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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莊子“形就心和”到阮籍“應變順和”

2018-01-23臺灣江建俊

诸子学刊 2018年2期
关键词:阮籍

(臺灣) 江建俊

内容提要 本文在辨“原莊”與魏晉“達莊”的差别,透過莊子“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就不欲入,和不欲出”的應世智慧之真義貞定,及以莊周爲模則,作《達莊論》與《大人先生傳》以闡釋莊子“齊物”與“逍遥”思想的阮籍,其所提出的“應變順和”一命題,加以推檢比較,以見其中差異。莊子之“和”以“天和”“道和”爲言,即所言守一處和;而阮籍之“和”以人際關係之和諧爲主。同是應變,一者以天道爲循;一者以隨時之宜的權變以謀避禍遠害爲訴求。莊子重視修道的工夫,故面對横逆亦能和易處之;阮籍則恒懷怵惕,内心挣扎難平,其間高下判然。

[關鍵詞] 莊子 阮籍 形就心和 應變順和 達莊

前 言

繼承並衍繹《老子》人生哲理層面的莊子,其貴道以張本,循道遊乎天地以應世,妙得老聃“循環”之旨,轉爲“共通”之律,在物勢變化中,透視萬物生化之理,提出“齊物”思想,泯除現象界之對待,其神明與造物者遊。以其精神不離於作爲宗本的“道”,故能應化合節,稠適而上遂。而洸洋恣肆,不可以止,不愧爲博大真人之圓應。

歷代士人,各取莊子的一點餘緒,便足以安立,或自可成家。然其説在漢代並未獲得推揚,直到漢魏之際,始有多人董理《莊子》一書,經審核而訂爲二十六、二十七或三十三篇,此屬莊子書之重新整理者。而真正闡發莊子義的,允推阮籍的《達莊論》與《大人先生傳》,另《清思賦》亦屬莊子神人高舉出塵的文學呈現。而同爲竹林七賢之一的向秀,則首爲《莊子》作注,他以“隱解”的方法,别開生面而大暢玄風,使“莊子注”凌駕於《莊子》本經,此爲莊子抉微,卻以“居高壟斷”而頓使莊生“轉俗成真”之精神,一轉而爲“順世隨俗”,其是非功過論者已夥,本文不再重複。而重在魏晉士人移莊生之智以應世的層面,此可視爲魏晉對莊子的接受,也屬“魏晉莊子學”特色的探討。若以莊子之本義爲“原莊”,魏晉首先出現“達莊”,又經“隱莊”以“廣莊”,卻也因“述廣”時走入歧途,影響士風流於任達,甚至頹墮,引至崇實之士提出“廢莊”之論(1)王坦之有《廢莊論》之作,斥莊生其義恢誕,成了弊薄之資,因而責以“莊子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王坦之崇教化、斥放蕩,明標“體遠用近,德備膺教”。可參閲《晉書·王坦之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65、1966頁;及《全晉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84、285頁。另參閲拙作《阮籍“達莊”、郭象“隱莊”、王坦之“廢莊”在魏晉莊學發展中的意義》,收入《于有非有,于無非無》,(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71—222頁。。緊抱莊子以“安身立命”,又竭盡才思以拈出莊子的豐富意涵,使莊子旨義落實在各層面,莊子學説既得到最大的張揚,何以出現“廢莊”之論耶?就因莊義被名士援“寄言出意”的方法以“廣莊”“翼莊”太過,出現“俗化”莊子的現象,因而在“援莊”以應世時,招來“阿世”“滑頭”“不經”“頹靡”的質疑。本文即在抉發“原莊”與“達莊”間的落差。

一、 莊子推闡“形就而不入,心和而不出”之應世方

按《荀子·解蔽》言:“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2)《荀子·解蔽》以蔽於一曲則闇大理,其言:“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曲知之人,觀於道之一隅而未能識也。”其意以莊子只重順應自然而忽略人的力量。《荀子新注》,(臺灣)里仁書局1983年版,第416頁。漢司馬遷《史記》記莊子曰:“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或以莊子尚自然,暢“無以人滅天”(《秋水》),“不以人助天”(《大宗師》),“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庚桑楚》),表面似乎忽略人爲之功。郭象注《莊子》,即於其注序中云:

夫莊子者,可謂知本矣。故未始藏其狂言,言雖無會而獨應者也。夫應而非會,則雖當無用;言非物事,則雖高不行;與夫寂然不動,不得已而後起者,固有間矣,斯可謂知無心者也。

此獨慮於莊旨雖高而恐難順利地因應實際事物,其所以記掛於“高而無會”則成無用之談,遂刻意揭舉“無心”而須“應感”,《莊子序》又言:

夫心無爲,則隨感而應,應隨其時。……故與化爲體,流萬代而冥物,豈曾設對獨遘,而游談乎方外哉?

不使高論流於空中樓閣,被逃虚遁空者引爲護身符,是以齗齗於“明内聖外王之道”。他親見當時士流取莊生玄妙之旨而猖狂妄行,昌言無爲,而務物不經,是以其注《莊子·大宗師》中的“芒然徬徨乎塵垢之外,逍遥乎無爲之業”句時,即明切地指出:

所謂“無爲之業”,非拱默而已;所謂“塵垢之外”,非伏於山林也。

又《逍遥遊》“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句,郭象注云:

若謂拱默山林之中,而後得稱無爲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於當塗。

此明糾世俗誤將“無爲”當作“獨亢然立乎高山之頂”(《逍遥遊注》),徒陷莊子被執政者所摒棄。他認爲不能夷乎俗累的高隱之士,實非真正無待者。《馬蹄注》即高聲呼籲:“聞無爲之風,遂云行不如卧,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莊生之旨遠矣。”宜其標舉“離人者合俗”,“無心順有”,賦“無爲”的新義爲順自然之爲,認爲凡依性分之所有作爲,即屬“無爲”。則無爲從個人言,乃“各任其自爲”,於統治者言在“使群才各自得”,凡“率性而動”,“恣其性内”,非强制、非造作,能順其真性,全其性命,合於物理,而各自得者,雖“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此有沿乎《淮南子》之“無爲”新義(3)《淮南子·修務訓》:“或曰無爲者,寂然無聲、漠然不動……吾以爲不然。……吾所謂無爲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術,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權自然之勢,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謂其感而不應,攻而不動者。”(卷十九,第32、36頁)又《原道訓》:“所謂無爲者,不先物爲也;所謂無不爲者,因物之所爲。”(卷一,第15頁)其無爲乃循自然而爲,即“因”(順自然)加“爲”。劉文典《淮南子集解》,(臺灣)明倫出版社1971年版。,乃即因任自然之作爲,不違性營私,即是“無爲”,此似有以補救莊子“知本”而於現實層面易被誤解而流於掛空的偏弊。然實未得莊子“天在内,人在外”(《秋水》)、“天與人,不相勝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大宗師》)、“不厭其天,不忽於人”(《達生》)、“人與天一也”(《山木》)之兼顧天人。其透過人間世之應對,特重人的主體性及進道工夫,平齊物議,在“不遣是非以與世俗處”(《天下》)中,復返於道境,而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爲上下雙迴向,周流不虚,何有其蔽?今耙梳莊子對人世的深情,得見其非掛空之論:

(一) 托“不得已”以養“中”

