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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台风也叫云娜

2018-01-23朱平兆

飞天 2018年11期
关键词:副所长

朱平兆

那个台风由太平洋岛国密克罗尼西亚命名,善良的密克罗尼西亚人给出一个问候语——“云娜”,意为“喂,你好”。

风在呼啸,天空黑压压的,铅一样重。车载电视屏显示着台风的行进图,云娜正由东向西扑向长河镇。何解头戴太阳帽,蜷缩在中间靠窗位置,给人一副睡觉的姿态。一阵风猛推过来,大客车抖动起来,有乘客感慨:云娜真的来了。何解睁大眼,警觉地坐了起来,像被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是说台风,现在台风也有名字,胡诌的,跟你没关系。”何香咪怨恨地瞪着感慨的乘客,压低声音对何解说。何解瞅瞅电视屏闪动的字幕,拉拉帽子,重新闭了眼。

长河近了,乘客对云娜的谈论密集起来。云娜已到一百公里外的洋面上,风力有十四级,正以每小时十二公里的速度向西移动,将在午夜抵达长河。人们谈论云娜就像谈论坏蛋恶棍,好奇又气愤。何解的目光躲在帽沿下,闪闪烁烁地看说话的乘客。“是说台风,台风你知道的。”何香咪抓了抓何解的手。

台风,何解苦笑了一下,重新将自己蜷缩起来。

车到了站,何解最后一个下。风迎面扑来, 嚣张地掀何解的帽子。何解想了想, 摘下帽子抓在手里,跟着何香咪走。

行道树在剧烈地摇,广告牌呻吟着,老旧的房子呜呜地哭,落叶和废弃的塑料袋疯狂了,跳舞奔跑,像农奴翻身得了解放。

长河大了也新,熟悉又陌生。何解眯着细眼打量,目光越过银行、超市、卫生院,看见了邮局。邮局还在老地方,外墙新了,门面也大了一些,有虚张声势的味道。何解对邮局印象深刻,他在那里和屠夫兄弟干过一架,脸被屠夫划了一刀,鲜血直喷。何解夺下屠夫的杀猪刀,刺了屠夫一刀,然后把刀插进屠夫弟弟的腹部。何解被关了大半年,出来后名声大振,身后跟着几个小混混,要什么就敲老板家的门。

何解的脚步大起来,一脚踩上奔跑的塑料袋。塑料袋忧郁地叹息。何解提起脚,放了泄气的塑料袋,顶风向前走,超越何香咪。

何解的头光滑铮亮,在铅云的阴影里突兀了。有人站在街边瞅,眼光里满是疑惑。何解和台风一起回,何香咪觉得不是滋味,小跑几步喊:“把帽子戴上,快戴上!”

何解回头瞅何香咪,发现姐一脸惊慌,顺从地把帽子戴好。何解的帽子上印有“飞翔”两字,“飞翔”是一家旅游公司的名字,给人外出旅行归来的错觉。一阵巨风吹来,路边的一根树枝折断了,何解的帽子也要向后逃窜。何解出手快,一把将帽子按住。何解知道姐忌讳他的光头,不想再给她添麻烦了,一手拎旅行袋,一手固定帽子,身体扭曲着,样子滑稽。迎面过来的行人和骑车人慢下来,看一眼何解和何香咪,眼里掠过一丝惊恐。

老街弯弯曲曲的,风从老街钻出来像人猛吹笛子,声音尖细而锐利。何解猫了腰,走进老街。一辆自行车失去控制,被叫嚣的风推着撞过来。何解后退收腹,丢旅行袋放帽子,双手捏住自行车把。自行车停了,车上的人跌下来,撞向何解。

骑车的是个瘦小的老人,何解伸手把他扶住,自己掉了帽子。老人站好了,摸索著鼓鼓囊囊的腰,抬头瞅何解。

何解不认识老人,细眯着眼笑。老人认出了何解,惊呼“妈呀——”但又被自己的惊呼声吓着了,赶紧低下头,慌张地爬上自行车,蛇爬似地骑。

“他是谁?”何解问姐。何香咪眨眼想了想,轻声说:“一个患肠癌的老人,我也不知道名。”

通往菜地的路窄了,丢弃的冬瓜躺在路边,白白的,像一只只还没有腐烂的死猪。唐尼秋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在犯傻。台风也许真的要来,但何解已经到达。唐尼秋不摘瓜蔬了,掉过车头向派出所骑。

值班民警在打电话,不时重复着对方的话,引诱对方放慢说话速度。唐尼秋几次叫警察,都被民警用手势阻止了,好像那个电话非同小可。唐尼秋急了,向走廊里面走。一间办公室的门半开着,门上贴着副所长的标牌,里面的人也在打电话。副所长的话时重时轻,唐尼秋耳背,听不全。但有些词听清了,那几个词说得响亮,有特别强调的意思,包括云娜、危险、安全第一。唐尼秋对那几个词进行了联想,感觉跟何解回来有关,也跟唐尼秋的家事有关。

副所长电话没完没了,唐尼秋等不及了,推门走了进去。副所长膘了唐尼秋一眼,放回了听筒。唐尼秋感觉腰间的粪袋下坠了,拉衬衣遮。副所长警惕地盯着唐尼秋的腰,问:“什么事?”

“不、不好了。”唐尼秋想到身上附带的酸臭味,舌头不利索。“何解逃出来了,快、快把他抓回去。”

“什么,河蟹逃出了?”副所长鼻子吸了吸,皱起了眉头。“河蟹逃出就逃出,台风马上就到,人命要紧。”

副所长心不在焉,唐尼秋焦急了,双手比划起来,“是何解,关在牢里的坏蛋何解,他逃回来了,快去把他抓起来。”

“他已经到了?”副所长听清了,派出所已经接到何解刑满释放的通知,只是没想到和台风云娜一起抵达。副所长跟唐尼秋笑了笑,说:“何解是刑满释放,不是逃回来的。”

“啊——?”唐尼秋没有听明白,拉长脸。

“他不是逃回来的,是刑满释放。”副所长对着唐尼秋喊着说。唐尼秋的眼睛抡圆了,惊叫起来。“这不可能,他是无期,他不应该回来的。”

“是真的,我们已经接到通知了。减刑了,可能有立功表现。”副所长感谢唐尼秋对社会治安的关心,请唐尼秋坐。唐尼秋不坐,愤怒地喊:“这样的人也能减刑?胡闹,你们都胡闹。”

“大叔,您别激动。”副所长安慰唐尼秋。“何解已经改造过,镇里有刑满释放人员安置和帮扶小组,我就是副组长。您不要担心,我们得相信他,同时加强对他的监控……”副所长说了很多,唐尼秋耳朵里只有风声,好像身体里鼓满了风,不由自主地在办公室摇晃、恍惚。“大叔。”副所长大喊一声。唐尼秋清醒了,瞪着副所长叹息:“长河不得安宁了。”

副所长无奈地摊了摊手。唐尼秋转过身向外走,腰间下坠的袋子拍打他的屁股。办公室的酸臭味被带走了,副所长疑惑地望着他的腰跟出来。唐尼秋爬上自行车,冲进呼啸的风口。副所长站在大厅喊:“大叔,你骑慢点!”

唐尼秋歪歪斜斜地骑到食杂店,还有一桌麻将没有散。台风快到了,打麻将的人足够淡定。麻将争人气促销售,长河的食杂店都兼麻将室,赌客不够主人凑,唐蛤女人在作陪。她摸了牌,直接扔河里,有人胡了。“唐蛤,给我拿点钱来。”唐蛤女人喊。唐蛤拉开柜台抽屉,拿了钱走过去。

就这点出息!唐尼秋瞪了儿子一眼,恨起儿子来。食杂店是唐尼秋一手搞起来的,这地方原是粮油经营部,转制时唐尼秋盘了下来,先是自己经营,后来交到儿子手里。儿子唐蛤高中毕业进城混,没有混出息,却带回奚清流的女儿。北门外奚清流的女儿是朵提前开败的花,长河无人不晓。唐尼秋不让奚清流女儿进,唐蛤赌气走了。后来唐尼秋老婆病重,唐尼秋不得已叫儿子。唐蛤又牵回那个女人,挺着大肚子,逼着唐尼秋认儿媳。

唐蛤見父亲到了柜台边,就站在麻将桌边观战。畜生,还有心思看麻将。唐尼秋心里骂了声,不指望唐蛤了。

一辆乌黑的小车从外面驶过,唐尼秋想起池大磊。池大磊是何解的另一个敌人,被何解敲诈过,审判何解时,池大磊和做服装的奚石轩出庭作证,是长河的英雄。拥有共同的敌人就是盟友,可以同仇敌忾。唐尼秋挟了一把伞,抖擞精神向外走。风这么大了还出去,唐蛤望眼父亲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池大磊家宅大院深,院墙高高的,大门漆黑坚硬。唐尼秋还没走近,里边的狗就叫。有钱人不能把坏人抓起来,但可以将坏人关门外。唐尼秋畏畏缩缩地敲门,狗在里面凶猛地扑大门,扑的位置比唐尼秋还高。没有人来开门,唐尼秋吓得心怦怦跳。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唐尼秋打伞向保险柜公司走,池大磊是保险柜公司的老板。唐尼秋在那里看过门,后来生直肠癌,池大磊让人顶替了唐尼秋。对此,唐尼秋不高兴,背后骂过池大磊。

