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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不长草

2018-01-23毓新

飞天 2018年11期
关键词:老婆

毓新

回家骑车九十里,路边风景呼呼过。国庆毫不懈怠地注视前方。近日左眼皮一个劲乱跳,他隐隐担心有不好的事发生。

罕见陇中多雨的年景,又逢夏末,小麦、豆子已经收割,玉米、荞麦、糜谷和洋芋正在勃发,与狂野生长的各类草木,将山坡沟谷装扮得村姑般丰腴,彰显季节该有的韵致。国庆没闲暇更没心情欣赏风景,专心驾驶摩托车在国道急驰。明天中午,他必须赶回县城跟老王换班。当然遇了特殊情况,老王也会变通坚守,不可能让岗位空缺。国庆不想那样。老王跟儿子儿媳过,下班肯定有干的事,自己误了点,会给人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年纪大了,骑车不敢快,四十公里为上限。国道转乡道再转村道。黑黝黝平展展的国道,跑起来很舒心。乡道和村道不同,尽管水泥硬化了,可处处破损,坑洼太多,躲都躲不及,摩托车跳蚤似的,稍不留神就有危险。这样的坑洼路全县据说几千公里,老百姓命名为染家路——某姓染的交通局长主政时修的。那局长根子上不姓染,只因硬化公路偷工减料,敷衍表皮,被百姓赐为染局长了。百姓虽贱,嘴却灵验,“染”局长硬被叫进监狱了,“染”的路却破匾似的横在乡村,供行人唾骂。村路不仅坑洼多,两边野草也茂密,将路挤成蚰蜒似的一溜,冷不丁还积了枯枝烂叶,国庆只能双脚撑地,一点一点扶车前行。

“回来了哦,国庆?”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喊。

“哦,回来了。”国庆应答,将车立在路边。

绕过乱草堆,五六个白头皱面的男女,野鹤般蹲在村学外面。村学大门由铁将军把守,数只小狗懒散地躺在门洞。尽管早知道村学要撤,国庆仍免不了伤感:“真的关了!”

“不关咋的?没娃娃了!”老人们呼应。

村学办了几十年,鼎盛的时候,六个老师百多名学生,最是村里热闹繁华的场所。近年适龄上学的娃娃本来少,又一门心思往县城转,不知不觉把学校元气给伤了,最后只剩两个娃娃三个老师,被统一调整到镇小学了。书声已远,校址仍在,老人闲来无事,便聚一起说惋惜,叽里咕噜没完没了。不过也知道国庆是忙人,马上催促说:“家里去哦,媳妇等呢。”

六十多岁的国庆,家里等的该是老婆子了,“媳妇”这样年轻的称谓,也只有白头皱面的老家伙有资格出口。

家里到处长了草,院旮旯、墙头上、瓦缝中,一簇比一簇密,一簇比一簇壮,平添了小院的荒芜破败。曾经的热闹闪现脑海,心里免不了空空的。好在向阳的台阶下,两株葵花长得火旺,筛子大的头颅沉沉低垂,宣示主人的客观存在。推开厨房,灶台瓷盆里,发好的面任性四溢,几乎掉在了锅盖上。掀起锅盖,香气扑面而起,里面坐了一碗荷包蛋……别看老婆天聋地哑的,心比正常人还亮堂,预感丈夫今天回家,提前备好吃喝了。老婆现在何处,国庆无从知道,索性就着灶边的烙饼,狼吞虎咽了那碗美餐,然后寻找两只干净的编织袋出了门。

村路几乎被杂草占领了,旧的腐烂成堆,新的疯狂生长,勾起因柴禾犯难的记忆。山路蜿蜒而上,村子及四周的山洼尽收眼底。荒芜地块比比皆是,别无选择地长了野草,只零星种了庄稼的,在野草包围下势单力薄。看到这些,国庆想起关于全县四十年来考上的大学生的数字,想起家长在县城为供孩子上学租赁居住的房屋。

国庆原本没想过离开村子,直到侄女亚玲在上海遭遇艰难——想起这事,总觉得对不起亚玲,更对不起死去的弟弟……正是从亚玲的坎坷中受了刺激,他才不得不跟许多乡亲一样,丢下土地出外打工,那给自己、给老婆,造成了极大的难堪,尤其最初的两年。

山路茂草中,一蓬头女人迎面走出,拖曳两只笨沉的袋子。女人龇牙微笑,国庆认出是老婆了。赶紧上前,接了袋子,每只足有五十斤。打开看时,一只装了带叶的红萝卜,一只装了含缨的嫩玉米。跟坐在热锅里的荷包蛋一样,都是老婆预感丈夫回家的准备。人的感官某方面存在缺陷,必然在另方面格外补偿。科学不知有无证明,可老婆预感的灵敏准确,国庆屡试不爽佩服至极。

盯瞅老婆满脸是汗,国庆拉她坐下歇息;老婆很兴奋,依偎着丈夫的身旁哇哇乱嚷。

老婆小国庆十五岁,一直有点像小孩。刚进城打工那会儿,国庆把犁耙收了,牲口卖了。天聋地哑的老婆,没能力单独种地。可孩子般的老婆格外倔强,国庆前脚出门,她后脚肩起镢头下了地,好心人劝阻不起作用。凭借双手,菜蔬、五谷种啥成啥,不仅粮食攒了上千斤,果蔬也总是吃不完,找机会往县城捎,眼下又收拾了两大袋子呢。

