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碳九泄露30天后:潮水退去的渔村

2018-01-22戴雅婷

南都周刊 2018年12期
关键词:网箱海鲜渔民

戴雅婷

2018年11月4日凌晨,福建泉州泉港区发生一起碳九泄漏事故,涉事的责任公司福建省东港石油化工实业有限公司厂区与居民区仅隔一条马路,直接受损村庄肖厝被炼油和化工企业包围。

肖厝村的一天,在马达声、狗吠声、鸡鸣声中开始。每天凌晨三四点,码头就开始有动静,归来的捕鱼人、买饵料的养殖户、鱼贩子以及买鱼的居民。然而,近日的码头,只有下渔排喂鱼的养殖户。

肖厝码头是福建炼油厂外部的配套工程项目,位于有着天然深水良港美誉的肖厝港。码头外的一片海域,是村里的养殖区。从肖东家3楼的阳台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肖厝码头、养殖区,以及村民赖以为生的湄洲湾南岸大片海域。

一个月前,沉寂了600多年的渔村,因发生在这片海域的碳九泄露事故,一夜间被数亿人记起。11月28日,南都周刊记者重返“长寿之乡”泉港肖厝时,目睹了这场泄露背后难以抹去和弥合的伤害,偶遇一场镇干部摆拍式的吃鱼“表演”。

11月30日,生态环境部回应碳九泄露事故,新闻发言人刘友宾称,下一步环境部将指导当地生态环境部门,深入开展石化园区危险化学品生产经营企业和港口危险货物作业行业的环境风险隐患排查工作,督促企业落实环境安全主体责任,防范生产安全事故次生的突发环境事件。

渔排沉了

11月4日凌晨5点,睡梦中的肖子明听到手机铃声,划开手机,显示来自母亲,他心想应该是需要人去渔排帮忙。“我爸妈每天三四点就会下到渔排喂鱼,我妈伤心地在电话说,家里的渔排沉了。”

匆忙裹上衣服,捎上设备,肖子明下海取证。海面上是层层黄褐色的油污,很多渔民都在抢救自家的渔排,他们正弯着腰,徒手用桶和瓢推走油污。有养殖的渔民边救渔排边哭,轰隆的马达声和哭声交织在一起。

那股浓烈、呛鼻的气味,当地许多村民都还记忆犹新。凌晨4点,研究村史的85岁老人肖扬觉得喉咙有点难受,从床上爬了起来,喝了杯水,再度睡去。家离海域仅百米左右的肖东被呛醒,不敢打开窗户。5点左右,肖庆拿着鱼饵,准备下渔排喂鱼。

起初,肖庆以为是走私的柴油漏了,在养殖这些年,这种事常会遇见。

过去二十来年,肖庆每天凌晨三四点去买饵料,下渔排干活。肖庆养鱼的网箱随着年月慢慢增长,今年养了100格,光成本就投入200万。在这次事故中,肖庆的渔排沉了30格,所幸的是,抢救及时,鱼没有跑。

除肖庆外,还有151户养殖家庭受到影响,大约有300亩网箱养殖区。在离肖东家仅百米的海域,约有0.6平方公里的海面被油污覆盖。

海鲜原本是肖厝人的骄傲,泉港区最新鲜,也是最贵的。当地政府工作人员说,“贵几块钱,供不应求”。肖庆记得,“以前整天卖鱼,卖到天黑”。

海鲜原本是肖厝人的骄傲,泉港区最新鲜,也是最贵的。当地政府工作人员说,“贵几块钱,供不应求”。

出租车司机驶入肖厝大门,对记者说,“以前这里,隔十分钟能堵次车。”原因是这边私家车多,路窄,海鲜馆生意好。肖庆记得,“以前整天卖鱼,卖到天黑”。

往年,泉港的人都爱过来买鱼,也有从泉州过来钓鱼、吃海鲜的。过年这会,正是卖鱼的好时节,肖庆在厦门工作的女儿通过朋友圈,能帮父母卖出不少鲍鱼。

世代为渔

靠海吃海,肖庆的父亲、爷爷皆以此为生。关于闽南人善钓,明史中有记载:“福建钓带鱼船,在浙海,闽之南海人善钓,每到8、9月联船入钓,动径数百,蚁结蜂聚,正月方归。”

儿时记忆里,肖庆能和父亲相聚的日子很少。

1949年之后,村里办起了“海运社”、“渔业社”、“海带厂”,肖庆的父亲受雇于“渔业社”。在社里的组织下,时常北上舟山温州一带远海捕捞,二月份出海,7、8月归,8、9月再次北上,正月方归。但大部分村民都在周边海域捕捞,以及种植海带、紫菜、海蛎等,靠湄洲湾的恩赐过日子。

生于1964年的肖庆是有过生死远航的末代渔民,其捕捞的记忆始于14岁,曾随父亲、哥哥北上舟山一带捕鱼。村里人介绍,70后、80后渔民,几乎都没参与过远海捕捞。80后渔民肖东站在3楼阳台,指着远处两座山影道,“那就是我捕捞的地方”。

