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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靡花事

2018-01-22陈敬

南风 2018年1期
关键词:女儿

陈敬

蓝河县令裴赟到任十年,治下民生安泰,官声颇佳。这几年里京城御史台的监察走马灯似的来查办、问询,却没一人能揪得出他错处,坊间哄传说圣上龙心大悦,这就要飞黄腾达,进京做大官去也。

裴赟自然一笑置之,从不凑这种热闹。

然则人前虽笑,人后却一脸说不出的苦。

“荼蘼儿,给我滚出来!”

青砖黄瓦扑棱棱地响,粉妆玉琢的女孩好似天上掉下来似的,轻轻巧巧便落在老县令面前。

“给我解释解释,卧房门口那一箱子金珠宝贝,也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是!”

姑娘脆生生地接了口,一脸嘚瑟,老县令胡子气得翘起来,“轰隆”一巴掌拍塌半張椅子。

“说实话!”

可姑娘全然不惧,笑嘻嘻搂住爹爹肩膀,轻轻捶着背,叫他发火也不是,发笑也不是。

“爹爹,不义之财取之人人用之人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说是天上掉下来无牵无挂,又何错之有?”

裴赟长叹一声,翘起来的胡子又垂下去。

——错就错在,不该由你拿过来啊。

这才是裴赟年纪一大把还只敢做个小小县令的真正原因。

堂堂朝廷命官,老来得女宠溺过甚,忽忽儿十六年,琴棋书画教养得尽心尽力,却偏生养出了个热爱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的——小女贼。

自小,荼蘼儿就和别家闺女脑筋转得不太一样。

人家小姑娘学着针黹女红,她却活泼玩闹得像个男孩子,一刻也静不下来。

裴赟想来想去,觉得女儿大概是少了个娘。可妻子诞下这个掌上明珠后便即亡故,他心丧若死,哪里还提得起续弦的兴致。心想等女儿长大,没了孩子心性,自然便好。

结果等啊等啊,裴赟还没等到老怀弥慰,却发现她一身歪门邪道的本事也学成,这时再要她改,竟是回天乏术。

三不五时,蓝河县里便要出一两桩不大不小的无头案,几家富户丢上许多金银珠宝乃至房契地契。这些东西有时候会分到当地贫苦百姓手里,有时候荼蘼儿懒得分了,干脆便一股脑扔到老爹桌角案头。

裴赟还不能不管,只得偷偷替女儿分发下去收拾善后,不胜其扰。

“这破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每每念及此处,他便恨不得老泪纵横,摇头叹息。

然并卵,女儿年方二八玩心正盛,并没有一丝收敛,还义正词严美其名曰“替天行道”。裴赟束手无策,只得启禀上天,早日派下哪路神仙,替自己收拾这顽劣女儿。

也不知是上天真听了他的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时逢中秋佳节,还真就有这么一路神仙,神神叨叨驾临本地。

只不过,和裴赟心里念叨着的神仙……却似不太一样。

蓝河县地处西南偏远,人烟不密,来来去去原本就是几家大姓,今年却忽然稀里糊涂冒出个愣头愣脑的外乡人。

正是八月十五,县城处处张灯结彩,人人闹着元宵正开心,人潮中却不知怎的混进了一个生面孔,背着个破布褡裢,左顾右盼跌跌撞撞,走来一路惊扰一路,竟就这么糊里糊涂冲撞了人潮最核心的荼蘼儿。

那时她正兴高采烈和一众女孩儿们站在高台上歌舞祈月,木架搭起的高台却被这人冒冒失失撞个满怀,摇荡之下差点儿便散架。女孩们吓得花容失色,幸亏荼蘼儿当机立断,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跃飞下木台,几拳几脚恰恰打中木台关节处,这才稳住摇晃,引得人群齐齐喝彩。

荼蘼儿柳眉倒竖,伸手便揪那人的耳朵破口大骂:“何方莽汉竟在此撒野!真个撞塌了戏台,惊扰了姑娘们,你担待得起吗!”

