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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时期僧人谦称变化的文化诠释

2018-01-23

安徽史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高僧僧人佛教

张 婷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自佛教传入中国开始,僧人的谦称随着佛教的发展产生了一系列变化,一是由“贫道”转为“贫僧”;二是面对君王时,称臣现象出现并逐渐普及。学者多将前者作为佛学常识加以叙述,*如任继愈主编的《宗教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版)中“贫道”一条,后人亦多沿用此条叙述。又如台湾佛光大藏经编修委员会主编的《禅林象器笺》(佛光出版社1994年版)中“贫道”条,对僧人自称贫道现象作了简要梳理。但少有探讨其背后隐藏的文化涵义。后者涉及到古时“沙门是否应该敬王者”的问题,亦是今人研究中国佛教文化的关注点,但几乎无人从僧人在面对帝王时谦称的变化角度来考量。笔者不揣谫陋,希望在梳理僧人谦称变化发展脉络的同时,对其背后的文化涵义加以分析。

“贫道”,今天几乎是道教人士用于自谦的专属称谓,殊不知佛教传入中国之后,曾被广泛用作僧人的谦称。所谓“贫”,“一者财贫,二者功德法贫。”*(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98,《大藏经》第 25 册,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版,第741页。曾有禅师以“贫僧”为题诗云:“四壁寥寥只自知,穷无穷处始为奇。甑中愧乏聚蝇糁,囊底久空系曦丝。拾翠充枵遭两逐,裁云补衲被风吹。分明说向人难信,举世贫来更有谁。”*(清)智朴、方拱干等编:《百愚斯禅师蔓堂集》卷3,《嘉兴藏》第36册,台湾新文丰公司1987年版,第722页。描写的就是“贫”的第一层含义。僧人谦称“贫”,更多的是取第二层含义,即自认所做功德及所修佛法尚有所欠缺之意,正所谓“身贫未是贫,道贫无剩物”。*(明)净痴等录:《象田即念禅师语录》卷4,《嘉兴藏》第27册,第177页。僧人谦称中对于“贫”字的使用,至今并无变化,其含义也不出以上两种。但“贫道”一词用于僧人谦称的变化却较为显著,在佛教发展过程中,它逐渐被其他词语替代,从而折射出佛教在中国的发展历程。

一、称“贫道”到称“贫僧”:走进中土

自佛教传入中国开始,“贫道”一词被长期广泛运用于僧人谦称。直到唐宋之际,特别是禅宗出现并壮大以后,“贫僧”一词才逐步取代“贫道”成为僧人的谦称。

宋代学人叶梦得在其《避暑录话》说“晋宋间,佛学初行,其徒犹未有僧称,通曰道人。”*(北宋)叶梦得撰,田松青、徐时仪校点:《避暑录话》,上海古籍出版2012年版,第155页。当时,僧人谦称“贫道”这一现象,于佛教典籍及教外史料中均属常见,也被前人注意到了。

《晋书》记录王湛之重孙王坦之与一位僧人讨论幽明报应事时,该僧人曾说“贫道已死,罪福皆不虚。惟当勤修道德,以升济神明耳。”*《晋书》卷75《王湛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69页。《世说新语·言语》第四十八条里有人认为和尚不该与达官显贵交游,质问竺法深“道人何以游朱门?”竺法深回答说:“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⑦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0、68页。第六十三条记东晋高僧支道林有养马习惯,他人认为和尚养马不雅,支道林以“贫道重其神骏”回应。*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0、68页。南朝梁《高僧传》序录中也有“贫道少乏怀书抱筴自课之勤,长慕铅墨涂青扬善之美”*(南朝梁)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序录》,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553页。的语句。

事实上僧人以“贫道”谦称并不止于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隋唐直至北宋年间,该用法仍属常见。唐代僧人慧立、彦悰所作《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玄奘法师面对他人劝阻他不要西行时说:“贫道为求大法,发趣西方,若不至婆罗门国,终不东归。纵死中途,非所悔也。”*⑩(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1,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3、19页。遇高昌国王挽留时回应:“王之厚意,岂贫道寡德所当。但此行不为供养而来。”。”*(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1,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3、19页。唐代文人李翱曾在一首诗中写道“上岁童子,二十受戒。君王不朝,父母不拜。口称贫道,有钱放债。量决十下,牒出东界。”*(唐)李翱:《断僧通状》,《全唐诗》卷873,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9891页。诗名为《断僧通状》,既然命名为“通状”,可见僧人谦称“贫道”仍是当时普遍现象。如今传世的三大高僧传记著作,记录的僧人涵盖从佛教东传至北宋端拱元年(988年),并无一处出现僧人谦称“贫僧”,相反,谦称“贫道”的现象非常频繁,具体统计《高僧传》38次,《续高僧传》38次,《宋高僧传》22次。至北宋天禧三年(1019年),释道诚编成《释氏要览》,分27篇来讲解佛教名物典章,其中“称谓”篇专列“贫道”条目,*(北宋)释道诚撰、富世平校注:《释氏要览》卷上,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4页。但无“贫僧”条。可见至少在北宋以前,僧人惯用谦称为“贫道”而非“贫僧”。