上世纪70年代的肖厝村有沙滩,村里的小孩经常去游泳,还会制作小网捕鱼虾玩。80后的肖东记得小时候也下去游过泳,不过没有沙滩,只有淤泥。80年代以来,近海的渔业资源日趋衰竭,靠捕捞业已经没法满足村民的生计。

在广东等一带的海洋养殖业发展的影响下,肖厝人利用地理优势,以及海洋浮游生物丰富,潮水流畅,环境污染较小等适于发展网箱养鱼的特点,发展自己的近海养殖业。

1983年,肖厝村渔民率先进行小片经营,养殖获利颇丰。十年后,政府促力,多渠道筹集资金,组建了股份合作制的养殖联合体,促使网箱养鱼基地建设快速形成规模。

这些网箱养鱼基,逐步发展成后来的养殖区,在肖厝村东北角肖厝码头外的一片海域。12月1日晚,养殖区的渔排上还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碳九残留物,几条未处理的死鱼发出浓烈的腥臭。

环保专家彭应登认为,虽然大部分油污已经被清理,但是碳九泄露对近海水体的影响还将持续一段时间。他说:“有一些溶入水的化学成分,会影响到涉事水域的动物安全,此類污染短期内应该不会消除。在正常的水文条件下,近海污染的影响应该会持续至少1到2个月。”

东港石化公司的一位管理人员表示,虽然碳九大面积清理基本结束,但一些油品会附着在礁石上,比较难完全清理。部分专家认为,这次事故对周边生态环境的长期影响有限。

化工围村

事故发生后,肖东身边好几个朋友计划买房,去离石化工业较远的地方。如果经济允许,肖东也想去泉州或者洛江区买房。肖东的同龄人,大多都在外地工作,因为工作和孩子升学问题,陆陆续续迁离。

2000年是个分界点。2000年后搬离的人越来越多,同期,周围的化工厂也越来越多。肖厝村民担心自己会慢慢中毒,得癌症。肖东承认,他身边就有3个癌症患者,年龄最小的26岁,另外两个是中年人。

肖东记得,上小学那会,炼油厂就有了。肖庆不知道村子周围什么时候又建厂,厂都是做什么的,也无暇顾及。“垃圾焚烧厂知道不好,可是化工厂就不清楚了。”肖庆的女儿说,上大学对化工厂有所了解后,会买很多水果蔬菜给父母。

对泉港区的地方经济而言,石化产业绝对是支柱。2017年泉港石化工业总产值815.26亿元,占全区工业总产值的56.3%。超过800亿元的石化产业产值规模,在全国范围内都位居前列。

11月的泉港,时常能闻到一股臭味。出租车司机说,那是炼油厂的味道,每年这个时候都很臭,下雨氣味会更重。

80年代,福建联合石化这家大型炼化厂投产后,泉港围绕该厂,逐步发展了数十家炼化企业,建立起成熟产业链。

有村民称,目前还有人未收到赔款,而且只赔偿鱼,鲍鱼的赔偿还未开始。政府工作人员回应,其实为保证公平,事发第二天,用无人机航拍了养殖区。“可能会存在有人想浑水摸鱼的情况,具体我也不清楚”。

经过30年的发展,现有37家企业入驻石化园区,已投产石化企业18家,其中化学生产企业14家,石化仓储企业4家,在建项目7个,在办前期手续项目12个。

生计之忧

肖庆家一楼是家理发店,开店的大姐来自附近靠山的村落,来肖厝已经十年了,理发店生意还不错。最近,生意差了许多,有时连续几天都没人。她叹气道,渔民都挺可怜的,生计要断了。

肖东已经好阵子没捕鱼了,虽然村镇干部说可以出去捕了,但他担心收不回成本。之前,也有人出海,但只是去收回布下的渔网,又把网里的鱼全部倒入海里。

从捕鱼出发的肖厝码头往回走,有家小杂货店。肖厝的房子都是靠海傍山而建,小店比马路低了十来厘米,进店必须往下走两步。这里可以买到一元十个的口罩,淡粉色,薄薄一层。

前往主街的转角处,有个海鲜馆,门是合上的。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一排格子,用来放海鲜的,里头没有水。往上走一段路,人突然多了起来,是个小菜市场。询问猪肉价格的村民,倚靠在摩托车旁的摩的司机,以及分布在各种店门口的三两村民。菜市场两边是泡沫盒子,右边有两排,装满了各种时蔬,左边只有几个泡沫箱,摊主说是淡水鱼。

肖厝村的鱼贩告诉记者,泉港区海鲜市场仍未完全恢复,相较以往,显得冷清。通过实地走访,查看贴吧等网络留言,发现很多人害怕吃鱼,表示至少这几月是不敢的。肖厝村的海鲜楼全处于关门状态,店主说短时间内估计难恢复。