揆之實際,莊子頗能正視“不得已”之現實“人世”。莊子爲“傳其常情”,思求全生,《人間世》疏云“不得已者,理之必然者也”,《庚桑楚》言“有爲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此出於“不得已”者,既是理之必然,成玄英《疏》即言不得已是感而後應,爲分内之事。故《庚桑楚》又言“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即行動出於無心,非强爲妄動。郭象注此云:“若得已而動,則爲强動者,所以失也。”緣於“不得已”,既爲無可奈何,則所爲不爲己制,不自是自用,不有意於行,隨變所適,所爲皆任乎自然,則所爲皆當。《在宥》:“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莅天下,莫若無爲,無爲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又曰:“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也。”此言治道,國君須懷不得已之心,無所執著,施政乃能順百姓之本性,百姓反而歸向你(4)嵇康《答難養生論》循之提出:“聖人不得已而臨天下,以萬物爲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與天下同于自得。”此順任自然之理想治道也。戴明揚《嵇康集校注》,(臺灣)河洛出版社1978年版,第171頁。。《人間世》:“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此宅於清虚之境,作不得已的感而後動,不開門户,不設標的,誠如成玄英《疏》所言“處心至一之道,不得止而應之,機感冥會,非預謀也”,即不師心自用也。又言:“爲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此申臣之事君爲義,子之事親爲命,二者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皆有所不得已,無可逃避,對不可避免者,唯面對現實,忘卻利害,一任真情去做,故又言“且夫乘物以遊心,托不得已以養中,至矣”。在不得已的情境下,非出自己之抉擇,此唯有物來順應,而内心始終保持平和。這裏,主體先有致虚極的心齋工夫,乃能“虚而待物”,憑“有情有信”之大道的溥博,生、畜、長、育、亭、毒的玄德,巧焉以隨物象之發展而點化之,足以彌補現實的缺隙。《刻意》載:

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爲福先,不爲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

郭象注此即言:“會至乃動,任理而起,吾不得已。”處人間世,危機四伏,無可置身事外,莊子既選擇“寧生而曳尾塗中”(《秋水》),以保全天機,就必然要與時婉轉,一轉玄冥爲逗機應感。此如《老子》三十五章:“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見道之妙用無窮。循道而行,不與物忤,自無外在累害,内亦不傷自己之天性,此見聖人援道化成之功果。

由體道而入世,自有所“不得已”者,正視此會帶來危機的無可奈何,如爲繞開荊棘阻路而“郤曲”(退步迂行;見《人間世》),“郤曲”之行如支離其德、不恃能、不誇功、晦智隱德、順中爲常等,這也是“道術將爲天下裂”的應世之智。爲自由出入人間,徜徉於際遇的各種面向,始終保持天全,在揮斥八極中,體天和而與宇宙萬事萬物相融通,達到“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爲一”的境界,以其心靈極自由開放,故觸處生春、同於大通。

(二) 守 一 處 和

莊子達乎“守一處和”之境,戒慎於己身,和光同塵。他在《大宗師》篇中,透過辨“與天爲徒”“與人爲徒”,有言“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 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此處實强調畸人外形殘缺而内德有所長。所謂“侔於天”,或指無怨於“天刑”而安任之;或指遊乎方外的畸人,所行不偶於俗,卻合乎真性,而常人拘於禮俗,反違自然。在莊子心目中,自以體道爲高,真人冥合大道,每能應時而行,其“抱一存真”實爲“與天爲徒”;其“應俗施事”殆爲“與人爲徒”。“與天爲徒”非全然摒棄人事,而應接外物,也不離天道,二者實相融相入。《人間世》又言:

然則我内直而外曲……内直者與天爲徒……外曲者與人之爲徒。

“與天爲徒”指内心正直,如赤子般的天真,順自然之則;“與人爲徒”爲行世俗之所應行,與衆人爲伍。其預世流,乃先求諸己,將自己宅於清虚之境,不傲睨、不偏執,此如佛義之有“寂照”,寂不失照,照不失寂。莊子標“心齋”而後“順耳目内通,而外於心知”,講“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含道應物,物來順應,因循物性,不失天和。由知,“與天爲徒”可視爲體,“與人爲徒”爲用,承體起用,用不離體。同乎此,《人間世》舉蘧伯玉(5)蘧伯玉,衛國賢大夫,其爲人邦有道則仕,無道則卷而懷之。《論語·憲問》藉其使之口,言“欲寡其過而未能”,襯托其省身克己。《晉書·王戎傳》載:“戎以晉室方亂,慕蘧伯玉之爲人,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此應時而動卻未得蘧伯玉之修持,只得其全生之道而已!答顔闔問如何輔佐無道太子時言:

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爲顛爲滅,爲崩爲蹶﹔心和而出,且爲聲爲名,爲妖爲孽。彼且爲嬰兒,亦與之爲嬰兒﹔彼且爲無町畦,亦與之爲無町畦﹔彼且爲無崖,亦與之爲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因輔佐的對象“其德天殺”,喜怒無常,己身動輒得咎,如何遠禍全身,便成當下的難題。而此也正考驗自己的修持,首先須戒慎以面對之,唯先正己身,始不落人把柄,而後才能賴智行讓人信服。因所事非常,不能不略施手段,審時度勢,外表附從,内心卻始終保持沖和無與。此“和”應同於《老子》“沖氣以爲和”、“知和曰常”的“和”,用以形容“道”,也是至德如赤子之至精至和。守道處和,純然和善。世俗之人,“形就”則易陷溺,甚至爲虎作倀,同流合污,迷失自我;“心和”易流於鋒芒外露、自鳴清高,把别人比下去,此如“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終不免遭忌,所以仍有不足。須是形就而不入,心和而不出,自自然然地順着對象的本性與行爲,設身處地,做最得宜的疏導,因先已取得信任,故能發揮勸化的效果。於此,更不可忽略“達之”二字,即通而不滯之意,始無疵釁,終如“象罔”之得“玄珠”(《天地》)。《應帝王》言:“吾與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爲弟靡,因以爲波流。”泛然無繫,垂迹應感,與變升降,隨方隨圓,無所專屬。此境成玄英疏爲“本迹兩忘,動寂雙遣”(6)此爲“未始出吾宗”的境界。按成玄英《疏》云:“壺丘示見,義有四重: 第一,示妙本虚凝,寂而不動;第二,示垂迹應感,動而不寂;第三,本迹相即,動寂一時;第四,本迹兩忘,動寂雙遣。”見郭慶藩《莊子集釋》,(臺灣)華正書局1987年版,第300頁。,得見莊子心目中之最高境界乃迹本圓而又忘之。

就因“形莫若就”之“用”,有“心莫若和”之“體”做其根本,故能藉物而體和。在《莊子》書中,涉及“和”之境者,如《齊物論》“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和之以天倪”;《德充符》“遊心乎德之和”,“和而不唱”,“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兑”,“故不足以滑和”,“德者成和之修也”;《在宥》“我守其一,以處其和”;《天地》“無聲之中,獨聞和焉”;《天運》“太和萬物”,“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繕性》“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山木》“一上一下,以和爲量”;《田子方》“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知北遊》“是天地之委和也”,“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庚桑楚》“和之至也”;《徐無鬼》“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則陽》“不言而飲人以和”;《天下》“以樂爲和”,“樂以道和”,“同焉者和”等。其以“和”有和調、和豫、渾和、和氣、融和、應和、温和、和順、和睦、諧和等無參差、抑揚、對立的圓融境界,與天和、太和、中和等具本體義的最高統一。也就是存“至和”,始有應事順通的“平和”。處事能“知通爲一”,則主客、物我相融相入、圓應無間,契乎“交通成和”的境界,終“即物順通”而功成事遂。今内化道而爲德者,其應世每能超越親疏、利害得失,不黨同伐異,人際關係一片和諧,此所謂“德者,成和之修也”(《德充符》)。

