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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的犁铧(外一篇)

2018-01-26周宗寿

壹读 2018年2期
关键词:犁地犁铧麦芽

周宗寿

老家,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心结。无论是离家在外还是守望故土,清醒或者梦寐,低头的瞬间,半扇门一椽草,总能无端勾出一帘思绪,令人情不能自已。

老家,总有一椽老屋,在岁月的苍凉中,慢慢消隐而去,剩下的,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在岁暮的冷风中漫洇开去,如一粒凝而不散的露珠,晶亮,但禁不得触抚。

老屋,青瓦黄土,没有脾气和个性,亦如这土地,这主人,静候岁月风雨剥蚀与消解。

而在老屋的山墙上,总是挂着一架被乡人们称作铧口的犁铧。每次回老家,我都要盯着它凝视许久。而每次看到它,尽管强忍心灵的悸动与痛楚,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乡村生活的一些陈年往事来,心绪,就湿润得如檐下老阳雀雨中的啁啾。

山墙上这架犁铧,木架是用水冬瓜木做成的,那犁杠,却是用水青㭎木做的,而犁头——真正的铧口部分,是用铸铁炼铸成的。乡人们用犁头来称呼犁铧,其实是用了借代的修辞手法。据老人们讲,冬瓜木木质松紧适度、易于成型而又细腻耐磨,是做犁架的上等材料,且做成后不易开裂变型、经久耐用且较为轻巧;而水青㭎木质地坚硬,韧性极好,用它做犁杠,容易造型,且可以做得轻便灵巧却不影响质量,不易断折。故此,乡人们做犁,大多选用这两种材料。犁上的其它插销栓杠,也多用水青㭎木做成。

老屋山墙上的这架犁铧,是父亲做成后使用时间最长、留存最久的一架犁铧。一般的犁铧,使用寿命也就十年左右,而这架犁铧的年纪,已经三十多岁快有四十岁了吧。在我的印象里,包产到户前就看见父亲一直使用它,后来不用了,就把它挂在了老屋的山墙上,一晃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经历了日晒风吹,雨淋水洗,曾经光滑细润、洁白瓷实的木架,在岁月风雨的剥蚀下已经变得暗黑粗糙皴裂,显出衰朽残破的老态,而犁头,已锈蚀得没了铧口的形态。那些配套用的加单皮索鞭子,也早已都没有了踪影,只那苍老残破的犁架,仍在那山墙上默默向我诉说。

在早先的农村,犁铧是最重要的农具之一,犁田犁地则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农活。它不仅考验犁手的体力,更能看出犁手的聪明智慧,心性素质。好的犁手,不但要善于驾驭耕牛,还要善于掌握犁铧,根据田块地块的土质特点掌握好深浅度,犁好的每一片土地,都能做到没有毛埂(犁不到、犁不全的地方),不留死角,而技术不好的犁手,犁出的田地毛埂边角多,深浅不匀,面上高低不平,还得花费人力加工整理才能种植。耕田犁地看似简单,其实真正做起来难度很大。我成年后曾经尝试着做过犁手,但犁地时,不是耕牛不听使唤把犁铧拖着满地乱跑,就是掌握不好犁铧,犁出的地沟路弯曲,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毛埂多,边角无法犁到位,因此,最终没能成为一个好犁手。

好的犁手需要好的犁铧。年轻时的父亲,是村里做犁铧的高手,也是村里最有名的犁田好手之一。他做出的犁铧,材质好,表面光洁,造型美观,榫口铆合得好,经久耐用,犁手们都喜欢用,有的犁手用了以后甚至把犁铧藏起来自己独用,在我小时就曾看见村里两个犁手为争夺父亲做的一架犁铧而大打出手的情景。老屋山墙上挂着的这架犁铧,就是父亲做得最好的一架犁铧。本来,犁铧是生产队所有的,属于集体财产,因此做犁铧的时候,是生产队里统一安排工时,做好后归集体所有,在需要耕种的时候才拿出来供犁手使用,用完后必须如数交还队里集体保管。但那时父亲太想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犁铧了,就利用空闲时间,自己偷偷上山砍来了做犁架用的木料,趁着早早晚晚集体不出工的时间悄悄地做。他砍削切割,做好各个部件后,又细细打磨光滑,然后细心组装起来,组装好了以后又进行了耐心细致的加工打磨处理,务求使每一个细小的地方都完美无缺。断断续续,他用了一年多时间才做好了这架犁铧。当时禁止私人拥有财产,但这是属于他个人的财产,平时珍爱宝贝的不得了,不敢也舍不得拿出来用,只是偷偷地看、偷偷地摩挲。后来生产队里犁铧实在不够用,而生产劳动又紧张,没办法安排人手去做犁铧,生产队长就动员私下有犁铧的人家拿出来使用,并保证不没收,父亲也就把他的宝贝拿了出来,但没想到差点酿成大祸。村里那些犁手见了这架犁铧以后,羡慕嫉妒得不得了,有的就说父亲私藏犁铧,走资本主义道路,人要批斗,犁铧要没收。父亲极力为自己辩护,加上当时队里生产劳动太过紧张,队长就说等过了这阵子再说。没承想没过多久就有了要分田分地包产到户的传闻,人心惶惶,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那犁铧也被父亲悄悄藏了起来,直到包产到户后才敢拿出来使用。

