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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地悲歌:吕温之死与元和士人的诗文纪事

2018-01-28田恩铭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元稹刘禹锡柳宗元

田恩铭

(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319)

一个人的离去自然牵动着与之相关的人事,吕温生于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卒于宪宗元和六年(811),中年离世,壮志未酬。挚友兼为同道,为之歌哭者自是不少,就现存文献而言,刘禹锡、柳宗元、元稹、窦巩等人都有诗文及之。本文即以吕温之离世探讨贬谪对于元和士人的影响。从中或可窥知他们共同的思想空间与文学创作的相关性。

一、纪事的限度:史家对吕温人生行迹的书写

吕温(772~811),字和叔,一字化光,贞元十四年登进士第,与李翱、张仲素、独孤郁、王起、李建等为同榜进士,[1]600-604本年知贡举者为顾少连,后顾卒,吕温撰《祭座主兵部尚书顾公文》。吕温又在第二年与独孤申叔同登博学宏词科,本年进士及第则有张籍、李景俭等人。[1]607-608《旧唐书》本传谓其“天才俊拔,文采赡逸”,王叔文非常欣赏他,贞元十九年任其为右拾遗。因吕温奉使赴吐蕃,未能参与“永贞革新”,得以免于同时被贬谪的命运。后因与李吉甫有隙,出为均州刺史,再降为道州刺史,又转衡州刺史。故而世称“吕衡州”。吕温在衡州任上仅一年,《旧唐书》云:“秩满归京,不得意,发疾卒。”并不准确,吕温卒于衡州任上。[2]721柳宗元《唐故衡州刺史东平吕府君诔》:“维唐元和六年八月日,衡州刺史东平吕君卒。”并“葬于江陵之野”。

吕温所交游者,以同门进士和参与“永贞革新”的士人为主,吕温《祭座主兵部尚书顾公文》:“维贞元十年岁次甲申月日,门生侍御史王播、监察御史刘禹锡、陈讽、柳宗元、左拾遗吕温、李逢吉、右拾遗卢元辅、剑南西川观察支使李正叔、万年县主簿谈元茂、集贤殿校书郎王启、秘省校书郎李建、京兆府文学李逢、渭南县尉席夔、户县尉张隶初、奉礼郎独孤郁、协律郎萧节、奉礼郎时元佐、荥阳主薄李宗衡、前乡贡进士郑素等,谨以清酌之奠,祭於座主故兵部尚书东都留守顾公之灵。”贞元九年、十年、十四年,顾少连三知贡举,刘禹锡、柳宗元、谈元茂等人贞元九年及第,王播、陈讽、席夔等贞元十年及第,吕温、卢元辅、李建、张隶初、独孤郁、萧节、李宗衡等贞元十四年及第。此外,所交游者亦有窦群、元稹、韩愈、窦痒、李景俭等。贞元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均吕温之父吕渭知贡举。据《旧唐书》本传:“时王叔文用事,故与温同游东宫者,皆不次任用,温在蕃中,悲叹久之。元和元年,使还,转户部员外郎。时柳宗元等九人坐叔文贬逐。唯温以奉使免。”出使吐蕃,吕温写下一些别具一格的诗作,亦为一时特色。

关于吕温事迹,两《唐书》抓住三个时段:“永贞革新”、出使吐蕃、御史官时期。对于其任均州、道州、衡州事,则极为简略。因其传文不长,不妨列出全文加以比较。《旧唐书》本传内容可分为两个部分,“永贞革新”、出使吐蕃为第一部分。云:

温,字化光,贞元末登进士第,与翰林学士韦执谊善。顺宗在东宫,侍书王叔文劝太子招纳时之英俊以自辅,温与执谊尤为叔文所睠,起家再命拜左拾遗。二十年冬,副工部侍郎张荐为入吐蕃使,行至凤翔,转侍御史,赐绯袍牙笏。明年,德宗晏驾,顺宗即位,张荐卒于青海,吐蕃以中国丧祸,留温经年。时王叔文用事,故与温同游东宫者,皆不次任用,温在蕃中,悲叹久之。元和元年,使还,转户部员外郎。时柳宗元等九人坐叔文贬逐。唯温以奉使免。[3]3769

行文至此,则包括“永贞革新”和出使吐蕃二事,这两件事又相互联系。吕温以未能参与革新为憾,又因此幸免于难。第二部分重在书写对于吕温为人的评价,将叙事与褒贬结合起来。传云:

温天才俊拔,文彩赡逸,为时流柳宗元、刘禹锡所称。然性多险诈,好奇近利,与窦群、羊士谔趣尚相狎。群为韦夏卿所荐,自处士不数年至御史中丞,李吉甫尤奇待之。三年,吉甫为中官所恶,将出镇扬州,温欲乘其有间倾之。温自司封员外郎转刑部郎中,窦群请为知杂。吉甫以疾在第,召医人陈登诊视,夜宿于安邑里第。温伺知之,诘旦,令吏捕登鞫问之,又奏劾吉甫交通术士。宪宗异之,召登面讯,其事皆虚,乃贬群为湖南观察使,羊士谔资州刺史,温均州刺史。朝议以所责太轻,群再贬黔南,温贬道州刺史。五年,转衡州,秩满归京,不得意,发疾卒。温文体富艳,有丘明、班固之风,所著《凌烟阁功臣铭》、《张始兴画赞》、《移博士书》,颇为文士所赏,有文集十卷。[3]3769

《新唐书》本传在《旧唐书》的基础上加以重构,叙事内容变化不大,更注重叙述吕温之政事活动和思想世界,对其文学活动则减去不少文字。传云:

温,字和叔,一字化光,从陆质治《春秋》,梁肃为文章。贞元末,擢进士第。与韦执谊厚,因善王叔文。再迁为左拾遗。以侍御史副张荐使吐蕃,会顺宗立,荐卒于虏,虏以中国有丧,留温不遣。时叔文秉权,与游者皆贵显,温在绝域不得迁,常自悲。元和元年乃还,而柳宗元等皆坐叔文贬,温独免,进户部员外郎。

温藻翰精富,一时流辈推尚。性险躁,谲诡而好利,与窦群、羊士谔相昵。群为御史中丞,荐温知杂事,士谔为御史,宰相李吉甫持之,久不报,温等怨。时吉甫为宦侍所抑,温乘其间谋逐之。会吉甫病,夜召术士宿于第,即捕士掠讯,且奏吉甫阴事。宪宗骇异,既诘辩,皆妄言,将悉诛群等,吉甫苦救乃免,于是贬温均州刺史,士谔资州。议者不厌,再贬为道州。久之,徙衡州,治有善状。卒,年四十。[4]4967

相比之下,《旧唐书》注重吕温交游之人物,自王叔文、韦执谊、刘禹锡、柳宗元至窦群、羊士谔等均有所提及,由此叙吕温政事、文学之事迹。《旧唐书》亦注重吕温的文学成就,直接采入《凌烟阁功臣铭》、《张始兴画赞》、《移博士书》等篇名,可见吕温当时即以文学知名。从叙事指向来看,《旧唐书》要客观一些,如叙及吕温在吐蕃未参预“永贞革新”,云“时王叔文用事,故与温同游东宫者,皆不次任用,温在蕃中,悲叹久之。”而《新唐书》则云:“时叔文秉权,与游者皆贵显,温在绝域不得迁,常自悲。”在《旧唐书》叙事的基础上,《新唐书》增加了一些细节上的内容,却将旧书关于交游及文章篇目或减或删。增加者有二:一是吕温德行及文学渊源,集“从陆质治《春秋》,梁肃为文章”,当出自刘禹锡《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纪》:“早闻《诗》《礼》于先侍郎,又师吴郡陆质通《春秋》,从安定梁肃学文章。”[5]1059加入这部分内容则突出吕温与古文运动的关系。二是吕温等与李吉甫相争,对于李吉甫的形象评价,两《唐书》亦不相同。《旧唐书》的叙述仅及吕温,而《新唐书》则将吕温、窦群、羊士谔作为群体写之。据《新唐书》本传:“宪宗骇异,既诘辩,皆妄言,将悉诛群等,吉甫苦救乃免,于是贬温均州刺史,士谔资州。”其中,“李吉甫苦救乃免”乃是《旧唐书》所没有的内容。增加吕温学问渊源,减却其文学之描写,乃是侧重叙事主题的需要,却有意抹杀了吕温的文学世界和思想空间的丰富性,仅以“永贞革新”一事、李吉甫一人为主完成吕温传记的重构,纯粹化的同时更趋于简单化。关于吕温的轶事,韦绚《刘宾客嘉话录》有“吕温不把麻”条,云:“通事舍人宣诏,旧命拾遗团句把麻者,盖谒者不知书,多失句度,故用拾遗低摘声句以助之。及吕温为拾遗,被唤把麻,不肯去。遂成故事。拾遗不把麻者,自吕始也。时柳宗元戏呂云:‘幸识一文半字,何不与他把也。’”[5]1358可见吕温性情之一面。