據《徐無鬼》載:

吾所與吾子遊者,遊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爲事,不與之爲謀,不與之爲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爲事所宜。

得知莊子之“未始出於非人”(《應帝王》),故能不出以好惡,是以與世俗處,而群於人,自在地,不刻意去做,不有心謀劃,不標新立異,全然順着自然之道,不抵拒,不鑽便宜,也不受外物左右,只隨着天地的實情而已。

《莊子》書中,屢次使用“委蛇”一詞,如《應帝王》“吾與之虚而委蛇”;《天運》“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至樂》“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庚桑楚》“居不知所爲,與物委蛇,而同其波”;《徐無鬼》“委蛇攫抓”,“吾與之一委蛇”等。“委蛇”乃隨順應接、從容自得之意。由委蛇而致“和”,重點便在於體“道”,蓋自我修養達至與宇宙精神合而爲一,則物與我息息相關,心神相應,批郤導窾,豁然成就,忘形削迹,如水到渠成。

《養生主》提出“緣督以爲經”,郭象注爲“順中以爲常”,即順乎中道,取其空虚不受外在牽引,任事須“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迴避陷吾生於倒懸的盤根錯節處,翛然侗然,無心無繫,“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爲”,與物同波,殆是“衛生之經”(7)《庚桑楚》篇取心靈不滯留於外在事物,抱一不失,隨物應合爲護養生命的常理。《莊子集釋》,第785頁。。

莊子懷出世之想,乃因祈嚮心靈的醇白獨素,逍遥遊放於塵垢之外,但不以隱居的山谷之士、或處閒垂釣的江海之士爲然,以此輩離群索居,枯槁無爲,不免矯性逆情,不合自然之理(8)《刻意》篇,不以山谷之士、平世之士、朝廷之士、江海之士、導引之士爲然。《莊子集釋》,第535頁。。而以“無不忘,無不有”,“澹然無極”爲聖人之德,以其“動以天行”,“盡其所受乎天”(《應帝王》),隨萬化調整,全憑天德之自然流行,故物我和諧。

同“與物委蛇”意近者爲“龍蛇”(9)《易經·繫辭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此龍潛蛇藏以保全生命爲説。,按《山木》載:

莊子笑曰: 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爲;一上一下,以和爲量,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

“處乎材與不材間”,即指處於“有用”和“無用”中間,然此也僅爲權變之計,爲策略的應用,並非正道,仍不能免於疵累。唯超越毁譽,如龍之騰飛、蛇之蟄伏,順時推移,其屈其伸,全以表裏内外的和諧爲考量,自能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役使。

(三) 虚 己 遊 物

在應世的心態上,莊子提出“灑心去欲”、“虚己遊世”(《山木》)的概念。其踐履的過程爲: 體道—遊心—乘物—證道(10)《莊子·至樂》云:“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莊子集釋》,第625頁。。在《莊子》各篇中,即時時見此體用無隔,以“入其俗,從其俗”的態度,形雖從衆,但外合而内保清明,“明則虚,虚則無爲而無不爲”(《庚桑楚》)。今咀嚼《外物》言:“胞有重閬,心有天遊”句,講心靈的空虚,乃能寬以容物,不矜誇,不跋扈,不預設目的,也預留間隙,以利於迴旋,保持距離,俾便於欣賞。

談及莊子之“遊”,除游覽風景,如遊於濠梁之上(《秋水》),釣於濮水(《秋水》),行於山中(《山木》),以遊大川(《大宗師》),遊於雕陵之樊(《山木》),此“形遊”使他感受到“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11)《莊子·知北遊》,此亦見其與大自然之精神和諧共樂。的美境,而不能自已外,亦有提升到宇宙自然的層次,如遊乎塵埃之外(《齊物》),遊乎四海之外,遊心乎德之和(《人間世》),遊乎遥蕩恣睢轉徙之塗(《大宗師》),遊心於淡(《應帝王》),以遊逍遥之墟(《天運》),浮遊乎萬物之祖(《山木》),遊心於物之初(《田子方》),遊於六合之内(《徐無鬼》),遊心於無窮(《則陽》),上與造物者遊(《天下》)等遼渺玄思,此屬“心遊”“神遊”,可窺莊子胸襟正舒展於無限微妙且生生不息的境界中。在《外物》篇中,莊子説到:“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此固在説明心具有決定作用,心隨時能遊;而形置身社會,固有局限。一個真正體道者,能混迹於世卻不迷失真性,始終淡定,《莊子》書中之遊於天地(《徐無鬼》)、遊於無朕(《應帝王》),遊於無端(《在宥》),無非形容至人無處不可遊,處處“得至美而遊至樂”(《田子方》),在慧心靈質的點化下,與天地精神合而爲一。唯其“虚己”,固能“遊世”,從文中出現天遊、浮遊、遨遊、閒遊、鼓腹而遊等詞,足見莊子特能由提點道而作“全真”之遊者。

他又提出掌握“道樞”,道樞如“環中”之足以應物無窮。《德充符》云:“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有德者之和於人、通於事,卻不至於“滑和”,滑爲攪亂之意,即不擾亂其靈府,始終保持和豫,不失於悦。此處“無人之情”,即《德充符》所言“不以好惡内傷其身”,常因自然(12)魏時何晏、王弼辯“聖人是否有情”,何晏主“聖人無情”,王弼主有情,其論言聖人同於人者五情,異於人者神明,聖人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世,是以聖人有情而無累於情;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樓宇烈《王弼注校釋》末附録何劭《王弼傳》,(臺灣)華正書局1983年版,第640頁。。《應帝王》云“至人用心如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此“勝物”即“役物而不役於物”,可以説,其隱身世俗之中,卻在育養生命的智慧以提升、轉化自己,所遇之天下萬物,皆爲修行之場所,現實世界提供“乘正御變”使心靈進階的機會,也正是返本全真的良機。其若“治其内而不治其外”,殆如“識一不知其二”(《天地》)。

《漁父》有云“還以物與人”,即回歸精誠,因物付物,如事親則孝,事君則忠,處喪則哀,皆是自自然然,不自知其所以然。《寓言》有舉“形影”之相應爲例言“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强陽則我與之强陽”,一切運動,全發乎天機。參以《人間世》“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此“樊”可視爲平日交接的範圍,凡有關涉,則隨處便是囿限,尤其人情世故的條條框框,或人人競逐的名利之場,很容易將人囚籠起來,也容易受撼動而被牽引,故“樊”也可指爲結構規制的限制,而唯澹然與神明居,乃能“遊”於其中、融於其中,“與物有宜”(《大宗師》)。於此,“遊”已内化爲人生修養,《山木》亦言“乘道德而浮遊”,即爲突破“樊”而展翅翱翔於自由自在之境界,無形中以道智點化頑冥,使“還質易性”而不疵癘(13)如神人之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見《逍遥遊》,《莊子集釋》,第28頁。,且充滿生機,足以活化結構,提契生命之層次。

莊子處處提點“内保而外不蕩”(《德充符》),“遊心於淡”,因在認知上能“照之於天”,“莫若以明”,於心澄明,無有蒙蔽,而虚懷中正,無容私,物感斯應,順事會之適,而機應無窮。《至樂》有“奚爲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之問,當觀察萬事萬物,無時不變,體道者“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秋水》),於事“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至樂》)。此避禍遠害之道,在“達於理,明於權”,從衆而行,便是“明於權”者(《秋水》),謹於變,留意幾微朕兆,而先防微杜漸。聖人用心虚静,恬淡寂寞,自然孕生觀照的智慧。其有“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以抗志顯高者,實非德和也。