父亲耕田犁地极有耐心,经父亲之手犁出的田地,深浅适度,不留毛埂边角,沟路平直,犁面平整,不需人力加工,一次性犁好后,只需要把土块打碎就能直接播种种植庄稼。父亲是个有心人,他知道作为好的犁手,首先要能摸清每头耕牛的脾性,根据耕牛的性情特点来驾驭它,否则你根本无法犁好田地。其次,就是要有好的犁铧。而最重要的,还是要掌握好使用犁铧的技术。在耕田耕地的时候,犁手右手握犁把,左手拿鞭子,看上去很威风,其实个中酸甜苦辣,只有犁手心中明白。有的耕牛不听使唤,任凭犁手吆喝着急,它要么一动不动,要么我行我素乱跑,弄得犁手哭笑不得。那握犁把的手式,根据田地的土质特点,也是很有讲究的。犁土质坚硬的田地,握犁把的手要抬得高一些,不然犁出的田地深度不够;犁土质酥松的田地,如果犁把抬高了,犁头就会插得太深,耕牛会拉不动或者损坏犁铧。特别是犁那种烂泡田,技术要求非常高,那犁稍微掌握不好,就会犁不好或损坏了犁铧。犁铧的倾斜度,也是犁手技术优劣的重要技术指标之一。犁铧有一定的倾斜度,土块才容易翻转过来。根据土地平整度不同,犁铧的倾斜度也不尽相同。平整的土地,倾斜度要适中,而有坡度的土地,要根据坡度大小调整犁铧的倾斜度,以保证犁出质量。

对于技术好的犁手来说,犁田犁地是轻松愉快而充满诗情画意的事情。只见他吹着口哨轻挥鞭稍,那牛就安闲自在的来来回回拉动犁铧,眼见泥浪翻滚,耳听脚步唰唰,一会儿就犁出一大片,散发着清新芳馨味的泥土。到傍晚收工的时候,也是人牛清爽,让人觉着舒畅惬意。技术不好的犁手,人和牛老闹别扭,人要往东牛却往西,犁铧也不听话,要它深它往地面跑,让它浅它却死命往土里钻,一天下来,人疲牛累,弄得满身稀泥烂土,惹人发笑。而父亲,无疑属于前一种犁手。他耕田犁地的时候,从不像有些犁手那样大声吆喝,使劲挥鞭打牛,只见他鞭稍轻扬,轻声细语驱赶,那牛就不紧不慢很顺从地拉着犁铧向前走,看上去人牛合一、轻松自在而又姿态优雅自然,富于诗情画意。

在生产队的时候,每到春耕农忙时节,只见广阔的田野里,东西南北,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牛一犁一人,在浩荡的春风中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远远看上去悠闲轻快,如一幅简约水墨,很美,很甜。那时,父亲是村里众多犁手之一,由于技术好,村里最难犁的土地——如烂泡田、瘦硬地、小块不规则地,大多是由他来完成的。包产到户后,牛、犁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各家土地有限,耕田犁地时间又不统一,那种田园水墨似的耕种图景也就极难见到了。