门卫认识唐尼秋,让唐尼秋进去了。大敌当前,冰释前嫌。唐尼秋见到池大磊,低头哈腰地喊池总。池大磊警惕地坐直了,盘算着回绝唐尼秋的请求。

“何解回来了,就是判无期的那家伙,你得小心了。”珍贵的东西需要漂亮包装,唐尼秋也把消息包装了,压低声音说。

池大磊一个激灵,接着哈哈地笑,显示出临危不惧的大将风度。

“我不骗你,池总,我亲眼看见的。”

池总拿出手机拨号,对着手机说:“朱所,我请你吃饭。”池总的普通话带浓重的方言,听上去像是叫“猪舍”。唐尼秋侧着耳朵听,听不到那边说什么,唐尼秋想对方可能是派出所的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云娜关你们屁事。”池总笑嘻嘻的。

云娜,台风就是台风,唐尼秋从来不关心台风叫啥,听见云娜惊了一跳,眼前出现何解狰狞的面目。

“何解回来了?”池大磊也将声音压低了。唐尼秋伸手用小指挖耳朵。池大磊说了很久,唐尼秋只听了刑满释放、打死他、正当防卫等特别的字眼。唐尼秋发挥想象,感觉池总可能要叫人打死何解。池总是大老板,有钱的人什么事都可以做。打死他太好了,唐尼秋跟池大磊点了点头,友好地笑了笑。

“我知道了,台风过后请你吃饭。”池总的声音大了起来。早点动手吧,唐尼秋在心里祈求。

风呜呜地叫嚣着,平日平静的长河波涛滚滚,河边的老房子吓着了,不停地瑟瑟抖。

“到家了。”何香咪进了一个小院子。半身高的院墙,房子木结构,地面浇了水泥,与邻居的隔墙是砖,墙面灰白相间,像涂了雪花膏的老太婆。何解从前住在四合院里,几户人家在一起,古朴典雅,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何解感觉陌生,站着迟疑。

“就这里,房子改造过。”何香咪回头看了何解一眼。何解看出改造的痕迹。四合院应该和谐相处,其乐融融,可谁愿意跟一个坏蛋日夜共处?何解理解了。

何香咪打开门,风抢先钻进屋,里面响起了咯咯咔咔的多重声音。房子是有容颜的,会随着时间老去,老太婆涂了雪花膏依然是老太婆,风一吹难免咳嗽吐痰。

何解看见父母亲,在墙上,是遗像。父亲一脸肃穆,目光愤怒。何解的父亲去世早,何解读中学就经常打架,老师隔三差五来告状,父亲经不住气,心脏不好血压很高。何解后来在邮局门口干了一架,父亲一激动中风了。父亲去世时,何解在拘留所,没有送终。母亲目光忧愁,却在微笑,一点点笑容被嘴角的皱纹包围着,没有掩盖住内心的忧愁。母亲三年前探视过何解,母亲说我快不行了,听说你改好了点,怕你送不到我,过来看你一次。人到阎罗王那里报到后要审问的,我得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改好了。那时候母亲老气横秋,摇摇欲坠,何解心里受到不小的震动。何解的母亲前年去世,何香咪已经告诉何解。

一进门就遭遇父母了,何解感觉突然,站着不知所措。

呜——,又一阵风钻进来,房子剧烈抖着,从瓦缝里掉下一些尘埃,好像脏老头掉了头皮癣。何解的眼睛进了尘土,视线模糊了。何解的父母依着墙晃,像要下来迎接。何解心热了,脸上满是羞愧和不安,揉揉眼,上前扶父母。

何香咪关上了门,可恶的台风仍在叫嚣、恐吓。

“给爸妈上炷香吧。”何香咪拿来毛巾擦父母亲的遗像,擦亮后叫何解把餐桌搬到父母遗像下,取出原先准备的糕饼,点了三炷香,捧着跪下了。“爸、妈,何解回来了,给你们上香。”何香咪说着,眼泪像两串断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

“爸妈,你们看着点,叫他别再犯错。”何香咪磕了头,含泪把香插在锡制的香炉里。

“爸、妈。”何解跪下了,喊了声,伏在地中央。

“爸,妈,何解给你们磕头了。”何香咪接着何解的喊声,呜咽着说。“何解回来了,爸妈,你们要保佑他平平安安。”

风又吼叫了几声,外面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爸、妈,我对不起你们。”何解开口说话了。知耻而后勇,何香咪脸上掠过一丝惊喜,见缝插针说:“何解,爸是被你气死的,妈是为你伤心死的。你要起誓,重新做人,再不干辱没祖宗的事。”

“我起誓。”何解抬起头,望着父母的遗像。“爸、妈,我一定重新做人,再不干辱没祖宗的事。”

何香咪抹干泪,把何解拉起来,自己也在对面坐了,拿出手机按键,飞了一条短信出去。

何解呆呆的,耳朵里全是风声、雨声和老屋的呻吟声。何香咪从包里掏出一部旧手机和五百元钱,推给何解。“我叫你姐夫买些菜来,算是给你接风。以后你自己生活,这是近期的生活费,台风过后去找工作。”

何解抓过手机,一脸迷惘。何解见过人家用手机,一边探监一边打电话发短信的人多的是,何解觉得这东西挺神奇,不用线也能传话过去。何香咪键入何解的号码,手机滴滴答答叫了起来。何解不知道怎么接,手忙脚乱了。何香咪教何解打电话、发短信。

屋外的雨密集了,姐夫到了。何解打開门,木讷地望着姐夫。“菜场被台风吹散了,没有什么好买的,这鬼天气。”姐夫把熟食和蔬菜递给何香咪,边脱雨衣边骂,然后伸手掏烟。烟盒被雨淋湿了,他挑一支干的递给何解。何解笑了笑,不知可否。何香咪替何解挡了,“这么多年不抽就不抽了,你不要引诱他。”

何香咪去厨房做菜,何解姐夫点了烟,问何解怎么回来的?坐汽车、坐火车、坐汽车,何解耐着性子讲给姐夫听。何解的姐夫不是会聊天的人,何解说完一路的车船劳顿,就没有别的话题。何解姐夫默默地抽烟,何解静静地听刁钻的风声、雨声。

天黑了,外面风雨交加。何香咪把菜摆上桌,何解的姐夫开啤酒。咚、咚,有人敲门。何香咪打开门,外面站着两个男人。何解感觉似曾相识,侧头打量进来的人。来人适应了屋里的灯光,看清何解,不由自主地一惊。

何解捕捉到来人脸上的变化,尴尬地微笑。何解一边的笑容被疤痕拦住了,看起来不太真实。

“是何解吧,你回来了?我是唐鹬。”高个男人深吸了口气,堆笑伸出手。何解握住了。“是村长。”后面的男人补充说。噢,是村长!何解用力握。唐鹬的手疼了,不安地说:“现在上游的水库在泄洪,又逢涨潮,长河的水满了,这里地势低,晚上要被淹,你们快点转移。”

唐鹬,唐鹬,何解没有从记忆里调出唐鹬来。何解的大脑清空过,改造的重要一条就是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就像电脑格式化。何解望着唐鹬想唐鹬,把村长的面目烙进脑子里,脸刻板呆滞,眼光空洞深远。

唐鹬的背脊冷飕飕了,身子慢慢地后缩。“饭天天可吃,今天就别、别喝了,转、转移,快点转移。”唐鹬的手被抓久了,内心慌乱。“今天不是吃饭时间,转移,云娜、云娜不是说说的,真的要来。”

“云娜,要来?”何解糊涂了,一脸疑惑。何香咪焦急了,慌忙作补充:“村长是说台风,台风你知道的。”

台风为什么要叫云娜?何解丢了村长的手,把脸想歪了。

“转、转移,你们快点转移。”唐鹬望望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

何解姐夫听出了问题,跨前一步谢村长,答应吃完饭就转移,转移到他家,山前村,那里地势高。得到应诺,唐鹬舒了一口气,逃回黑压压的风雨中。

雨密密的,受强劲的风鼓舞,像一把巨大的扫帚,把等在校门口的唐尼秋扫得东倒西歪,晕头转向。“爷爷。”唐鹏清脆的呼叫似一根拐杖把唐尼秋撑住了。唐尼秋看见唐鹏冒雨奔出来,赶紧打开伞,迎过去。

唐鹏跑到唐尼秋的身边,唐尼秋把孙子搂住。看到孙子,唐尼秋来了精神,顶着伞,拥着孙子走向食杂店。

换上干净衣服,喝了姜汤,唐鹏上楼去做作业。唐尼秋钻进厨房,做红烧带鱼、蕃茄烧蛋、糖醋排骨、炒嫩藕、冬瓜虾皮汤。孙子就是唐尼秋的命根子,做晚餐他向来认真。唐鹏吃得津津有味,唐尼秋看着心满意足。

天黑黢黢的,风在怒吼,暴雨如注。唐尼秋穿上雨衣要回河西老屋。唐尼秋不做门卫后,白天给儿子家买菜做饭,接送孙子,晚上回自己的老窠。儿媳妇望望窗外,冷冷地瞟了唐尼秋一眼。儿媳妇和唐尼秋很少说话,实在要说也互相不作称呼,这是早年结下的梁子。唐蛤劝:“台风天,别回了,厨房搭铺吧。”唐鹏也劝爷爷留下来,唐尼秋摇摇头,坚持要走。

