,咋就没音没信了呢?现在这年轻人真是!

一周过去,田螺老师仍然没有到校。

正在校领导们考虑给其他教师摊课的时候,田螺的家里来人了。来的是她的母亲。中年女人大包小包地拎着一些吃食、衣物等东西,看女儿来了。“螺儿一假期没归家,到外面野去了,连个电话也不打,你说现在这娃啊!”女人小声埋怨着,来到了女儿办公室门前。敲了敲女儿的门,见女儿不在,窗簾又拉得严严实实的,就蹴在门前歇气。当听老师们说女儿到现在还没到校上班时,女人就急了,脸一下子变得铁青。老师们见田母从县城远道而来,连女儿的门都进不去,就想办法打开了田螺办公室的门。

谁知大家刚一进门,就被一股恶臭推了出来。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臭。立马就有两位老师在房门前干呕了起来。过了一会,一位体育老师捂着鼻子猫腰冲了进去,揭开隔帘后面床上的被子,“嗡”地一声,一群苍蝇旋了起来,苍蝇乱舞中,只见田螺一丝不挂地仰躺在床上,白晃晃的身子已经腐烂,脖根处有一圈青紫的伤痕……人们一下傻在了那里。

田螺母亲见状,一声长嚎,当场昏厥了过去……

田螺老师是被男友杀害的。据后来被警方捉拿归案的“男友”供述,上学期临放暑假的那天夜里,俩人因事发生了口角,他一时气愤,就拿起枕边一条枕巾勒死了她。因为正是临放暑假的时候,他作案后悄悄离开了学校,这并没有引起任何老师的注意。又据警方透露,田螺的“男友”不仅勒杀了田螺,还顺手牵羊拿走了她的手机和包里的银行卡及5000块现金。

真是的,小田老师被男友杀害,老师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办公室的异常。就连暑假护校的老师也没有发现问题,因为小田老师的门锁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女老师嘛,窗帘拉严实是正常的,可谁又会想到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呢!endprint

小田老师担任的音乐课,只好摊给了另外一位女教师。

又过了一周多时间,县教体局忽然来了通知,让刘放老师赶快办理手续去县城新成立的“致远实验初级中学”报到。据说,因县城生源激增,新成立的初级中学生源爆满,临时又增加了四个班额,教体局决定补调考到前面的教师。

刘放总算能进城上班了。

离开胭脂镇初级中学的那个早晨,天上正飘着濛濛细雨。时令已然是初秋,天气渐凉。再过两天,就是第26个教师节了。刘放坐在进城的公交车上,望着车窗外迷茫的雨帘,内心感慨万千——他蓦然想起了本省一位著名诗人的诗作《生活之色》:

我看见各色窗帘

像硕大无比的叶子,伸进夜色

叶子的背后

一只苹果等待切割

一对男女相对无语

三个朋友泪光莹莹

更多的故事无以言语

高尚或者卑琐

……

人类时时经受感情的磨难

在仇人与仇人间

亲人与亲人间

窗帘总被无辜利用

刘放的心里又一次禁不住涌起无边的悲悯和沉重。

刘放仍然上着两个班的语文课,兼任一个班的班主任。但跟乡下初中不同的是,城里初中班级多、班额大,几乎是班班教室爆满,且每天仍有乡下的学生源源不断转进来。刘放上课的七(15)、(16)两班,学生人数早已超过了80人。自然,各班级之间的竞争是很激烈的。还有,城里学校的教师们都是集体办公,或以教研组为单位,或以年级组为单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挤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忙活,不会再有拉不拉窗帘之类的犹虞和担忧。刘放很快就适应了这种生活,他成天埋头于班级管理和艰辛而快乐的教学工作中,似乎无暇再想乡下的那些日子。

忙忙碌碌几年之后,刘放偶尔从原来的一位同事口中得知,就在他进城的那年冬天,厨师老康的女儿康美娟和药贩子胡发顺的女儿胡琴被警方成功解救返乡。原来,他俩是被铁路上修复线的两个陇南小伙子拐走的,两人在陇南十万大山中的一个小村里给人家当了媳妇。被解救回来时,胡琴变化不大,只是神情上多了些落寞与沮丧;而康美娟则已经挺着大肚子,神情痴呆,样子邋遢,远没了原先的那份灵气。据说她在那家过得极不顺心,因为男人发现康美娟在跟他之前已经有了身孕,便对她进行虐待,经常打骂。康美娟回到家后向父母哭诉了自己前前后后的所有遭遇,听得父母脸色一片死灰……当天晚上,父亲老康悄然离家,第二天待人们发现时,已在胭脂车站附近的一个道口卧轨自杀!

同事還说,第二年,胭脂镇学区校长康洪范对胭脂镇初级中学的领导班子进行了一次大调整,免去了陈宗盛的校长职务,将其调至另一所九年制学校任普通教员;任命黄世欢为胭脂镇初级中学校长,景小燕为副校长。

另外,同事还特别强调说,刘放的学生尹倩倩在刘放进城后不久,即入读了县职业中专的幼师班,她是顶替了一名考上幼师后又不想去读的女生的名额。三年后,尹倩倩在胭脂镇幼儿园当了一名幼儿教师。据说,她的这一切都是胭脂镇初级中学新任校长黄世欢给一手操办的。

听着这些消息时,刘放神情有点恍惚。昔日校园里那些或拉严或拉开或摘掉的各色窗帘,蓦然像一片片硕大无比的叶子,又一次浮现摇曳于他的眼前。

责任编辑 子 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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