值得注意的是,唐宋之际,“贫僧”一词已经零星出现。“贫僧”于藏经系统中首次出现于唐代道宣所编《广弘明集》,其间记录北周大象元年(579年)时,针对卫元嵩向皇帝进言废佛法一事,王明广冒死上书谏言,有“令无行富僧从课有理,有德贫僧夺寺无辜”*(北周)王明广:《周祖天元立对卫元嵩上事》,(唐)道宣:《广弘明集》卷10 ,《大藏经》第52册,第158页。之句。可见,“贫僧”一词最先出现的时候,仅是为了与前文中的“富僧”在形式上对仗,主要指经济地位上的“贫”,用法也并非僧人谦称。另,唐代诗人白居易一首诗中也有“贫僧应叹羡,寒士定留连”*(唐)白居易:《青毡帐二十韵》,《全唐诗》卷454,第5141页。的句子,根据全诗上下文不难看出,此处“贫僧”一词亦不取僧人谦称之用。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僧景霄著《四分律钞简正记》有“施四方贫僧衣药”*(吴越)景霄:《四分律钞简正记》卷10,《卍续藏经》第68 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107页。之句,“贫僧”亦非僧人谦称。

“贫僧”一词真正用于僧人谦称,较早出现在后晋时所编的《旧唐书》中。唐甘露之变(835年)失败,策划此次事变的宰相李训逃奔终南山宗密处,当宗密因欲藏匿李训而被问罪时,《旧唐书》记载:“宗密怡然曰‘贫僧识训年深,亦知反叛。然本师教法,遇苦即救,不爱身命,死固甘心。’”*《旧唐书》卷169《李训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398页。同样事件,释赞宁《宋高僧传》中的记载却为:“密怡然曰‘贫道识训年深,亦知其反叛,然本师教法,遇苦即救,不爱身命,死固甘心。’”*(北宋)释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6,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25页。显见二书记述内容为同一个史料来源。

因《旧唐书》所记此事发生在唐甘露之变时,但《旧唐书》的编纂发生于五代之后晋时期,所以我们有必要明晰此处“贫僧”一词的使用究竟是出自宗密之口,还是出自《旧唐书》编纂者。此事件中涉及到的唐代僧人宗密一生著述较多,且不乏自序,如在《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的自序中曾说:“了义匿于龙藏,宗密髫专鲁诰,冠讨竺坟,俱溺筌罤,唯味糠粕。幸于涪上,针芥相投,禅遇南宗,教逢斯典。一言之下,心地开通。一轴之中,义天朗耀。”*(唐)宗密:《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序》,《大藏经》第39册,第524页。《禅源诸诠集都序》:“原夫佛说顿教渐教,禅开顿门渐门,二教二门各相符契。今讲者偏彰渐义,禅者偏播顿宗。禅讲相逢胡越之隔。宗密不知宿生何作熏得此心。自未解脱欲解他缚。”*(唐)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大藏经》第48册,第399页。《佛说盂兰盆经疏》卷首中写道:“宗密罪衅早年丧亲,每履雪霜之悲,永怀风树之恨……四事供养三尊,宗密依之修崇,已历多载。”*(唐)宗密:《佛说盂兰盆经疏》《大藏经》第39册,第505、506页。该疏中宗密同时写道“佛教初传此方,呼僧为道士”,*(唐)宗密:《佛说盂兰盆经疏》《大藏经》第39册,第505、506页。此句因带有回忆总结前代的语气,故其时称僧人为“道士”之风应已弱化。综合三处宗密自述,可推知其常自称法名,并无谦称“贫道”或“贫僧”的习惯,故《旧唐书》中其谦称“贫僧”及《宋高僧传》中其谦称“贫道”,都应是后世编书者的加工。

《旧唐书》中虽出现僧人谦称“贫僧”的记载,但北宋端拱元年(988年)撰成的《宋高僧传》中复用“贫道”,且全书并无使用“贫僧”一词的现象,加之北宋天禧三年(1019年)释道诚编辑的《释氏要览》中专列“贫道”条目而无“贫僧”,可知此时“贫僧”一词用于僧人谦称已经出现,但并不普遍,至少仍处于未定型的阶段。

