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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楼在歌唱

2018-01-26陈洪金

壹读 2018年2期
关键词:摩梭摩梭人泸沽湖

陈洪金

1

在丽江古城,直尔车玛一边忙着招呼客人,一边打理她客栈里那个本来就已经非常整洁的柜台。一阵忙乱的脚步声过后,客栈里很快恢复了平静。直尔车玛回到客栈小小的院子里,往我面前的茶杯里续上茶水,开始向我讲述她与泸沽湖的往事——

2

直尔车玛回到泸沽湖畔的时候,在落水村口看到了卓玛。来不及回家,她便拉着卓玛的手,在泸沽湖边坐下来,亲热地说个不停。直尔车玛高中毕业以后,在丽江古城里开了一家客栈,工作忙起来的时候,半年左右才能回一次家。不忙的时候,一个月回家一次。卓玛跟她一样,一直在外面跑,两个人就像两只候鸟,在外面的世界里飞来飞去,很少能够见一次面。然而,两个人知道,她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小学和初中时候都是同桌同学,一起读了九年的书以后,卓玛回到泸沽湖边,直尔车玛到宁蒗县民族中学继续读了三年高中,然后又读了三年大专,最后在丽江工作生活。直尔车玛的客栈经常接待一些想要从丽江去泸沽湖的游客,但是她总是把他们介绍给客栈隔壁的旅行社,自己在丽江古城里安安静静地经营自己的客栈,所在就很少回泸沽湖了。这次回泸沽湖,是因为侄儿结婚,母亲叫她早些回来帮忙,她就提前两天回到了泸沽湖边。其实,她也知道,为了侄儿的结婚,母亲和大姐早就已经在准备了。她回到泸沽湖,只不过是一个母系大家族在这样一个重大日子里的大团圆。所以,当她在落水村口见到早年的同学卓玛,也就不忙着回家去与亲人们团聚,却在泸沽湖边跟卓玛聊起天来。

最近几年,泸沽湖热闹起来了,每天都有很多游客流连在这里,让泸沽湖宁静不再,却也给泸沽湖边的摩梭人家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收入。卓玛在泸沽湖上给游客划船,此刻,她的船就在身边的湖水里轻轻地漂荡着。在谈话里,直尔车玛慢慢地知道,卓玛是为了一个人才刚刚回到泸沽湖边的。那个人,也是她们当年在永宁中学读书时候的同学,叫农布。然而,直尔车玛早已忘记了这个人长什么样子。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直尔车玛和卓玛整天都呆在一起,在课堂上是同桌,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对方的眼睛,在课外,她们也是形影不离,彼此成为对方的影子,见证着各自学生时代的青葱岁月。放学后,她们一起走在从学校到家的路上,路边盛开着鲜艳的格桑花,她们经常把花采来,互相帮忙,把格桑花插在对方的头上,或者用格桑花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彼此欣赏一番,才回到各自的家里,帮母亲做活。每到学校放假,两个人相约了,赶着各自家里的牛羊,去附近山里去放牧。在山坡上,两人在草地里追逐,唱歌。

卓玛比直尔车玛大两岁,不知从哪里学来两首情歌,哥啊妹啊唱个不停。直尔车玛听得满脸通红,嗔怪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变得不正经了。歌声在卓玛嘴里一遍一遍地唱着,直尔车玛竟然也学会了。但是,她不好意思唱出声来,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唱着。在牧场上唱,在溪水边唱,在岩石上唱,在森林里唱,在石桥边唱,即使在夜晚快要睡着的时候,她也会在枕头边轻轻地唱着,没有谁听到,只有她自己,一直在用心地唱。每一个词语,无数次在她的唇齿间滑动着。她的沉默,见证了一首歌让她曾经如此地迷念。

3

过了几天,直尔车玛才知道,卓玛要过成人礼了。那天傍晚,太阳正要向着山边落下去,卓玛突然想起了母亲要她早点回家的叮嘱。于是,直尔车玛和卓玛就把羊群从山坡上收拢来,往落水村的家里赶。回到村口卓玛家的时候,卓玛的母亲把直尔车玛留下来,让直尔车玛家的羊自己沿着村路回去了。直尔车玛没有多说,跟往常一样,丝毫也没有客气。整个落水村都知道,两个女孩形影不离,她们经常睡在一张床上,一起吃饭,一起做作业,一起上学。这一天,卓玛的母亲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让两个女孩吃得满口生香。就在她们吃晚饭的时候,还有一些女孩子,也来到卓玛家里,跟她们一起说话、打闹。这些女孩子,有的是卓玛家的亲戚,有的是卓玛的好朋友,有的是卓玛家隔壁的女孩。在吃饭的过程中,直尔车玛发现,卓玛家突然多了好些男人,一个驼背的长者,卓玛的母亲叫他舅舅。一个年轻一些的汉子,是卓玛的舅舅。还有一个老者,是落水村有名的达巴。另外,还有几个人,直尔车玛不认识,她悄悄地问卓玛,卓玛也说不认识。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一家人吃完晚饭,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卓玛和直尔车玛收拾好碗盏,就回到卓玛的房间里去,在摇曳的灯光下,卓玛神情凝重,但又沉默不语,她知道,这个晚上对她很重要。所以,她跟直尔车玛躺在温暖的被子里,一直望着屋顶,想着心事。直尔车玛目不转睛地看着卓玛的脸,感觉到有些茫然,也有些好奇。她知道,摩梭女孩长到十三岁,就要举行成人礼。但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成人礼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她之所以在这个晚上跟卓玛睡在一起,没有回到自己家里去,就是想亲眼看看卓玛的成人礼。她只知道,摩梭女孩的成人礼过了以后,就可以穿上非常漂亮的裙子,可以跟村子里的小伙子一起跳舞、对歌,一起在夜色下面情意浓浓地相爱。她在心里想,卓玛穿上裙子是个什么样子,她自己穿上裙子又会是什么样子。卓玛非常漂亮,肯定会有许多小伙子喜欢卓玛,但是,她自己,直尔车玛,一个普通而平凡的摩梭女孩,即使穿上裙子,也会有人喜欢吗?想着这个问题,直尔车玛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惆怅。但是,一个晚上都快过去了,直尔车玛看到夜空一片漆黑,灯光下的卓玛却一直没有睡,灯光照着她鹅蛋形的脸,显得特别好看。

直尔车玛很快就睡着了。卓玛坐在灯光里,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

村子北面终于传来一只公鸡长长的鸣叫声。卓玛的母亲的脚步声从祖屋那里传来,很快就到了卓玛的房间门口。母亲轻轻推开房门,看到灯光下的卓玛,拉起她的手,往祖屋走。卓玛看了看早已熟睡的直尔车玛,跟着母亲来到了祖屋。

在这里,我的叙述将暂时停下来,对摩人的居住环境作一个简单的介绍。对此,摩梭人学者拉他咪·达石曾经专门写过一篇题为《摩梭人的住屋》的文章,在文章里,他说:

摩梭人的住屋依山傍水而居,依山傍水是为了便于上山放牧和便于下地劳作。摩梭房屋星落棋布,家屋与家屋、村庄与村庄、寨子与子寨用一道道低矮的围墙相隔,鸡犬之声相闻,互相往来十分方便。形成一道高原盆地迷人的风景线。

摩梭房屋主要为木结构。四面用削过皮的原木两端砍上马口镶嵌而成,俗称“木楞房”,屋顶盖4尺左右长,7—8寸宽的木板,俗称“黄板”,“黄板”上压石头以防被大风卷走。

摩梭房屋一般为四合院落,分母屋(摩梭语称“依咪”),经堂(摩梭语称“嘎拉依”),花楼(摩梭语称“华骨”),还有门楼、也称骑门楼(摩梭语称“搓哦”)。母屋是摩梭家屋集体成员的活动中心,是祭祀、议事、炊事、接待客人的地方。经堂,楼上为家屋敬供佛像、家屋喇嘛的住屋和进行佛事活动的地方。花楼,主要供成年女子居住。骑门楼是堆放杂物以及门洞穿过的地方。摩梭家屋的大门,朝东方或朝北方,以朝东为多。摩梭家屋的院坝一般都比较大,可以做“甲搓”(摩梭的舞蹈)的场地。