对于吕温的为人,两《唐书》评价接近,《旧唐书》:“然性多险诈,好奇近利”,《新唐书》:“性险躁,谲诡而好利”,主要指的还是窦群、吕温等人弹劾李吉甫一事。然贞元、元和之际,士人激进以改变时局的努力就此被严重低估了,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韩愈等人均有“险躁”激进的一面,史家采摭实录入传多代表时人的一般见识,并不足怪。从吕温留下的文字来看,《人文化成论》、《代陆淳上春秋书》,乃是其思想的世界;吕温为自己家族成员所作墓志中可见家族文化之承传;吕温与友朋交往的诗作中可见其文采俊拔之一面。纸上之材料虽然不能完全否定史家之定评,却让我们不可忽略入传人物思想的丰富性。对入传人物进行身份认定有其长处,以当时之观念臧否传主亦往往会遮蔽其生涯思想世界的多元特征。

二、思想的温度:刘禹锡、柳宗元对于吕温的评价

吕温的人生行迹全赖刘禹锡和柳宗元的文章而留存,后被采摭入两《唐书》,友朋对于同道事迹传播之意义可见矣。细读柳宗元《唐故衡州刺史东平吕府君诔》,吕温之形象隐约可见,然如柳宗元所说,纸上之文字与本人之实际生活依然相去甚远。纪事是有限度的,两《唐书》关于吕温传文皆极简,柳宗元、刘禹锡的文章中所纪事或因史家之褒贬爱憎或因对永贞革新的成见未能采摭入传。

柳宗元与吕温交谊甚深,《与元饶州论春秋书》云“往年又闻和叔言兄论楚商臣一义”。吕温卒后,柳宗元“私为之泪”,即《唐故衡州刺史东平吕府君诔》一文。“序”云:

维唐元和六年八月日,衡州刺史东平吕君卒。爰用十月二十四日,藁葬于江陵之野。呜呼!君有智勇孝仁,惟其能,可用康天下;惟其志,可用经百世。不克而死,世亦无由知焉。君由道州。以陟为衡州。君之卒,二州之人哭者逾月。湖南人重社饮酒,是月上戊,不酒去乐,会哭于神所而归。

余居永州,在二州中间,其哀声交于北南,舟船之下上,必呱呱然,盖尝闻于古而睹于今也。君之志与能不施于生人,知之者又不过十人。世徒读君之文章,歌君之理行,不知二者之于君其末也。呜呼,君之文章,宜端于百世,今其存者,非君之极言也,独其词耳;君之理行,宜极于天下,今其闻者,非君之尽力也,独其迹耳。万不试而一出焉,犹为当世甚重。若使幸得出其什二三,则巍然为伟人,与世无穷,其可涯也?君所居官为第三品,宜得谥于太常。余惧州吏逸其辞也,私为之诔,以志其行。[6]600-601

此段序先言吕温有大志而“世亦无由知焉”;次言“治有善状。”之影响,即吕温死后道州、衡州之哀声;再言其文章、理行未能伸展。诔辞则从吕温习《春秋》下笔,“道不苟用”之进程,再写两人志同道合。曰:

天乎痛哉!尧、舜之道,至大以简;仲尼之文,至幽以默。千载纷争,或失或得,倬乎吾兄,独取其直。贯于化始,与道咸极。推而下之,法度不忒。旁而肆之,中和允塞。道大艺备,斯为全德。而官止刺一州,年不逾四十,佐王之志,没而不立,岂非修正直以召灾,好仁义以速咎者耶?

君昔与余,讲德讨儒。时中之奥,希圣为徒。志存致君,笑咏唐虞。揭兹日月,以耀群愚。疑生所怪,怒起特殊。齿舌嗷嗷,雷动风驱。良辰不偶,卒与祸俱。直道莫试,嘉言罔敷。佐王之器,穷以郡符。秩在三品,宜谥王都。诸生群吏,尚拥良图。故友咨怀,累行陈谟。是旌是告,永永不渝。呜呼哀哉![6]602