却没成想莽汉轻轻巧巧便挣脱她手,反手一握还制住她脉门。待他抬起头来,却是个斯文俊秀的少年人,唇角带笑,意态闲暇。

“巧了,不才还真有两手微末功夫,足足担待起几位姑娘。倒是你……呵,早前便听闻蓝河县里飞贼厉害,想不到一个献舞的女娃竟也有这等轻身本事,真是佩服佩服。”

被这下马威惊了个呆,荼蘼儿错愕之下竟都忘了问他身份。

所幸少年也没再多问,松脱她手便飘然而去,只留下个荼蘼儿愣在当地做不得声。

所幸这问题答案揭晓得也十分简单迅速。

就在次日一早,裴赟照例点卯,那少年已是一身精干官服,奕奕然站在了两班捕快最末。

“末学后进云澄远,忝列大人门下,为保一方安宁,请大人随意差遣。”

这个玩笑开得大,别说荼蘼儿,便连裴赟都不太笑得出。

监察御史来几个他都不怕,京城却往他这穷乡僻壤送来个新捕头……他忽然有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云澄远是个好捕快,这无疑。

荼蘼儿这些时日压力山大,则更加无疑。

蓝河县从前也不是没有捕快,他们也不可谓不尽心,但和裴赟精心调教出来的女儿比起来,见识、功夫就着实稀松平常了些。

但云澄远一来,荼蘼儿迭遇险境,一时间这小女贼极不适应。

其实要说他布置特别出奇,手段特别高超——似也没有,可就那么平平无奇的巡查布阵,传讯示警,就叫荼蘼儿一连下手几次都无功而返,平白惹了一肚子怨气,无奈之下只得跟老爹发火,揪胡子扯头发,小嘴儿撅得能挂油壶。

但裴赟并不生气——岂止不生气,简直是开心得要死。

虽然他也怕云澄远真个把女儿人赃并获,连带着自己丢官罢职,但这小子鬼灵精得极,颇懂“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真个把贼人拿了,谁还在乎他这捕快呢?

这么一来,裴赟简直要对这新来的云捕头击节赞叹,甚至很是动起了乱七八糟的心思来:“我说乖女啊,我觉得这个云澄远年纪轻轻,不但手段高明,更兼老于世故,前途……啧啧,不可限量啊!”

“是挺有前途的。自他一来,女儿就没一天好日子过了。”endprint

荼蘼儿容颜憔悴满眼血丝,病恹恹的早没了平日里的精气神儿:“我说爹,您好歹也是一城父母官,放任他这么下去,县里贫者愈贫而豪富愈富,阶级矛盾尖锐化,不利建设和谐社会……咳咳,我的意思是,怨愤官府者愈多,要是闹起事儿来,怕是不妙。”

裴赟双眉一挑,很是讶然:“哟!没成想我女儿倒也计议深远,看走了眼呐!那你说为父该怎么办?”

“找个由头,开掉他!”荼蘼儿咬牙切齿,一脸恨恨。

“不妥不妥,为父倒有个更好的主意……”裴赟笑嘻嘻的朝女儿耳边凑去: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然而话还未说完,荼蘼儿已经气得跳起来,一阵龙卷风似的从书房里刮出去,连带把老爹都带了个趔趄。

待女儿跑没了影,裴赟这才收了笑意,面颊重又罩上一层严霜,在桌上铺开信笺,走笔龙蛇,不知在写些什么。

原本荼蘼儿就恨极了云澄远,平日里对这新捕头从未有过好脸色,裴赟挑开这么层窗户纸,那更是火上浇油,她大小姐脾气发作,誓要把这不识时务的愣头青赶出蓝河。

“云澄远!”照例一喊。

“在!小姐有何吩咐?”照例一答。

“你……”动脑动脑。

“我如何?”眉花带笑,透着期盼,却也藏着戏谑。

虽然很想把这两只眼睛从框子里狠狠剜出来,但此刻也只得拼了命装作高深莫测:“你身为我县衙役,许久未建尺寸之功,有何面目窃据此位!若是识相,何不退位让贤?”