摩梭母屋的结构复杂,母屋后设夹壁层,储藏粮食和堆放杂物之用。母屋左侧(上室)房间为家屋妇女的起居室,兼保管粮食或其他食品之用。右侧(下室)房间用来做大灶间,用于酿酒、磨面、舂米等,并放置磨、碓等生产工具,母屋门前走廊间,放置水槽,水槽有石槽和木槽两种。

母屋内,有上火塘和下火塘。上火塘主要放置一个火塘和一个祭祀场域——“斯托”。“斯托”下面的火塘两边装有木板,可做家屋男性成员睡觉的地方。“斯托”上面放置有摩梭先民的图腾及供品。下火塘设有一个火塘,火塘上方有锅庄石和供放祭祀物品的平台,火塘左侧房壁上有壁橱,放置茶具、酒具以及其他食用品。锅庄所靠的壁上,有一幅用泥塑成的、或用木雕雕成的浮雕、或用颜料绘画成的图像,其上有日、月、星、火苗、九个或七个海螺、金元宝、银元宝、宝猫等,摩梭人称“杂吧啦”,也就是火塘神,火塘边的右侧房壁,称“祖母床”供家屋年长且具有威信的老人休息睡觉。火塘两边,有两根大柱子,分左柱右柱,左柱为男柱,右柱为女柱。又称金柱和银柱。摩梭人在砍这两根柱子的时候,必须取自同一棵树,顶部的那一段为左柱,根部一那一段为右柱。在举行成年礼时,男孩子在左柱旁举行,女孩子在右柱旁举行。

在这个凌晨,祖屋里的火塘正在熊熊燃烧,火光把祖屋照得非常明亮,如同一个盛夏的正午。温暖的光焰把每一个人的身影都照得清晰可见。卓玛的祖母坐在祖屋里她经常坐的那个位子上,面带着慈祥的微笑。卓玛走进祖屋的时候,她向卓玛轻轻地招手,卓玛走到她身边,她便把卓玛揽在怀里,抚摸着卓玛的头,轻轻地说:“我们家的卓玛长大了。”在火塘边,祖母低眉垂目,开始念起了一段从达巴那里学来的经文。念珠在祖母的手掌里不停地滑动着,经文伴随着念珠的转动,让卓玛隐隐约约地听到,村子里那个比卓玛的祖母还要年长的老达巴,教卓玛的祖母的那段经文,在向摩梭人的祖先倾诉:一个摩梭人的女孩终于长大了,她将成为泸沽湖边的一朵格桑花一样美丽的女子,在格姆女神的庇护下,她的身体将会如同泸沽湖畔的土地一样肥沃,她的眼睛将会如同泸沽湖里的湖水一样清澈,她的腰身将会如同森林里的松树一样健壮。念完一段又一段经文经文,时间就在这冗长而凝重的经文里过去了。时间到了清晨,初升的太阳从泸沽胡东面的山顶上升起来,村庄依然是静悄悄的。这时候,卓玛的舅舅搬来大猪膘肉和一袋粮食,放在祖屋里的女神柱旁边,卓玛的母亲牵着卓玛的手,让卓玛站在一块猪膘肉上,给她举行穿裙子礼。母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衣服,帮卓玛脱去平平时穿的长衫,再帮她穿上金边交领右开口黑金绒短上衣,穿上天蓝色百褶长裙,扎好宽绣花红腰带。穿好了色彩鲜艳的裙子,母亲又用黑毛线、黑色丝编成大弱子帮卓玛盘头,缠大包头,还在大辫盘头上戴了一朵红花。

身着新妆的卓玛一脸兴奋,一脸羞涩。母亲,祖母、舅舅都在看着她,因为她在这一天开始正式长大成人,纷纷祝福她。最疼爱她的祖母,从怀里掏出一对绿莹莹的耳环,放在她手里,告诉她,从此,她将是泸沽湖边的一个女人了,格姆女神将会保佑她,让她一辈子幸福平安。她的母亲也从怀里掏出一只玉手镯,亲自给她戴在手腕上,那只带着母亲体温的玉手镯,让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个大家庭如同泸沽湖一样宽广而深厚的爱。

那个晚上,直尔车玛睡得特别香。虽然她对卓玛的成人礼怀着浓烈的好奇心,想要亲眼看看这个成人礼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因为她一个漫长而又沉重的睡梦,她还是没有如愿。当她从梦里醒过来,天早已亮了,窗外的格姆女神山已经被阳光照耀得一片金黄。她揉揉眼睛,扭过头来,看到直尔车玛躺在身边,睡得那么香甜。她特别担心直尔车玛借过了自己的成人礼,赶紧把她推醒。直尔车玛从睡梦里醒来,两眼惺忪地看着直尔车玛。直尔车玛焦急地说:“你的成人礼!你的成人礼!”卓玛懒洋洋地说:“早已结束了,本来要叫你一起去的,看你睡得像头小猪,不忍心叫醒你。”直尔车玛轻声惊叫了一声,怀着满腔的遗憾,倒在枕头上,又沉沉地睡去了。

4

天亮的时候,卓玛带着直尔车玛去村子背后的山林里去提山泉水。卓玛的祖母老了,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喝那股山泉水。卓玛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为祖母提山泉水,早已形成一个习惯了。每天清晨,卓玛就提着那把铝壶,一路奔跑着向山林里跑去,提了山泉水,又蹦蹦跳跳地跑回来。祖母起床后,便用卓玛提来的山泉水煮早茶。每天傍晚,卓玛又从山林里提来山泉水,祖母又用那壶水煮晚茶。一路上,卓玛穿着新裙子,发辫盘在头顶上,那朵红花随着她的跑动,在头顶上一跳一跳的,像一只欢乐的小鸟,非常显眼。直尔车玛看得眼睛都直了,她发现,卓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看过,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美如天仙了。于是,直尔车玛也盼望着自己的成人礼早一天到来。

这一天晚上,卓玛家院子里燃起了一堆篝火。

人们陆陆续续来到她家,围着箐火跳起了舞跳。直尔车玛从小就喜欢跳舞。但是,因为她还小,只能跟着那些狂欢的人们,在旁边跟着跳。这天晚上,卓玛穿上了她的裙子,与姑娘小伙们一起手拉着手,在院子里围成一个圈,绕着篝火,跳起舞来。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满天的星星像一双双天使的眼睛,把泸沽湖凝视着,深情而又充满了慈爱。人们围着篝火狂欢,仿佛这是一个属于整个摩梭村庄的盛大节日,属于每一个居住在泸沽湖边的人。卓玛的小皮鞋轻快地跳动着,那些被领舞人的竹笛吹奏出来的音符,仿佛是泸沽湖畔露出水面来的礁石,卓玛的脚步踩上去,显得格外的灵动和轻盈。而那些身材粗壮的小伙子们,用尽了他们身上涌动着的激情,用他们穿着高帮皮鞋的脚用力在地面上跺着,很快,院子里就弥漫着一种隐含着尘埃和汗水相混合的气味。这种气味,卓玛曾经不止一次闻到过,刺鼻而又难闻。但是,在这个夜晚,卓玛在跳舞的时候闻到了同样的气息,却感觉不再是原先的异样。相反,她突然发觉,自己竟然有点喜欢闻到那种从年轻小伙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了。小伙子们在领舞者的竹笛声带领下,唱了一首又一首流行在泸沽湖畔的民歌。这些被一代又一代摩梭人唱过的民歌,卓玛已非常熟悉了。