而“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每能掌握大本大宗的“天和”,憑此推於天地,足以通於萬物,均調天下,此謂“人和”(《天道》)。既爲大道之流行,動静遥契陰陽,“其動也天,其静也地”(《天道》),全本乎自然,非刻意以行,推至乎用於天下,“澤及萬世而不爲仁……刻雕衆形而不爲巧”。且因其體沖和,是中有主,由中出,“真宰”存焉,乃不受制於外,其應物自無滯塞;又以其行全循天理(《刻意》),自不虧其神,故“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在宥》)。其有不明自然之道者,則無以安詳地應接外物,《天地》即云“夫明白入素,無爲復樸,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唯循變而通達者,始得以入遊其“樊”而“全”其神。

《田子方》形容東郭順子“人貌而天虚,緣而葆真,清而容物”,此表露全德君子内心與自然契合,性情清介卻能包容,是以“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外物》)。要不失己,可體會《山木》篇載舜臨死曉諭禹之言“形莫若緣,情莫若率”。此正指身形與外物順應,神情却始終保持率真。與外在順應,可得人心;而神情率真則心平氣和,没有壓力。《知北遊》透過顔回問仲尼“遊”之境,仲尼答以:

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爲能與人相將迎。

據宣穎注“外化而内不化”爲“與物偕逝,天君不動”;“内化而外不化”爲“心神摇徙,凝滯於物”。而“與物化者,一不化者”,郭象注云:“常無心,故一不化;一不化,乃能與物化耳。”宋·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言:

無將無迎,即無心於物者也。應物而不累於物,則爲外化。因感而應,不動其心,則爲内不化……以我之内不化者而外應於物,所過者化而無將迎,則化而不知,不化亦不知,故曰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一不化者,無心之心也。(14)見周啓成《莊子鬳齋口義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347頁。

心清净恒定,與物化而無累。於此,更證明聖人虚己遊物,含道應世,物來即應,物去不留,隨物婉轉,天君常住,内心純一,而安然地與物相順,不與人物利害相攖,因其可爲而爲之,如嬰兒之不知所爲,始終“樂物之通而保己”《則陽》,是謂“飲人以和”,其生命情態“泛若不繫之舟”(《列禦寇》),一無繫縛,可知“遊”字便是掌握莊子應世態度的關鍵。莊子喜歡用“遊”字,王博指出其實就是“若即若離,也是不即不離”(15)此頗能道出底藴。王博《莊子哲學》第二章《人間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7頁。。《盜跖》有言:

無爲小人,反殉而天;無爲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極;面觀四方,與時消息。若是若非,執而圓機;獨成而意,與道徘徊。

超越對立,觀察四方,隨時消長,調暢圓應無方的樞機,以成就化解危機的有效性。亦即由道而“遊”於萬象,將所遇天下萬物皆視爲提升自己心德的試煉場,蓋能體世俗相刃相靡之“芒”,透過無執,便是進入“不芒”之機。如投身社會洪流,卻能拔身而出,處常則直道而行,處變則迂曲而行。“遊”之落實,其實就在换個角度,改變心態,以觀照代替執守,從市場價值中抽出,是一種隔離的智慧,也是欣賞物象美的契機。於此,關鍵性的“自然”一詞,便既是徹上的形上理想,也是徹下保障人間實踐之無所滯礙,它體現了主體性之靈極自由,也説明了道的超越性與内在性,同時道之“無所不在”也得到證明(16)東郭子問於莊子曰: 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 無所不在。東郭子曰: 期而後可。莊子答以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道即在萬物身上顯現,以見道不離物却不爲物所囿限。《莊子集釋》,第749、750頁。。

(四) 返本復初,稠適上遂

人既無法脱離現實環境,縱使崇高的無待逍遥境界,難以在現實中實踐,然出於整全的自我,處“僅免刑焉”之世,如何全生又不迷失其真性乃是切重者,而“順自然之性”便爲不二法門。莊子爲提防一味入俗而趨時媚俗,喪失本真,故視“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爲“倒置之民”(《繕性》),唯有返歸寂静之道本,始得提契身心不頹墮,也才能順萬物之化,而安性命之情。

那麽實踐層面是否通而無滯,正是檢驗其達道層級高低的準據。如《養生主》“解牛”之喻,由“技”(實踐)進乎“道”(境界),道乃臻乎大通,而此乃經“目有全牛”→“目無全牛”→“神行神遇”,其履道過程,其先不敢輕易,不敢魯莽,正視關節,戒慎警心,避開大骨頭,不硬碰硬,終至掌握肌理,得心應手,造乎化境。

《德充符》“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句,即言因其審真守宗,行一切善法,得宜地排除困難,入而不入,出而不出,爲所當行,始終保持定静,十分專注,步履安詳,氣定神閒,故不迷失於物象,清明於生化之機,更在大化流行中成長其德、升華其心。

就因莊子講“反其性復其初”(《繕性》),“反其真”(《秋水》),“反於大通”(《秋水》),則已挣脱了“弊弊焉以天下爲事”,登乎“滂礡萬物以爲一”(《逍遥遊》),自不停留於現實之“小”境,而轉爲“大”矣。因渺小的個人生命與宇宙本體的大道融而爲一,等於獲得永恒與無限的加持,再回到人間,便可無畏地面對種種困境,此時,“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齊物論》)。觀桓譚《新論·辨道》有言:

夫體道者聖,遊神者哲,體道然後寄意形骸之外,遊神然後窮變化之端,故寂然不動而萬物爲我用,塊然玄默,而象機爲我運。(17)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臺灣)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2524頁。

此正道出莊子真精神,一方面在解決現實問題外,且能超拔直上,不停留於現實層面而直湊單微;一方面,也是透過觀照萬事萬物而體悟天道。就如前引“處材與不材之間”,也僅能暫且化解危機,但非至善,必登乎道境而後已。

莊子之“體盡無窮而遊無朕”(《應帝王》),“遊乎摇蕩恣睢轉徙之塗”(《大宗師》),此乃解心釋神,爲境智之冥合。《天地》云“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以體會物象之“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而聽任自然,浸假化爲雞、爲彈、爲輪、爲馬,則司夜、則鴞炙、則神馳,無論化爲蟲臂或鼠肝,皆順任而乘化,即若生死,亦安時處順。他雖縱意於“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却俯馴人世無可奈何的委屈。

《大宗師》言:“其爲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毁也,無不成也。其名爲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凡意義世界的所有攪擾都可稱爲“攖”;一切攪擾能以道化之則“寧”,越經歷外在的艱難考驗,心靈始終保持平静,而迎之、解決之、超克之,此時道自在其中。莊子之“乘物遊心”,乘物與遊心本相即不離,“遊心”是心之體道澄明,一無障隔,也可視爲超世絶塵之“神遊”;而“乘物”則應物無累,爲虚與委蛇之“形遊”。唯通時命、去機辟而能“遊”,所謂“乘道德而浮遊”,故胸次洒然,精神四達並流。

從《逍遥遊》之“鯤化鵬徙”的寓言,鯤之潜,鵬之飛,北冥之黑暗,南冥之光明,此寓投身於現實,順應萬變,與物交融而作無窮的轉化,既避開一切傷害,且成己成物,如光天化日,獲絶對的自由。莊子所指的大人之行,乃超乎是非善惡的對待之上,一切常人所遇到的難題,包括死生、命運,莊子皆毫無推拒,無不用心思考,細心地討論,作合宜的排解,次第完成人間所遇到的任一環節,終而振拔於物境之上,上與造物者游,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吸噏清和,如神人之遨遊太虚。