老婆毕竟累了,边撒娇般偎着丈夫,边扯衣擦脸脖上的汗。心里毕竟惦记要紧的事,缓过一口气,便急迫地问丈夫了——摘下脏污的手套,高举右臂,乍起食指,屈伸示意。

国庆明白意思,满脸堆笑,可劲儿点头。

老婆的举动,是询问县城补课的女儿亚琼的情况。国庆微笑点头,是说亚琼情况很好。相处既久,老两口形成的默契还真不少,比如右臂代表自己家,左臂代表弟弟家——其中大拇指和食指,又分别代表两家的大孩跟小孩。

国庆和已经病故的弟弟,都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老婆果然又舉起代表弟弟家的左手,同时乍起大拇指和食指,与右手的大拇指合并一处,朝国庆屈伸——询问弟弟的两个孩子和自己的儿子。国庆心里好笑,暗骂老婆够自私,关心孩子总是先自己的,后别人的——偶尔为遮人耳目吧,也留下自己的儿子或女儿,放弟弟的孩子一块儿问。

国庆仍满脸堆笑,一个劲向老婆点头。

老婆非常开心,疲乏似乎减退了。家里还有事儿,她揪抓野草站起,又伸手拉拽了丈夫。夫妻各背一只袋子往家走。快进村时,遇见西岔的刘老汉,拄着拐棍守在路旁。“国庆啊,我想给我家丁娃捎些杏子,麻烦你拿张庄的面包车上行不?”

“人家当局长了,你咋还喊小名啊?”国庆说。

“局长也是我孙子,喊小名咋了?”刘老汉憨笑。“说的事行不?”

“咋不行呢——我把我家杏子多带些,到县城喊丁娃取就是了。”国庆绝非客套,村里之前响应号召,栽了不少优种杏树,好年成果实累累,谁家的都吃不完。

老汉仰头大笑:“面包车不白捎东西的,咋能让你又出力又出钱呢?”硬塞给国庆五元运费。

国庆知道拒绝会扫老人的兴,说等会儿骑摩托,把杏子送到张庄。老人笑得合不拢嘴,蹒蹒跚跚回家了。

老人只生了一个儿子,几年前去世了。孙子倒有三个,都读过大学,干了公事,尽管相当孝敬老人,可离村最近的就丁娃了,县人社局副局长,忙得极少回家。老人年轻时好身体,随便站地儿吼一声,山壑沟谷争相呼应,如今英雄垂暮,又不愿随孙子一起生活,独守荒芜的老院,不缺吃不缺穿就缺力气,连走邻村都成奢望了。

夜晚的山村,鸡哇然嘶鸣,狗乱声吠叫,远处听得惊心。

国庆张庄回来,老婆正逮只母鸡;看见丈夫,故伎重演伸手比画,意思带只鸡给补课的女儿吃。老婆心疼亚琼,国庆完全理解。可家里没冰箱,早杀了无处存放,苍蝇会下蛋生蛆,带活鸡进城又不切实际,在县盐业公司,哪能血呀毛地收拾鸡呢!老婆看出丈夫不情愿,陡然动了气,呜哩哇啦大叫。老婆嚷叫的样子蛮横霸道。

几只小狗袒护女主人,也朝国庆跳跃吠叫。

村里的人越走越少了,来路不明的小狗趁虚而入,生儿育女越聚越多,吃香喝辣养尊处优,白天或满村子乱转,或蹲地儿养膘,夜晚自发地散进有人的院落,一遇风吹草动便吠叫示警。

国庆赶紧向老婆认错,表示按她的意思去做。

灶台上发好的面,已经烙成了千层砣砣饼,碗口大小,恰到好处的焦皮,看了叫人流口水,一溜儿摆晾在案板上。针线茶饭过日子,老婆不比村里任何女人差。这一点国庆心里清楚,也庆幸自己好福气。挡手的活忙完,他催促老婆上炕,从包里拿出一部崭新的手机。

对手机,老婆从来不感兴趣。

国庆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一步步仔细操作,直至打开微信,接通了与远在新疆的儿子亚雄的视频,将屏幕对准老婆。亚雄早在那头等候了,屏幕马上出现了声音及图象。老婆耳朵不管用,可眼睛贼亮,一下认清是谁了,惊得手捂了嘴巴。用不着国庆开口,儿子已指手画脚,又喊又叫,跟母亲交流了。儿子在私人牛场打工,毛寸短发,天蓝衣服,精干又帅气。

老婆凝视的双眼,开遍了茂密的泪花。

新手机正是亚雄买的,移动卡号和数据流量,也是他网上办的,整个儿打理妥当快递国庆,让拿回家教母亲用。儿子原要给父母各买一部,说什么情侣手机,被国庆连骂带哄制止了,说自己双眼昏花,老人机最好使。其实是舍不得儿子花钱。亚雄真懂事了,体贴父母细致入微,特别叮咛别太担心钱,他会通过网络及时缴纳话费的。

儿子的模样像极了父亲,尤其说话的神情。为活跃气氛,他小声哼哼,肢体舞动,来了几势新疆舞。看父母头顶亮了电灯,他说新疆天黑得迟,这会刚好黄昏。说着转换视频给父母,拥挤逼仄的住室,夕阳掩映的牧场,霞光万道的天空……连哞哞的牛叫也清晰可闻,甚至依稀闻到草料的香味。