“爸,淋雨不好,你究竟怎么了?”唐蛤刻深了眉皱。唐尼秋不说原因,跟孙子挥挥手,一头冲进风雨中。

何解的窗口透出黄浊的光,唐尼秋经过何解屋后时往里看。厨房里没有人,但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来自吃饭间。唐尼秋凑近窗户,何香咪大声喊叫:“你不要命了,快跟我们回山前。”何香咪喊了好几遍,回答她的全是死样的沉默。唐尼秋感觉有戏,暗暗地笑了一声。

何解家的门开了,何香咪和丈夫走出去,何解留在屋子里。“半夜水淹了自己到我家去。”何香咪恶狠狠回头说,不再作坚持。唐尼秋见识了何解的固执,感觉和自己对脾气。

风嘘嘘地叫着,雨噼噼啪啪地下。唐尼秋把粪袋挂床边,躺下了,期盼风雨更猛烈些,把河西的老屋统统淹没。

唐尼秋睡着了,梦中要大便。唐尼秋的肛门切除了,大便的快感只在梦里。可厕所的墙倒塌了,唐尼秋感觉冷,拉不出屎,一急急醒了,感觉床在波涛中航行。屋外风雨依旧,屋内漆黑一团,唐尼秋拉灯,可是没电了。唐尼秋想下床,摸索挂在床沿的粪袋,触到了黑色的水。

屋里的水平了床沿,唐尼秋使劲喊隔壁的堂弟。“尼凯,尼凯。” 黑色的风吞噬了唐尼秋的哀叫,唐尼凯不在,早就转移到女儿家。

唐尼秋将泡在水里的粪袋捞起来,抖落袋外的水,挂在腰里。我死了,何解还在,唐鹏咋办呢?唐尼秋想起了孙子,黯然伤感。

房间里的水位在上涨,漫上床面来。唐尼秋不能坐了,站床上。想起何解家的地势更低,老屋淹没倒塌,何解首先被埋。何解一死,唐鹏就太平了。想到何解也要死,唐尼秋心情愉快了。

木床开始晃荡,唐尼秋觉得自己可能会被漂走。找尸体是件麻烦的事,唐尼秋不想给儿子添麻烦。床是老式的,四周有床柱,唐尼秋把毛毯拉直,将自己绑在里角的床柱上。唐尼秋做好赴死的准备,木床浮了起来,小船似的在屋里漂。老屋依然挺立着,没有倒塌的迹象。何解游出去咋办呢?唐尼秋想到新问题。唐尼秋不知道何解会不会游泳,悲伤起来,独自流泪了。

“爸、爸”,“唐尼秋,唐尼秋”。唐尼秋隐约听到急促的喊声。

“谁呀,我在里面。”唐尼秋感觉儿子来救了,瓮声瓮气地回答。窗户被推开了,手电筒向里照。屋子里漂满了衣服、脸盆、凳子一类的东西,来的人是儿子和村长,还有警察。

“快救我。”唐尼秋扯绑住身体的毛毯。唐蛤和年轻警察从窗户爬了进来,唐蛤帮唐尼秋松绑,责怪说:“身体绑这么紧干什么?”

“我以为要死了,不麻烦你找尸体。”唐尼秋嘟嚷了一句。

唐蛤和年轻警察把唐尼秋架出来,外面的人在窗外接。“小心我的腰。”唐尼秋提醒着。年轻警察脱下雨衣,罩在他身上。

风呼呼地吹,雨噼里啪啦地打在雨衣上。唐尼秋发觉窗外的警察是副所长。副所长也认出唐尼秋了。“原来是你。”

唐尼秋笑了笑,由着他们趟着水托举。路过何解家,唐尼秋侧头瞧。何解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最好他没有醒,已经被水灌醉,唐尼秋在心里想。

屋外风雨大作,何解睡得死沉死沉的,感觉脸上痒,一摸抓到了一只癞蛤蟆,吓了一跳,才发觉自己躺在水床上。

何解坐了起来,抓来八仙桌上的手机看,才一点半。姐这两天累了,何解不想去吵何香咪。慢慢上升的水淹不死人,何解坐在床上等天明。

屋里的水位越来越高了,手机是何解唯一值钱的东西,何解用塑料袋把手机和钱包了起来。

水没上何解的腰。天依然黑乎乎的,何解觉得不能再等了,否则要对不起姐。外面有说话声,何解下床开门,门被水顶住了。何解打开窗,赤膊游出来。

何解看见一伙人在弄口,就向那里游。何解的头光光的,那伙人发现了何解,站着用手电筒照。“游得动吗?”有人大声喊。何解用力划了几下,到了那伙人跟前,站住了,看见村长,还有警察。他们推着一只大脚盆,里面坐着一个湿淋淋的老婆婆,像是从被淹的房子里救出来的。

“是何解。”唐鹬轻声跟警察说,又转身给何解介绍。“朱所长,派出所的朱副所长。”朱副所长看见何解肩上有虫,用手抹,但没抹掉,才发觉是条蜈蚣样的疤。

何解尴尬地笑笑,目光停留在朱副所长的警服上。

“家里还有人吗?”朱副所长大声问。

何解摇摇头,跟村长歉意一笑。“本来昨晚要转移的,实在太累了,想睡觉,睡得死沉死沉的。后来脸痒,一摸是一只癞蛤蟆。”何解的表情丰富了,带疤痕的脸颊抽搐着,看不出是真开心还是伪装的。

老婆婆乜一眼何解咳呛,像被东西噎着了。何解意识到说多了,立即禁了声。“有空咱们聊聊。”朱副所长对何解说,推着老婆婆往高处走。何解默默地点点头,独自去山前。

风在怒吼,雨像天捅漏了似的倒着,马路上空无一人。何解感觉爽,张开手臂,请倾倒的雨冲洗,叫巨手般的风揉搓。何解睡够了,享受天地之浴。何解经过邮局、幼儿园,绕过倒在路中央的广告牌,走进工业区。

工业区的地势高了一些,一个个宽阔的大门清晰可见,何解想到找工作,思想拔节了,成了工厂的一员,有了女人和家。何解在每个厂门口停一下,望着厂门和厂牌找合适的岗位。何解找到了打包、搬运、装卸等,都是体力活,何解对自己力气有信心,也就剩下力气了。

乌云依然一手遮天,狂风在挑战,不时把乌云撕裂。何解在空旷的马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形象影影绰绰,面容含糊混沌,像是幽灵。

服装是女人做的,不需要大劳力。何解看到永旺服装厂,抬腿继续向前走,但何解瞥见两个人在厂里走,便在门前站住了。两人穿雨衣,一个胖一个瘦,形状模糊,鬼鬼祟祟。风雨交加的夜里,谁有这胆子?何解站在大门外,对那两人充满好奇。

两个人在厂子里绕了圈,空手出来了。已经进去了,不牵点什么?何解奇怪,向前跨了一步,咳了两声。

里面的人看见赤膊光头的何解,目光直了,愣在那里。新手吧?何解眼睛眯成一条缝,高深莫测地笑。

“你要多少?”胖子嘟嚷了一句,双手抱在胸前颤,似乎害怕了。孬种,长得熊样的,咋了?何解没听清,抹脸上的雨水,摸到了脸颊上的疤,顺便搔了起来。

“救我,老李。”胖子拉扯胸前的雨衣,向同伴伸出一只手,身子矮了下去。“奚总,你怎么了?”瘦的架住胖子,拖着向门岗走。

怎么了?何解的手还在脸颊上,感觉疤痕粗糙扎手。胖子的身影不见了,被放在门岗的值班床上。瘦的在忙碌,焦急地拨电话。“要帮忙吗?”何解摇着铁栅栏问。

“奚总犯心脏病了,快叫醫生来。”电话拨通了,瘦个子焦急地喊。何解听清了,看了看自己赤裸的上身,赶紧扭头走。

雨歇了,台风像闹累的野畜,向西逃窜。唐尼秋闻着饼干和洗发水混杂的气味,吸吸鼻子醒了过来。

半夜里唐尼秋被儿子背上楼,安置在食杂仓库里。唐尼秋望着零乱的商品,觉得儿子还不错,心里装着他。亲情隔不断,唐尼秋也想为儿子做点事。唐尼秋起来了,悄悄下了楼,清理掉腰间的粪水袋,打开食杂店的门。

沿海小镇排水快,洪水随潮退却。街上到处枯枝败叶,到处污泥垃圾,长河被台风殴打和强暴过,罪证就在黎明的微光下。

一辆平板车轰隆隆地开过了,上面装着挖掘机。面包车从另一个方向驶过来,停在食杂店门口,下来两个人,冲进食杂店,一个穿警服,眼里布满血丝。

“你们干什么?”唐尼秋惊慌了,跟进店里。店里的货不多,货架底层的东西都转移到楼上了。警察冲唐尼秋喊:“东西呢?面包、蛋糕、方便面、矿泉水,我都要,快。”

“你们干什么?我们还没有开门呢。”

“山前村的山体滑坡了,抢救的人忙活了一夜,都快饿昏了。”警察看了唐尼秋一眼,拿货架上残存的蛋糕、面包、矿泉水。唐尼秋想起救自己的警察,觉得警察也蛮辛苦的。

“啊,山体滑坡了?”唐尼秋怀疑地问了一下。

“还有人埋在里面,老师傅你帮帮忙,快点给我整点吃的。”