这一天晚上,她和一些姑娘,被小伙子们牵着双手,在篝火边一圈又一圈地跳着舞,全心全意谁也不知道疲倦。她们一个个都被篝火映红了脸庞,就在这样的时刻,那些火辣辣的情歌,小伙子们唱了一句,她们马上接上下一句,谁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羞怯,相反,她们一个个都感觉到了一种非常特别的兴奋,仿佛那些情歌是专门为她们而创造的,专门让她们唱给某一个心爱者用心灵去聆听与体悟的。在这个夜晚,这些让人们不知疲倦地舞动的情歌,仿佛是一杯杯蜜酒,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泸沽湖畔的人们,在这样一个属于年轻人的美好时刻,即使是一个性情谨慎的人,只要是品尝了这样的夜色,品尝了这样的舞蹈,品尝了这样的歌声,肯定也会成为一个沉醉的人。

卓玛,就这样,在她的成人礼的舞会上,向着她的少女时代告别,这一个晚上过后,她将作为一个成年女子,行走在泸沽湖边,栖居在她的母亲为她准备好的一个单独的房间里,成为一个摩梭女子,向着一个未知的将来走去。她不知道,作为一个女子,她会遇上怎样的一个男人,在夜色里悄悄地向着她的村庄的方向,她家的方向,她的房间的方向,向她一步步靠近。在去年春天的某个不经意地时刻,卓玛突然第一次想起这个问题,那时候,她在泸沽湖里划船,小船快要靠岸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她在心里问自己,在她在成人礼过后,哪个小伙子会看上她,让她成为他的情人。她又会在什么时候喜欢上谁,把自己爱情和一生的幸福像一根红线一样缠在他的手腕上。

卓玛的成人礼舞会一直延续到了深夜,一轮圆圆的月亮慢慢地从泸沽湖的东岸升起来,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卓玛家的院子。这个晚上,卓玛送走了最后一个人,回到母亲为她准备好的那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在泸沽湖地区的摩梭人中间,被称为花楼。躺在新的床上,蜷缩在新的被子里,卓玛一直没有睡着。窗外的月光从树梢细细碎碎地洒在房间里的木质地板上,编织成了一幅抽象的图案。卓玛看着那些月光,一阵接一阵地发呆。这一天晚上,对于卓玛来说,肯定是她人生当中一个新的开始。但是,这样的一个开始究竟会走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她不得而知。

在这个夜晚,整个花楼都显得异常宁静。

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卓玛的耳边来。花楼,这是摩梭人眼里非常特殊的一个地方,摩梭人的女子过完成人礼以后,就住到花楼里来了。作为一个成年女子,从此以后,她可以跟某个喜欢她的男子在这里开始爱情生活。

这一天晚上是卓玛住到花楼里来的第一个晚上。

5

在成人礼过后,在这场舞会过后,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卓玛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她可以跟自己喜欢的人相爱,喜欢她的人,也可以向她表白。在这个花楼里,在将来的日子里,有人会乘着夜色来到她的花楼下面,惊动她家的狗,让她悄悄地打开房门,把一个男子迎进她的房间里去,向她诉说一腔爱的情肠,与她同床共枕,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但是,此刻,卓玛第一次住进花楼里来,她还没有喜欢上谁,也不知道谁喜欢她。她是一个刚刚被人们认可的成年人,但是,她对成年人的经验几乎是一点都没有。虽然她在身体上已经是一个女人了,但是在心理上,却还是一个孩子。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月经时的恐慌与紧张。这是一个古老话题。在非常遥远的丛林时代,穴居的人们就已经开始向着这种血的颜色膜拜,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风雨里披着树叶,在阳光下遮盖她们的私处,守护她们让人类繁衍的居所。

在随后的一段漫长时光里,人类形成了纷繁复杂的生殖崇拜,血液在生生不息地流淌着,一个个人类,在女人的血液里湿淋淋地来到这个世界,伴随着女人的痛苦和喜悦,在大地上行走,在河滩边舞蹈,在平原上展开一场场厮杀。每一个部落或城邦,都在一年四季里举行各种各样的仪式,在祈祷风调雨顺的同时,向上苍祈求人丁兴旺。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如果没有女人的经血,这个世界,将会停止在幽深的历史里某个毫无生机的地方。正是因为珍视,人类围绕女人的身体,围绕她们生产人类的整个环节,都形成了一套严密的经验,用来保护女人们的经血如同太阳和月亮一样按时到来。而当她们的经血在某个时刻停止流淌,女人的身体将会变得非常神圣,那一具具血肉之躯,将会让一个鲜活的生命抵达世界。这时候,女人的身体,对于每一个部落和城邦来说,她们的重要性,将始终高于山川河流,高于水土粮食,高于战争和宗教,高于书卷和王朝,等同于天地,可以承受滔滔不绝的赞颂与褒扬。

然而,经血对于一个具体的少女来说,除了恐慌和紧张,没有任何别的感受。

那同样是一个夜晚,卓玛从村外割了一篮猪草,踏着越来越浓的夜色回到家里,匆匆忙忙地吃过晚饭,给马槽里打满清水,把满院子乱跑的鸡赶进围栏里,找了一盆温水,洗了脸,洗了脚,跟祖母和母亲道了晚安,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就睡着了。

也就是在这个晚上,卓玛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赶着羊群来到她和直尔车玛经常放牧的山坡上,羊群们四散开去,低头在草丛里寻找多汁而略带甜味的草茎,小羊羔在山坡上撒欢,四处奔跑一阵以后,马上又跑回到母羊肚子下面吮吸一阵。就在这时候,顺着直尔车玛的指向,卓玛看见泸沽湖边的格姆女神山被晚霞照成一片橘红色。那是一种温和的、湿润的、柔软的、光洁的色泽,它像祖母手腕上的玛瑙链珠,像母亲听到别人夸赞舅舅时的眼神,像从扎美寺远道而来的僧人垂目诵经里纹丝不乱的僧衣。格姆女神山上的光芒顺着山峰一直流淌下来,落在泸沽湖里,渐渐地,整个泸沽湖的湖面上都荡漾着一层细碎的光芒,晃人的眼目,看上去却又是那样的舒适宜人。看着这样的光芒,卓玛真真切切地看到泸沽湖畔的村庄也被光芒染红了,那些木板铺就的屋顶,那些弯弯曲曲的村道,那些随风而动的树林,那些停靠在泸沽湖边的小船,都在橘红色的光芒里,宁静而祥和。这时候,卓玛还隐隐约约地听见喇嘛低沉的诵经声,若有若无地传到她的耳边来,这断断续续的诵经声,让卓玛感觉到一种踏实,让她可以像一个婴儿一样面对她在泸沽湖边生活的每一个时刻。橘红色的光芒终于照到了卓玛身上了,她感觉这些光芒,如同一件被阳光晒过的衣服,让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光明和温暖,忍不住,她轻轻地在身上摸了摸,那些光芒竟然可以被她的手一把抓起来,如同轻而薄的金箔,照见她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于是,她轻轻地赞叹道:真好!这时候,随着她的嘴唇轻启,卓玛就从梦里醒来了。她看见自己房间里的那盏小巧的台灯还没有熄灭,灯光正漫洒在她的脸上,窗外是一片淡淡的夜色,远处的格姆女神山正被满天的星星簇拥着,神圣而凝重。

刚刚醒来的几分钟里,卓玛还沉醉在那个美好的梦境里。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了异样。她感觉到自己的两腿之间有一些潮湿,有点像幼时尿床的潮湿,但又不是尿床时的大面积。但是,不管怎么样,她以最快的速度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借着灯光观察床单。那是一种红色,让她的床单上绽开了一朵花。那种红色,不是梦境里格姆女神山上阳光的橘红色,也不是平时所见的血的红色,却仿佛春天里最为鲜艳的桃花,被正午的阳光照耀着的桃红色。它从卓玛最隐密的地方,在她正在做着一个梦的时候,不知不觉流出来,没有疼痛,却又洇染在卓玛的床单上,是那样的醒目。