这一番话出口,自觉天衣无缝,荼蘼不禁十分得意。却不料云澄远袍袖一拂,轻掩嘴角,一双瞳子凛然不惧地刺来,竟照得她心底发慌:

“小姐容禀,云某退位,让贤何人?”

“这……”

“不必多想,本县上下有这功夫本事的,云某所见唯小姐一人而已。可小姐若做捕快,那横行乡里的贼谁来做……”

“你……!”

荼蘼张牙舞爪似的瞪回去,云澄远却并不接招,哈哈一笑便去得远了。

三不五日。

“云澄远!”

“在!小姐有何吩咐?”

这段时间,云澄远鞍前马后伺候着自家小姐。

然而荼蘼并不好伺候。

本城没什么她就要吃什么,缺什么她就要买什么——好坏不论,务求找云澄远的麻烦,舍此无他。

可也真亏他伺候着——城里没有的吃食,他自己掌勺做;城里没有的玩物,他自有法张罗买。荼蘼纯挑刺的心思,挑来挑去竟下不去手,磨到头来,不但没找出麻烦,反倒被他把自个儿伺候得服服帖帖通体舒泰,有点儿享受起来。

直到搂着喷香枕头一梦惊觉,荼蘼儿这才一身冷汗醒过神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全然不该是这么回事。

她慌慌张张冲出府邸,见着个差役就问:“你们云捕头呢?!”

差役指指街上,荼蘼儿杀气腾腾奔将出去,转过个拐角迎面正撞见云澄远,指着他鼻梁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忽然被他身后一道惊住的倩影吸住,再也挪不开。

云鬓柳眉,杏眼桃腮,眼波流转,顾盼生姿——荼蘼儿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实在没啥可挑剔的。

可……她是谁?

不过月余之前,春尽还在勾栏瓦舍间凭栏卖艺,抚琴弄曲,风月场里捡拾些残羹冷炙聊以糊口。可这般日子又哪里过得安生,终有一日被酒醉的客人看上,眼见便要霸王硬上弓,却给这个路过的愣头青横插一杠,莫名其妙赎了身。

她本想着,赎身就赎身吧,风月无情,离了欢场跟了公差,也是不错前程。

却没成想,云澄远并不要她身子。

——这人,可好生奇怪。

可这么打了个照面,看看云澄远,又看看裴荼蘼,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云捕头……这姑娘好生俊俏呐!是你家眷?”奇了怪了,适才种种焦躁不安好像都失了凭依。

春尽听着“家眷”二字便脸上燥热,可还不待她出言否认,云澄远却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茬:“不错,便是在下家眷。”

春尽心底怦然一动,一片胭脂色晕到耳根。

明明他说得没错,兄妹也是“家人眷属”。

可这么陡然听到,便总觉得这字里行间,或许还有些不便宣诸于口的暧昧。

春尽很高兴——高兴得快要飞起来。

可荼蘼便忽然不高兴了。

她忽然想起好多好多事情,这些日子以来逼着云澄远当自己的跟屁虫,除了为自己跑腿打杂,她也觑空想抓他几条小辫子拿捏在手。

然而觑来看去,小辫儿并未拿着,反倒是日甚一日,对这遭人恨的捕头记上了心。

曾有一回,她翘着二郎腿嗑着葵花籽,晃晃悠悠坐着小轿街上晃,街角忽的冲上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女孩子,打打闹闹一阵风似的掠过,轿夫一晃神便被摸走荷包,苦于抬着小姐不能去追,气得跳脚大骂。