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吧,开始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土地承包到了各家各户,耕牛、各种农具也分给了各家各户。我家分到一头牛,但没有分到犁铧,父亲就用自己做的这架宝贝犁铧耕种自家的田地,闲暇时,也帮助村里无力耕田犁地的亲戚朋友耕田犁地。每次去耕田犁地之前,父亲都要仔细检查犁铧,把松动的榫头加紧,耕的过程中也是非常小心谨慎,尽量避免碰到树根、大石头,尽量做到不过度用力等,以保证犁铧不受到损伤。耕种完毕之后,父亲会极其细心地把犁铧上的泥土清洗干净,晾干水分后再小心收藏起来。

日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过了几年,我们家分到的那头牛年纪大了,拉不动犁铧了,又因为无力购买或者分不出人力来照料的缘故,家里就没有再养耕牛,偶尔要犁田犁地就去借亲戚家的耕牛来用。又过了几年,父亲年纪也大了,干不动重体力活了,这架犁铧也就彻底休息了。村里有人曾经想要出高价买走这架犁铧,父亲抵死不卖,精心把它清洗干净后挂在老屋的山墙上,闲来没事的时候,就长时间盯着它看,眼里布满沧桑和无奈。

其实,年轻时的父亲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的犁手,还是一个优秀的泥瓦匠。生产合作社时,村里建有砖瓦厂,每到农闲时节,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就集中在那里做瓦烧砖,这既是生产队的一项副业,又是解决村里群众建房造屋材料的一个有效办法。父亲做的瓦硬度好,光滑耐用,村里许多人家建房盖屋只用他做的瓦,如果实在太忙做不出来,他们宁愿等待也不用其他瓦匠做的瓦。包产到户后几年,那砖瓦厂还开办过一段时间,后来就停办了,父亲的做瓦工具也就闲置下来。早几年回家,我还在老屋里看到过父亲以前做瓦时用过的诸如泥转盘、瓦掌、瓦帘、瓦衣之类的物件,可惜现在已经不知道它们身处何方,再也找不到了。

父亲读过几年书,高小毕业,在村里算是一个文化人,又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村民们婚丧嫁娶祭祀写个“福子”对联什么的,大都会来请他,他也乐于为亲戚朋友们做事。每年七月半祭祀祖先前那一段时间,写“福子”打纸钱,是父亲最忙碌的时候。

天地,万物律旅;光阴,百代过客。春花开过秋月落,大雁南飞朔风紧。时光的背影一闪,落了樱桃,枯了芭蕉。时序更迭,岁月无情,随着时光匆匆的脚步,多少陈年旧事都已经随风飘逝远去,不留一丝痕迹,空余许多无奈与叹息。

这些年,随着科技进步,经济文化发展,许多古老的传统操作方法大多不再使用了。比如写对联,现在书店里机印的现成对联多得很,美观漂亮,且随时都可以买到,谁还用毛笔去写?又比如打砖做瓦,现在大多用机器生产了,机器生产的砖瓦均匀美观产量大,而手工费时费力,谁还愿意去做?

我们村子挨近县城,随着城市的迅猛发展,现在,村里大多数人家已经没有了耕地,村里已经见不到一头耕牛了。还有一点耕地的几户人家,耕田种地也不再是牛犁人拉,自己买了悬耕机,犁田犁地快捷轻松,那一牛一犁一人费时耗力的耕田犁地活儿,谁还会吃力不讨好地去干。

科技进步社会发展,村里人盘田种地也变得轻松惬意起来,这本来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可是,每当看见老屋山墙上那架曾经被父亲当做宝贝的犁铧,我心中的缕缕情愫就会被牵动起来,不知是悲是喜,是怀念还是伤感。父亲已经离我远去,那架苍老的犁铧,那充满诗情画意的美景,那些欲说还休的乡村旧事,有一天也会如横空的雁鸣,飘然远逝渺无踪迹吗?

熬麻糖

周日闲暇无事,偶尔上街闲逛,无意中看到有人肩挑一担麻糖,一手扶担,一手握着小锤铁片叮叮当当敲击而过,口里长声呼喝着“买麻糖,买麻糖”的吆喝,那极富趣味与吸引力的声音响过耳鼓,眼前不自禁浮现出一幅幅关于麻糖的画面,禁不住唇角上翘,而眼角润湿,莫名的一阵感动,心境及情思,瞬间飞回童年,弥漫在关于麻糖的情境中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这地方新年(元旦)是不算隆重的,也极少有人认真去过新年,而旧历年却完全不同,异乎寻常地喜庆隆重。在这里,每年进入冬月末腊月初,田间地头的活儿几近忙完,山村人家就会转入另一种忙碌:准备过大年,也就是农历旧历年的春节。这时,人们要准备足够一个冬天(或一整年)用的烧柴,缝制一家大小过年穿的新衣服新鞋子,杀年猪腌腊肉灌香肠,做腌菜,煮甜酒,制作各种糖食,近年关的时候,还要打糍粑,磨豆腐,准备各种过年用品。熬麻糖,就是这些准备工作中重要的、也是我们小孩子最最盼望的一种。