行文至此,不禁仰天发问:“呜呼化光!今复何为乎?止乎行乎?昧乎明乎。岂荡为太空与化无穷乎?将结为光耀以助临照乎?岂为雨为露以泽下土乎?将为雷为霆以泄怨怒乎?岂为凤为麟、为景星为卿云以寓其神乎?将为金为锡、为圭为璧以栖其魄乎?岂复为贤人以续其志乎?将奋为神明以遂其义乎?不然,是昭昭者其得已乎,其不得已乎?抑有知乎,其无知乎?彼且有知,其可使吾知之乎?幽明茫然,一恸肠绝。呜呼化光!庶或听之。”柳宗元《祭吕衡州温文》中先因吕温之死而问天,此述吕温修大道、遵正直、好仁义而年寿不永壮志未酬,再言自己与吕温之情谊。云:

宗元幼虽好学,晚未闻道,洎乎获友君子,乃知适于中庸,削去邪杂,显陈直正,而为道不谬,兄实使然。呜呼!积乎中不必施于外,裕乎古不必谐于今,二事相期,从古至少,至于化光,最为太甚。理行第一,尚非所长,文章过人,略而不有,素志所蓄,巍然可知。贪愚皆贵,险很皆老,则化光之夭厄,反不荣欤?所恸者志不得行,功不得施,蚩蚩之民,不被化光之德;庸庸之俗,不知化光之心。斯言一出,内若焚裂。海内甚广,知音几人?自友朋凋丧,志业殆绝,唯望化光伸其宏略,震耀昌大,兴行于时,使斯人徒,知我所立。今复往矣,吾道息矣!虽其存者,志亦死矣!临江大哭,万事已矣!穷天之英,贯古之识,一朝去此,终复何适?[6]2559

柳宗元与吕温均从陆质学,交往颇多,柳宗元有《酬韶州裴曹长使君寄道州吕八大使因以见示二十韵》,身怀慰藉之意。元和六年四月,柳宗元有《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与吕温“讲德讨儒”,论《国语》有违儒道之谬误,故而述作《非国语》之用意。元和六年五月,吕温转衡州刺史,路过永州,与柳宗元相见。柳宗元《谢李吉甫相公示手札启》云:“六月二十九日,衡州刺史吕温道过永州,辱示相公手札,省录狂瞽,收抚覊縲,沐以含弘之仁,忘其进越之罪。”[6]2290两人交谊之深从中可见,正因为彼此思想世界之相通,故而吕温之死让柳宗元不断地发出“天乎痛哉”之悲叹。

又过去了十年,到了长庆元年,吕温之子吕安衡将遗稿交付刘禹锡,编为二百卷,结为一集。刘禹锡为之作《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纪》,此文先是叙吕温生平,而后叙作集纪因由,载从吕温人生行迹论其胸怀之志。生平部分写其以文学入仕,德宗闻其名而任为谏官,后入吐蕃,归来后职务多有迁转,为御史官时“会中执法左迁,缘坐出为道州刺史。”,吕温“以政闻,改衡州,年四十而没”,其子将吕温作品交给刘禹锡,刘禹锡将二百篇作品编为十卷。如《集纪》所言,吕温三代皆“以文学至大官”,学识亦有渊源,终有大志。《集纪》云:“温年益壮,志益大,遂拔去文字,与隽贤交,重气概,核名实,歆然以致君及物为大欲。每与其徒讲疑考要皇王霸强之术、臣子忠孝之道,出入上下,百千年问,诋诃角逐,叠发连注。”故而有《人文化成论》《诸葛武侯庙记》,因“始学左氏书,故其文微为富艳。”如《祭陆给事文》《与族兄皋请学春秋书》《代国子陆博士进集注春秋表》等。追溯起来,刘禹锡与吕温确有同门之谊。贞元二十年(804),他们曾同祭座主顾少连,祭文由吕温执笔。《子刘子自传》云:“初,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远祖风,唯东平吕温、陇西李景俭、河东柳宗元以为信然。三子者,皆与予厚善;日夕过,言其能。”韩愈《顺宗实录》卷五云:“叔文最所贤重者李景俭,而最所谓奇才者吕温。”吕温从好文学而转向安人活国的大志向,“于是就放弃文学,专与有杰出政治才能的英才交往,注重政治气节,考核名实关系,把辅佐君主治理国家作为自己的最高理想。”[7]155在刘禹锡看来,吕温精通“王霸富强之术,臣子忠孝之道”,“能明王道,似荀卿。”吕温生不逢时,“刘禹锡赞扬吕温的政治抱负和社会活动才能,对他的主张和理想无法实现表示感慨。刘禹锡同吕温的关系,不仅是文字之交,而且有共同的政治抱负”。[7]155吕温与刘禹锡同龄,柳宗元比他们小一岁,同道同龄又曾共事,此时对于吕温之死必有切肤之痛,他们的文字将吕温尊文崇道的形象完整地呈现出来。