跟父母视频实属首次,亚雄又一次感慨,说村里实在偏僻,必须想办法把父母搬城里生活。国庆不反驳,借口时间太长中断了视频。儿子这代人不喜欢农村,不喜欢土地(压根儿没种过),正像国庆对城市没兴趣一样,可说往城市搬,至少眼下没那能耐,不过说大话吹牛罢了。

关了视频,老婆马上喜欢手机了,哇啦啦要重新学习。老婆心眼活,学啥都一点便通。国庆常想,假如她没先天缺陷,或者即便聋哑,而有条件接受相应教育,肯定将活出另一种境况。国庆又重复指导手机的用法,老婆果然一步步牢记了,可纸上谈兵,心里没底,嚷嚷要实际操作。国庆指点让打开微信的“通讯录”。微信“通讯录”算老婆在内,共八九个至亲,儿子拿实际的照片作了头像,真正一目了然,老婆早已看明白了。每天这个时候,弟媳还在省城的超市上班,侄儿亚鹏也备战考研,国庆不想打扰,便示意尝试侄女亚玲。

亚玲果然在线,马上响应了邀请。

这一回,吃惊的不是老婆,而是身处上海的亚玲了。她盯瞅手机愣了好久,还不相信似的说:“大爸大妈,真是你们吗?”

国庆仔细观察:“亚玲,你……在单位吧?”

“是啊,大爸,我加班呢。”

“那快关了,上班不聊天。”国庆说。

“没关系,大爸,我活儿正好做完了。”

“做完了也不行啊,单位有规定的。”

“真没关系的——办公室就我一个。”

看大爸还迟疑,亚玲索性不搭理,直接朝大妈扮鬼脸。办公室灯光通明,亮如白昼,亚玲纯白短袖,黑长垂肩,俊得画中人似的。亚玲工作前,无论中小学还是大学,每逢假日,喜欢泡在大爸家,跟大妈处得亲母女似的。久居千里之外,冷不丁看见亲人,她实在激动,又是搂又是吻,表达对大妈的思念和依恋。当然,乖巧的亚玲绝不冷落大爸,忙中偷闲频频致意,询问不少关心的事儿。

看到侄女的瞬间,国庆心疼得直揪。爱怜之外,百感交集。弟弟病故了,可他的孩子,在上海的高樓上班,这般健康,这般开朗,这般优秀,着实让他欣慰。弟弟刚工作的情景闪现脑际,马上觉得在大都市举目无亲的侄女,格外孤独,格外无助,格外可怜……他有太多话想给侄女说,又不知从何起头,只可劲儿朝她笑,简要回答她的问题。

视频结束后,别样的温馨浸了心,老两口比比画画聊了不少。

老婆毕竟累了,比着画着悄然入了梦,枕畔放了新宠的手机。老婆晚间没洗漱的习惯,灯下越发蓬头垢面,睡姿粗犷,四肢八叉,呼噜阵阵。结婚时的老婆,年轻、俊气、羞涩……思绪再一次跳向外界闯荡的孩子,跳向诸多烦恼的事儿。

分明是失眠的节奏了。在县城混得久了,耳濡目染的新词语,冷不丁闪烁在意识里。他伸手将灯关掉,躺成尽量舒服的姿势,大睁双眼凝视熟悉又陌生的乡村夜色,任思绪信马由缰。

国庆走出家门的时候,张庄的面包车在对面山坡打喇叭。乡下少了人,五六个村仅一辆跑县城的尕车子,经常饥肠辘辘吃不饱。

说好老婆不送国庆的,仍是相跟到了村口。夜宿村学的怪鸟,鼓动双翅飞向远处,引发几只小狗汪汪示威。国庆频频回看老婆,示意快回家,直到村路转弯,才徐徐加油提了速。

跟哑巴老婆认识的时候,国庆已三十八岁,对婚姻基本没了指望。粗通木工和泥水活的他,当时正给哑巴家的邻居老王建新房,断断续续建了三个多月。哑巴的父亲常抽空帮工,慢慢跟国庆相处熟了。国庆在路头路尾也邂逅过哑巴,很俊气羞涩的女子。尽管知道哑巴生理有缺陷,他却从没敢动过其他的想法。因此当房东老王透露哑巴姑娘想下嫁他时,国庆几乎手足无措了。

哑巴父亲出奇地爽快,半点弯子都不绕,说国庆年龄是大了些,可为人厚道,吃苦耐劳,又饱尝了光棍日子的煎熬,一旦盘个媳妇,最是知疼知热懂珍惜了,天聋地哑的女儿嫁过去少受气呢。

凭这件事,国庆生父般孝敬岳父了。

凭这句话,国庆宝贝般疼爱媳妇了。

结婚后,不仅国庆,家里每个人,都格外担待哑巴,父母更看她跟女儿一般,气确实丁点儿没让受过,苦却无法阻挡地吃了不少,尤其近些年。为此,国庆深感愧对已经去世的岳父,也愧对哑巴老婆。自然又想起弟弟了——假如他活着,全家人包括老婆,完全可能过得好很多……尖锐的冰凉打断了内心的伤感,急刹车看时,路边野草的露水已将他的裤管打湿了。赶紧取了预备在车后的棉衣遮住膝盖。

这条通往县城的路,留下了无数的脚印和记忆。弟弟刚工作那会儿,这路还是窄窄的土路,坡陡弯急,没铺沙子,每天只跑一趟过路的班车。因为家里穷,弟弟读书的时候走了捷径,初中毕业没上高中,直接考中等师范,进县一中当了老师——通过班车,弟弟给家里捎过太多的东西。