这时候,卓玛心里升起了一种慌张,但是,很快,她就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是的,在摩梭母系大家庭里,太多的女人们,虽然对各自的身体上最隐密的地方保持着一种秘而不宣的秘密。但是,大家都彼此清楚各自的身体状况。卓玛生活在这样的大家庭里,虽然有些事情她们对她保持着一种距离和隐藏。但是,卓玛依然在很早的时候就对这些事情有了一个模糊的了解。这时候,卓玛清醒地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也成为这个大家庭里的女人中的一员,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于是,卓玛赶紧从床上下来,飞快地穿好衣服,然后在房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乘着夜色向着母亲的房间摸索过去。

在母亲的房间里,轻轻地打开墙壁上电灯的开关,母亲房间里的陈设瞬间就展现在她面前。虽然卓玛知道母亲这时候还在祖母那里跟老祖母说话,但是,卓玛此刻的心跳得很快,这让她感觉到自己很像一个小偷。她慌慌张张地在母亲房间里翻找着,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纸包,那里面放着一些用汉文写着几行字的卫生巾。卓玛从里面抽出一袋,转身就要离开母亲的房间,就在她正要关闭电灯开关的时候,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门口。当她看到卓玛手里的卫生巾,便什么都明白了。母亲把卓玛搂到胸口,紧紧地抱了一下。然后从她的衣橱里翻出另外一包,小心地拆开,对卓玛说,“这个才是你的,早已为你准备了好几个月了。”回到房间里,卓玛悄悄地在洗她的床单。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滴下了几滴泪水。

6

最近的回忆连接着的是漫长的日子。

成人礼过后,卓玛居住在她的花楼里,其实是落寞的。虽然过了成人礼,但是卓玛却在很长时间内没有找情人,也就是摩梭人常说的阿夏。为什么?因为卓玛成人的时候,早已不再是先辈们那个崇尚早婚的时代了。在这个时候,在泸沽湖边,过了成人礼的青年男女,很多人都还是中学生。校园生活改变了这一代人对于爱情与现实生活的认识,更何况,在学校里,根本就不鼓励摩梭学生走婚。因此,过完成人礼的卓玛跟平常相比,根本没有什么变化,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就这样,成人礼之后,卓玛一个人在她的花楼里平静地住了好几年。

作为村子里一个漂亮的女孩,卓玛并不是没有喜欢她的人。但是,刚刚住进花楼里的那两年时间,卓玛并不想让自己过早地进入村子里的女孩们盼望着的爱情生活。如同往常,卓玛依旧守着她那间小小的花楼,每天迎接太阳从格姆女神山的一侧照到她的房间里,到了傍晚的时候,再从格姆女神山的另一侧落到群山里去。同样,她每天还是去山里为祖母提来清泉水,灌满那个大铜壶,让祖母每天早上起来,就可以看到它,就着从不熄灭的火塘,煮茶,吃早点。

只是,自从卓玛住花楼以后,她就会从山里采来一束新鲜的野花,插在她那个房间里一个小小的瓷瓶里。在给祖母提水的同时,她还会带上一个小小的塑料瓶,盛满了清水。回到她的房间里,她就会把前一天的清水从窗外倒出去,灌满清水,再把鲜花插进去。因而,在卓玛的花楼里,一年四季都有鲜花在弥漫着香气。村子里有很多女孩都到卓玛的房间里来玩过。她们看到卓玛的鲜花,都惊叹于卓玛对于生活的细心。慢慢地,村子里的年轻人都知道卓玛是一个爱花的人。

农布就是因为花才成为卓玛的阿夏的。农布是隔壁村子里的一个小伙子,他跟卓玛是初中时候的同班同学。初中毕业以后,农布跟着他的叔叔在山里种草药,很少到村子里来,有一段时间,卓玛似乎已经忘记了她曾经有过农布这样的一个同学。也就是一次偶然的机遇,让农布把卓玛放在心里了。那也是一个舞会,在卓玛成人礼过后两年,卓玛跟几个同伴去农布那个村子里参加一个亲戚的成人礼,晚上跳舞的时候,卓玛看到农布远远地看着她,发呆。卓玛赶紧向他招手,农布便兴奋而略显局促地跑过来,拉着卓玛的手,跟她一起跳舞。

那天晚上,农布一刻也没有离开卓玛。卓玛跳舞的时候,农布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卓玛去跟朋友聊天,农布也跟在不远处,盯着卓玛看。舞会结束的时候,农布说是要送她们回村,其实是想跟卓玛多呆一阵。一伙人出了农布家的村子,向着卓玛家的村子走去。在夜色里,农布几次拉着卓玛的手,这时候,卓玛才知道,农布喜欢上自己了。但是卓玛对这突如其来的农布,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她几次挣脱了农布的手,但又几次被他拉住。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卓玛还在浅梦里,就听见窗子外面的路边有人用小石子投向她的窗户,石子敲击窗楼的声音让她从梦里醒来,她一眼就看到她的窗边摆着一束鲜艳的野花。她知道这意味着窗子外面有一个喜欢她的人,送完鲜花以后想跟她说几句话。

于是,卓玛悄悄地从床上起来,轻手轻脚地摸到窗畔,隔着半掩的窗帘,卓玛看到她的窗外村道上的那个人,正是农布。透过窗帘的缝隙,卓玛看到农布正在那里,手里揣着一把小石头,一粒一粒地往她的窗子上投过来。卓玛没有回应。但是,她一直站在窗帘背后,看着农布一再反复地做着那个动作。直到农布投完了手里所有的小石子,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的窗口,许久,都没有看到回应,他才满怀失望地离去。看着农布一步步向着他的村子走去,最后消失在村子那棵高大的梨树下面,卓玛才回到床边,坐在床上,发呆。过了许久,卓玛发现天已经亮起来了,她赶紧小心地打开窗子,把那束鲜花替换了瓷瓶里已经插了好几天的野花,然后提起那把大铜壶去山里给祖母提山泉水。

后来的几个清晨,卓玛每天都会被石子敲击窗子的声音扰醒。每次她醒来,都会看到窗畔摆放着一束鲜花。但是,如同第一个清晨一样,卓玛一直都不动声色地跑到窗畔,看着农布在窗外做着如出一辙的动作,然后怀着同样的失望,离去。这时候,在卓玛心里,她已经开始喜欢上农布了。在永宁中学读书的时候,卓玛就对农布有着很不错的印象。现在,当她每天早上看到农布送到她窗畔来的鲜花,卓玛感觉到这个长得结实而清秀的农布,就是她无数次在梦里看到的那个人。在梦里,卓玛怀着少女的春心,看到一个人向她走来,甚至,那个人几次揽住她的腰,对她说一些让人陶醉的情话。但是,在梦里,卓玛始终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不知道让她在梦里喜欢着的那个人,到底长得怎么样。现在,卓玛终到知道,梦里的那个是谁了。但是,同样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卓玛还是把她作为一个少女的爱幕深深地藏在心里。透过窗帘的缝隙,卓玛看着农布一次次到来,用石子敲击着她的窗子。但她一直躲在窗帘后面,一直没有露面。这让农布感觉到焦急。

聪明的农布,终于还是见到卓玛了。

在一个早上,卓玛在天亮的时候起床,沿着那条她走了十多年的山路,去山里为祖母提水的时候,在进山的那片树林里,卓玛看到了早已等候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的农布。那一刻,树林里还弥漫着淡淡的雾,露水不经意地从树叶上落下来,让卓玛的长发被露水打湿了发梢。远远地,卓玛就看见农布手里捧着一束野花,站在路边等着卓玛的到来。看着农布的身影在树林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洁净而凝重,卓玛的心里仿佛窜动着一只兔子。当她提着空的铜壶走到农布面前,她分明看到农布鼓了鼓勇气,把手里的野花送塞到她的手里,然后把她手里的铜壶接过去。