三、思念的热度:空怀济世安人略

一个胸怀澄清天下之志的好友,刚及中年离世,对于同样有此志向的同道而言,悲痛之余别有会心,壮志未酬的念想故而勃然而发。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窦巩俱有诗哭之。吕温葬于江陵,时李景俭、元稹皆在江陵,而窦巩亦在江陵,韩愈贞元二十一年亦曾任职江陵。段平仲、韦词、路随、吕温、窦群、李景俭都曾得到韦夏卿的知赏,刘禹锡是韦夏卿的下属,元稹是韦夏卿的女婿,则韦夏卿与“永贞革新”的关系自当密切。

柳宗元《吕侍御恭墓志》云:“吕氏世仕至大官,皆有道,翼兴于世。温洎恭名为豪杰,知者以为是必立王功,活生人。不幸温刺衡州,年四十卒。恭未及理人,年三十七又卒。世固有有其具而不及其用若温、恭者耶?恭貌奇壮,有大志,信善容物,宜寿考硕大,而又不克。吕氏之道恶乎兴?”吕恭娶裴延龄之女,而裴延龄与陆贽在贞元时期发生权争,元稹代人草论裴延龄之文字。

柳宗元有《同刘二十八哭吕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这个题目就将刘禹锡、柳宗元、李景俭、元稹与吕温的关系联上了。诗云:“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只令文字传青简,不使功名上景钟。三亩空留悬磬室,九原犹寄若堂封。遥想荆州人物论,几回中夜惜元龙。”[6]67刘禹锡和吕温有过诗歌唱和,吕温有《郡内书怀寄刘连州窦夔州》,①据陶敏,陶红雨校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考证,吕温此诗当无“刘连州窦夔州”字样,参氏著,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105页。诗云:“朱邑何为者,桐乡有古祠。我心常所慕,二郡老人知。”刘禹锡和作为《吕八见寄郡内书怀因而戏和》,诗云:“文苑振金声,循良冠百城。不知今史氏,何处列君名。”元和六年夏,刘禹锡还有一首《送李策秀才还湖南因寄幕中亲故兼简衡州吕八郎中》,此诗较长,以较大的篇幅写刘、吕之旧情。本年,吕温即卒。刘禹锡《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诗云:“一夜霜风凋玉芝,苍生望绝士林悲。空怀济世安人略,不见男婚女嫁时。遗草一函归太史,旅坟三尺近要离。朔方徙岁行当满,欲为君刊第二碑。”