我们可以借助一个例子窥见这种转变:历代不同史料中都曾记载过关于持诵《金刚经》灵验的信息:说唐代有一位名叫灵幽的僧人,因持诵《金刚经》,在死后被准许重新还阳。《宋高僧传》中对于该信息的记载是“释灵幽,不知何许人也。僻静淳直,诵习惟勤。偶疾暴终,杳归冥府,引之见王,问修何业。答曰‘贫道素持《金刚般若》,已有年矣。’”*(北宋)释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唐上都大温国寺灵幽传》,第637页。其后某人*《金刚经感应传》收录在《卍续藏经》,然此书著述年代及作者均不详,笔者从其内容推测仅能确定成书于南宋淳熙年后,具体年份暂不可考。辑录的《金刚经感应传》中同样记载了该信息,具体描述为“释灵幽,长庆二年暴亡,经七日,体质微暖,而未殡之。自见二使,引见阎摩天子,勅问幽‘在世习何行业?’幽对曰‘贫僧一生常持《金刚般若经》。’”*《金刚经感应传》,《卍续藏经》第149册,第152页。同样都是记录灵幽的持诵《金刚经》,不同年代史料在记载自称这一问题上呈现的细微差别,反映出僧人谦称从“贫道”转为“贫僧”的过程。

明万历年间禅门高僧圆澄和尚因慨叹当时禅林规矩渐坏,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撰《慨古录》希冀重振宗风。其中谈及历代度僧程序时,圆澄感慨“先代之度僧,必由考试,中式者与之给牒披剃。今时度僧,立例上银,既称贫僧。”*(明)圆澄:《慨古录》,《卍续藏经》第114册,第729页。字里行间可感知当时僧人称“贫僧”已是普遍现象。

从北宋天禧年间到明万历年间,这期间的转捩点究竟在哪里?“贫僧”一词真正被僧人普遍用于谦称,表示自己佛教修为还有所欠缺,大量出现于禅宗各高僧的语录中,尤其在南宋时期的《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南宋)沈孟柈:《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卍续藏经》第121册。开始频繁出现。它以高僧语录的文献定位被收入续藏经系统,作为记录济颠禅师(即世人熟知的“济公”)相关信息较早的一部史料,其真实性及其作为南宋话本的实质近年来已被相关学者证实。*许红霞:《道济与〈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有关问题考辨》,《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集刊》(1),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朱刚:《宋话本〈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考论》,《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3年12期。该语录中多处可见和尚自称“贫僧”,却再不见“贫道”二字。

二、称“贫道”到称“臣”:走近庙堂

僧人的谦称除了由“贫道”转变为“贫僧”,在面对一些特殊群体时,“贫道”这一称呼同时转变为“臣”,而这一特殊群体,就是各朝统治者。

汉魏两晋时期,僧人在王者面前多谦称“贫道”,如法旷上书给晋简文帝时即自称“贫道”,*(南朝梁)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晋於潜青山法旷》,第205页。前秦释道安向苻坚进谏时谦称亦为“贫道”,*(南朝梁)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晋长安五级寺释道安》,第182页。后秦鸠摩罗什在建议姚兴招纳佛陀耶舍时曾说“夫弘宣法教,宜令文义圆通。贫道虽诵其文,未善其理,唯佛陀耶舍深达幽致。今在姑臧,愿下诏征之。”*(南朝梁)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晋长安佛陀耶舍》,第66页。后赵佛图澄遣人与石虎辞曰:“物理必迁,身命非保。贫道焰幻之躯,化期已及,既荷恩殊重,故逆以仰闻。”*(南朝梁)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晋邺中竺佛图澄》,第355页。当僧人以“贫道”面对王者时,表面是一种自谦,实则却显示着一种疏离,同世俗的疏离。

南朝齐时,法献、玄畅二位高僧在与齐武帝对论中自称法名,但中兴寺僧人钟在面对齐武帝自称“贫道”,让齐武帝很不舒服。武帝当时就询问王俭前朝僧人在帝王面前是否都如此自称“贫道”。王俭回答说:“汉魏佛法未兴,不见纪传。自伪国稍盛,皆称‘贫道’,亦闻预坐,及晋初亦然。中代有庾氷、桓玄等,皆欲使沙门尽礼,朝议纷纭,事皆休寝。宋之中朝,亦令致礼,寻且不行。自尔迄今,多预坐而称‘贫道’。”*(南朝梁)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齐上定林寺释法献》,第489页。从王俭的回答中不难看出自佛教传入至南朝齐时,僧人面对帝王时多自称“贫道”,武帝当时的反应是“畅、献二僧道业如此,尚自称名,况复余者!令揖拜则太甚,称名亦无嫌。”*(南朝梁)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齐上定林寺释法献》,第489页。齐武帝一句“令揖拜则太甚,称名亦无嫌”,使得当时僧人见帝王虽不必跪拜,却必须自称法名,不得称“贫道”了。