二人便沿着那条山路,默不作声地向着树林背后的山泉处走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啊!卓玛知道,农布有一些话要对她说,她甚至可以预料到农布会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因为初次正式见面,农布此前预备的并且预习了好多遍的话语,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就这样,二人一直缓慢地向前走,卓玛跟在农布后面,手里拿着那一束鲜花。直到那把大铜壶里灌满了清澈的山泉水,二人还是没有说话。

沿着来时路,很快,二人又来到树林里,走出树林,这条路将把卓玛引向她的村庄,村子里每一个清晨早起的人都可以看到她提着铜壶往村子里走的身影。这时候,卓玛伸过手去,要把农布手里的铜壶接过来。

农布终于鼓足了勇气,把手里的铜壶放在身后一块平整的岩石上,他一把搂过卓玛,把卓玛的身体搂到他的怀里,让他壮实的脸膛贴近了卓玛的胸口。卓玛没有顺从,也没有拒绝,她让农布把自己搂过去,听到了农布粗粗的呼吸。她感觉到,农布的呼吸一次次暖风一样吹拂着她的颈项,她还感受到,农布沉重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动着,那种沉实而富有节奏的心跳,让她感觉到了一个壮实的、热血沸腾的男人的身体。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卓玛似乎从梦里惊醒,于是,她开始在农布里的怀里挣扎起来,几次挣扎之后,从陶醉中醒悟过来的农布把卓玛放开了。卓玛还是没有作声,她从岩石上提起那把大铜壶,一路快走回到她的村子。

快要走进村子的时候,卓玛惊慌地发现,第一缕阳光已经照到村口的玛尼堆飘动着的经幡上。等到卓玛回到家里,把铜壶提进祖屋的时候,祖母已经起床了。祖母手里捻动着那串玛瑙珠链,凝神望着火塘里跳动的火焰,面容沉静。自从卓玛的成人礼那天过后,祖母开始用另一种目光来看卓玛。

这一天早上,卓玛第一次迟到了。她给祖母提来的山泉水,都是准时地摆放在祖母的火塘面前,让祖母可以在起床后,第一眼就可以看到卓玛提来的山泉水。

这一天,卓玛让祖母在火塘边等着她的山泉水,这让卓玛感觉到了一种羞愧,似乎做错了一件不可饶恕的大事。

但是,祖母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脸沉静。并且,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还给了卓玛一个慈祥的微笑。也就是在祖母那个微笑里,卓玛感觉到,祖母似乎已经知道她在树林里遇见农布的事情了。其实,作为一个过来人,祖母当然知道,提水迟到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的。祖母甚至认为,发生了才正常,不发生反而不正常了。是啊,在祖母看来,如果农布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当他敲不开卓玛的窗子以后,他应该会想到去树林里去见卓玛。如果农布连这个主意都想不到,那真是配不上祖母最心疼的卓玛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她看到卓玛在这个早上提水迟到了,她对农布的反应能力还是认可的。于是,在这个早上,祖母几次满含着深意,对卓玛投去几个微笑。这让卓玛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温暖,面对祖母的微笑,卓玛几次想靠近祖母,接受祖母的爱抚。后来,卓玛去提山泉水,经常会在树林里遇到农布。只是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二人在那里幽会的事情。

7

卓玛的祖母是一个健康的老人,很少生病。但是,二人在树林里开始幽会半年以后,卓玛的祖母不知什么原因闪了腰,这让老人在火塘边煮茶诵经的生活显得不太平静了。她经常忍不住呻吟一声。卓玛的母亲从永宁医院里给她找了医生,开了几贴膏药来,贴在她的腰上,祖母的呻吟慢慢减少了,但还是疼,偶尔不注意,就会扭到腰伤。一天晚上,农布从山里拿来一些草药,在火塘边捣碎了,用开水调匀,放在一块长长的纱布里,给祖母缠在腰上。祖母慈祥地看着农布,露出了曾经给卓玛的微笑。

那天晚上,农布坐在卓玛家的火塘边,漫无边际地跟卓玛的祖母和母亲闲谈着。因为年纪相差比较大,他们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说来说去,显得东扯西拉。后来,祖母慢慢地开始问农布一些关于他家和他们那个村子的一些事情。农布静静地听着,偶尔也插上几句话。时间虽然过得很慢,但一直在一分一秒地流淌着。火塘里的火焰照着祖屋,祖母一直坐在那里,有时候捻动念珠,念上一段经文,有时候又像突然间想起什么,跟农布聊几句。卓玛的母亲坐在火塘边,专注地纺羊毛。很快,她脚下的竹筛里蓬松的羊毛纺成了一团一团的羊毛线团,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个簸箩里。

时间向着深夜流淌,卓玛的母亲拿出一些糌粑炒面来,让农布吃。农布客气了几句,吃了几口,便不再吃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卓玛的祖母重新煮了一壶酥油茶,倒在农布面前的杯子里,农布喝了两杯,也就不再喝了,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夜深了,卓玛家院子里的牛羊都在圈里进入了梦乡,那条黄狗也回到了它的窝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有那只大肥猪,躺在猪圈里,鼾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夜,就像一面铺天盖地的被子,把泸沽湖以及它的村庄,以及四周的群山都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在这样的夜里,倦怠却如同潮水,一浪一浪地涌过来,把所有人的眼睑都浸湿了。在卓玛家的祖屋里,坐在火塘边的人们,眼皮沉重,几次都粘在一起了,然后再吃力地睁开。

终于,祖母长长了打了一个哈欠,起身往她的房间里摇摇晃晃地缓缓走去,消失在黑暗里。卓玛的母亲也起身,她对农布说:“都休息吧,卓玛,你带农布去客房里睡。”然后,卓玛的母亲也摇摇晃晃地向着她的房间里走去。卓玛看了农布一眼,发现农布依旧低头看着火塘里渐渐缩小的火焰,火光照着他的脸。终于,这个夜晚要结束了。这样的深夜,让屋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因为农布很少在他的村子里住,如果此时出发,他要到很晚的时候才能回到他叔叔种植药材的山里去。也许,到他到达山里的药材基地的时候,早已是凌晨三四点钟了。这样的情形,告诉卓玛家里的人,只有住在卓玛家里,第二天他才能回去了。对于农布来说,这正是他所企盼的。他在卓玛家的枯坐,盼望着的就是能够跟卓玛在一起。他刚到卓玛家的时候,还是黄昏时分。当他看到卓玛,便感觉到一种幸福。就是在这样一个看似枯燥乏味的夜晚,农布一动不动地在卓玛家火塘前面的枯坐,让他能够跟卓玛呆在一起。虽然卓玛的母亲一直在那里纺羊毛,卓玛的祖母用各种话题来跟他搭话,但是,农布的心思却一直在卓玛的身上。虽然在这个夜晚,卓玛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这已经足够让农布感觉到了一种温暖,一种情人之间隐密地通过呼吸和眼神传递着的温暖。

夜色浓得如同粘稠的胶水,让祖屋里的空气停滞了。

卓玛收拾好屋子,站起来,引着农布去客房睡觉。其实在她的心里,却是多么希望农布能够跟自己去花楼里。但是,因为羞怯,她不敢,只能任由脚步引着自己向着客房的方向走。农布同样也是默不作声,跟在卓玛后面,一步步走近客房。卓玛在客房门口站住,轻轻地推开房门,按开门内木墙上的电灯开关,灯光便在瞬间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羞怯在灯光下一览无遗。于是,她快步地向着自己的花楼走去,把农布留在明亮的灯光里。等她在花楼自己的房间里停下来,坐在床边上,她猛烈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这时候,她才回过神来,扭头向着客房的方向望去。卓玛看见农布缓慢地进了客房,并且把门关上了,一个人影在客房的窗帘上时隐时现。卓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关了自己房间里的电灯,合衣躺在床上。农布也关了客房里的电灯。整个院子一片沉静。