“唐蛤,唐蛤,快下来,来了大生意。”唐尼秋信了,对着楼上喊。唐蛤下来了,一趟趟去仓库搬食品,唐尼秋负责点数,记在纸上,见缝插针问警察:“谁家被埋了?”何解姐就在山前,如果何解夜里游出来,一定去了山前。想到何解,唐尼秋希望山前多埋一个人,那人就是何解。

环卫站的人上街扫垃圾,受淹人家开始冲洗翻晒,负伤的长河得自己站起来。唐尼秋侍候孙子吃完早餐,送孙子去上学。家长们在窃窃私语,唐尼秋感觉在说山前的事,大声问:“山前埋了多少人?”议论的家长斜唐尼秋一眼,摇摇头,不搭理。

回到食杂店,唐尼秋帮儿子上货架,将洪水来前搬上楼的商品归位。生意细水长流的,有人说到了山前。听到山前,唐尼秋凑近去问:“山前埋了多少人?”多数人说不知道,也有人说十来个。十来个可是个不小的数,唐尼秋的胸口像堵了石头,闷得慌。

“山前埋了多少人,管你什么事。”唐蛤说父亲。怎么不管我事呢?唐尼秋瞪儿子。吃了中饭,唐尼秋坐不住,推出自行车,骑着去山前村。

西山裸露了一片,山脚堆着一大堆泥石。唐尼秋弓着背向上骑。有人被门板抬下来,挂着葡萄糖,后面跟着医生。“去村委会,那里有值班室。”追上来的人喊。埋过的人还能救?唐尼秋下了车,让在旁边侧身看。躺在门板上的人穿警服,是昨晚救唐尼秋的副所长,累垮了。唐尼秋一阵揪心痛。

唐尼秋挤进围观的人群里。两台挖掘机还在工作,主要是将挖开的山体耙平。

“死了几个?”唐尼秋低声问身边的村民。现场有干部模样的人,村民对唐尼秋努努嘴,指向村里面。唐尼秋推车向村中心走。

老祠堂灰墙黑瓦,墙上贴着白底黑字的挽联,堂前和院子里摆满了餐桌凳子。一些人进进出出,哭泣声、议论声、念经声混杂着传出来,闹哄哄的。唐尼秋感觉就在里面了,停好自行车进去看。大堂内香烟缭绕,摆了五个铺,都盖着白色的布。唐尼秋观察进进出出的人,想搞清死者是谁,有没有何解。

唐尼秋发现了老李,正在整理碗筷,就过去打招呼。“山体滑坡发生在后半夜,两户人家被埋了,我堂兄俩老,还有一家不是自己住,租给打工的一家三口,他们冤死了。”老李也经常在校门口等孙女,爱和唐尼秋说说话,知道唐尼秋耳背,声音特别响。

“唉,太不幸了,天灾啊。”唐尼秋重重地叹息。

“是天灾,也是人祸。台风年年有,往年都好好的,怎么今年山体滑坡了?西山被动了龙脉,都是镇里造地造的,龙王呆不住了。”

“是啊,好好的山,造什么地呢?”

“会要镇里赔的。”

“镇里会承认吗?”

“不怕他们不赔,不赔就捅到网上去,现在政府最怕上网。已经派人借照相机去了,长枪似的那种。”老李比画着,和唐尼秋说得起劲。

何解进来了,跟在戴眼镜男人的身后。何解亮着光光的头,上衣紧巴巴的,肩膀和胸脯的肌肉突兀,显得有力威猛。唐尼秋心跳快了起来,站着不敢动。

“你看,何香咪的弟弟也请来了。”老池把声音压低了,神秘兮兮的。“他坐牢二十年,是个不要命的,穿鞋的就怕光脚。”

唐尼秋偷眼瞅何解。何解听从眼镜男人的安排,正对大门坐好了。眼镜男人搬张桌子放何解面前,叫人端上茶。塞给何解两包好烟,自己忙去了。何解喝了口茶,缓缓地抬起头来,木然地看老婆婆们敲木鱼念经。唐尼秋感觉何解的目光不平静,仿佛汹涌的大海在怒吼、在咆哮。唐尼秋胸闷了,好像掉进了汹涌的大海里,张着嘴溜出祠堂,与老李不辞而别。

嘟、嘟,乌黑的小车叫了两声。唐尼秋发现自己在路中央徘徊,摸摸自己的腰,舒出一口气,让在路边。

黑亮的车熄了火,下来两个年轻人,一个戴眼镜一个扛照相机。“你看,滑坡起始在造地山路的转弯处,多拍几张。”戴眼镜的青年对照相人说。照相人支起三角架,装上长长的镜头,耐心地瞄准,像战争片里的狙击手。唐尼秋相信他们能搞到一大笔钱,心情像豆苗抽芽似的激动了一下,想到何解也能分到一分子,又忧伤了。

啪、啪,拍照人按快门。唐尼秋的脑子里闪了两下光,听见一个声音:“让他回到老地方去。”唐尼秋不清楚声音从哪儿来,仰头望了望,想到死去的老太婆。

拍照的人移架子,换角度。让他回到老地方去,唐尼秋心里重复了一遍,跨上自行车,向镇政府骑。

镇长办公室的门开成一条缝,在里面跟人说事。唐尼秋徘徊了一会,咚咚敲。镇长打开门,问有什么事?唐尼秋结巴了:“镇、镇长,我有大事报告。”

鎮长走了出来,把门虚掩上。唐尼秋凑近说:“山前死人家里要上网,正在拍照,照相机像一门长炮。”唐尼秋将双手拉开来,示意照相机的长度。

“他们是在无理取闹。”镇长很愤怒。

“何解撑的腰,先把他抓起来。”唐尼秋说了关键建议,没有忘记关照。“别说是我报告的。”

太阳西斜了,帮忙人都在为葬礼和晚餐忙碌。帮忙人吃饭抽烟,是来做事的,空挂头衔不是滋味。何解坐不住了,起来去找眼镜男人。何解在祠堂内外走了一圈,没有找到主人。何解看见墙上的执事单,写着帮忙人的职责岗位。何解从总管、厨师、买办一直往下看,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坐着就是帮忙,帮忙就是坐着,何解想起总管的话,正疑惑。何香咪迈着细碎的步子跑进来,拉一把何解说:“快点回家,都狼心狗肺的,咱惹不起就躲。”何香咪黑着脸,话呛人。何解不知道姐为什么生气,跟着何香咪走。“哪里是请帮忙,是挖个坑让你跳。”走出祠堂,何香咪还是一肚子气。

何香咪家到了,坐在檐廊的警察站起来。警察衣服上有许多污泥,脸色苍白,像是个睡眠不足的病人,没了平日的威严。“朱副所长,我把人叫来了。”何香咪跑到警察面前说。“他在我爸妈面前发过誓,不再辱没祖宗了。你给教育教育,让他太太平平过日子。”

警察有些面熟,何解目光停留在警察的衣服上。“不好意思,一直在抗台救灾,没有时间换警服。”警察开口说,好像警服弄脏是个大错误。是半夜趟水救人的朱副所长,何解感觉亲切,笑着跟朱副所长点了点头。

何香咪搬来了椅子,叫何解坐在朱副所长斜对面。

“想起我了吧?昨晚我就说有空咱俩聊聊。”

一听要聊聊,何解坐直了,端端正正的。

“回来还适应吗?”朱副所长问。

何解摇摇头。刚到家,还把握不准适应不适应。

“慢慢会适应的。”朱副所长拍拍何解的肩膀。何香咪端茶出来了,朱副所长接过喝了一口,示意何解也喝点。何解抿了一口茶,愣愣地望着朱副所长。

朱副所长看看何解夸:“你肌肉蛮发达的,像个拳击手。”何解望望自己露着的手臂,目光不安地跳动,像有根神经被拨动了。

朱副所长感觉谈话的进程有些难,又喝一口水。“你也喝水。”

何解顺从地喝了一口水,又抬头愣愣等。人是可以驯化的,监狱里听教官训话,何解就这样。看到何解惶恐的样子,朱副所长哈哈大笑。何解紧张起来,脸上的肌肉绷紧了,疤痕在抽搐。

“他们叫你去干什么?”朱副所长直奔主题。

“帮忙。”何解答。

“你做了什么?”