北宋时期学者叶梦得的《避暑录话》中曾经总结道:“(魏晋南北朝时期)贫道亦是当时仪制定以自名之辞,不得不称者,疑示尊礼,许其不名云耳。今乃反以名相呼而不讳,盖自唐已然,而贫道之言废矣。”*(北宋)叶梦得撰,田松青、徐时仪校点:《避暑录话》,第155页。细考之,隋代大兴善寺僧人法经等人奉敕编纂《众经目录》完成后,在向帝王进《众经目录》时还未称臣,只说“大兴善寺翻经众沙门法经等”,*(隋)法经等:《众经目录》卷7,《大藏经》第 55 册,第148页。唐西明寺沙门玄则在向帝王进《禅林妙记》时,也只称“僧等”二字,其序中说“僧等荷镕施之恩,缄绍隆之泽”。*(唐)玄则等:《禅林妙记后集序》,(唐)道宣:《广弘明集》卷20,《大藏经》第 52 册,第246页。

唐代著名高僧玄奘不论是在给皇帝上书进表时,亦或是当面拜谒时,都只称“玄奘”或“沙门玄奘”。*(唐)慧立、彦悰著,孙毓棠、谢方点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10。唐高宗时,很多人议论沙门是否应拜俗,郑钦泰在其《议沙门不应拜俗状》中写道:“不孝莫过于绝嗣,何不制以婚姻。不忠莫大于不臣,何不令称臣妾。以袈裟为朝服,称贫道而趋拜,仪范两失,名称兼乖。”*(唐)郑钦泰:《议沙门不应拜俗状》,《全唐文》卷205,第2070页。可见此时僧人多称名,并未向帝王称臣。

时至北宋释赞宁撰写《大宋僧史略》,文献记载:“肃宗上元元年三月八日,降御札,遣中使刘楚江请曹溪六祖所传衣钵入内,并诏弟子令韬。韬表辞年老,遣弟子明象上表称臣。见于史传,自此始也。”*(北宋)释赞宁:《大宋僧史略》卷3,《大藏经》第54册,第251页。若此文真实,则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元)始见僧人上表称臣。*文中所谓“上表称臣”之表的具体内容未见,于其他史料中也未寻到,存疑。赞宁奉敕编撰《宋高僧传》时,序言以“臣闻”开篇,以“时端拱元年乾明节臣僧赞宁等谨上”结尾。*(北宋)释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序》。其所撰《进高僧传表》也写明,“端拱元年十月日左街天寿寺通慧大师赐紫臣僧赞宁上表”,通篇以“臣”自称。*(北宋)释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进高僧传表》。与上文已述唐代玄奘上表均自称法名相比,此时僧人自称“臣”的现象已显而易见。

对于僧人自称“臣”这一现象,赞宁在《义宣传》后的“系曰”中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姓名不对王者,臣妾表疏合然。昔齐帝问王俭,遂令对见称名。自汉至唐肃宗朝,始见称臣,由此沿而不革。良以沙门德薄,日就衰微,一往无复矣。又以法委国王,诚难改作。王谓为是,楷定莫移。故佛言虽非我制,诸方为清净者,不得不行也。”*(北宋)释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唐常州兴宁寺义宣传》,第364页。赞宁认为自唐肃宗朝僧人始开始称臣,佛教日渐式微,加之僧人称“臣”已成定势,所以“虽非我制,诸方为清净者不得不行也。”僧人称“臣”是不得不行的举动,这言语中总透着些许无奈。

三、僧人谦称转变带来的思考

佛教传入中国,并不断发展,僧人们的谦称不论是由“贫道”变为“贫僧”,亦或面对帝王称“臣”,都反映了佛教作为外来文化为了自身在中国本土落地生根,出现的走进中土、走近庙堂这两种变化趋势。