11月27日中午,十多个镇干部在村委会前,支起来一个大锅,用来煮鱼和螃蟹,录视频上传。

一段6秒视频里,几个镇领导在吃螃蟹,伴随着“抢着吃”的旁白。另一段1分16秒的视频里,25秒处,一位穿着深蓝色花纹上衣,戴眼镜的镇干部,用长铁勺从大锅里舀出鱼肉块,端着塑料碗在镜头前,边吃边说“很鲜美啊、很鲜美”。一位戴黑色手表的男士从塑料碗里,用手拎起一个螃蟹,高声说了一声耶,镜头在1分11秒处停留了3秒。

肖东告诉记者,28日中午时,曾有几个渔民手里提着家中冰箱的鱼,在“给你们加餐”。渔民拿过来的血鳗、小黄鱼、土龙等,被镇干部以“太冰”为由拒绝。

“他们吃的不是本地的海鲜”,肖东称通过泡沫箱上的胶带,可以推测海鲜来自100公里外的平潭。这一推测,在肖东表妹处得到确认,海鲜运输曾经后者同学之手。而且,对世代靠海谋生的渔民来说,光看螃蟹的绑法就知道是不是肖厝的。

当天,在家吃午饭的肖庆,手机叮了一下。看后他给自己倒了点酒,消息是养殖的朋友发来的,说已经收到50%的赔款。肖庆预测,自己的第一笔赔款估计很快也会到,这让他安心多了。养殖户肖梅仍忧心忡忡,她家渔排在重灾区,沉得比较厉害。她和有轻度残疾的儿子肖海抢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渔排一点点沉下去。

肖庆说,村里有100多位养殖户,一般能获赔100万,多的600万。在这次事故中,肖庆的渔排沉了30格,所幸的是,抢救及时,鱼没有跑。有村民称,目前还有人未收到赔款,而且只赔偿鱼,鲍鱼的赔偿还未开始。政府工作人员回应,其实为保证公平,事发第二天,用无人机航拍了养殖区。“可能会存在有人想浑水摸鱼的情况,具体我也不清楚”。

11月5日到10日,政府工作人员确认养殖格数,在养和休养都进行了统计。17日,政府工作人员开始称鱼,由涉事的东港公司统一收购。“渔排这块,大家还是比较满意的”。

按照约定,12月初前后结算50%钱款给养殖户,2019年1月结20%,2月再结20%,最后一个月10%,满三个月后会归还渔排。肖庆告诉记者,如果三个月后,检测渔排里的鱼合格,东港公司会把鱼带走,若不合格,应该会倒掉吧。

双重焦虑

从肖厝村以北走7公里,来到泉港区另一个渔村下朱尾村。不同于肖厝村搞养殖,下朱尾村村民以出海捕鱼为主。

碳九泄露后,附近渔村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下朱尾村的鱼也没有人要。11月11日,部分朱尾村民也在找有关部门讨说法。

这些无形的损失,怎么赔偿,赔多少合适?一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员表示也很困惑。为此,他还查阅了国外的资料,没有先例可循,从目前情形来看,估计赔偿很难。搭棚公开吃海鲜,也是希望能先恢复生活习惯,大家敢吃海鲜。

福建省海洋与渔业监测中心于11月4日9时起在养殖区抽取样品检测,截至发稿,已经发布23条水质监测报告。12月7日公布的最新通知,站点均未检出特征有机污染物。发生碳九泄露当日,为确保食品安全,泉港区已暂停受影响海域网箱养殖水产品的起捕、销售、食用。

对于以后的市场问题,政府工作人员也较为担忧。以前,肖厝的鱼在泉港供不应求,价格也高些,以后还卖不卖得上价钱,说不准。不过,渔排恢复养殖问题不大,这边水的交换能力比较强。

肖东觉得如果是在普通农村,日子也还能过下去,可是“在我们这,是高收入高支出”。肖厝村,很多家庭每月都有固定支出,高的好几万。肖玉有两个雇员,每月需支出10000元薪资。除此之外,还需交纳10000元“会子”钱。

这是闽南地区的一种民间集资方法,历史悠久,特点是建立在亲情、友情等血缘、地缘关系上。一般是村里信誉比较高的人,找知根知底的本地人,招标入会,形成名为“互助会”的组织。

在肖厝,大部分村民都参加了“互助会”,多的有参加十个以上的,每个月要向“互助会”投入资金。在盖“大厝”或者做生意没本钱时,可以标个会,找会头取钱。

互助会的运作比较复杂。肖东介绍,在这套机制中,如果谁跑路,需要由“会头”来兜底,负责一半,剩下一半会员共同承担。如果出现大面积的会员无法上交“会子”,这个互助会就自行终止,还未轮到提取会费的会员得不到任何赔偿。

肖庆介绍,肖厝人很看重信誉,一般都会按时上交没有的“会子”,除非发生意外事故。

由于互助会的成员主要是当地村民,都是靠海吃海。这次事故后,大家同时失去了收入来源,互助会就有崩塌风险,这是渔民生计之外的另外一重焦虑。

养在网箱里的鱼被东港公司以市场价收购,三个月后如何处理收购的鱼?这些看不见的损失又该如何计算?11月4日的泄露事故给周边渔村、湄洲湾南岸海域带来的伤害,至今仍未得到详细评估。

(肖子明、肖东、肖庆等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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