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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说话的街门

2018-01-22曲京溪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11期
关键词:门楼奶奶家庭

曲京溪

自从我母亲2009年离世以后,老家的旧屋就空着了。风蚀日晒,街门也老成了一本旧日历。我在斑驳的街门前,轻轻地摇响门闩,仿佛又听见了那熟悉的脚步声……

街门,是作为家庭与外界的关系而存在的,象征着尊严。门楼,是一个家庭中很重要的建筑物。你要了解一个家庭的光景,不用进门,只要从街上走一趟,打量一眼各家的门楼,就会知道个大概。

有钱有势人家的门楼,几乎都是高大的起脊顶,上边苫着青灰色的小瓦,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里层镶嵌着上好的松木方条,用红漆油过。两边门垛,是青砖砌筑,白灰勾缝。门框厚重、坚固。两扇大门,厚有半拃,漆着黑漆,分别镶着黄铜或者紫铜的门闩,格外显眼。门槛高高,需抬高腿才能跨过进出。门垛外侧,一边坐着一只石雕的狮子,栩栩如生。门楼连街处,用条石砌的台阶,级数不等。这样的门楼,炫耀着主人家的富贵和威严。

平常百姓家的门楼,平顶的居多,能托住门框,安上街门就行,没那么多的讲究。经济实在困难的人家,盖不起门楼,就用破砖碎瓦搭一围墙,留一豁口,找些零碎的木板,只能烧火用的木棍,钉一扇简陋的门,置于街边,叙说着这个家庭的贫穷。

有了街门,人在院子里生活,就有了一方自由的空间。丑事家家有,不露是好手。打仗关上门,要哭捂着被,这是农村人的生活信条和处世哲学。就是说,有的家庭,夫妻俩吵架也要先关上街门,还心里不安,时时向街门望一望,担心被外人听见耻笑。等吵完架,拉开街门,夫妻各自的脸上,立时会硬挤出一副笑模样,跟人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在外人看来,他们夫妻俩吵架的事儿,好像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一样。

有的人家,吃饭也要关着街门。门一闭,你家吃的是大鱼大肉,还是糠菜稀饭,别人就无从知道了。农村人爱面子,把声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呢。

街门,涵养着一个家庭的家风。进了街门就是家,一家人都回来了,街门一掩,国家大事,街巷见闻,大人的工分,孩子的学习成绩,等等。什么都可以说,什么也可以不说。时间长了,能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一个人判断是非的标准,一家人也会形成比较统一的伦理道德和价值判断。新过门的媳妇也会受到浸染,随了夫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话恐怕有些道理吧。

到了晚上,门扇一掩,门闩一扣,一家人才能感觉踏实。家里有人外出,没能按时归来,是父母最为牵挂的事情。所以在农村里,夜间睡得最晚的,一般是这家的男主人,他要等家人都回来,把街门关好了,才能放心地上炕睡觉。不这样,他就睡不踏实。

每户人家都有一个街门,每个街门里面都有一些故事。我家东邻居住着姓张的大爷,大爷小名叫囤底(儿),他有仨闺女一个儿子,日子过得老是不宽裕。囤是老辈人盛粮食的器物,对于老百姓来说,粮食是天大的事情,居家过日子,谁家不盼望粮食大囤满,小囤流的?可张大爷名叫囤底,你说家境什么时候才能发达起来呢?一位当过私塾先生的老人告诉张大爷,把家里的门楼改造一下,找木匠做两扇厚一点的街门,你每天早晨天不明就起来去开门,日子长了你试试。张大爷就改了门楼,换了街门,每天早晨摸着黑去开门。开街门时,吱吱嘎嘎的响声能传出去很远,左邻右舍都听得清清楚楚。邻居们每天听到这声音,就会自言自语地说,囤底家起来了,囤底家起来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囤底家的日子还真过得红火起来了。这是封建迷信吗?不是的。是张大爷变勤劳了,才改变了家庭的生活状况。

街门不会说话,但闭着的街门,有时会给你暗示乡间的一些私密的情事。

上世纪60年代,跟我家同在一个生产队的王二爷爷,得肺病去世了,撇下正值年壮的二奶奶和俩女一儿。二奶奶是个柔弱多情的女人,白天干活人欢马叫地還好打发,可一个人的夜那么长,她怎么能熬得过去啊!从70年代初开始,二奶奶就与中年丧妻的我家邻居马叔好上了,白天各干各的活,晚上同宿马叔屋;两家孩子没意见,村人也觉得挺正常,不就差张结婚证嘛。有年初夏,马叔到了村西给生产队看菜地,白天晚上不来家。二奶奶不知情,急坏了,心里怨恨着:你个死鬼难道又交了新的相好的?二奶奶一有空就去马叔家窥探,但回回望见马叔家的街门都挂着铁锁。一天下午,抽在场院干活歇歇的空儿,二奶奶在马叔锁着的门前站了一会儿,抬眼往胡同深处瞅了瞅,便起脚向住在胡同中间的张婶家走去。二奶奶在张婶家门前停了脚步,细细地一端详,门闩是从门里边关着的,就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从街门进不去,二奶奶就转到屋后的窗下,墙根儿正好有块石头,她悄悄地踏上去,脸贴近窗棂,伸出舌头把窗棂纸润湿,手指头轻轻一戳,开了一小孔。二奶奶用一只眼望进去,见张家媳妇与我们队的一中年男子,正在炕上做羞于见人的事……