今細審莊子“形就而不入,心和而不出”的應世方,知其已非工具性,實進乎化通境界。此可由無(道)→有→無→超有無(忘)之圖式以呈示之。其有效莊而徘徊於現實,不思振拔者,實無法安立,終淪胥爲見風轉舵、隨波逐流。魏晉名士援飾以莊子者,多下委爲“與時俯仰”,其差莊子實不可以道里計,雖“大暢玄風”,實已失卻了莊生莊嚴的大人之姿矣!是迷於燕雀而忘有大鵬,無法體味由衆竅比竹之“衆籟”,會而共成一天的“天籟”之境,此僅屬守形而迷乎道者。

二、 阮籍《達莊論》之標“應變順和”

魏晉之際,天下多故,竹林名士懾於世亂俗衰,禮法名教流於虚僞,人性異化,嵇、阮、向秀遂排登莊門,高喊“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越名教而任自然”,而嚮往“大人”之境。向秀且爲《莊子》作注,以魏晉士人心靈去體貼莊生之旨,援“寄言出意”法“隱解”莊子(18)“隱解”乃透過“寄言出意”法,强莊子本意以就己,居高壟斷,自標新義,以自生獨化爲基,引出適性逍遥、安命論、迹冥圓融、爲於無爲等論,以投合時代心靈,故成清談時之第一理。,“發明奇趣,振起玄風,使讀之者無不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19)據《晉書·向秀傳》,第1374頁。按向、郭《莊子》義影響最大者爲以“適其性,稱其能,當其分”爲逍遥,引來支遁“桀紂以殺人爲樂,亦可稱逍遥”之質疑。,“若已出塵埃而窺絶冥”(《竹林七賢論》)。向秀義後被郭象抄襲並加以“述廣”,而籠罩當代,其新義幾取代莊子本文,儼若“新莊學”,洪亮吉《曉讀書齋初録》云:

莊子書,秦漢以來皆不甚稱引,自三國時何晏、阮籍、嵇康出,而書始盛行,陳壽《魏志·曹植傳》末言晏好老、莊之言,《王粲傳》末言籍以莊周爲模則,於康則云好老莊,老莊並稱,實始於此,於是崔譔、向秀、郭象、司馬彪等接踵爲之注,而風俗亦自此移矣。

此指出莊子之説到曹魏正始、竹林時期才真正獲得正視與闡揚,劉知幾《史通·鑒識》即言“莊子成於楚年,遭文、景而始傳,值嵇、阮而方貴。”其流行與時代息息相關,也深深地影響社會風俗。七賢中的長者山濤、最幼者王戎及阮咸皆少有作品遺世,然其行爲或淳深淵默,或與時舒卷,或任率而貞素寡欲,皆内化莊旨爲人生實踐。劉伶“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爲心”,作《酒德頌》,歌頌幕天席地、縱意所如而以酒爲務的“大人先生”,其土木形骸,亦援莊子爲言。而嵇康與向秀論“養生”,主“守一養和”、“清虚静泰”;與張遼叔論“自然好學”;又《釋私論》及其他詩文,有“肆志縱心”、“體亮心達”、“越名任心”等説,在《與山巨源絶交書》中之力伸隱志等,皆見莊子之迹,七賢之種種雅操,多擬之於莊子。

至於阮籍以莊周爲模則,傲然獨得,爲因應時代及個人遭際,對莊子“齊物”“逍遥”之旨頗有領會,因對莊子深有共鳴,進而援引其義,以作《達莊論》與《大人先生傳》(20)據《晉書·阮籍傳》第1362頁,載其《大人先生傳》之作,乃與孫登周旋而寫。而從内容頗多譏詆迂儒、禮法士之語,知其志大其量而不得志之投射,在自我超越中寄托胸懷本趣。,叙無爲之貴與至真之遊,此人間化的詮釋,還落實到言行處事,甚且作爲心靈的安頓,此中已深見莊學被轉化的痕迹。在其《詠懷詩》中曾大量引用莊子逍遥、齊物之思想,或效至人、神人之高蹈出塵,如《詠懷》二十一言:

雲間有玄鶴,抗志揚哀音。一飛沖青天,曠世不再鳴。豈與鶉鷃遊,連翩戲中庭。

然面對易代之際的大量殺戮,深恐身家俱殞,爲求保全,不得不委曲求全,過去滿腔的濟世志,换成“酣飲爲常”,理想破滅,遂一轉鴻鵠高志爲燕雀之安足於眼前。觀其《詠懷》四十六云:

鷽鳩飛桑榆,海鳥運天池。豈不識宏大?羽翼不相宜。招摇安可翔?不若棲樹枝。下集蓬艾間,上遊園圃籬。但爾亦自足,用子爲追隨。

此以“自足”適性取代“至足”無待,從中也見其充滿無奈,而用以自嘲自解。觀其“膏火自煎熬,多財爲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禄豈足賴”(《詠懷詩》六),即是感慨世情而戢宏志選擇回歸平凡,以玩世自遣,凡此,皆隱有莊生身影(21)莊子《逍遥遊》即以大鵬斥鴳之喻以辨小大之别。膏火自煎則出自《人間世》最後一段,以喻有用之害。。

今讀阮籍《詠懷詩》,實以“憂生之嗟”爲主調。在此變化莫測的時代,當司馬氏的爪牙,故意以敏感的政治議題徵詢其意見,欲“因其可否”而羅織入罪時(22)因阮籍乃當時士流領袖,故被司馬氏所籠絡、寬容,爲此深爲鍾會所猜防,乃數度拜訪阮籍,問以時事,力圖探出阮籍之黨際趨向,便於向司馬昭呈報,以治其罪。阮籍知其企圖,乃藉酣醉、玄遠、任誕、不與世事爲保護色。而任誕之行,又招引禮法之士如何曾輩之糾劾,賴司馬昭之刻意保全乃得自存。,他只能以酣飲獲免。在統治勢力無所不至的監控下,爲保全身家,不得不妥協,掩蓋不滿的情緒,苟且偷生。《詠懷詩》三十三表露出其心迹:

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顔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阮籍處在極端矛盾痛苦中,内心雖不願與世浮沉,卻礙於現實不得不虚與委蛇。《詠懷詩》三十四云:

對酒不能言,悽愴懷酸辛。願耕東皋陽,誰與守其真?愁苦在一時,高行傷微身。曲直何所爲?龍蛇爲我鄰。

阮籍評估在是非淆亂之時,堅持曲直之别、特立高行只會遭來患害,故不如降低自尊,冀求保全,此“龍蛇術”即出乎前文引莊子《山木》:

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爲;一上一下,以和爲量。

然莊子指出權宜之“材與不材間”,乃似道而非正道,猶未免乎累,唯拔乎其上,能寵辱兩忘,乃屈伸自得,如龍騰飛,如蛇蟄伏,應時變化,不偏滯一方,能駕馭萬物而不被物所役使,自無拘累。於此,阮籍似乎並未真能體會莊子“龍蛇”乃順自然而優遊自得的境界,他只取其遜退自污、與物婉轉的避禍求全之計而已!阮籍於《答伏義書》中,亦自居於“應龍”之朝濟夕卷,靈變神化,不常其儀,促節無間而從容,與變升降而足以存身。此見其取莊子之應世之方卻未得其體,也就是僅得其浮遊於世,並未掌握其“兩忘而化其道”,此離“圓應”之道,實差有間矣!