不待小姐呼喝,云澄远脚底加劲,几个起落便跟着窜进小巷,临到出来手里提着三五个荷包,几位轿夫一人腰间别上一个。

众人都喝彩他功夫高明夺回失物,荼蘼儿却早蹑足上墙,亲眼见他只轻轻巧巧从地上捡回几个空钱袋,自己笑着扔进几块碎银子。

云澄远没本事抓那几个小贼么?这些时每晚跟他爬墙上房猫抓老鼠捉迷藏,成日气喘吁吁却始终铩羽而归,哪怕天下人都信,荼蘼儿也不信。

原来这小子身上倒也有三分侠气。

又有一回,县衙办大宴,裴赟殷勤相劝,素不沾酒的云澄远推却不得,也只得硬着头皮灌下几杯,平日里干净却高深的面庞,终于也难得染上一抹酡红的醉意。

荼蘼心底转着小心思,趁著酒后吐真言,便把他扶去后园林木疏朗处,想打听些日后能拿捏他的陈年旧事。

是夜月影扶疏,凉风徐徐,草木摇曳,美人在侧,哪怕是铁打的人,也终是动摇了坚硬的心。endprint

原来云澄远早年并不习武,更不想做什么捕快——本是良人子,想的自然是读圣贤书,考科举,博功名,总不是报效朝廷,封妻荫子。可天不遂人愿,家中遭逢大难,圣贤书读不下去,逼不得已只好投身武学小道,做了这小小捕头。

可既然做了,便要做好。

少年如此说,也确然是如此做的——这一点不必他强调,荼蘼儿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

就在这凄迷月色下,少年半坐在石阶上,醉眼迷蒙的模样,怎么看都不似与她每夜勾心斗角追逐来去的朝廷鹰犬,豪强爪牙了。

依稀还是那少年,心怀匡扶社稷之梦,一樽酒,望青天,饮朗月。

愿除暴安良,锄强扶弱,荡尽天下不平事。

荼蘼儿怔怔望着那线条清朗的侧脸,忽然就忘了自己想挖什么黑料。

只是想,要是这月永不东升西落就好,要是这少年长醉不复醒,哪怕这一生下来……

就好。

然而酒终究是要醒的。

荼蘼花开,便是春尽来时。

捕头也好,少年也好,说那姑娘是“家眷”。

荼蘼儿听到这忽然失了力气,头有点儿晕晕的,连裴赟带着两班捕快大步而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遍,也未曾知觉。

不止云澄远,连荼蘼也是一惊——自她懂事以来,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不苟言笑,紧锁的双眉拧成一个“川”字,面笼寒霜。

“云澄远!”

“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话虽如此说,可少年昂着头,轻轻推开身后的春尽,面上早似对要发生的一切成竹在胸。

荼蘼儿忽的摸不透父亲的意思。

莫不是他便要跟这少年提了亲?可人家明明有家眷。

并没有等她想出转圜余地,父亲已开了口。

却全然不是曾跟她提起的事。

“哪里来的妄人,竟敢欺骗朝廷命官!我已問过京里,御史台也好,六扇门也罢,从上到下无人知晓‘云澄远这么个人,更不曾派来我蓝河县,你却大言炎炎来消遣我!左右,给我拿下了!”

春尽已吓得瘫软在地,云澄远扶起她,只来得及说声:“别怕。”

少女倒确然是不用怕,裴赟没与她为难。

可云澄远便没这么幸运了,成日价用铁链枷锁拿贼捉赃的人,终于也给五花大绑披锁戴枷,一气儿打进了死囚牢。

欺君罔上,干犯朝廷命官;倒行逆施,扰乱一县纲常。

裴赟雷霆震怒下,等不到秋后了。

便在旬日,斩首示众。

区区十日,晃眼便过。并没有什么人来看顾云澄远。

——只除了春尽。

——亦除了荼蘼。

这原在意料之中。

云澄远云大捕头上任未久,大功还未有机会立,同僚倒已得罪了个遍。

须知县衙小吏,平素里若无些许敲诈勒索贪赃枉法来的活络钱,日子几乎便要过不下去,故而世代如此蔚然成风,无人敢管亦无人能管,裴赟老于仕宦,深谙御下之道,更不会与自己手底的官差们过不去,从来睁眼闭眼,上上下下一片祥和。

却不料这云捕头一来,这钱你不收着也就罢了,却要断了兄弟们的财路,谁还能容你?