“坐着。总管说帮忙就是坐着,坐着就是帮忙。”何解答了,搔搔头皮想。

“他们在跟政府闹,要赔钱,把你当枪棒使了。”何香咪站在一旁愤愤然。

“本是天灾,家属却以山体滑坡是造地引起为由,要求镇政府赔偿,完全是无理取闹。”朱副所长的声音洪亮了。

何解惊跳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是一起典型的敲诈事件,你刚回来,就出现在这种地方,对你很不利,不要去了。”朱副所长注视着何解。

“是,我不去了。”何解又点了点头。

“差点被套进去了,多亏了朱副所长,快谢谢朱所长。”何香咪推了下何解,像教子知礼节似的。

“谢谢朱所长。”何解轻声说。

“你刚回来,许多事还不了解,凡事需要三思。你的身份特殊,像只披着狼皮的羊,有人害怕你,也有人想利用你。”朱副所长受何香咪的请求,谆谆教导起来。“你以后会碰到许多事,你得冷静,千万不可迷失方向。也会遇到很多困难,你得坚强,且不可轻易放弃。”

“以后要多长个心眼。”何香咪在一旁补充。

何解机械地点头,感觉朱副所长的言行像那边的教官老徐。各地都有可亲的好人,何解的视野开阔了,眼光悠远,神情安谧。

朱副所长感觉何解迷茫了,以为已经把何解说糊涂,抓紧收尾。“你也动动脑筋,想办法把身上的狼皮脱下来。”朱副所长跟何解眨了下眼,轻轻地打了何解一拳,与何解交换手机号码。“我负责你的安置和帮扶,有困难打电话给我。”

何解不想在山前呆了,何香咪估计老宅的洪水已经退下,提前做晚饭,送何解。

何解坐在小三轮车上,何香咪咯吱咯吱地骑着唠叨。“没有事就呆在家里,少出去,钱用完了向我要。”

院子和屋里积着厚厚的污泥,房间窗下少了两块木板,露出一个黑黑的洞,像人掉了两颗门牙。何解打开家门,一股污浊的湿气迎面扑来。何香咪拿了扫把抹布,又抹又扫。何解在抽屉里找了几枚钉子,将受伤的木板接上,钉在窗下的窟窿里。

夜幕缓缓地拉上了,何香咪打开衣橱的门,里面的棉被、床单泡湿了,手一抓就滴水。何香咪把被套床单搬上三轮车,带回去洗。棉花胎没法洗,叫何解太阳出来时晒一晒。

何解准备睡,关灯后又嗅到湿漉漉的霉味。何解开灯四下瞅,感觉味道来自衣橱。何解打开衣橱,拉出棉花胎,放到吃饭间的椅子上透气。抱垫被的时候,一个布包带了出来,落在橱前的地上。何解捡起来看,里面是两个文胸。何解触电似的,眼前出现一个姑娘。文胸一个白一个粉,都镶着蕾丝花边,是在何解坐牢前买的。何解带姑娘逛杭州,走进百货店,排列的胸罩衬有海绵,镶着蕾丝,光滑漂亮,姑娘被吸引住了。营业员介绍:“别看明星丰满好看,都是这文胸衬的,姑娘你戴上不会输她们。”原来这东西还有个很雅的名字,叫文胸,何解记住了,催促姑娘快点买。那时候何解钱来得容易,舍得给心爱的姑娘花。姑娘挑了两个,可何解没有看过姑娘戴文胸的样子。何解带姑娘回家,前脚进,警察就在身后追了进来。

“不要想她了,那个女人早已结婚生子。”何解的耳邊响起姐的警告,赶紧把文胸包起来,关进衣橱里。

何解闭上眼,赤裸的姑娘在脑海里漂浮。姑娘说不上漂亮,但洁白饱满。看着姑娘的身体,何解脑海里的台风又来了,风雨交加。

何解给父母上香叩头,把姑娘请出脑壳。何解慢慢地睡着了,姑娘从衣橱里悄悄地溜出来,挺着胸脯问怎么样?好看,何解忍不住去抱姑娘。姑娘跳开了,站在远处解文胸,解下一个还有一个,再解下里面还有。姑娘戴了数不清的文胸,低着头耐心解。何解的身体膨胀了,一股久违的力量喷薄而出。

阳光已经灿烂,何解沉睡的身体苏醒了,长叹了一声。

太阳高挂天空,街道清洁了许多,受伤的长河正在愈合。唐尼秋送孙子回来,想回老屋看看。老屋老态龙钟,经不起台风闹腾,唐尼秋和老屋同病相怜。

唐尼秋走出食杂店,妹夫迎面赶来。“哥,我有话对你说。”

唐尼秋将妹夫带去厨房,经过食杂店,唐蛤喊姑丈。唐尼秋妹夫点点头,跟在唐尼秋身后,表情严峻。

“坐。”唐尼秋搬来椅子。妹夫关上厨房门,神秘地说:“哥,不好了,何解杀回来了。”

“我知道。”

“他已经打倒了奚石轩,你们也得小心啊!”

“真的?”

“还会有假,奚石轩还在医院抢救,厂区里的工人都在说。池大磊已经将孙子藏了起来,我特地跑出来给你报信。”

“何解被抓了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唐尼秋焦急地问。

“没有,他是隔空打的,这才是可怕之处。”唐尼秋妹夫心里害怕,说话的声音哆嗦。“啊?”唐尼秋没听清。唐尼秋妹夫警惕地瞟一眼窗外,起来拉上铝合金窗门,提高嗓门说:“他是隔空打的,奚石轩身上没有伤,也没有痕,警察不抓。何解在牢里待了二十年,里面打手多,可以相互学。何解学会了魔法,能用意念打人。厂里的工人都在说,他笑他咳他摸脸上的疤,都有讲究,可以伤人。何解过去就是一个高手,现在更加不得了。”

“啊,哪怎么办好?”唐尼秋惊恐了,坐着颤抖起来。

“你还不知道吧,有钱人家都在装监控?唐鹬去找池大磊了,也要投奔他,何解回来了,他这村长没法干。你想想办法,先把孙子藏起来。”

我去哪儿藏孙子?唐尼秋闭上眼,想起了老太婆的托付。老太婆去世时孙子刚会叫奶奶。唐蛤让唐鹏喊奶奶。“奶奶。”唐鹏奶声奶气地喊。老太婆招招手,把唐尼秋召到床边,抓住唐尼秋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唐鹏是咱孙子,替我照顾好。”老太婆怕唐尼秋讨厌儿媳,殃及孙子。唐尼秋对儿子媳妇有气,但喜欢孙子。用力点点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孙子的。”

“池大磊家里安装了摄像头,给藏獒换了笼子,新笼子装遥控门锁,一按遥控就能把藏獒放出来。池总还有一把猎枪,枪弹上了膛,就放在床头边。厂里本来就有监控,池总给几个贴身的配了刀,以大敌当前的要求安排。”妹夫嚅嚅地说着,心里的恐惧很沉重,需要一吐为快。

唐尼秋想起何解拦下失控的自行车,愤愤地骂。“他娘的,都瞎眼,能把这样的人放出来。”

“哥,你小心一点。”妹夫已经将内心的重物缷给唐尼秋,告辞去上班。唐尼秋装得过重了,没法站起来送行,坐在厨房里,脑袋晕乎乎的,像回到了台风登陆的夜晚。风在呼啸,雨如瓢泼,唐尼秋被人送出窗口。警察也有好的。唐尼秋想起朱副所长,看到了希望。找朱副所长,去找朱副所长。重仓的船有了动力,唐尼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求佛烧香,求人也一样。唐尼秋站在酒架前挑酒。“爸,你要干什么?”唐蛤喊着问。唐尼秋惊了一下,清醒过来,不能明目张胆去派出所送礼。唐尼秋不知道朱副所长家在哪儿,搔了搔头皮,想起镇上看烫伤的医生喜欢收锦旗,觉得锦旗最合适。唐尼秋去了标牌店,做锦旗要两天,唐尼秋心急,加钱加急,店家让唐尼秋下午取。

唐尼秋取了锦旗去派出所。朱副所长办公室的门关着,唐尼秋问值班民警。值班民警告诉唐尼秋,朱副所长在开会,问唐尼秋有什么事?唐尼秋展示了锦旗,锦旗绣着“感谢人民好警察”,落款是风灾获救人唐尼秋。值班民警看后很高兴,领着唐尼秋上楼去。

会议室里有五个人,每个人都戴警帽,一派严肃相。值班民警说了唐尼秋的来意,所长暂停了会议,叫来手下拍照。相机准备好了,朱副所长走上主席台,唐尼秋有些紧张,不会说话了,径直递过去。朱副所长心里喜欢,笑眯眯地接。闪光灯闪了起来,朱副所长拉唐尼秋合影。唐尼秋有些害羞,不知道手抓哪儿好。

所长过来了,握着唐尼秋的手说谢谢。其他开会的人也围过来,一个个与唐尼秋握手。

“你们对好人好是好,对坏人还是要凶点……”唐尼秋想说说何解,所长发话了。“接着开会,小刘你送送。”唐尼秋喉咙里的话噎住了,满怀期待地望着朱副所长。朱副所长笑着跟唐尼秋挥了挥手,坐在原来的座位上。

“大爷,请。”小刘拉唐尼秋一下,把唐尼秋请出了会议室。唐尼秋不太情愿地走,下了楼梯,胆子大了起来,跟小刘说:“你们不能等出大事了再出手,何解有魔法,伤人看不清。”

小刘扑哧一声笑了:“大爷,你别听人家瞎说,什么魔法,隔空打击,都是看武打小说的人想像出来的,奚总发了心脏病,他本来就有冠心病,碰巧那天发作了。”

啊,你也不信?唐尼秋被小刘扑哧的笑声激怒了,瞪了小刘一会,才慢慢地想明白。池大磊有钱更要命,警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样靠不住。

回到食杂店,唐尼秋找了把大号水果刀,进厨房磨,磨锋利后磨菜刀。接孙子的时间到了,唐尼秋袋里藏着锋利的水果刀。关键时候靠自己,唐尼秋的眼光也磨尖了。

菜市场设有小海鲜区,给近海捕鱼的渔民摆摊。台风过去了,小海鲜区又热闹起来。白蟹趴在塑料布上,口中缓缓地吹出泡泡,像茶烧开了似的。何解去买菜,目光被抓住了,烤白蟹鲜美的味道在口腔里涌动。何解小时候蟹不贵,母亲经常买回来,煮之前何解先要玩一会,小手在蟹旁拍着喊:“蟹爬,蟹爬,客人来了煮茶。”