村里多年的一个秘密,就这样被二奶奶不经意间揭开了。

街门一敞,你家院里的卫生收拾得干净不干净?家里的锄镰锨蹶等农具,是擦得锃光瓦亮,还是锈迹斑斑?别人只往门里瞅这么一眼,就会知道个大概。胶东的农民,大都讲究家庭卫生,青年男女谈对象,女青年要先到男方家里瞧一瞧,如果这户人家穿衣服邋里邋遢,屋里东西乱堆乱放,天井几天不扫,那女青年十有八九会耷拉着脸离去,亲事就差不离黄了。当年我们家里十口人,进进出出就那么三间旧草屋,墙壁一年到头黑黢黢的,锅台上经常落满灰尘,锅碗瓢盆老是刷不干净的样子。记得大哥当年找的第一个对象,是外村一个选美能进前三名的漂亮女子。媒人带她来过我们家一趟,回去后,媒人问她对我家的印象怎样?她只说了一句话:这家人(卫生)不干净。为这,我就没有福分叫她嫂子了。

透过敞开的街门,你还能瞧见一幅幅农家风情画:白猪黑猪哼哼唧唧拱栏门,公鸡草鸡扑扑棱棱飞墙头,石榴花儿开正艳,葫芦藤蔓爬满架……

孩子有了过错, 有粗暴的家长,会不顾孩子拼命似的哭闹,捽着孩子的手,嘴里喊着“走走走”,一直把孩子拽到街门外,急急地转回身儿,“咣当”一声,重重地关了门。大人有过失常常是关禁闭,而孩子犯错往外撵也撵不走,可见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对家是多么的依赖。如果是孩子大了,因婚姻、职业等人生大事,与父母的意见发生了比较严重的分歧,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赌气扬言离家出走。父亲会指着街门,狠狠地说一句:“你今天要是出了这个门,就一辈子别想再回来。”这是农村里最狠的一句话。这一刻,父母与子女,也似乎成了仇人似的。多少孩子,都被这句狠话震住了,宁可受些委屈,也不敢迈出街门半步。

不过,三姨家的迎春表姐就不是这样的。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她高中毕业爱上了本生产队的会计。三姨和姨父嫌会计家庭成分不好,长得个子还矮,就死活不同意,说表姐要是跟了会计,就一辈子别想进这个门。表姐是个烈性子,负气出走,带着会计就到公社登了记,去县城照了结婚照。第三天,她领着会计站在街门口,对爹娘说:“我们已经登记啦。今天,爹娘让我进家门,我们就进。不让我们进门,我们立马转身就走。”还说什么呢,三姨、姨父忙把女儿、女婿迎进了家。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天底下只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

老家的低矮的草屋,是我爷爷意外去世后,家族留给奶奶和父亲的。后来,它成了父亲和母亲的新房。我们姊妹七个,接二连三地也出生在这儿。到我记事的时候,老屋已到了“老年”,刮风透风,下雨漏雨,仿佛一阵大风就能把它吹倒。我奶奶二十三岁开始守寡,在老屋里挣扎了五十五年,最终也没能走出那道街门。我们在老屋里生,在老屋里长,唯有一个个健康地长大,走出了街门,去了远方,被人们羡慕有出息,才是父母最为高兴的事情。

记得母亲曾对我们说:“只想窝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的男人,不过是炕头汉子,到老也不会有出息。走出家门,去外边为国家干大事,给父母脸上争光,才像个男人的样儿。”

1978年冬,二哥正在部队服役,那些日子,他写的家信明显少了。母亲见村里与二哥一年当兵的另外两个人,都被父母打电报催回来探亲了,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母亲是建国前入党的老党员,当年她勇敢地走出街门,带头做军鞋,动员青年支前参军,她当然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那些日子,母亲也听说了南边将起战事,每天都問我二哥来信了没有。生产队长出于好心,劝我母亲也打封电报,让我二哥回来趟。父亲也担心得心急火燎。母亲说:“当兵就是为打仗的,不打仗国家还养那么多兵干什么。”春节过后,南疆自卫反击战结束,收到二哥的来信,母亲揪成一团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1979年,又是一个冬天来临,自卫反击作战的硝烟还未散尽,冬季征兵的命令又下,那时二哥还没退役,我已在社办企业上班。母亲又亲自为我报名参军。换军装的那天,县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母亲从五十里外的老家赶到县城,把我换下的便装,一直搂在胸前。但当着我的面儿,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掉。十二年后,当我转业回到家乡时,父亲已经去世。老家的街门,油漆爆裂翻卷着。母亲的头发已全染上了白霜;腰也被生活压得像一棵曲了的柳树,再也直不起来了。母亲老了,一如那被风雨侵蚀过多年的街门。

街门,连着家,系着国。进了街门是家,家里有父母的爱,有生活的苦涩与甜蜜。走出家门报国,需要我们有勇于担当的精神。

母亲临终的时候,一句交代的话也没留下,但每次触摸街门,我就像听到了母亲的嘱托……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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