国庆也给弟弟捎东西,洋芋呀、面粉呀的,起初付费捎,两块三块都有,后来班车司机知道了弟弟的姓名,不仅不再收费了,每次到县城还特意绕道,把东西送到一中门口。那份热情和友好,想来又温暖又自豪。司机叫着弟弟的名字说,他不止一次从坐车的学生娃的嘴里听过县一中有这么个好老师,能给他捎东西算运气了,收了费用,旁人听了笑话呢。

弟弟凭勤奋和敬业,赢得了学生的拥戴和社会的赞誉,事迹和照片反复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父亲病重住院期间,不少人辗转知道后,络绎不绝地探视父亲,赞不绝口地向父亲夸,夸他给自己生了个好儿子,给全县生了个好老师。父亲嘴上的回答尽管谦恭,可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后来病情恶化,永远闭上双眼,那快乐的笑容还留在眉梢间。

弟弟的好声誉,也浸透了血和泪的记忆。

直到昏迷在课堂上,弟弟才不得不告别心爱的岗位,急转省人民医院,两周不到便亡故了。白血病,恶魔般的名字啊!弟弟实在傻气,症状已有好长日子了,仅仅因为担心请假耽误学生,硬生生把自己耽误了——追悼会上,亲人哭、学生哭、家长哭、老师哭,连老天也阴云密布了好几天。瞅着形销骨立的弟媳,瞅着稚气未脱的侄儿和侄女,国庆没让泪水任性流淌。父母已经去世,弟弟这般走了,他成全家的主心骨了,无论面对怎样的艰难,都得肩扛着往前趟……

手机响了,民工演员王宝强,高唱《乡下住着咱爹妈》。儿子春节回家设置的铃声,国庆听久了也喜欢。他停住车,欣赏两句才接通。公司仓库保管老李打的:“老哥,有几箱货要搬。”

“我请假回家呢!”

“那改天吧。”

“谢谢了哦!”

国庆蹲在路边歇了一会。这几日眼皮蚂蚱般乱跳,时刻提醒他要专心骑车,却仍陷入回忆的泥淖当中。再次行走,注意力集中了不少,一个多小时便抵达了县城。跟二十多年前弟弟刚工作时比,县城彻底变了模样,扩大、增高了几十倍,车辆、行人稠得没了影儿。从拥挤的市场路往过走,突然被人拦住了。“喂,你车上的鸡卖吗?”

国庆疑惑片刻,恍然大悟:“噢,卖!”

盛夏时节,蔬菜旺季,政府对市场路管理宽松,路边挤满了摆摊的菜农,菜的种类繁杂,带了新鲜的泥土和露水,是讲究养生的市民的最爱。国庆不擅长讲价,买的人确实想要那母鸡,三言两语成了交。刚接了钱,王宝强又在衣兜高唱。张庄面包司机的电话,说马上要过盐业公司,让准备取捎的东西。

国庆给女儿称些熟肉,急急赶往单位了。

“国叔,又带老家特产了?”

“啊,这回还有杏子呢——真是费心了,国哥!”

下班的职工纷纷招呼,选几样特产提溜家去,伴随真诚的感谢。城里人讲究卫生,国庆把特产用干净塑料袋分装了,摆在办公楼外的阴凉下。大家平日对国庆好,他除偶尔带点土特产,实在无以回报。他一边厚道地寒暄,一边将掉落在地上的萝卜叶或玉米皮拣起。

“辛苦,国师——真正的绿色食品呢!”

不知哪位起的头,单位职工给了国庆特别称呼——年龄大的叫国哥,年龄小的叫国叔,偶尔也叫國师或老国;真正的姓反而被遗忘了。

特产全部拿光,职工也走完了,偌大的单位静了下来,大忙后入睡的壮汉一般。王宝强又唱歌了,刘家丁娃联系取爷爷捎的杏子。丁娃下班开车,不方便停,国庆得拿街边等候。他提上事先装好的塑料袋,没忘拿两个砣砣饼——村里的味道,丁娃肯定喜欢。

往回走的时候,亚琼正好补课回来。“爸,我妈好吗?”

“好着呢。”

“拿好吃的没?”

“拿了。”国庆携女儿走进公司办公楼后的宿舍。宿舍极简陋,一床,一桌,一套简易煤气锅灶。有砣砣饼和买的肘子肉,中午不用动锅灶了。女儿吸溜口水:“快点呀,爸!”

“你先吃吧。吃完睡会儿,我去看亚强。”

亚强是国庆的外甥,在南街初中上学。

“晚上去不行吗?”亚琼很体谅父亲。

“玉米就不鲜了。”国庆带门而出时说。

除了给亚强的东西,国庆又多拿了两个砣砣饼,步入办公楼,听上面有刷刷声,知道老王赶空儿拖地板。“兄弟,尝尝嫂子的手艺吧。”

楼梯上探下老王的花白脑袋。“不要啊,国哥,嫂子烙不容易。”

“放值班室了——我有事先走了。”

“好吧。别急着回来,我在班呢。”

“能回肯定准时回。”国庆微笑。

每次看望外甥,心情总是不好。可恶的妹妹,都奔四的人了,为啥狠心丢下儿子跟人跑呢?在县城,供娃娃的女人移情别恋,确实时有所闻,国庆一直当故事听,万没想到这故事竟发生在了自己身边!妹妹从小到大,国庆没动过一指头,可私奔那会儿,他心里那个恨,觉得拳打脚踢都发泄不了。

她究竟为啥抛家舍子跟人私奔呢?