阮籍順此一路,表面不推究易代之際新舊勢力的是非曲直,而做到兩邊不得罪,然此僅止於避禍遠害之計,並未得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於萬物”所呈顯的超越死生、與天地共存、與神明並居、括囊萬物、變化無常之境。儘管他發言慎默,不隨便臧否人物,讓人難以猜測其内心世界,在事件關節處,他總是依稀其旨(23)歷代學者對阮籍“心曲”之歸趨難求,已有共識,而對其人格,則常因其騎牆,依違曹氏與司馬氏之間,而予否定,如余嘉錫即是,每厚誣古人,如言籍懼死畏勢等。余嘉錫《世説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29頁。,以是,他可以既辭官、拒仕,又可擔任司馬氏之從事中郎;可以從容地參與司馬昭之盛會,卻又藉酣醉六十日以避司馬氏之求婚;既拒婚,却代鄭沖寫勸進表,頌司馬昭之功德,而又於其中暗藏勸司馬昭受九錫而後功成身退之議。既明指“無君而庶務定,無臣而萬事理……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的“無君”思想,卻於與王沈等著《魏書》時,不能秉筆直書,而“多爲時諱”,非爲“實録”,明顯又在現實前低頭;既預司馬昭嚴敬的坐席,卻於坐上箕踞嘯歌,酣放自若;既有傲世情,不樂仕宦,卻反求爲東平相;而既樂東平,被任爲東平相,却作《東平賦》極寫東平風土人物之惡濁。既爲官,然上任時竟壞府舍屏障,令内外相望,旬日而返;既不臧否人物,却善作“青白眼”,見禮俗之士則白眼對之;既思與司馬氏保持距離,卻又推薦盧播給司馬氏;既預七賢任達之雅會,又不願兒子阮渾任誕放達;居喪飲酒食肉,散髮箕踞,又吐血廢頓;作《首陽山賦》,想遺世獨立,卻又離不開現實人世……種種矛盾之行,都見其挣扎、煎熬,其依違於政途,實爲痛苦的癥結。由於心靈被嚴重扭曲,極端孤獨,是以登廣武古戰場,而叱“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痛悼之情溢於言表,知其内心甚不平衡。

據《世説·文學》12劉孝標注引《晉諸公贊》曰,“自魏太常夏侯玄、步兵校尉阮籍等,皆著《道德論》”,又從今存《通老論》《達莊論》之作,見其浸淫老莊也深。先取老氏之“變化無倫”“歸虚反真”(24)見其《老子贊》,郭光《阮籍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16頁。,更一轉道家之遜退爲“晦迹尚通”(25)《世説·任誕》9引李慈銘之言:“嗣宗晦迹尚通。”《世説新語箋疏》,第732頁。,因言行新拔,遂成當時風流所宗,一時慕阮、效阮者,另造悖行,益加荒唐,遂使名教蕩然(26)《世説·德行》23注引王隱《晉書》載:“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髮,裸袒箕踞。其後貴游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於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脱衣服,露醜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爲通,次者名之爲達也。”《世説新語箋疏》,第24頁。。

觀阮籍《樂論》言樂乃“天地之體,萬物之性,合其體、得其性則和”,樂能使陰陽調和,聞樂使人精神平和,質之阮籍始志,莫非求體道得性而樂和。及時衰世亂,則謀自全,思患預防,察危守身便成首務。觀其《通老論》指出聖人“達於自然之分,通於治化之體,審於大慎之訓”;又《通易論》,特别强調“觀時而行”、“循變而發”、“察微知著”、“見險慮難”、“貴變慎小”、“通變無窮”、“慎初敬始”等義。他特别慮“變”,故應之以“慎”,宜乎司馬昭稱其“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嗣宗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評論時事,臧否人物”(27)《世説·德行》15注引李康《家誡》。《世説新語箋疏》,第18頁。。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也談及阮嗣宗“口不論人過……與物無傷”,都足以證明阮籍已消去“濟世志”,轉以保全身家爲務。

在《達莊論》中言“至人清其質而濁其文”,此“濁”其表,即屬“晦迹”之應世之道,阮籍便是隱於“酒”與“誕”。其藉“大人”以抒己志的《大人先生傳》一文中更言:

先生以應變順和,天地爲家,運去勢隤,魁然獨存。自以爲能足與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與世同之。自好者非之,無識者怪之,不知其變化神微也。

此處標出“應變順和”,與造化推移而變化神微。在俯仰盛衰間,得志失勢乃轉瞬事耳,遂高舉出塵,縱遼渺清思,陶醉於窈窕淑清、清虚寥廓、泰志適情,不以萬物累心之境。其言:

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逍遥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至人者不知乃貴,不見乃神,神貴之道存乎内,而萬物運於外矣,故天下終而不知其用也。

此標以“神貴”正説明阮籍非不能理解莊旨之崇高,然因其極力鋪寫逃虚遁空之幻境,其越突出“超世而絶群,遺俗而獨往,登乎太始之前,覽乎忽漠之初”作無窮無極的神遊;或高視闊步,以天地爲卵,睥睨萬物,其境界非小物細人所能議論,揆實而言,正投射出其無法揮去外在之羈絆、人間之委屈。其遊玄、遊仙,鋭意於餐風飲露、洸淴漭瀁的抒寫,直是生命落荒的暗示。其内心的張皇失措並不能够靠敷衍“天外”所能紓解,宜乎王忱言阮籍“胸中有壘塊,故需以酒澆之”(28)《世説·任誕》51載:“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世説新語箋疏》,第763頁。按《莊子·達生》載大醉者墜車,雖疾不死,以神全也,此得全於酒(《莊子集釋》,第636頁)。而《漁父》篇言“飲酒以樂爲主”(《莊子集釋》,第1032頁),阮籍之苦酒、悶酒,乃托迹漫形之具。。其“臨觴多哀楚”(《詠懷》三十四),“憂戚涕沾襟”(《詠懷》四十七),在在説明其“内熱”(29)《莊子·人間世》葉公子高自道其接受使齊之任務,難逃人道之患與陰陽之患,一朝受命,即有“内熱”。《莊子集釋》,第153頁。。從阮籍存世作品,既解《老》又達《莊》,其他詩文及名作《詠懷詩》,無處不存莊子之迹,理應能達觀隨遇,“通而不失於悦”才對,何以充滿徘徊、憂思、哀傷、感慨、孤獨、怨毒、焦灼、悽愴、辛酸,憂讒畏譏,無以慰解,以至“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輒慟哭而反”,“失路”之悲,溢於言表(《晉書·阮籍傳》),則史傳評其“外坦蕩而内淳至”之言,實令人致疑。

觀阮籍《詠懷詩》中,不少“虚述人外”的遊仙成分,如言騰雲御龍、沐浴丹淵、吸噏清和、頤神太素、升遐玄圃等(30)《詠懷詩》中涉及西王母、夸父、松喬、羨門子、浮丘公、王子晉等神仙人物,及太華、射山、瀛洲、三山等仙居,如第十五、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三十二、五十八、八十等首。此神仙意識,實本乎體道至人、神人、真人的理想追求。,凡此皆屬渣滓塵網,苦於人道,思欲高舉遠引,挣脱現實,以解殷憂,所作的“隱避”語。可怪的是,他又對神仙世界致以懷疑,如《詠懷》五十五“人言願延年,延年欲焉之”,甚至加以否定,如《詠懷》四十一“采藥無旋返,神仙志不符”,此正顯現其情懷難堪,有難以跨越的愁苦,而此也爲其詩“厥旨淵放”的背景。