卓玛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她来到窗前,隔着窗帘,朝着窗外望去。这时候,她才发现,这其实并不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满天的星斗在天空中眨着密密麻麻的眼睛,仿佛在窥视大地上的秘密。也正是因为这些淡淡星光,卓玛可以模糊地看到自家的院落:屋顶上随着夜风轻轻飘动的经幡、高挑的屋檐下精雕细刻的木鱼饰件、鱼鳞一样整齐地铺在屋顶上的青瓦、涂了清漆的原木门窗、粗实而圆润的廓柱、因为经常被抚摸而过早地脱落了油漆的楼梯、正在夜露里暗自生长的格桑花丛。看着夜色里的院子,卓玛心里荡漾着一种蜜意:几年为一直跟叔叔在山里种药材的农布,在这个晚上应该有一个好梦吧?于是卓玛满怀柔情地想起了她与农布渐生渐浓的情意,不觉中在夜色里露了一丝笑意。

然而,卓玛正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的时候,她发现客房里的门轻轻地打开了,农布的影子出现在门口。她看到农布在门口站了片刻,便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廓,下了楼梯,来到院子里。听到脚步声,卓玛家的狗从梦中醒过来,抬起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声音。农布马上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见他从口袋里摸索了几下,随手向着狗窝的方向丢过去一样东西,卓玛家的狗便不再出声了,继而传来有是一阵轻轻咀嚼的声响。这时候,卓玛看到农布又开始走动了。他径直向着卓玛的花楼的方向轻轻地走过来,卓玛的心又一次猛烈地跳动起来。伴随着自己的心跳声,卓玛听见农布似有似无的脚步声,绕过花楼的廓柱,踏上楼梯,经过窗口。隔着窗帘,卓玛甚至听到了农布因为紧张而发出的粗壮的呼吸声。在卓玛房间的门口,农布再一次停住了脚步。他把耳朵贴近卓玛的房门,试图听一听房间里的动静。

卓玛一直站在窗帘后面,悄悄地看着农布的一举一动。她看见农布伸手,在卓玛的房门上轻轻的挠了挠,门里面便传来一种轻微的响声,只有在房间里的卓玛才听得到。卓玛故意装作没有听到,还是在站窗帘后面,一动不动。农布又伸手挠了挠门,一次,再一次。挠门声诡秘地响着,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终于,卓玛悄悄地来到门口,轻轻地把房门的插梢拔开了,房门轻松开了一道缝隙。农布赶紧挤进门来,转身又把门关上了。这时候,卓玛看到农布站在门边,向着四周茫然地张望着:他刚刚从外面进来,还不适应房间里的一片黑暗。卓玛已经在房间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眼睛早已适应了这种黑暗,甚至可以看清楚农布如同一个盲人一样,在她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于是,卓玛强忍着笑,伸出手,牵住了农布的手。农布赶紧热烈地拉住卓玛的手,任由她牵着走向卓玛的床边,然后坐在床沿上。

在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让人煎熬的爱情跋涉之后,今晚的农布,终于抵达了卓玛的花楼。他激动地张开双臂把卓玛搂过来,贴在自己的心口。那强劲有力的心脏让热血沸腾起来,卓玛的脸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声,沉实而厚重地传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爱情,在这个深夜,弥漫在花楼里,混合着农布热烈的气息,混合着卓玛少女的香气。夜色如纱,笼罩了世间所有的一切,而在黑暗中,一切又都是那么实在:比如卓玛温热而鲜活的身体,虽然农布看不到她的容颜,看不到她的双眸里对爱情的蜜意,看不到院子里那一丛茂盛的格桑花正在夜露里绽开。但是,隔着卓玛的衣服,农布完全可以感受到她热气腾腾的身体里,一直在散发出青春的气息。农布忍不住把卓玛平放在床上,开始亲吻她那柔软的双唇。爱情的汁液,如同潺潺流水,无声地流淌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卓玛推开覆盖在她身上的农布,为他脱去长筒靴子,再为他脱去厚厚的袍子,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光裸着身子,浓浓的夜色里,一丝微光透过窗帘,让花楼里的陈设依稀可见,而自己的裸体,如同一块洁白的玉,微微的泛着光。随后的时刻,卓玛进入了一个梦境。在梦里,她看见自己身披薄纱,在夜色里漂浮起来,渐渐飞升到了寂静的夜空里。她看到满天星星辉映着泸沽湖,湖水微微地泛着轻波,星子们都在湖水里,如同细碎的银子,对着天空窃窃私语。水边停泊着的小船,从湖心荡漾过来的波浪,让小船微微地摇晃着,摇晃着,湖水不停地冲刷着岸边平缓的沙滩,发出波纹与沙滩彼此紧紧拥抱时发出的轻响。她还看见远处的格姆女神山被星点缀得满身晶亮,山顶上有一朵云,紧紧地拥抱着峰峦,仿佛若有若无的情话。过了许久,天空中飘来一片云,开始的时候,那片云是乳白色的,后来,渐渐地变成桔黄色,然后再变成淡红色,最后变成了深红色。当它飘到泸沽湖的上空,便停住了。它不住地在泸沽湖的上空打转,翻腾,激荡,把整个泸沽湖水都映成了红色。这时候,卓玛分明听见云朵里发出一种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仿佛是万马奔腾,又像是万籁俱静,仿佛是春笋拔节,又象是雨打芭蕉,仿佛是诸神起舞,又像是淡墨渗纸。伴随着那奇妙的声响,卓玛感觉到自己在天空中越升越高,她的灵魂牵引着自己的身体,穿过满天的星斗,一直向上升腾,在某一个时刻,她感觉到自己简直已经到达了天空的最高远、最虚幻缥眇、最神圣的天堂。再后来,她感觉到自己在天空中缓缓地降落,她的灵魂牵引着身体,慢慢地降落,降到泸沽湖的上空,降到永宁的上空,降到自己院落的上空,最后回到了自己的花楼紧闭着窗户的房间里。她依旧闭着眼睛,但是,她能够感觉到身边躺着农布的身体。夜风吹过花楼的屋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听到身边的农布在睡梦里的呼吸声,她突然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忧伤,随之而来的却又是一种淡淡的喜悦。究竟是忧伤还是喜悦?其实她也说不清楚,也就是在这种情绪里,她轻轻地给农布拢了一下被子,也渐渐地睡去了。

卓玛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的时候,她不经意地看了看窗户,便发现窗帘已经变成了一片灰白:天快亮了。按照摩梭人的习惯,到花楼里来走婚的男子是要在天亮之前离去的。于是卓玛轻轻地推地推身边的农布。农布睁开眼睛,转过身来盯着卓玛看。卓玛顿时感觉到一种羞怯:这是她第一次跟一个男子睡在一张床上。这样的情形,虽然她曾经许多次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悄悄地想象过,也曾经在梦境里见到过。但是,当她真正在跟一个男子睡在一起,以赤裸的身体紧贴着这个男人健壮的身体,并且被他身上微微的汗味所笼罩,被他嘴里呼出来的略带着香烟味道的气息所笼罩,她还是感觉到一种陌生和不适应。于是,她悄悄地往窗户的方向指了指。这时候,农布也看到了正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清晨的微光,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穿衣服。卓玛也坐起来,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身上穿,并且不时地帮忙农布整他那件宽大而厚重的袍子。下了床,农布从卓玛手里接过他那顶毡帽,端端正正在戴在头上,轻轻地拔开房门的插梢,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轻轻地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卓玛看着农布走下楼梯,绕过廓柱,推开她家虚掩着的大门,走到院子外面的村道上。农布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回头向着卓的花楼看了一眼,向着山里大踏步走去,最后被一道小山坡遮住了身影,不见了。卓玛缓缓地离开了窗户,重新坐回到床沿上,突然感觉到这样的一个夜晚,除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在心里蠕动着,很多细节都被她忘记了。初夜的第二天早上,卓玛在心里有一丝淡淡的莫名的忧伤。