今人在看待“贫道”这一词汇被中土僧人用以谦称这一现象时,多将其归结为佛教初传入时对道教文化的借用,这一观点粗听下来不无道理,但若细致推敲却是有待商榷的。且不论佛教传入和道教出现二者的先后关系,如今“贫道”一词已演变为道教徒的专用称呼,或许正是在这一常识影响下,人们才得出了上述观点。然而在历史上,“贫道”一词并非道教徒专用,“道”字的使用并不局限于道家和道教文化,在先秦时期“道”也作为“终极真理”的概念常被儒家或其他诸子在表述观点时使用。因此,准确地说,僧人谦称“贫道”是对中国本土传统文化的借用。所谓本土传统文化,包含但不等于道家道教文化。

佛教传入中土的一段时间内,除了“贫道”谦称外,他人也习惯以“道士”“道人”来称呼僧人,*关于道士、道人是否有别,清人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卷19“道人、道士之别”条中称:“六朝以道人为沙门之称,不通于羽士。《南齐书·顾欢传》‘道士与道人战儒墨,道人与道士辨是非。’《南史·陶贞白传》‘道人道士并在门中,道人左,道士右。’是道人与道士较然有别矣。《南史·宋宗室传》前称‘慧琳道人’,后称‘沙门慧琳’,是道人即沙门。”事实上,道人、道士都可以指代僧人,《高僧传》中记载习凿齿尊称释道安为“道士”,僧史宗被称为“麻衣道士”。如钱大昕所引史料,只在道士和僧人同时在场的情况下,为了区分,才有区别的使用。如东晋习凿齿尊称释道安为“道士”。*(南朝梁)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晋长安五级寺释道安》,第180页。“道”的使用有着广泛的民众基础,大约方外之人多被人们这样来称呼。作为外来文化,如何在中国本土扎根并流传开来是佛教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僧人最初谦称“贫道”是佛教对本土语言文化的借用和依附,以便快速被人们理解和接受,使自己真正走进中土。

另一方面,若将多种文化抽象出本质,我们或许亦可从多种文化追根溯源应出同宗这一角度看待此现象。所谓释迦、周孔、老庄,发致虽殊,宗归一也。中国的“轴心时期”——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尽管人类早期的交往有限,但古希腊先哲同样创造了辉煌文明,印度亦出现佛陀。不同的文化形式,形而上至哲学高度,思考的无外乎都是人与世界、生与死、是与非……从这个角度去看,共用同一个称呼也就再自然不过。好比所谓天地初开混沌一片,文化亦如此,在发展的过程中才出现了各个方面的界限区隔,如“贫道”逐渐演变为道教徒专用,而僧人则逐渐自称“贫僧”。这些界限区隔愈加明显,以此来界定不同文化各自的差异和边界。不同文化,尽管探索的话题有相同或类似,但其切入的角度,表现的形式,使用的话语终究有所区别,也必须有所区别,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多种不同文化存在的可能。禅宗出现之前,中国的佛教发展以解释宣扬外来佛教文献为主,多借用本土语言努力使佛教这枝域外之花移植中土成活。禅宗出现后,中国的佛教发展真正开始自觉,用佛教自己的语言来构建自身框架。就称呼来讲,这一变化就是佛教徒的谦称从“贫道”逐渐转变为“贫僧”。

至于僧人向君王称“臣”,是因为上层统治者的支持对外来文化的发展具有相当重要的影响。前文所引赞宁对称臣的看法想必代表了一部分僧人的态度。或许在佛门人士眼中,在君王面前,僧人从谦称“贫道”到称“臣”,是佛法向世俗权力妥协的无奈之举,是因为佛教日渐式微的结果。事实上,这正是佛教在中国想要长远发展所需要的先决条件。印度原始佛教原本是倡导出世的宗教,认为自己不该受一切世俗礼仪规范的制约,究其根本,是印度佛教发轫之始对其种姓制度的反抗。东传至此,我国早期的佛教徒同样坚定遵循沙门不拜君亲的教理,这与儒家一贯的等级忠孝制度格格不入。灵山之花想要在尼山吐露芬芳就必须适应这里的土壤,并从中汲取养分与力量支持。在中国,自从宗教神权与王权分离后,宗教尤其是外来宗教始终也没有占据过道统的地位,因此它们只有向王权屈服或借助王权,才能获得自身更好的生存或发展。历史上几次著名的灭佛法难,就是很好的证明,证明失去王权的扶持对于外来宗教的发展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对君王称“臣”作为走向庙堂寻求官方支持的一种表现,仅仅只是在世的一种外在行为现象,正所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至于在世间表象之下,如何修行本心,出世与入世间,槛内与槛外,如何取得圆融平衡,这才是中国化了的佛教所真正追求的。通过僧人谦称变化的表征,透视其背后的历史变迁,无疑可以给人们考察宗教文化发展提供一个门径。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老学通史”(14ZDB00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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