这麻糖,其实就是麦芽糖,只是山村人家都叫它麻糖。这麻糖的“糖”字,我们这里的方言读音与普通话不太相同,是读阴平。读这两个字时,麻字读音短促,而糖字的读音却较为高亢而拖得较长,两个字音一组合,音韵极富情味,给人一种兴奋喜悦甜蜜之感,也就充满了年的味道。每年进入腊月农闲时节,当整个村庄上空开始飘荡麻糖浓浓的甜香味儿,春节的味道也就越来越浓,小山村也就整个进入了喜迎春节的倒计时之中了。

在我十来岁时,我们家是几乎每年都要熬麻糖的,由于亲见亲历,让我深深感受到熬麻糖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件极其劳累极其辛苦的活儿。

在正式开始熬麻糖之前,事先要做很多准备工作。最先要做的,就是发(生)麦芽。往往是还在冬月中旬或下旬,准备要熬麻糖的人家就要开始发麦芽了。在我们家,这份工作都是由母亲来完成的。在冬月里一个适当的日子,母亲挑选上好的大麦或青稞(有时也用小麦),先筛簸拣择干净,再用清水淘洗除去秕粒杂质灰尘,浸泡三五天,让麦子吸足水分充分饱胀,然后在簸箕中铺上干净的纱布,把淘洗干净浸发饱胀的麦子倒入其中铺平,上面再覆上青松毛,浇足水管理好,就开始发麦芽了。通常情况下,只要浇足水任由麦子自由发芽生长就可以了。在麦子发芽生长过程中,要注意经常浇水,保持麦芽生长需要的足够水分,但水分又不能过多,以免麦芽腐烂。由于冬日天气严寒,晚上还要把簸箕端进屋内保温,白天又要端出来晒太阳,从而保证麦芽健康快速生长。这样经过二十天左右时间,麦芽长到寸许两寸长,就可以用来熬制麻糖了。而这个过程,对于等待吃麻糖的我们来说,无疑是最最难熬的过程。

熬麻糖的主要原料是玉米,粮食宽裕的人家也有用大米的,但这种情况极少,主要原因是那时村里人家的粮食几乎都不够吃,也因为这个原因,每年能熬麻糖的人家其实不是很多,只有那些劳动力强、粮食充足的人家才熬得起麻糖。往往是在腊月中旬,家境较好的人家选一个好日子,就准备熬麻糖了。在我们家里,父亲看过农家历,定下一个日子,熬麻糖前的三五天,母亲就开始忙碌起来。选籽粒饱满的玉米拣择干净,在太阳下暴晒一两天,干透后就用手推石磨磨成粗面粉,然后,如果用鲜麦芽的话,就把鲜麦芽捣碎,如果是干麦芽,用石磨磨细,再把玉米面粉和弄好的麦芽按一定比例搅合均匀盛在大盆或木桶里,加上足够的清水浸泡起来。人们称这个过程为“咬(ǎO)糟”,也叫“咬(ǎO)糨子”,就是用麦芽作催化剂,把玉米淀粉里的糖分溶解出来。这样泡上一两天,让糖分充分溶解后,就可以熬麻糖了。

在我们急切的期待中,终于到了熬麻糖的日子。早晨四五点钟,母亲就早早起了床,我们也跟着起了床,跟在母亲后面兴奋地嚷着“熬麻糖啰,熬麻糖啰”,帮着做这做那。母亲把灶火烧旺,然后把“咬”好的玉米面麦芽糊装在大锅里煮,等到煮沸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的时候,就用锅架架起筲箕,在筲箕里铺上洁净的纱布,把煮好的玉米面麦芽糊舀进筲箕里过滤,这个过程要持续一两个小时,母亲常常忙得满头大汗。这过滤出来的麦芽玉米面渣滓,就成了鸡猪的美食,而那汁水,就是麻糖水了。不过,这时的麻糖水还很清,只有一点淡淡的糖味。母亲就把糖水盛在两三口大锅里,用武火狠狠地熬煮。熬煮到午后一两点钟,糖水少下去,变成了橙红色,三口锅里的糖水可以并成两口锅了,母亲就会给围着锅台的我们每人舀一小碗糖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美美地品尝,而她却极少喝那糖水,好像我们有滋有味地喝,就是她自己在喝那香香甜甜的麻糖水一样,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幸福。