天色很快就变得亮堂起来了,带着这种忧伤,卓玛提着那把大铜壶去山里为祖母汲水,一路上,她时而高兴地哼着歌,时而沉默不语地快走。总之,从这一天开始,卓玛发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这一年,卓玛十七岁。

8

在汲水回家的半路上,卓玛在村口就遇上了直尔车玛,两人跟往常一样站在路边亲热地打招呼。农布从卓玛家回山里去的半路上,就遇见了直尔车玛。所以,卓玛汲水回来遇到直尔车玛的时候,直尔车玛根本没有什么遮拦,直接就问卓玛:“昨晚农布是不是留在你的花楼里过夜了?”卓玛掩饰不住自己的羞怯,一阵嗫嚅之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脸却早已变红了。直尔车玛贴近卓玛的脸,问了一些很露骨的话,响亮的笑声传出了很远。卓玛更加害羞了,她提起铜壶,快步往自家的方向走了,留下直尔车玛一个人在村口。望着卓玛渐渐走远,直尔车玛一路唱着欢歌去泸沽湖边她家的菜地里摘新鲜的蔬菜,准备一家人的早餐。卓玛回到家里,祖母已经坐在火塘边,等着卓玛汲水回来烧茶。在那个她坐了几十年的位子上,祖母神色沉静,往火塘里添了几块劈柴,随意地拔弄了几下,火塘里便升腾起跃动的火焰来。卓玛提着铜壶,往火塘上方那把铝壶里灌上清水,火焰便舔着那只被柴烟熏得漆黑的铝壶底部,开始了祖屋里新一天的时光。随后,卓玛往脸盆里倒上热水,再掺上一些冷水,把手指伸进去试了试水温,又放了一块毛巾进去,端到祖母面前。祖母洗了脸,卓玛端起脸盆,到院子里洒在地上,便开始打扫院子。她家的那只黑狗看到卓玛,摇着尾巴跑过来,不停地在她身边亲热地蹭她的脚。伴随着卓玛扫地的声音,几只小鸡从母鸡身下钻出来,唧唧唧唧地叫着,在院子里觅食,泸沽湖边的摩梭村落上空升起了炊烟,新的一天,开始了。

农布与卓玛的关系,很快就让泸沽湖边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但是,谁也不觉得新鲜,在泸沽湖畔,摩梭小伙到摩梭姑娘的花楼里去走婚,那是太正常不过的了。人们经常说,只有乌鸦一样丑的女人,才没有男人去敲她的房门,只有眼睛和心灵都被猪膘油蒙住的傻瓜男人,才不想去找心爱的女人走婚。在泸沽湖周围的摩梭村寨,很多人都知道卓玛是一个让人着迷的美人,农布也是一个身材健壮聪明过人的小伙子,两个不在一起走婚才是不正常的怪事呢。

从此以后,农布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卓玛的花楼里来。从此以后,卓玛的花楼就真正成为一座花楼了。卓玛就是一朵怒放的鲜花,农布则是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农布就会来到卓玛的房间里。每一次,农布都会从山里采来鲜艳的野花,有时候是格桑花,有时候是杜鹃花,有时候是波斯菊,有时候则是连他们的摩梭语里都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总之,卓玛的那个青瓷花瓶里,一年四季都从来不缺少盛开的花朵。那些花朵,如同农布对卓玛深深的爱,一直保持着盛开的状态,并且一直保持着不同的形状和色泽。卓玛早已为他准备了洗脚水,为他准备了糌粑,为他准备了青稞酒,为他准备了柔软而温暖的床铺,以及一场又一场缠绵。

泸沽湖边的婚姻对于外面的世界里的人们来说是非常奇特的,但是对于摩梭人来说却是极普通的。一对青年男女彼此相爱,便会以“走婚”的方式在一起。两个人按照祖先们“男不娶妇不嫁”的形式,在夜色里相亲相爱,天亮之后,男子便会悄悄地离开女子的“花楼”回到自己的家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在事实上,他们对于爱情和婚姻却是非常执着的,两个人一旦走到了一起,虽然没有汉族人那样的结婚证书,但是彼此珍爱,直到终老。近年来,泸沽湖因为迷人的湖光山色和摩梭人的“走婚”习俗倍受世人关注,这里的旅游也空前兴盛起来。很多人慕名来到这里,流连忘返,有的人便以为摩梭人的婚姻很“乱”,其实不是这样的。每一个诚心探访泸沽湖的人,一旦深入地接触到摩梭人的家庭,便会为她们那种自由的爱情观念和坚定的婚姻观念而深受感动。因为爱,她们为了一个男人花一样绽放,断了情,她们又会决然地放手,各自寻找自己的真爱。在时光里,很多曾经像卓玛一要年轻过的女人,等到她们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老态龙钟的时候,依然对爱情怀着泸沽湖水一样澄澈的回忆。摩梭男子同样是用生命坚守爱情和婚姻的。当他们对一个女子情有独钟,便会用在女方家采取“祭锅庄”的形式,对一个家族的祖先叩拜,宣誓他对爱情与婚姻坚若磐石的诺言。随后,男子和女子形成了固定的“阿夏”关系。虽然早出晚归,但是月亮和星星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与婚姻,泸沽湖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与婚姻。

当然了,农布也并非只是在夜晚才来找卓玛。当村子里的人们都知道二人的关系以后,农布也经常会在白天来到卓玛家里。尤其是卓玛家里有什么活需要男人出力气的时候,农布就会早早地起来,直接从卓玛的花楼里走到院子里,到祖屋里跟卓玛的祖母、母亲、姐姐打招呼,像一家人一样,坐在火塘边喝茶,吃早餐,然后与卓玛家的人一起去干活。平时,农布在山里没有什么事情,也会去街上买一些给卓玛家里人的礼物,大包小包地带进卓玛家的祖屋里,交给卓玛,然后跟卓玛家里的人们聊天。更多的时候,农布在山里跟着他叔叔种药材。按照摩梭人的男不娶女不嫁的习惯,卓玛依旧属于这个家庭,她不可能像汉族人家的女子一样嫁到农布家里去。农布也不属于这个家庭,他必须长时间地在那个属于他母亲的家里,跟他的两个妹妹生活在一起,那里才是他的家,他不能在卓玛家里久呆。

9

美好的时刻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三年又过去了,卓玛怀孕了。卓玛的祖母高兴,卓玛的母亲高兴,卓玛的姐姐也高兴。农布也高兴,他终于跟卓玛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离开了叔叔的药材基地,回到了泸沽湖边的落水村自己的家里。这时候,泸沽湖已经出现了很多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村子里就派他去泸沽湖上给游客们划船。没事的时候,农布就到卓玛家看看身体显得越来越臃肿的卓玛,嘘寒问暖。加上家里人对卓玛照顾有加,这让卓玛感受到了一个母系家庭特有的温暖。卓玛在泸沽湖边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她就到永宁镇上的医院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子,一家人围着孩子打转,脸上都洋溢着这个母系家庭添丁增口的喜悦。农布同样也高兴不已,孩子满月那天,村子里很多人都来喝“满月酒”,人们在卓玛家的院子里唱歌、跳舞,为卓玛家增添了一个人丁而高兴,也为农布当上父亲而高兴。但是,按照摩梭人的习惯,这个孩子是属于卓玛家的,农布只能以舅舅的身份,怀着父亲的心情,为之欢欣。同样的道理,在农布的家里,他也是由他的母亲和母亲的姐妹们抚养大的,几年以后,农布的妹妹成年,跟某个摩梭男子生下孩子,农布也要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那些孩子。在泸沽湖边,作为一个男人,自己的孩子由别人家的女人和男人扶养,别的男人的孩子由自己的姐妹和自己抚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没有对此产生疑惑。卓玛生下孩子以后,农布在泸沽湖边的生活又多了一份牵挂和负责,但是,他没有表示出多少忧虑,他相信,那个孩子会跟泸沽湖畔所有的男孩子一样,随着岁月的积累,长成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行走在泸沽湖边,行走在永宁街上。等到他从少年成长为一个男子,他也会像农布一样看到一个摩梭女子,在夜色里去她的花楼幽会。