二十年没吃烤白蟹了,回忆让吃蟹的欲望势不可挡,何解买了两只。烧熟的蟹红彤彤的,何解扳了只大钳啃吃。哇,太鲜美了!何解对墙上的父母吐了吐舌头,像童年偷吃被发现似的。母亲愠色微笑着,似乎理解何解。父亲怒目瞪着,气不打一处来。何解意识到错了,姐赚钱不容易,不该买这么贵的蟹。何解羞愧地站了会,轻轻说:“下午我去找工作。”

何解吃了中饭,戴上帽子出门去。老街窄窄的,弯弯曲曲,还是原来的样子。何解把目标锁定在新马路两旁的厂区,保险柜重,制作、搬运、装卸都需要力气,保险柜厂被何解定为首选。何解走到保险柜厂门口,一辆小车刚好从里面开出来,小车的窗户关着,何解看不清里面的人。门卫看见何解,迅速按下遥控器,电动移动门在何解走近前关上了。

“总经理在吗?”何解走向門岗。

“不在。”门卫冷漠地摇了摇头。

“总经理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门卫又摇头。

何解对门卫笑了笑,就去其他厂。凡带机械、制造什么的,何解都去问一下。回答惊人的一致,总经理都不在。何解只怪运气差,回了家。

“何解哥,你在吗?”有人走到低矮的院墙外喊。何解起身看,是山前请帮忙的眼镜。何解冷冷地看着眼镜,眼镜推了下眼镜进来了。

“何解哥,谢谢你。”眼镜走到何解跟前,掏出一叠钱,递给何解,看厚度有两千。何解抬起手,还没有触到就缩回了,像是烫手。

“你帮了这么大的忙,一点小意思。”眼镜将钱放在餐桌上,客气地说。

“我不要。”何解想起了朱副所长的话,瞟了眼钱,提醒自己不能再被人利用。眼镜愣了一下,摸摸眼镜灿然笑。“他们很抠,给的不多,葬礼什么的花掉不少,你别嫌少。”眼镜说着又掏出一叠放桌上,看厚度又加了两千。

“哪里是请你帮忙,是挖个坑让你跳。”何解想起姐的话,心里窝了火,用手摸脸,触到了那条疤痕。眼镜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慌,结巴了,“何、何解哥,你的情义我记得,以、以后再谢你!”说完扭转身,逃跑似的离开了。

何解想站起来追,又害怕把眼镜吓坏了,决定让姐来处理。何解数了钱,正好四千。何解打开衣橱门,将钱塞在垫被下。

“解哥。”外面又有人喊。何解关了衣橱门,出去看,感觉似曾相识。来人拎了一袋黄花梨,自我介绍说,“我是何蚌,你的堂弟。”河西村何是个大姓,都是一根藤上的瓜。何解想起来了,请何蚌坐。

“自家种的。”何蚌放下黄花梨,客套一番,开始骂村长。何蚌义愤填膺,情绪激昂,列举村长滥用权力、公款吃喝等一大堆罪状。何蚌说:“这么多年了,何家人一直被唐家人压着。解哥你回来了,咱何家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村长,个子高高的,说话偶尔口吃,冒雨叫人转移,还救被洪水围困的老婆婆。唐鹬走进了何解的脑海。何解不觉得村长像坏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何蚌。何蚌说了很多,见何解无动于衷,失去了兴趣,留下黄花梨,说以后再过来聊。

第二天、第三天,何解又去工厂转,厂里的老总们依然都不在。何解意识到老总们在躲,悔心丧气、疲惫不堪。回家后,耷拉着头坐在餐桌边。

“何解师傅在吗?”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喊着进来了,自我介绍是大华机械的办公室主任。他搓着手,怯生生地递给何解一个信封。“唐总让我送来的,一点点小意思。”

唐总是谁?大华机械何解去过两次,都被门卫打发了。何解摸不着头脑,愣愣地望青年。“唐总的一点小意思,以后请多关照。”青年说完转身逃走。

何解打开信封,里面也是钱,有六千。何解感觉有些沉,抬头望墙上的父母。母亲脸上的忧愁越发浓重了。“你的身份特殊,像只披着狼皮的羊。”何解想着朱副所长的话,知道了唐总的目的。现在的老板真大气,也很要命。何解摇了摇头,把信封收好,塞进衣橱里。

何解对大华机械有了特殊的敏感,再去找工作时跳过大华机械。何解寻找工作在继续,失望在继续,送钱上门的事也在继续。钱还是装在信封里,五千或者六千,信封上印有工厂的名称和地址。送钱的人,何解都不认识,都是厂办公室的人,都请何解多多关照,都放下信封就跑。

何解越来越害怕,看见母亲脸上除了忧愁,还增添了惊慌和恐惧。“你得冷静,千万不可迷失方向。”何解想去找朱副所长,又担心被误解。何解在父母面前合起双手,默默地说:“别担心,我不用,等姐来了再说。”

长河就那么些工厂,何解可以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保险柜厂最大,也没有来送钱,还听说经常招工。何解盯上保险柜厂,叫自己耐心一点。

蝉们吵闹得厉害,像不停地给大太阳添柴火,烤得白色的水泥路水汽氤氲。

总经理又不在,没有出意外。何解舔舔干燥的唇,咽了下口水,在保险箱公司门外蹲了下来。

厂里铲车开来开去,机械冲击声、金属切割声此起彼伏。何解觉得无聊,在路边拔根狗尾巴草,啃一点吐,啃一点吐。路边的狗尾巴草多,可以打发时间,何解来劲了,不停地啃咬。

门卫警惕地盯何解,不时低头弄下手机。

门岗外台阶上撒满了狗尾巴草的茎。保险柜厂办公大厅里有人在匆匆穿行。何解想,只要耐心,总会感动人的。老总不在还有副老总,还有办公室主任。何解厌烦了狗尾巴草,在大路边捡了些小石块,坐在台阶上堆积。把小的放在大的上面,一块块往上叠,像小孩搭积木,倒下了重新来。

时间随着狗尾巴的草茎撒落,跟着小石块倒下,太阳西斜了。厂里机械冲击声、金属切割声稀疏了,不断有人奔向办公楼。何解叹息了一声,拍拍手上的粉尘站起来。门卫神态慌张,也在门岗里面站起来。

何解脸颊的伤疤痒,用手搔。厂里拉响刺耳的铃声,办公楼大厅里聚集了很多人,像要开会。这时何解的手机叫起来,朱副所长急促地说。“何解,我是朱副所长,你快回家,我这就到你家去。”

“好,我正闲得慌呢。”何解合上手机,大步流星向家里走。朱副所长骑摩托车,差不多和何解同时到。何解到家时,朱副所长刚从摩托车下来,摘下头盔,抹额头上的汗珠。

“我去找工作了。”何解笑了笑,打开门,请朱副所长进屋坐。

“还干了什么?”朱副所长坐下后盯着何解。

“没有了,就在保险柜厂门口等。”何解感觉朱副所长话里有话,一脸无故。

“还不停地啃狗尾巴草,残忍地吐在地上;还凶巴巴的,捡了石块搭积木。”

何解觉得朱副所长神了,不在现场也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抡圆了眼。朱副所长瞪着何解,连珠炮似地发问:“这样找工作太危险,你知道不?那里有摄像头,你知道不?里面有多少人看着你,你知道不?人家都停了生產线,你知道不?”

“不知道,不知道。”何解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不能这样找工作。”朱副所长的口气温和了。“这样人家会误会的,已经有人打电话来告状,说你又开始敲诈。我给人家解释了老半天,我说何解不是以前的何解,已经由大灰狼变成喜羊羊了。”

“天哪!”何解想起了那些钱,将餐桌上的食罩向里推了推,拿出一个个信封放在朱副所长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这会轮到朱副所长疑惑了,惊奇地睁大了眼。

“都是他们送来的,我一毛也没有动,就等你来处理。”何解咧了一下嘴,模样有点委屈。

“糟糕,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朱副所长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挨个看了装钱的信封,都是长河镇不错的企业。看到两沓裸露的钱,朱副所长抬头问何解,“这是谁送的。”

何解如实说了。“他娘的,他才是敲诈,还打你的幌子。”朱副所长气鼓鼓地骂了句,将那两沓钱拍在何解面前。“这些你花吧,添点生活用品。”

何解习惯性地抬头看父母的脸色。“走,我带你去退钱,脱你身上的狼皮。”朱副所长把那两沓钱罩在食罩下,站起来,向外挥了一下手。有朱副所长这样的兄弟就好了,何解嘻嘻地笑着,捧起信封走向摩托车。

三家公司的总经理在,其他的真的不在。何解把信封一个一个还给老总或厂办主任,朱副所长在一旁苦口婆心地游说,何解已经不是从前的何解了,有力气,你们需要工人时,给他一次机会。

好、好,老总和主任们应和着,目光闪烁不停。

唐蛤给看店的媳妇送去饭菜,回到灶间吃饭,唐尼秋正端起饭碗打嗝。台风过后,唐尼秋又瘦了些,脸色也很灰。唐蛤看着心痛。“爸,你又瘦了些,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看什么看?何解回来了。”唐尼秋也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趁单独和儿子在一起,说说何解。

“我知道,是长河人都知道了。”唐蛤装出不屑的样子。

“知道就好,我瘦不是病,是被何解害的。”

“你老想着他,能有什么用?”