另從阮籍詩文中,盡多批判及嘲諷禮法之士的文字,如其以嫌惡的字眼擬之爲當路子、繁華子、紛綸客、工言子、閒都子、傾側士、夸毗子、便娟子、佞邪子、繽紛子、讒夫等,又極盡詆醜其迂腐、虚僞、便佞、爲虎作倀等,尤其《大人先生傳》似藉體道大人以揭發執政之“惡”及禮法之士的“僞”(31)阮籍以饑虱諷之,斥其外易其貌,内隱其情,詐僞要名,禮法乃“殘賊、亂危、死亡之術”。他如《獼猴賦》諷禮法士的人面獸心,褊淺干進,甚見其反虚僞禮法。,這也引來禮法士陣容代表的伏義,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與阮籍書》,聲討阮籍之脱序乃欺世盜名、尸禄耽寵,細讀其追問阮籍:

吾子若欲逆取順守,及時行志,則當矜而莫疑,以速民望;若欲娱情養神,不厚於俗,則當浩然恣意,唯樂是治。今觀其規時,則行己無立德之身,報門無慕業之客。察其樂,則食無方丈之餚,室無傾城之色。徒泄泄以疑世爲奇,縱體爲逸,執此不回,既以怪矣!

此譏阮籍“言行不符”,於仕隱方面則依違,“動則不能龍攄虎超,同機伊、霍;静則不能珠潛璧匿,連迹巢、光”,從而揭其假面具——“其鬱怨於不得,故假無欲以自通;怠惰於人檢,故殊聖人以自大”,指其無論怨時或驕世,並不表示就理直氣壯。既然世以阮籍爲博學才俊,理應乘時而起,以建功立業,撫國寧民才對,何以藏頭縮尾,故作莫測高深?推知便是無才而假玄虚以自欺欺人者。總結而譏其“義無所出”:

今吾子擢才達德,則無毛遂穎脱之勢;翦迹滅光,則無四皓岳立之高;豐家富屋,則無陶朱貨殖之利;延年益壽,則無松喬蟬蜕之變。

營生計不足,才德未發用,隱而不純,自利又不足,何得稱爲大名士?知困而不改弦易轍,殆如頑冥,一無所立。伏義抽空阮籍“任達”的純正性,刨盡其援莊以自獎的理據,容不得其乘虚蹈空而自命清雅。覈伏義善釋事本之尖刻語,實暴露了阮籍之窘境,竟使其應事變而依違其間的“智”計,一朝被“淺視”而失色,使其“靈變神化”的高格,竟被質疑、否定。無已,阮籍只能在《答伏義書》中力陳崇高之寥廓境界,非淺陋細物、拘禮營私者所能窺其崖岸,緣小識者怎能瞭解大方之家,直是自不量力而已!也許是阮籍因伏義的糾責,乃激發其高致,遂有《清思賦》《達莊論》《大人先生傳》之作,反過來嘲諷伏義等禮法輩之鄙陋(32)可參拙作《來自禮法之敵的“發其高致”》,深入究析其間是非曲直。《魏晉“神超形越”的文化底藴》,(臺灣)新文豐出版社2013年版,第489—536頁。。

由之推究阮籍本莊旨所擬之“應變順和”的處世智,得先考察阮籍對“和”的理解,從其《樂論》言“樂者,天地之體。合其體、得其性則和;離其體、失其性則乖……聖人之作樂也,將以順天地之性,成萬物之生。……”則“和”者乃得道順性。正樂因音律和諧,故感人以和,“入於心,淪於氣,心氣和洽”(《樂論》);又因聲氣相應,故可與宇宙之“大和”合拍,則神人以和,此所謂樂以道“和”,“和”乃爲樂之體。阮籍肯認“綏之以和”,能使和氣均通,則上下和、萬物和。

而由於陰陽二氣之相推,變化如神,盛衰聚散,死生存亡,本無常度,其言“陰陽有舛錯,日月不常融;天時有否泰,人事多盈沖”,隨時面臨困境,唯有知機通變,唯變所適,順應外在時勢之變化,乃能擺脱束縛。阮籍提出“應變順和”,也在伸説理想的人生觀,由順“道”履“和”,自然地因應外在事物之變化而變化。以其貴“變”,故有齊變、通變、靈變之目,知“變”而應之以“慎”,終以謀“和”,以求化解一切危機。

阮籍《達莊論》乃發揮莊子的“齊物”思想,以“自然”(道)爲本爲體,透過氣化而有萬物之别,故究其源,知“萬物一體”。所以别言析辯乃壞道毁德者。歸結而言,莊子之云爲“致意之辭”,而六經之言屬“分處之教”,回歸自然之性,合乎自然之理,則順通物情。而《大人先生傳》則透過士君子、隱者、薪者的批判,從而肯定“大人先生”的凌天地、浮遊於無終始之超世絶群的逍遥境界,才達到物我一體的最高和諧。此實本乎莊子《逍遥遊》之超越一曲之士、宋榮子、列子,以達至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變,以遊無窮”者。而此大人、至人之虚構,正爲其理想之投射,且藉“寥廓”之鄙“一曲”,以揭露禮法之僞醜。由此兩文足見阮籍之假玄虚以逃避困挫,緩解内心的不平衡。其“達”莊,只是援以自我防衛機轉的工具而已(33)阮籍之“達”《莊》,乃選擇其要義加以點染,自由發揮,凸顯自己的訴求。見拙作《魏晉知解抉微》,收入《魏晉“神超形越”的文化底藴》,(臺灣)新文豐出版社2013年版,第19—24頁。,他並未真正瞭解莊子齊禍福、一死生的精神,否則何須再借助肆酒、任放、荒唐言行?又何以仍恒懷怵惕驚?何以“夜中不能寐”(《詠懷詩》一),時時“揮涕懷哀傷”(《詠懷詩》三十七)?何以故作“青白眼”?何以“寧與燕雀翔,不隨黄鵠飛”(《詠懷詩》八)?何以詩文多隱蔽?故知阮籍之言行本不單純,充滿自我防衛,始終找不到精神的棲泊處,何有莊生之有情而無累於情!此所以在寫完《勸進表》,知名節有虧,乃在怨悔中啃噬自己,終不久而亡,無窮的憾恨,徒留天地間。

觀阮籍自比“與道俱成”、“變化聚散,不常其形”(《大人先生傳》)之大人,理應可無視於禮法士之批評,然而待其停下“神遊”的羽翼,重回人間時,便得面對現實之醜惡,是以愈不能堪,其生命是孤懸着的,故充滿憂怨與憤激,無形中,“和”之境已頓失,生命的旋律也走音變調矣。由此可知阮籍之應變權計與莊子之心和、天和實不可同日而語。

結 論

莊生“建言大道,而寄旨鵬鷃”,先别天、人,以天爲本,而應人事之變,終則“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大宗師》),與道合一。由“順俗”而“脱俗”“轉俗”“超俗入道”,是由“入”而“出”,終與物爲春,飲以太和,始終盈溢着通達之機。涂光社《莊子範疇心解》一書的《引論》中有言:

《莊子》爲生世坎坷、懷才不遇、飽受摧折者的心靈提供避風的港灣。它爲那些難爲世容的先知先覺者們指示了一條自存自全的途徑,使其擁有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和智慧創造的廣闊天地。(34)涂光社《莊子範疇心解》,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頁。