太阳慢慢偏西,村庄上空袅袅炊烟升起来的时候,锅里的糖汁慢慢往下缩,变得浓稠起来,色彩也由橙红变成了褐红或暗红色,两口锅也可以并成一口锅了。这时,锅里的糖汁开始翻出细碎的米花样气泡,俗称“小翻花”。这时的糖汁变得甜腻异常,入口粘嘴敷牙,已经不适合喝了,灶火也要改为文火,慢慢熬煮,还要不停搅动,以免糊锅。你若是在这个时候走过村庄,那弥散在村庄上空的浓浓的甜香味准让你陶醉,让你深呼浅吸,不能自已。那些嘴馋的人,就会循着糖香味找到熬麻糖的人家,一边扯些不着边际的家常,一边拿眼睛瞟向锅里,说着“你家又熬麻糖了啊?”说些恭维赞扬的话。那熬麻糖的人家于是满脸笑意,一边有些自得地应着“娃儿些要吃”,一边就找出小碗来,舀出一碗浓浓的糖汁递到客人手里,说着客气话要客人尝尝味道如何,客人假意推辞一下也就接过碗来,边解馋边说着一些好听的话语,主客聊聊闲话扯扯家长里短,其乐融融。其实在这个时候,只要你走进熬麻糖的人家,主人是绝不会吝啬的,无论是谁都会品尝到一碗糖汁的。主人的慷慨无私源于淳朴,更源于骄傲。嘴里所说的“娃儿些要吃”当然不假,其实大人也是要吃的,而这话语里,透露出来的又不仅仅是“要吃”,更多的是心里的得意与夸赞,只不过用这委婉含蓄的语言表露出来罢了。因为这麻糖,并不是每一个人家都能熬得起的,即使熬了,也不一定熬得成功,由于技术原因,有的人家年年熬,年年只落得一锅只能做猪食的渣滓,吃不到好的麻糖。

待到晚上七八点钟,夜色弥漫,明月东升,锅里的糖汁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翻起拳头大小的气泡,俗称“馃子泡”,也叫“大翻花”。当满锅都是“馃子泡”,气泡破裂,发出一阵接一阵扑哧扑哧的轻响,甜香味随着夜气弥散开来,氤氲在村庄上空,麻糖就算基本熬制成功了,根据不同人的口味,可以出锅了。如果是让老人小孩吃的,需要糖冷却后软一点,就早一点舀出盛好;若是青壮年吃,就再熬熬,让糖汁更浓稠一些,舀出冷却后就硬一点。有经验的熬糖手用锅铲舀起糖汁往锅里倒,看糖汁流下时拉起的丝丝线条,就知道麻糖的硬度口感。不过这是需要长期实践,不断积累才能拥有的技术,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在麻糖出锅时,为了增加其香味及口感,往往会往其表层撒上一些炒香的芝麻,我想这大概就是把麦芽糖称为麻糖的原因吧,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主观臆测,真实情况却不得而知。

熬好的麻糖,颜色或暗红或褐红,却有透明感,晶莹可人,放在簸箕里像一个大大的饼子,敲碎了成块状,用手揉一揉,因手上的温度变软后,可以拉伸得很长很长,就像一根牵牛用的麻绳子,非常有趣。那麻糖,有时候就直接食用,放在口里绵软有劲道,嚼一嚼满嘴生香,回味悠长,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你会感慨:天底下真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么?真正是“只疑天上有”啊。但因为麻糖好吃,人们爱吃,做的数量又不是很多,经不住吃,为了能够留得长久一些,吃的时间长一点,更多的时候,人们会想方设法用麻糖做出各种各样的零食来,以期吃用更加长久。像我们家,每年熬麻糖之前,母亲就会提前准备好爆玉米花,米花,炒核桃仁、黄豆仁、籼米花等,当麻糖翻起大“馃子泡”的时候,就把糖汁舀出来,和准备好的各种食料搅拌均匀,做成米花糖、核桃糖、豆糖、芝麻核桃糖等等,花样繁多,可以吃到三四月份甚至更晚,真正“经久耐吃”。有亲朋好友或客人来,摆出一碗纯麻糖或麻糖食品来,口里招呼着“吃糖吃糖”,那是极有面子,也是极骄傲的事情,客人喜欢,主人高兴,无论“里子”“面子”全在这里了。