“你有办法让我不想吗?”唐尼秋生气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早有点远虑,就用不着我今天犯愁了,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唐尼秋直指儿子的命门,唐蛤蔫了,耷拉下头。

看着忧伤的儿子,唐尼秋又心软了,反过来安慰儿子。“已经到现在了,后悔也没有用,反正我只有半条命,这事我来解决,你们好好生活,培养唐鹏。”唐尼秋叫唐蛤把折叠床拿下来。唐尼秋有保护孙子的使命感,决定晚上睡灶间,不再回老屋。

夜深了,店门已经关严,上楼的通道也已关上。唐尼秋进厨房,将菜刀放在枕头下。折叠床旧,一动就咯吱咯吱叫,像年老人的骨架。

唐尼秋躺好了,灶间安静下来。虽然隔着食杂店,街上响点的声音唐尼秋能听见。一辆摩托车开近了,唐尼秋想像何解上门来,赤着膊。唐尼秋摸了摸菜刀的柄,想着砍哪个位置。唐尼秋设计了多个砍的方案,头颈、胸膛和腹腔,都是些致命的部位。唐尼秋想像何解鲜血直喷,吸吸鼻子闻血腥味。唐尼秋闻到粪袋的酸臭味,想像分叉了,向另一个方向走。何解夺了唐尼秋的刀,反过来砍唐尼秋。唐尼秋腹部被砍了一刀,肚皮被切开了,咝咝地痛,肠子流了出来。唐尼秋感觉要死了,嘻嘻地笑了起来,被何解砍是唐尼秋带刀的目的之一。唐尼秋不怕死,只希望何解重新去坐牢。

唐尼秋腹部隐痛,精神亢奋,一直在与何解打斗。唐尼秋恍恍惚惚,自己也搞不清是在演想,还是在做梦。

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唐尼秋抓起菜刀一骨碌滚下床。站在厨房外的是孙子。唐鹏喊,“爷爷,吃什么?”

唐尼秋愣了一下,回头看灶台。唐鹏在厨房扫视一边,发现没有早餐,噘着嘴向外走。

“宝贝,我陪你街上买。”唐尼秋握着菜刀追出门。

十一

不去找工作,何解的时间慢了下来,像结块的浆糊不再流动。何解度日如年,想念起改造的日子,觉得自由并不一定好是个东西。

“吃饭了。”隔壁的老太婆喊老头。总算熬过半天,何解去拿方便面,发现方便积存不多了。

何解有了外出的理由,吃了方便面便向外走。午后的长河水浑浑的,河面上漂浮着杂草和塑料袋,河边的柳树东倒西歪,台风留下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何解烦闷,踢了一脚地上的矿泉水瓶,离开河畔,穿过小巷,向老街那边走。

大超市高大上,买点方便面不必高攀。何解寻找不显眼的食杂店,慢悠悠地走着,又见了邮局。邮局绿绿的,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容颜。房子可以刷新,人打上烙印怎么就改变不了呢?那一架打得惊心动魄,何解呆呆地望着想。如果人也能像房子一样刷新,我要选择懦弱和善良。

嘟、嘟,身后有汽车叫,何解往路边靠了靠,看见拐角的食杂店。声音嘈杂,门面不大,货架上满满的商品杂乱无序,正配何解的心情。

方便面就在进门的货架上,何解径直走了进去。里面有人打麻将,何解不关心,拿了两大袋红烧牛肉面,去柜台付钱。柜台里坐着一个女人,何解把钱递过去。女人伸出手,愣住了。女人似曾相识,是云娜。何解也愣住了。

云娜不仅仅是台风,还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何解发现云娜胖了些,脸圆了,眼角有了鱼尾纹,但眼神还是那个眼神。“云娜。”何解激动地喊。

云娜的脸刷地红了,迅速地低下头。

“云娜”何解又喊了一声,声音有些颤。

“你快拿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云娜缩回伸出的手,瞟了一眼麻将桌。

“云娜,你、你好吗?”何解想起了家里的两个文胸,眼光移到了云娜的胸前。人胖了,乳房会不会胖?何解痴痴望云娜。

“我结婚了,已经有儿子,你别来找我,求你了。”云娜说,聲音也打颤。

麻将声停止了,小个子男人走了过来,捏紧拳头冷冷地盯何解,像要打架。“我结婚了,已经有儿子。”何解猜到小个子男人和云娜的关系,也盯着小个子男人看。小个子男人畏缩了一下,目光闪烁,偷偷地瞟内院。

“快走、你快走,求你了。”云娜眼睛红红的,像要哭。

我走、我这就走。何解丢下二十元钱,出了食杂店,脑海里出现了年轻的云娜。那时云娜十八岁,洁白、结实、饱满。年轻的云娜不停地在眼前飘浮,云娜还在何解心里。“你快走,求你了。”云娜有些害怕,她活得好不好?何解想再看看云娜,扭身往回走。“我结婚了,已经有儿子。”何解脑海里闪出要哭的云娜,一个小家庭就像一只小船,经不起颠簸。何解的思想动摇了,又转身。何解进退两难,犹豫、恍惚、徘徊,走在水泥路上,像喝醉酒似的。

何解被绊了一下,撞翻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何解捡起掉在地上的方便面,瞅了瞅。感觉自己连方便面都不如,活着是只迷途的羔羊,死了只能做孤魂野鬼。

何解浑浑噩噩地走了几步,耳畔响起朱副所长的话语。“遇到困难,你得坚强。”何解想跟朱副所长说说,摸出手机,找到朱副所长,又犹豫了。朱副所长那么忙,怎么好意思烦他。

何解收好手机,看到一家理发店,向里瞄。破旧的理发椅空着,跛脚卫国正在扫地上的头发。“剃光头。”何解走进理发店,一屁股坐上理发椅。

卫国惊颤了一下,狐疑地瞅何解头上的短发。卫国老了,牙没剩下几颗,满脸皱褶,走起来摇晃得更加厉害。

“别怕,我是何解,给我递个头。”何解小时候的头发都是卫国理的,何解将口气调柔和了。卫国摇晃了两下,给何解围上围布,拿起刮刀,手就轻轻地抖。

何解盯着镜子看卫国。卫国的手抖得厉害,晃晃悠悠地下刀刮。一下、两下,何解的头皮疼了一下。卫国立即住了手,拿来纸巾擦何解的头皮,身体微微地颤。卫国也不容易,何解的心软了,望望镜子里带血影的头皮说:“没有事,继续刮。”

“年龄大了,手不听使唤。”卫国惊恐地瞅镜子里的何解,竭力稳住颤抖的手,可是没几下,又把何解的头皮刮破了。“没事,年龄大了,手不听使唤。”何解说完,闭上眼睛装睡。

卫国颤抖的手变得容易控制了,没再把何解的头皮刮破。头剃光了,何解恢复了里面时的形象,摸摸光滑的头皮想:“狼皮还是能够脱下的。”

“怎么脱披在身上的狼皮呢?”何解付钱道谢出来,一路歪着脑袋想。打架、钱、云娜、文胸、颤抖的手,在何解的脑子里交织着,像一锅乱炖。到家了,何解取出文胸,跟墙上的母亲说:“我想清静,我要把它们丢掉。”

父亲恼怒,母亲忧心忡忡。何解抓着文胸向外走。“动动脑筋。”何解脑海里闪出眨眼的朱副所长,打架、文胸、理发、颤抖,那些不搭界的东西,突然在何解的脑子里接通了。何解狡黠地笑了笑,回身把文胸珍藏好。

十二

唐尼秋接孙子回来,肚子又隐隐地痛了。走进食杂店,麻将已经散场。唐尼秋感到意外,看儿子和儿媳黑长的脸,猜测又吵架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吵!唐尼秋唉地叹了口气。

唐鹏喝瓶牛奶,上楼做作业,不像唐蛤小时候贪玩。唐尼秋高兴,疼痛减轻了,去厨房烧菜。红烧牛肉、盐水白虾、雪菜鲳鱼、清炒花菜和紫菜虾皮汤,唐尼秋做得一丝不苟。唐尼秋对孙子的爱除了陪护,还表达在做饭菜上。唐尼秋希望孙子健康成长,出人头地。

唐鹏上桌了,儿子和儿媳一个也没有来。唐尼秋生气,去店堂看。店里并没有客人,儿子和儿媳妇互相瞅着,针尖对麦芒,没有和好的意思。儿子和媳妇平时吵归吵,和好起来也挺快。唐尼秋扫了一眼问:“怎么了?”

“何解来店了,她跟他眉来眼去的。”唐蛤指着媳妇,醋意浓重。

“誰跟他眉来眼去了,谁跟他眉来眼去了?你要说清楚。”儿媳面红耳赤地争辩。

“你不收他的钱,不藕断丝连干嘛不收他的钱?”

“我让他快走,不要再来,你冤枉人,呜呜……”儿媳委屈地哭起来。

终于找上门来了,来者不善啊。何解走进了唐尼秋的脑海。何解的头光光的,脸颊的伤疤在抽搐。唐尼秋的肚子又痛了,用手按住肚子大声喝道:“别吵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吵。”

儿子闭了嘴,儿媳妇的哭声轻了些。“云娜,我要问你一句话。”唐尼秋看着儿媳妇说。唐尼秋一直不叫儿媳名字,一声云娜颇有威力。云娜停止呜咽,睁大泪眼瞅唐尼秋。

“人都是自私的,何解肯定会来一次清算,你想跟他去?”唐尼秋揉着肚子问。

“爸。”云娜隆重地喊唐尼秋爸了,“这里才是我的家,打死我也不离开。”

“真的?”