元稹《哭吕衡州六首》极富层次感,先写元稹与吕温的相交,当在永贞革新之前,此时吕温意气风发。次写吕温胸怀壮志;次写吕温入吐蕃;次写滞留吐蕃;次写赴衡州而卒,注重悲情;最后写吕温之思想及文学。壮志难酬则是贯穿这组诗的主题,以此主题描述吕温不得志的一生。前两首将吕温比作诸葛亮,从“气敌三人杰,交深一纸书。”至“伤心死诸葛,忧道不忧馀。”担心吕温离去而道为之不存。第三、第四首写吕温出使吐蕃,“请缨期系虏,枕草誓捐躯。”“雁起沙汀暗,云连海气黄。祝融峰上月,几照北人丧。”写起壮怀激烈之行程,有魏征《述怀》之风度。后两首聚焦于吕温之死,先写“满船深夜哭,风棹楚猿哀。”之场面,与柳宗元、刘禹锡的叙述可相互印证。后一首云:“杜预春秋癖,扬雄著述精。在时兼不语,终古定归名。耒水波文细,湘江竹叶轻。平生思风月,潜寐若为情。”侧重写吕温的心灵世界。元稹的这六首诗乃是以诗为传,将吕温的人生行迹蕴于诗中。元稹将吕温比作诸葛亮,胸有大志却出师未捷身先死。第五首中“联行四人去,同葬一人来。”如何解读?四人中当有吕温,从刘禹锡、柳宗元及两《唐书》史传的记载来看,吕温当逝于衡州任上。周相录认为“四人”指的是刘禹锡、柳宗元、程异、凌准等四人,[8]234其实,细读文本,“四人”当包含吕温本人在内。故而当有另外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指兄弟四人衡州相聚之事。刘德重《吕温生平事迹考辨》认为吕温逝于衡州,葬于江陵。[9]234如果逝于衡州,则“四人”亦可指吕温、吕恭、吕俭、吕让四兄弟,据赵荣蔚《吕温年谱》,元和六年,兄弟四人会于衡州,《吕衡州文集》亦有三首诗写给吕恭、吕俭、吕让。[10]181另一中可能侧重写吕温是吕温葬于江陵。江陵有吕温老友李景俭和元稹,恰好窦巩此际也在江陵。吕温分别撰《唐故太子舍人李府君夫人荥阳郑氏墓志铭并序》《京兆韦公神道碑铭并序》,荥阳郑氏乃是李景俭之母,京兆韦公乃是李景俭的岳父韦武。吕温《故太子少保赠尚书左仆射京兆韦府君神道碑》乃是为元稹岳父韦夏卿所撰墓志,吕温与二人之关系或从此窥知一二。吕温有《同舍弟恭岁暮寄晋州李六协律三十韵》,与李景俭有联句诗《春日与李六舍弟联句》,今存。另,元和三年,吕温被贬道州刺史,李景俭亦贬为江陵户曹参军,两人同行至江陵话别。[10]148元和六年,元稹被贬江陵,元稹与李景俭得以密切交往,或与吕温亦有关联。吕温与窦群交谊甚深,自然与窦巩也相当熟悉。窦巩《哭吕衡州八郎中》云:“今朝血泪问苍苍,不分先悲旅馆丧。人送剑来归陇上,雁飞书去叫衡阳。还家路远儿童小,埋玉泉深昼夜长。望尽素车秋草外,欲将身赎返魂香。”窦巩并未言及吕温胸怀大志,而是悲其命丧他乡,葬于江陵,更多的是哭其眼前境况,并无对吕温了解之同情。

吕温的离世,看似平常,实际关涉到士人气节与理想实现的可能性问题,面对这一问题,身为逐臣的元稹、柳宗元、刘禹锡自有无限感慨,这些感慨是缘于吕温之死,却并未止于此。从吕温的交游即可看出,所交者多有大志者。贞元十八年,独孤申叔卒,年仅二十七岁。柳宗元有《亡友秘书省校书郎独孤君墓碣》、韩愈有《独孤申叔哀辞》、皇甫湜有《伤独孤赋》。柳宗元文末特意列出一份友人名单:

呜呼!君短命,行道之日未久,故其道信于其友,而未信于天下。今记其知君者于墓:韩泰安平,南阳人。李行谌元固、其弟行敏中明,赵郡赞皇人。柳宗元,河东解人。崔广略,清河人。韩愈退之,昌黎人。王涯广津,太原人。吕温和叔,东平人。崔群敦诗,清河人。刘禹锡梦得,中山人。李景俭致用,陇西人。严休复玄锡,冯翊人。韦词致用,京兆杜陵人。[6]718

这份名单有柳宗元、韩愈、王涯、吕温、崔群、刘禹锡、李景俭等人。皇甫湜《伤独孤赋》:“伤独孤者,伤君子也,盖伤君子有道而无命也。河南独孤申步胜冠举进士,博学宏辞登科,典校秘书,不幸短命无后。其人也,君子也,天厚之才而啬之年,又亡其家,伤哉!余获知于君也久,而叨磨渐之益焉。不幸沦丧所知,追想其人,作赋伤之也。”此中所感亦可用在吕温身上,惟其有后也。元和六年,吕温离世,为之歌哭者依旧多数是这里所列熟悉的名字。

吕温离世的元和六年,“永贞革新”已如前尘旧梦,对一位以未能参与变革深以为憾的友人的怀念,刘禹锡、柳宗元将自家之理想的破碎感融入其中,贬至江陵的元稹仍在抒写丧妻之痛,这段时间主要沉浸在丧妻之痛和壮志难酬的郁闷之中,悼念吕温则自会注重对吕温壮志未酬的书写,这其中亦蕴含缘于自身的体悟。刘禹锡一句“空怀济世安人略”把大家的想法说出来,不独为吕温一人,当为这些胸怀壮志者回首往昔岁月而唱出的怀旧之挽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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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周相录.元稹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9]刘德重.吕温生平事迹考辨[M]∥文史(第二十七辑).北京:中华书局,1986.

[10]赵荣蔚.吕温年谱[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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