此已點出《莊子》書之價值。而吾人更重其“應於化而解於物”(《天下》),有源有本,其理不竭,心靈開放,無所與雜,清醒地攬起了一切邪惡、傷害,且敏鋭洞察萬象,愈見其有“與物不隔”的真情實感,於内在精神與外在事務自然和諧中,人格挺立,卻不失幽默,其機應得宜,善用寓言卮言,想象豐富,充滿達觀和悦的智者形象。

相對地,阮籍雖混迹莊子,托遠玄虚(35)晉人《梅子新論》有言:“阮籍……明不遺身,智不遇事,愚不亂治。自莊周已來,命世大賢,其爲阮先生乎?”(《玉函山房輯佚書》,第2527頁)阮籍揆實其援莊子“齊物”之論,然莊子認爲是非無定準,須平心以“兩行”觀之,阮籍則以明著是非者危身,故主泯是非、善惡之分。,卻沉陷於現實環境中。就因阮氏自建安阮瑀以來,漸成大姓,至阮籍時已有南阮、北阮之較量。《晉書》卷四十九先列“諸阮”(36)《世説·任誕》10載:“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注引《竹林七賢論》曰:“諸阮前世皆儒學,善居室,唯咸一家尚道棄事,好酒而貧。”《任誕》12載:“諸阮皆能飲酒。”且多曠達,能音樂。見《世説新語箋疏》,第733—735頁。,除阮籍外,有阮渾、阮咸、阮瞻、阮孚、阮脩、阮放、阮裕,尚有未列其中的阮諶、阮武、阮侃、阮共、阮簡等,從《阮氏譜》及阮氏個人别傳,見阮氏子弟有傑出表現。阮籍爲保全門第,不得不謹小慎微,故雖有取莊子“形莫若就,心莫若和”的應世方,然未能達到“就不欲入,和不欲出”,以至終日爲現實所遇糾纏,而陷入痛苦的深淵。其與禮法之士相詆相訾,勞而不已,時時提防其傾陷。他不能像莊子之以平和看待萬象、游於萬象,純任真性,安任各種挑戰,通而能化危機爲生機,終證成四面條達的大道,而呈顯一片和融氣象。

阮籍内心有百般煎熬,不得不靠沉酣以麻醉自己;而外在,又有禮法之士嫉之如仇,時時伺隙尋釁,奏言其背禮敗俗,宜放逐於荒遠,以免污染華夏(37)《晉書·何曾傳》載何曾等屢次彈劾阮籍居喪無禮,奏言其敗禮傷教,宜投之四裔,以絜王道。《晉書》,第995頁。另,孫盛《晉陽秋》也有此記載。。明顯的,阮籍未真能體道、履道,他只浮沉於現實,未有高瞻遠矚真正自由逍遥的契悟,宜其生命陷於進退維谷。

莊子無意於仕途,昭示“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而阮籍卻三任司馬氏之從事中郎,還封關内侯,遷散騎常侍,不能決然捨棄,漸迎合司馬氏。其未能脱身仕途,則内心何能清静?又以處處顧慮捲入政治漩渦,故防危慮患,寢饋難安。其雖構設理想人格——“大人先生”的“超世絶群,遺俗獨往……變化移易,與神明扶”之絶對自由境界,但此明顯爲飄渺之思,不可能在現實中實現,故只是空中樓閣,畫餅充飢,或暫時麻醉自己而已。不像莊子先與人爲徒,群於人,外曲内直,卻刻刻以“道”提點,故能上下周流,迴環往復,大開大闔,出入其間,以全真養性。

阮籍亦有《清思賦》《大人先生傳》之體道境界的鋪陳,甚且有批判現行體制,嚮往“無君”、慕尚隱逸(38)如《詠懷》六:“布衣可終身,寵辱豈足賴。”《詠懷》三十二:“漁父知世患,乘流注輕舟。”《詠懷》七十四:“巢由抗高潔,從此適河濱。”,自覺地探索人生困境及追求精神之自由等莊嚴面,這與莊子思想類近,然就在面對困境的態度與心境上,明顯就有高下之别。莊子認爲修至“心齋”“坐忘”“寥天一”,則萬物無足撓心者(39)《天道》言:“水静則明。……夫虚静恬淡寂漠無爲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體則虚,虚則實,實則備矣。”《大宗師》言“離形棄智,同於大通”之“坐忘”,“唯道集虚,虚而待物”。。又講“純氣之守”,“用志不紛乃凝於神”,是生命的篤定,足以排除一切外在的紛擾。《逍遥遊》提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又《大宗師》提出“忘仁義”、“忘禮樂”、“坐忘”,“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入於不死不生”;《達生》載梓慶所削鐘鐻之驚猶鬼神,乃歷經“未嘗敢以耗氣”、“齊以静心”、“不敢懷慶賞爵禄”、“不敢懷非譽巧拙”、“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無公朝”、“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達到以天合天;及《達生》篇載紀渻子爲王養鬬雞,去虚憍恃氣、去應響景、去疾視盛氣,以達“木雞”之境,乃德全矣等等,各篇皆在伸張“忘”“無”“去”“外”“墮”“黜”的工夫,更内化爲德,皆是層層剥落,步步消解,是用功一分則有一分之功果。此嚴格的進道修養工夫,以達至最高的無待逍遥之境界,轉以“吾喪我”之自我跨越以應接萬物,自然與物爲春,去“樊”,去“封”,一無所執,故能勝物而不傷。

阮籍則徒見遼渺的逍遥之境,祇大而化之地提出無主、無事之“無心”説而已,並未有落實的工夫,宜其心情猶在與現實的對諍、糾葛中,始終不能平和,由此也見其與物有隔。莊子的體道是“物化”,與外在溝通,萬物與我爲一,其應物乃大道的自然流出,其外化乃沛然莫之能禦,靈樞妙轉,境與神會,且在應物中得其“理”而悟乎“道”。阮籍因未能正視莊子之修道工夫,故未能平其心,以至沉酒荒迷(40)《顔氏家訓·勉學》篇言:“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臺灣)明文書局1982年版,第178、179頁。,宜乎牟宗三諷阮籍乃流於“唯顯一逸氣”、“溢出通套”、“聲光之寡頭揮灑”,而落得“四無掛褡”,“衝向原始洪荒與蒼茫宇宙”,所以並不真能達莊生“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之境界(41)見牟宗三《論名士》,《才性與玄理》,(臺灣)學生書局1993年版,第68—71頁,及《論阮籍之風格及莊學》,第286—292頁。。觀嵇叔良《阮嗣宗碑》特别標明其“或出或處,與時升降;或默或語,與世推移”,又言其“不屑夷齊之潔”,亦“不履惠連之污”,對明著是非而不知變通者,視之爲迷惘,唯順導物情,因利乘便,乃得成全,然而此又以“平觀”而終流於“非吏非隱”,“托迹漫形”,“旁通多可”(42)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諷山濤:“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見戴明揚《嵇康集校注》,第113頁。,而此正爲“原莊”與“達莊”之别。

觀東晉初年,雄豪的劉琨在《答盧諶書》中,自道:“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嘉阮生之放曠。”而在迭經逆亂,親友凋殘,而後知“聃周之爲虚誕,嗣宗之爲妄作也”。而大名士王羲之在其《蘭亭集序》中亦有言:“固知一死生爲虚誕,齊彭殤爲妄作。”(43)《莊子·德充符》:“以死生爲一條,以可不可爲一貫者。”阮籍《達莊論》:“殤子爲壽,彭祖爲夭……故以死生爲一貫,是非爲一條也。”見其中因襲之迹。推而究之,莊生之見詆,甚且有“疑莊”及“廢莊”之論,實阮籍輩之攢得莊生之理趣而遺失其真精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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