县城的扩大与繁华,学校起了极大作用。经过布局调整,全县五所高中、八所初中、十所小学集中在城里了。学校周围鳞次栉比的平房和楼房里,住满了租赁的学生家长。听盐业公司的人说,自高考制度恢复以来,全县累计考上的近二十万名大学生,租房住过的在大半以上。国庆初听吃惊不小,二十多万啊!尽脑子都想像不出的庞大阵势。这阵势中,肯定包括亚玲和亚鹏吧——只因弟弟更早考了中等师范,由农村进一中工作,亚玲和亚鹏没在县城租房罢了……看到村里长草的地块及关停的学校,他会想起这个数字,想起这些租房。

孩子出息了,父母变老了;城市繁华了,乡村荒芜了……世事变化,快得脑子都跟不上想。穿街过巷来到外甥的住处。“姨娘,我赶上吃饭呢。”

亚强奶奶十分惊喜:“他舅啊,饭正好熟,坐下吃。”

国庆床沿上坐了,看锅里饭少,谎称自己吃了,让亚强奶奶别忙乎。房子不大,搭了两个床,显得更加拥挤。白菜疙瘩面,香味熟悉且浓烈,惹得国庆暗咽口水。

亚强从小学开始,就求老乡帮忙转进县城了。亚强爸爸外地打工,由亚强妈妈专门陪读。小学四年级的一天中午,亚强放学回来,租房没了妈妈,久等不见,只好自己吃些馍喝些水去了学校,可晚上放学妈妈还是不在,亚强给爸爸哭打了电话、托人四处寻觅,仍然了无踪影,赶紧报了警。警察调查,才知道亚强妈妈跟一个外地生意人交往已久,关系暧昧,大约跟那人私奔他乡了。至于具体去向,谁也无法说清。大龄女子与人私奔,谈不上拐骗,警方只能不了了之。亚强爸爸别无选择,约国庆结伙出外找人,也没任何结果。亚强的书不能耽误,最后便将亚强奶奶接进了城,一直为孙子陪读。

瞅着奶奶孙子吃完饭,国庆掏了二百元,跟带的东西放一处,起身告辞。亚强奶奶东西收了,钱死活不要。“咋能老让你破费!”

亚强手快,拿钱塞进舅舅口袋,飞快地使个眼色。国庆莫名其妙,只好怏怏告辞。不等走出小巷,亚强尾随追來。

“有事吗,狗娃?”

亚强看着舅舅,欲言又止。

“有啥事,就说吧。”

“我妈……她……”

“你妈……咋的了?”

亚强双眼泪光汹涌。

“究竟啥事,慢慢说吧!”国庆俯下身子。

“我……见我妈了。”

“啊,在哪儿?”

“在学校门口。她想给我钱……我……没要……”

国庆紧紧将外甥搂住,朝租房那儿望望。“这事啊,千万别跟奶奶说,她年纪大了,身体受不了。”

亚强紧偎在大舅怀里,哽咽点头。

国庆值班时间虽长,任务其实不重,与老王无缝对接,配合非常融洽。除打扫卫生收发邮件外,主要看监控,不让闲杂人进公司。

他尽力抛开烦心的事不想。

刚上班人多事杂。投快递、送报纸的,自觉将三轮车停大门外,轻手轻脚低声细语;办业务的牛得多,大鸣大放,车直接开进公司停了,肩挎皮包,手拎纸袋,象征性打声招呼,梗着脖子上楼了;检查工作的更是牛气冲天,必得公司领导下楼迎接……无论哪类人,都要在干净的门厅地板上留下脚印,必须尽快擦拭,不留任何污点。

进盐业公司之前,国庆在建筑工地打工,早出晚归干顺了。有天遇上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不断回头看他,分道扬镳的当儿,年轻人问:“师傅,冒昧向您打听个人行吗?”

“打听谁呢?”国庆问。

年轻人说出让国庆心痛的姓名。

“他是我的弟弟!”国庆说。

“他是我的班主任——您除老相些,跟班主任太像了。”

这年轻人正是盐业公司的陈总。详细了解了国庆的情况,陈总通过合理渠道,招聘他当了公司保安。随后的日子,国庆又遇到了弟弟不少学生,无论男女,不分年龄,或长或短的交谈中,都打心眼里怀念弟弟,怀念弟弟的为人处世和敬业精神。

感动之余,国庆内心五味杂陈。弟弟英年早逝,无法更改,可他留给学生的口碑,处处暖人心肺。哪像妹妹,抛家舍子跟人私奔,虽活在世上,活在不明不白的地方,可遭人的鄙视和唾骂,比死了还要难受。

反复告诫自己要专心值班的国庆,仍无法抗拒地沉入往事。昨晚睡眠少,天亮起得早,又赶了那么多路,中午没好好吃东西,渐渐又饿又乏了。坚持到下班,赶紧回宿舍收拾做饭。亚琼晚上学校吃食堂,国庆删繁就简,白水煮面填了肚子。

晚班也得搞卫生。各办公室的垃圾,装塑料袋放在门外。国庆挨个儿收了,压进院里的垃圾箱,才从顶楼开始一层层打扫。先清洁洗手间,再擦拭楼梯扶手,最后拖洗地板。汗水满脖脸流,也顾不得擦,每处地方,每个环节,都一丝不苟。手机在衣兜里,播放王宝强的《乡下住着咱爹妈》。反复听着,都能跟着哼哼了。有时恍惚,仿佛儿子在唱:

 不知不觉春暖开了花

我打起背包走天下

再苦再累不低头啊

咬紧了牙关不说话

……

听得双眼有点酸涩时,又有电话打进来。同样的歌,铃声与播放之间,国庆分得一清二楚。

“大爸,你好!”侄儿亚鹏的声音。

国庆张嘴憨笑,亲昵地应答侄儿,迫不及待地回问了许多。国庆问一句,亚鹏答一句。亚鹏激动地说,他和妈妈刚跟大妈视频了,大妈和妈妈都高兴得不得了。亚鹏说,妈妈给大妈买新衣服快递了,叫大伯注意查收。

“买衣服干啥,费钱的!”国庆说。

“我妈有钱,领工资了!”亚鹏说。

“别惦记你妈工资,操心把研考啊。”

“知道的,大爸,我可认真复习着呢。”

亚鹏没忘记补充,说他跟大姐、大哥也通电话了,全都好着呢。

自从有了手机,国庆养了毛病,联系哪个孩子不通,最容易胡思乱想,甚至寝食难安,因此孩子无论谁跟国庆电话,都会通报所有联系过的亲人的情况。

孩子们过得好,国庆心里便坦荡了。

办公楼卫生打扫干净,亚琼正好下了晚自习。国庆当保安,挣报酬不说,亚琼也沾了不少光,公司吃公司住。学校饭菜有股怪味,久吃便没了胃口。亚琼中午吃父亲做的,恰好是个调节;国庆做饭粗糙,却有家的味道。同时,公司晚上没其他人,住处安静,既保证睡眠,又能看会书,更是学校不能比的。那么多家长专门在县城租赁房子伴读,还不就为孩子能舒心学习吗。

假如不是陈总照顾,亚琼哪能有这条件!

看女儿开始读书,国庆关了宿舍门,去值班室休息。奔波劳累一整天,实在乏得够呛了。拾台阶往办公楼走,听大门边隐约有人呼唤,着意看时,门口确实立着一个人影。

“大晚上,你找谁?”国庆问。

那人嗓音压得很低:“大哥!”

国庆耳朵炸了,门边是失踪多年的妹妹!刹那间,国庆意识一片茫然,很快又恢复了,颤着手掏钥匙开了门。三年多来,他不止一次想过,有朝一日见了妹妹,非先劈头盖脸痛骂不可,可妹妹真站在面前,竟无法启齿了。“你……”

妹妹白衣服红帽子黑眼镜,低垂脑袋无言以对。

“你知道……你做了啥事吗?”终于厉声质问。

身旁路灯高悬,可妹妹站在灯影中,一言不发。

国庆想进一步痛骂,嘴巴却不配合。“走,里面说吧。”

妹妹终于抬起头,徐徐的,不敢正眼看大哥,也不移步往里走,伸手要递什么。国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好像那东西会爆炸似的。妹妹无奈:“麻烦大哥,这些钱……给亚强……”

“你以为……亚强只是缺钱嗎?”国庆吼道。

妹妹没想着争辩,也情知大哥不接受,思忖一下,纯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脚下,转身要离去的样子。

“站住……你……”声音低沉而严厉。

妹妹的步伐凝滞了,仅仅一瞬,不但不停,反而迈脚跑起来,边跑边摘下墨镜,左一下右一下擦拭什么。国庆追时,她已经横穿街道,进了对面的公园。正巧有车从街上驶过,连续几辆,国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熟悉的背影,隐没在了暮色笼罩的公园草木之中。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起初,国庆非常恨自己,妹妹主动相见,自己为啥不友善些,想法子把人留住呢?可跟亚强爸爸沟通后,又觉得这想法太简单。亚强爸爸在工地上夜班,机器的轰鸣声里,高声大嗓劝慰国庆,大哥啊,她心转野了,你把人留下有啥用?不如眼里不见心里清静!

小时候那般可爱的妹妹,为啥变成了这样子呢!

三年多前,妹妹跟人私奔的时候,国庆正深陷在危难中。那场弟弟病故后最大的危难,不仅没任何征兆,而且在最初穿了喜庆的外衣。首先是亚玲,被上海一家实力雄厚的央企正式招聘,携带相恋多年且早一年挤入上海市公务员行列的男友回家亮相。多么高大帅气的东北小伙,人见人夸。随后亚鹏和亚雄兄弟二人在高考中皆大欢喜——亚鹏远超一本线,拿到了理想中省城最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亚雄尽管名落孙山,可成绩创下了他的最高纪录,假如回炉高三好好补习,下一年金榜题名没啥问题。

国庆想,如果弟弟活着,不定会怎样庆贺一番呢!

局面陡然间风云突变。上海那套处在理想地段的60多平米的房子,尽管是亚玲的男友在单位本无希望的“抓阄”中意外的收获,政府补贴了近半价钱,可除去孩子能借贷的住房公积金,首付仍是个天文数字。东北帅小伙的家在农村,父母种地为生,基本没什么存款。亚玲这头呢,获得消息后的国庆,激动得奔走相告,仿佛天掉馅饼砸中了侄女。但庄户人家,平常日子,无灾无难,不愁吃不愁穿,自觉相当滋润了,一旦稍遇变故、头疼脑热,立即捉襟见肘,尤其孩子在大城市买房这等事,纯粹手足无措了。卖牲口、粜粮食,将自己的家翻了个底儿朝天,又东挪西借,力尽汗干,加上弟媳日积月累的抚恤金,凑的钱不足二十万,仅仅是首付的零头。

规定期限内无法首付,买房的指标归了别人,亚玲和男友在极度的悲伤和痛苦中,不得不选择知趣地分手。亚玲犯了大错似的,一遍又一遍给亲人解释:“上海的房子,原本不是刚参加工作的乡下孩子买的。”歉疚的言辞里含了无奈和酸涩。

弟媳好长日子不跟人说话,恰如弟弟刚去世时那样;后来便张罗卖县城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了。亲友们不便阻拦,纷纷跟国庆沟通,“房子卖了,她以后住哪儿,娃娃哪里落脚呢?”