10

泸沽湖上空的星星从来都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一颗星星在天空里出现,另一颗星星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卓玛的儿子出生过后不久,她的祖母就生病了,并且一病不起。这个经历了人世沧桑的老人,终于油尽灯枯,在她九十三岁的这一天,走完了她人生中最后的旅程。那是一个清晨,卓玛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儿子喂奶,她的姐姐去泸沽湖上给游客划船还没有回家。祖母独自一个人坐在火塘边,手里拔动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火光照着祖母满是皱纹的脸,她的影子投在身后的木墙上,随着火塘里的火焰不停地跳动着,她的影子也在木墙上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地跳动着。突然,火塘里的劈柴发出一声炸响,祖母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火塘正燃烧得通红的木炭,仿佛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祖母站起身来,缓慢地离开了祖屋,向着她家的经堂走去。一路走,她一路念着一段活佛教给她的经文,推开经堂的门,在冉巴拉面前坐下来,继续念那段经文。随着她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后停了下来,卓玛的祖母感觉到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人世了,她突然间感觉到非常虚弱,说话都很困难了,那段经文的最后一部分,她只能在内心里慢慢地念。等到卓玛给孩子喂完奶,把他哄着睡了,来到祖屋,却没看到祖母,于是在院子里看了看,还是不见人。当她看到经堂的门敞开着,酥油灯光淡淡地从里面照出来,卓玛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异样,走进经堂,来到祖母面前,只见她端坐在那里,微微地低着头,呼吸已经非常微弱了。

卓玛赶紧跑过去,把祖母搂在怀里,焦急地呼唤着祖母。在卓玛的怀里,祖母微微地睁开眼睛,看了卓玛一眼,然后又闭上了。卓玛把祖母抱起来,出了经堂,回到祖屋,轻轻地放在祖母的床上,掏出手机,分别给在泸沽湖上划船的姐姐、在县城工作的弟弟、姐姐的阿夏打了一个电话,平静地告诉他们:祖母病重,赶快回家。听到卓玛的消息,所有的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里。卓玛的弟弟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当他走到祖母面前,拉着她的手,刚刚喊了她一声,祖母就停止了心跳,离开了人世。

卓玛祖母的葬礼是完全按照摩梭人古老的习惯进行的。

卓玛家的女人们在几个村里年长女人的帮助下,给祖母换下衣服,用清水把她全身擦洗干净了,再给她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全新的衣服,再由卓玛的姐姐给她梳头。梳洗完毕以后,祖母被平放在床上,卓玛在祖母的嘴里放上几粒麦子、一粒跟麦子一样大小的金子。大家流着泪,在祖母的五官里塞上酥油以后,左手在外,右手在里,合放在胸前,再用麻布把她的身体包缠成了婴儿的样子。

卓玛的弟弟请来了摩梭人的祭师达巴。达巴经过一番占卜以后,说:三天后就可以火葬了。于是,大家把祖母安放在摩梭人特有的那个瓦房形状的棺材里。棺材前面摆放了各种各样的供品,点燃了酥油灯,上面打了一把彩纸做成的花伞。一切准备就绪以后,达巴开始给祖母念摩梭人的指路经。在那一段指路经里,卓玛才知道,摩梭人原来是从那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一路迁徙而来的。而现在,祖母去世了,她的肉体将被以火葬的方式在烈焰里燃烧,而她的灵魂,将在指路经的引领下,回到祖先们当初出发的地方去。如今,祖母经过了一世的辛勤与劳累,她要走了。她穿着一双崭新的皮靴,鞋底上已经钻了几个洞,在漫漫长路上,沙石钻进靴子里,会从洞里漏出来,不会硌她的脚。一只公鸡已经拴在她的棺材旁边,有了这只鸡的陪伴,她的灵魂的路上不会孤独,也不会在岔路口徘徊。一头牛已经拴在院子里,牛绳的一端拴棺材旁边,有了这头牛,祖母的灵魂在回归的长路上可以帮她战胜野兽。

达巴给祖母念完经以后,20多个喇嘛也到了。他们端坐在祖母的棺材面前,开始为她念藏文的各种佛经。这是一个漫长的时刻,喇嘛们念经的声音低沉,悠长,凝重。在这期间,远远近近的人们都来向祖母告别,卓玛一家人跪在大门外的路下方,向他们磕头致谢。在泸沽湖边,祖母为人厚道和善,很多摩梭人、普米人都敬重她,就连四周的汉族人、藏族人、彝族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于是,在这三天里,几个男人,专门负责鸣枪、吹海螺。卓玛家一直都有人络绎不绝地来吊丧,枪声、海螺声断。卓玛家宰了三头猪、两头牛,设了好多宴席来招待大家。

火化的前一天,卓玛家选了一匹健壮的枣红马,用三碗水象征性地给它洗了身子,给马鞍配上精美的辔头鞍垫,马头上用锦鸡羽毛装饰好,再在马鞍上放上一件金边大襟衣,由卓玛的弟弟牵着,前面有武士装扮的壮汉在前面开道,由村子里几个小伙子的陪同,开始了洗马绕村的仪式。在村子里,每到一家人门口,村里人都来敬酒送别。绕村一周以后,他们来到了火化场,从右向左绕七圈,然后再回到村子里。晚餐的时候,家里准备了丰盛的食物,用一个大木盘放好,由卓玛的弟弟扛在肩膀上,到村子里挨家挨户送去,以表示祖母的告别和家人对乡亲们的谢意。弟弟回到家里,一顿丰盛的晚餐也开始了、吊唁的人和帮忙的人,全都围坐在卓玛家院子里,吃一顿告别祖母的这几天最为隆重的晚餐。夜色浓浓的时候,全家人在达巴的指挥下,跪在祖母面前,向祖母作最后的正式告别。一家人忍不住心里的悲痛,哭声,充斥在灵前的每一寸空气里,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泪水打湿。期间,卓玛隐隐约约地记得,隔壁的一个摩梭阿妈加入进来,跪在灵前,托祖母给她的祖先带去一个口信。

祖母去世的第三天,公鸡刚刚开始叫第一遍,达巴就开始念安魂经。天微亮的时候,一伙男人给祖母的棺材捆扎好粗实的杠杆,拴上白布。送葬的时刻来了,帮忙的男人们抬起棺材,卓玛的弟弟牵着另一端,手里端着一盏酥油灯,走在前面,哭声再次撕心裂肺地响起来。祖母在众人的簇拥下,祖母在棺材里向着卓玛家族的火葬山一路缓缓地走去。火葬山上,人们用木头搭下了一个一米五见方、总共七层的木楞圈,圈里装满了干柴和松明。喇嘛念完超渡经以后,男人们把用白布包裹的祖母的身体从棺材里搬出来,安放在木楞圈里。在主事喇嘛的指挥下,木楞圈被点燃了,送葬的亲人们又开始哭成一片。熊熊的烈火燃起来,人们不断地往里面浇酥油、撒五谷,祖母的灵魂离开了她的身体,而她那曾经柔美、健壮、温暖的身体,从此化为灰烬……第二天,一家人来到火葬山,把祖母的骨灰、骨渣捡起来,用一个陶罐收藏起来,放到了家族的罐罐山上去,跟祖先们的陶罐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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