“爸,我年轻时傻了一次,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还会傻第二次?”云娜说完双手掩脸抽泣。

“那好,都不吵不哭。”唐尼秋忍痛挺直了腰:“何解的事,我来解决。先吃饭,唐鹏要饿坏了。”

唐蛤先跟父亲进厨房吃,吃完换云娜。

唐鹏上楼背书了,唐尼秋洗完碗,又磨刀。何解就在唐尼秋眼前,手摸伤疤,目露凶狠,菜刀越锋利越好。唐尼秋把砂轮放灶台上,泼上水,磨几下,反一面再磨。沙沙的磨刀声像钻头,唐尼秋的肚子隐隐地痛,脸上还是得意地笑,仿佛何解夺刀插进了唐尼秋的腹部。

刀锋利了,刀刃闪着冷厉的寒光。唐尼秋甩了甩,设想砍迎面而来的何解。何解躲开了,唐尼秋横刀扫,何解跳后一步躲了过去。唐尼秋准备扑过去,腹部一阵钻心的痛。唐尼秋激灵一下,眼前没有何解,肚子也没有被刀砍。唐尼秋想到毛病加重了,癌可能已经转移,就在心里说:“何解,你快点来吧。”

唐尼秋抓着菜刀,想着与何解的博斗,站在厨房发呆。

唐蛤和云娜关了店门,没有听见父亲的声音,就来厨房看。唐尼秋惊醒了,要去店堂看。

“爸,门我们关好了,你放心睡吧。”唐蛤堵在门框。

“唐鹏睡了?”唐尼秋瞟了一眼孙子的房间。

“唐鹏睡了。”云娜心事重重地望着唐尼秋。

“他找上门来是早晚的事,迟来不如早来。”唐尼秋看了看手中的刀,镇定了。“我反正半条命了,谁怕谁呵!”

“爸,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吧。”唐蛤要夺唐尼秋手里的刀,唐尼秋把刀藏在身后,瞪着唐蛤骂:“你昏头了啊,你有三长两短,云娜和唐鹏咋办?”

唐蛤缩回手,惊诧地望着爸。唐尼秋的目光柔和了,语重声长起来。“你们的责任是保护好唐鹏,要记住,我来砍,他夺刀砍我时,你们躲远一些,报警。”

唐蛤温顺地点了点头,云娜愣愣地望着唐尼秋。

“我没有其他要求,你们要和和睦睦,把唐鹏培养好。”唐尼秋眨了眨眼,把目光转向唐蛤。“记住了,我是主角,你做配角。我砍,我不是他的对手,你可以帮我,抱住他,把他推开,但你不能碰刀。”唐尼秋说得投入,打着手势,像成竹在胸的指挥官。“我把他砍死,他夺刀把我砍死,都是好事,一命抵一命,我是半条命的人,值!”

十三

时间是相对的,何解的那個夜稍纵即逝。天已大亮,何解洗脸刷牙,换上干净的衬衣,给父母各倒了一杯茶,点了香,跪在父母面前说:“爸、妈,我不会再给你们抹黑,你们放心。我要把烦人的想念解除,脱掉披在身上的狼皮。”

香烟缭绕,朦胧了父母的遗像。母亲的忧伤有了一点喜色,父亲的愠怒带了些许期待。

秋风习习,何解抓着文胸走出家门。老街两边的房屋依然灰头土脸,行人已经鲜活光亮了。几家早餐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香喷喷的诱惑。何解在包子店门口坐下,把文胸放在桌上,要豆腐脑和小笼包子。大男人拿着女人专用的东西,食客和行人好奇地看。一些人认出了何解,关于何解和唐蛤的故事被窃窃地传播和演绎。

何解不理会别人说什么,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吃饱后抹抹嘴巴,抓起文胸大摇大摆地走。手里的东西透露了何解此行的目的,小镇上好戏不多,胆大的行人悄然跟着何解走。

经过邮局,何解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食杂店没有人打麻将,寂然无声,云娜坐在柜台里,听着自己的心悸。

突然,何解出现在柜台前。“你,你!”云娜忐忑不安地站了起来。

“你的东西。”何解把文胸拍在柜台上。云娜看清了,同时看到许多窥视的目光。文胸是云娜丢弃的,是对不光彩的历史的告别。云娜不明白何解的意思,只感觉身上的衣服正被剥落,就要赤裸了。云娜攥紧拳,惊恐地尖叫:“救命啊,爸,救命。”

何解听见内院和楼上的脚步声,目光转向食杂店的内门。

唐尼秋和唐蛤先后从内门出来,唐尼秋手里抓着菜刀。何解后退几步,出了食杂店。

“老子为民除害,砍死你。”唐尼秋追着何解,举起菜刀就砍。

何解下意识地后撤一步,躲过唐尼秋的刀。唐尼秋上前一步,接着砍过去第二刀。何解又躲,退到路中央,感觉菜刀又在眼前了。何解侧身让过后,伸手抓住唐尼秋的腕,夺下菜刀,丢在地上,用脚踩。

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圈,远远地站着看。

唐尼秋在挣扎,唐蛤冲上去,双掌击在何解的胸口。何解踉跄了几步,唐尼秋捡了地上的菜刀,又朝何解砍去。

何解躲避唐尼秋砍过来的刀,抓住唐尼秋的手。唐蛤从侧面一拳打来,何解嘴角流了血。何解把唐蛤摔倒在地,唐尼秋一刀砍在何解的臂膀上。何解的臂膀血流如注,嘴角抽搐了几下,又一把将唐尼秋抓住。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街道堵住了,过路的也驻足看。云娜逃上楼,心突突地跳个不停。

何解把唐尼秋摔倒在地,夺下唐尼秋的菜刀。唐尼秋闻到了血腥味,闭着眼等待何解砍下来。何解没有砍,咣地一声将刀丢在唐尼秋够不到的地方。唐蛤爬起来,撞何解。何解将唐蛤摔倒,骑在唐蛤身上,不让唐蛤动弹。

何解没有把唐尼秋当对手,唐尼秋被激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捡了菜刀,喘着气挥舞。何解的头皮划破了,衬衣划破了。何解的脸在抽搐,目光始终坚定,二十年足够漫长,何解变得坚毅了,放了唐蛤夺唐尼秋的菜刀。

唐尼秋的菜刀不见了,晕头转向。他感觉腹腔钻心地痛,幻想何解剖开了他的腹腔。他几次摸自己的肚子,没有摸到想像中的血,他啊啊地叫喊着,疯狂了。

惊心动魄的打斗没有分出胜负。云娜在楼上彷徨、哭泣、祈祷。

街上尘土飞扬,人声鼎沸。周边商家、工厂的员工都出来看热闹。保险柜厂的池总对何解打架特别感兴趣,特地让司机送他过来看。

何解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无奈无助。唐尼秋和唐蛤灰不溜秋,像两条扔在岸上的鱼,垂死挣扎。唐尼秋又捡到了刀,但唐尼秋太弱了,轻描淡写地挥舞。何解出脚,唐尼秋绊倒了,刀掉落地上。唐蛤爬起来,打何解。何解踉跄一下,转身捉唐蛤。

怎么还没有分出胜负呢?云娜的心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唐蛤在挣扎,唐尼秋爬起来,摇晃着撞何解。何解睁睁眼,侧身对付唐尼秋。何解还没有被唐尼秋砍死,唐尼秋也没有被何解砍死,但云娜的心绳绞似的难受,忍不住拨打了110。

池大磊看出了名堂,何解确实不是从前的何解了。他摸出手机给朱副所长发短信,写道,“何解与唐尼秋正打得难分难解,他们棋逢对手,我要招工了,让何解过来试。”

唐尼秋双拳在何解头上擂。何解带了一把,唐尼秋跌倒了。何解把唐尼秋拉到身边,不让唐尼秋袭击自己。何解花在唐尼秋身上的力气多了,唐蛤就挣扎,就踢打。何解花在唐蛤身上的力气多了,唐尼秋就发疯似的乱打乱撞。何解双手抓住两个人太难,但忍痛坚持着。

唐尼秋越来越疲倦了,腹腔的疼痛在加剧,头脑昏沉沉的,天地在旋转。但保护孙子的使命,促使他继续战斗。唐尼秋四下摸索,摸到了腰里的粪袋,想也没想,拉起来打。稀薄的粪液流了出来,洒在何解和他自己的身上,唐尼秋狞笑着骂:“他娘的,你砍啊,你有本事砍啊。”

街上尘土飞扬,弥漫着血腥、粪臭和汗酸混杂的气味。何解打掉唐尼秋手中的粪袋。唐尼秋腹部钻心地疼,摸到了粘稠的粪液,以为是伤口流出来的血,腹部已被砍了一刀,太好了,唐尼秋躺着不再动弹。唐蛤的力气也用完了,挣扎越来越弱。何解骑在唐蛤身上,眼皮垂了,昏昏欲睡。

怎么还没有打完?云娜的肺要炸了,冲下楼大声喊,“别打了,都别打了!”

这时,警车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由远而近。

唐尼秋感觉不行了,闭着眼竭力回想。孙子在学校,唐蛤受了点皮肉伤,云娜还能喊,都安全的。警察来了,警察来了,有看客喊。唐尼秋呼吸着血腥、粪水和尘土混杂的气味,脑海里出现了戴手铐的何解,微笑着昏睡过去。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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