前面我说过,熬麻糖时过滤出来的渣滓(糖糟)就成了鸡猪的“美食”,其实在艰苦年代,对于那些缺吃少穿的人家来说,很多时候,那糖糟还是拿来食用的。因为加了麦芽,又含有糖分,那糖糟尽管粗糙,却有一股甜香味儿,不算很难吃,我觉得比起模糊印象中的“忆苦思甜”饭,不止要好上百倍,而且那东西还助消化。

熬完麻糖后,锅底常常会有一些舀不干净的糖锅巴,人们就加水浸泡刷洗,然后找一个坛子把这些“洗锅水”装起来收藏好,过一段时间就成了酸酸甜甜的麻糖醋,口感极好又酸甜适中,在买不起(或无处买)酸醋的年代,是乡人们做凉拌菜的极好佐料。

在熬麻糖的过程中,母亲是最苦最累的,从发麦芽开始,到用手磨磨包谷,浸泡面糊,烧火熬制,一直到做成各种糖食,每道工序都是她在忙碌,特别是推玉米面、熬麻糖的日子,母亲常常汗流满面;然而,母亲又是最幸福的,看到我们极富韵味地喝着她熬制的糖水,吃着他熬制的麻糖,啃着她亲手做成的糖食,她的眼里总是溢满欢笑,整个脸儿就是一朵盛开的雏菊,要多美有多美。看到母亲高兴,想着因为她的存在,我们总能吃饱穿暖,过一个丰富而满足且极有滋味的春节,我们心里何尝不充满喜悦!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家在生产合作社的时候是极少熬麻糖的,只在偶尔粮食分得多的年份熬一点,尝尝鲜,要吃够是不可能的。包产到户后的十几年,几乎每年都要熬一两次麻糖,而且每次都要熬两三锅糖水,熬成的麻糖至少也有好几十上百斤吧,做成的糖食可以装满大柜子,我们可以敞开唇舌吃个够,一直到雨季来临(雨季一到,麻糖回潮,就不好吃了)。不过,后来又逐渐少起来,有时一年熬一次,有时几年才熬一次了,慢慢地,大多数人家都不熬麻糖了,什么原因呢?那是因为日子逐渐好起来,人们手里可支配的钱逐渐多起来,各种经销商铺逐渐多起来,商品逐渐丰富起来。那商店里各色糖果琳琅满目,人们想吃什么样的糖果都能买到了,谁还去费时费力自找麻烦熬麻糖啊。

我离开老家村庄多年,有时偶尔回去看看,已经听不到谁家熬麻糖的消息,也很久没有吃到自家熬制的麻糖了。偶尔从县城的街道边或菜市场走过,会见到有人在卖说是自己熬制的麻糖,或在卖用麻糖粘成的米花糖之类糖食,也曾买来吃过,不过,总不是那个味儿,那里面,似乎有太多的蔗糖味道,太甜,有太多糖精的味道,脆、沙,没有真正麻糖的绵软,也没有麻糖的劲道,更缺少麻糖的回味悠长。至于商店里卖的各色糖果,更是没法和麻糖相比。

现在,世事变迁,村子里许多会熬麻糖的老人大多已经去世,加上农村经济发展,物质日渐丰富,山村已经没有人家去费时耗力熬麻糖了。我们家在母亲年纪大了以后,已经很少熬麻糖,后来母亲去世,就再也没有人会熬麻糖了。

想起那山村,想起那春节,想起村庄上空那麻糖袅袅娜娜的甜香味儿,想起母亲熬麻糖的往事,想起儿时点点滴滴的陈年往事,我的思绪总会弥漫,随风飘飞得很远很远,远到竟至于找不到梦的依托,只能在这深冬的阳光下冥冥濛濛做着温暖的怀想,而眼眸,竟在不经意间,蒙上一层水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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