亲友的意思国庆全懂,可考虑再三,他不仅没阻拦弟媳卖房,反而自己也做了意外举动,放弃耕种大半辈子的土地进县城打工了。这时着急的首先是弟媳了:“大哥,是我卖房惹你生气了?”

“哪里的话,咱都是为了娃子。”

“可娃子上海买房,靠咱打工挣钱,根本指望不上!”

“不是钱的事。”国庆心平气和。“咱给娃鼓个心劲。”

只要心劲不倒,无论遭遇多大的艰难,总能咬牙克服。这一点国庆体味够深刻了。弟弟刚工作那会儿,每月收入就几十块钱,在乡下老院盖瓦房、在县城小区买楼房,还有杂七杂八的开支,手头从没宽裕过,一直东挪西借中,可弟弟压根儿没想过放弃,憋足心劲一直往前冲,慢慢把一穷二白的家庭操持得枝繁叶茂了。如今的亚玲,尽管家里不求她资助一分钱,可起点跟当年的弟弟不在同等档次,要在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扎根,遭遇这样那样的困难,实属正常不过了。

弟媳是明白人,没经深思熟虑,不可能凭冲动卖房子;亚玲不是软蛋,读书多、见识广,不可能永远沉在痛苦里。眼下急迫需要的,表面看好像是钱,实质是坚忍不拔的心劲。作为至亲的人,国庆拿不出太多的钱给侄女,可呐喊、助威、鼓舞心劲,自觉义不容辞力所能及。

立志为亲人鼓心劲的国庆,却被亲人背后捅了刀子——先是高三补习的亚雄不声不响私自逃学了,后是陪亚强读书的妹妹不清不白跟人私奔了。两件糟得不能再糟的事,发生在一周之内,仿佛刻意商量过似的。

国庆被击倒了,在工地的大通铺里睡了两天。睡梦之中,全是村里杂草丛生的山沟和地块。

梦醒之后,国庆找地方大哭一场,才跟亚强爸爸结伴寻妹妹了。伤心的寻亲路上,意外接了亚雄的电话。哭诉逃学的理由,亚雄竟也是受了亚玲买房的启发,认为即使自己补习后顺利考上大学,五年后才有机会工作,两千多元的收入,太遥远太不给力了。他已经二十岁了,不想在读书路上往前走,给父亲太久太大的压力,又找不到恰当机会跟父亲沟通,只能先斩后奏擅自逃学……亚雄发誓,一定凭力气挣钱养家,供亚鹏和亚琼念书,帮亚玲在上海买房。

这个电话,给了绝望的国庆些许安慰。

不久,军训结束的亚鹏通报了弟媳的消息。弟媳也算憋足了心劲,房子卖了,钱舍不得花,作应急存在银行里,只身进省城闯荡,几经波折,在离亚鹏就读的大学附近的超市里找了份活儿。

阴冷沉重的局面渐渐转晴回暖。国庆自己托弟弟的荫庇,遇见陈总,境况也有了好转。弟媳跟亚鹏也彼此照应,学习生活顺风顺水,比想像的好得多,让国庆悬着心放下了。亚雄也不像念书的时候那样说话不算数,起点瞅得很低,一头扎进新疆那个养牛场, 很快赢得了老板的赏识。吃苦事儿从来不说,只不断把新得的工钱,叮叮当当存入家用的银行卡,并经常打电话,劝慰国庆爱惜身体,鼓励亚琼好好学习。国庆心里对他辍学的遗憾,因此也有所淡化了。

倒是上海的亚玲,慢慢让人担忧起来。主要谈对象上不见动静。据弟媳透露,同单位有小伙也追亚玲。小伙上海人,父母退休在家,车呀、房呀的,应有尽有,可亚玲接触一段时间后非常压抑,担心进入角色無法平等相处,自己主动中止来往了。国庆心里那当然急啊,暗自责备自己无能,误了侄女之前买房,从而也误了她的婚姻。每次跟亚玲电话,在所有想问的话里,挤在首位的正是她的婚事,可每次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实在没办法,只能采用迂回战术,反复叮嘱亚雄和亚鹏,叫通过电话好好规劝和催促姐姐。

国庆绝不是无事生非自找烦恼的那种人,据说上海、北京等大城市,无论男的女的,在适当年龄搞不成对象,三耽两误错了季节,便宁可独身也不结婚了。作为亚玲惟一活着的父辈,咋不忧心忡忡呢!

至于妹妹,他把挂念的心门死死关了,尽管在每次见到亚强时,也渴望她能回心转意来到亚强身边。他没想到她以这种方式出现,又如此决绝地再次离去。尽管又气又恼,他还是进公园找人,找了几圈了无踪影,又听了亚强爸爸电话里的劝告,转念公司的大门开着,值班室没人,只好悻悻回了单位。

心里的切齿痛恨在心里翻腾,无法排遣。躺在床上更不能入睡,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恍惚带妹妹进了县城。弟弟刚参加工作时,还没领到工资,却领了旅差补助,不多几块钱,带他们吃小摊,大碗臊子面,蹲街边吃,一人一碗,香在嘴里,乐在心间。又逛小衣铺,给妹妹买花衬衫,妹妹穿了,那样鲜亮。转眼又步行回家呢,沿着蜿蜒的山路,看着熟悉的山壑。走进村子,满眼荒芜的地块、丛生的杂草,只村口坑地种了麦子,绿油油的,穿花衬衫的妹妹,独自走进麦地,往里走,一直往里走,身形越来越小,陷泥淖中那般不见了踪影……

梦中惊醒,正好早晨五点半。

亚琼已经起床了,在融融灯下看书。亚琼学习用功,暑假补课,按上学的节奏作息,国庆劝多睡一会都不听。

“爸,你昨晚出去了吗?”亚琼说。

国庆心里一惊:“随便转了转——咋了?”

“我睡觉前大门开着呢。”亚琼说。

亚琼注意力在学习上,没觉察父亲内心的担忧。步行学校得十几分钟,她整理书本走了,出门碰到接早班的老王,校园见了老师似的鞠躬:“王叔好!”

老王连声应答,夸赞亚琼礼貌。

国庆哈哈憨笑,很享受的样子。

美好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两位老搭档合力干活,先将国庆昨晚填满的垃圾箱抬上架子车,一个前面拽,一个后面推,去街边交给统一的垃圾收容车。收容车路过绝不久停,清洁工必须尽早守候。

随后打扫院子里的卫生。按分工,这属于老王的班务,可国庆一直坚持帮老王。老王家住城边上,来回跑不容易;国庆吃住在公司,大清早没其他事。合伙儿把一切收拾停当,刚好八点,老王该上岗值班了。

办公室电话:“老国,来一趟吧。”

国庆空岗的上午,常听临时调遣,去公司库房帮忙,搬搬盐袋、挪挪纸箱,活儿不累,报酬另给。国庆清楚,这是陈总变法子赏的福利。刚才办公室没通知去库房,大约公司外另有任务吧。

“老国,来了?”办公室马主任正接电话,示意国庆稍等。“咱单位的体检结果出来了……”刚说半截,电话又响了。

不祥的预感从心里升腾,国庆耳朵嗡嗡乱响。

“以前做过体检吗?”马主任终于问。

“啊……做过。”国庆不明白为何要撒谎。

“是不是肝上有小豆豆?”

“啊……”国庆不置可否地盲目点头。

“这就对了。”马主任说。拿起体检单最上层的一份。“国叔,你现在就去县医院,咱上一周体检的地方,咨询一下医生,最好把以前的检查单带上……如果那小豆豆模样没大变,便可高枕无忧了。”

如何走到县医院的,国庆不大清楚。体检单清楚地捏在手中,反复看了几遍。他识字不多,B超单上的意思大概能懂。弟弟患病时那种不祥的感觉紧绕了他的心,意识肯定凶多吉少了。

怪不得近日左眼皮疯跳不止呢!

体检中心的人比门诊大楼少,马主任说的“咨询室”在二楼。看里面有个年轻女医生,国庆咬牙进去,说明来意,把体检单递过去。

女医生一页页从容浏览,目光停在B超单上。“有陪护的家属吗?”

“没有。”国庆明白医生的意思。“啥病直说,我能接受。”

“B超结果不是很好。”女医生说。“肝脏右页肿瘤,大约五公分左右,从形状及边缘看……”

“是癌瘤吗?”

“得进一步复查。”

“假如是癌……”

“我们反对这种假设。”女医生严谨而冷漠。

“我的意思……假如癌瘤,我能……”国庆揉搓双手。“我女儿正在读高中,学习不能受影响。”

女医生的目光柔和了,重新审视患者,不知如何回答。

国庆反倒镇定了:“就算是癌,只要活到女儿把大学考完,我其实没太多负担的。”

“反正没确诊呢,相信不会影响。”女医生说。

国庆感激地朝医生点头,拿起单子退出咨询室。

走出体检中心,国庆的心猛然荒蕪了,仿佛老家长了野草的土地。他不知该到哪儿去,紧闭双眼,原地呆立,冷静思考眼前的局面。王宝强不失时机地高声歌唱了:“乡下住着咱爹妈,面朝黄土把汗洒……”吓国庆一大跳。他皱眉头准备挂掉,看一眼熟悉的号码,心陡然热了。真正心有灵犀,在最关键的节点,儿子的电话来了。

“爸,您干啥呢?”亚雄的心情不错。

“我在县医院。”国庆尽量调整情绪。

“啊,在县医院干啥,您没生病吧?”

“谁生病了!闲着没事,乱转一圈呢。”

儿子的电话,给了国庆莫大的心劲,头脑猛然清醒了,塞心的杂草退缩了。有重症病人的移动小床从面前经过,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床上呻吟,儿女轻声安慰,和护士扶床前行。是啊,天下哪有不老的父母呢,自己都六十多了,就算得了绝症,儿子已经长大,能呵护活在世间的亲人了……国庆心里安慰自己,猛然又想起乡村——假如真有三长两短,那个天聋地哑的女人,自己发誓照顾一辈子的老婆,该如何是好呢?

久蓄眼里的泪水,可面奔流,无法阻挡。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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