谁也不能。

所以裴赟要拿云澄远,全县衙上下全松了口气。

——有这么个异类格格不入,真是连升官发财都提不起兴致。

日头偏斜了,狭窄的铁床下照出三条人影,云澄远说的云淡风轻,可春尽也好,荼蘼也罢,谁的心都重得像灌铅。

“所以,你既不是真捕头,也不是真从京里来的,那你是谁呢?”荼蘼儿不明白,“到这僻处偏远的蓝河县,又是为了什么?”

云澄远却不答,悠悠望着铁窗外落日下的一片云,似是自言自语:“为什么呢?天下总有不平事,天下总有人看不过眼。连飞贼都管得,我是不是真正的捕快,又有什么干系呢?”

云澄远从来不是傻瓜,该知道的事情从来就知道得很清楚。

他捕盗捉匪,不遗余力,却独独对荼蘼儿网开一面。

“我要死啦——可世上不平事还所在多有,总要有人去为苍生请命,为天下立心。”

荼蘼儿点头,正暗下决心,少年的话风却忽的一转:“只可惜那贼人存心虽好,却从未想过,为何本县富户总有取之不尽的不义之财?这劫富济贫的善举,亦只治标不治本,并无真个用处。我已调查明白,此事真正的根子,不在这些土豪劣绅,而在朝堂之上,县衙之中……”

“等等,我敬你是条心怀天下的好儿郎,可爹爹为官一世,两袖清风,便是不忍那官场同流合污,这才甘做一世县令——你说什么我都允可,唯独辱我爹爹,那是含血喷人,胡吹大气!”

爹爹明明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这个初来乍到一无所知的家伙,却怀疑他?

话未说完,荼蘼儿眼里已有泪水打转,气鼓鼓地拂袖而去,只留下云澄远望着她背影微微发愣,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然而,她却显然不是最伤心的。

从始至终,春尽一直待在他身畔,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默默地咬紧牙关,看着这位浑不把性命当一回事的“兄长”,眼中千般万种的温柔缱绻,全化作说不清道不明、似是情愫又似是决心的东西。

——荼蘼儿从来到走,云澄远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看过一眼。

或许,“家眷”不过是种托词——自己能陪在身边的意义,只不过就是那个拒绝荼蘼的“理由”罢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云澄远一定要拒绝,可既然这个“拒绝”需要自己,她便也丝毫不吝豁出自己的全部,来充当这份“理由”。

——毕竟,自己也是……

喜欢他的呀。

所以,就算除此以外还要为他做什么,她也在所不惜。

忽忽儿金乌西沉,皓月东升,窗外响起几声清冷的梆子,叫人没来由心里一紧。endprint

入夜了。

荼蘼儿脑子里诸般念头绞成一团乱麻,她当然相信自己的爹爹,十多年来都是这么信过来的,这无疑。

可是,她就不该相信云澄远吗?

虽然没多少时日,虽然彼此作对时总比平心静气时多,虽然每次行窃都要跟这家伙斗智斗勇还每每败下阵来——但荼蘼儿看来看去,实在不相信他会随便撒谎骗自己。

正自做没道理,远远一点星火如豆,她慌忙藏身树影,再细看时,却是裴赟提着灯笼,一步步踱进内堂。

电光火石之间,荼蘼儿忽然就把一切都丢在了脑后,不管不顾——却仍是蹑手蹑脚地使出自己平日上房扒窃的身法手段,静悄悄地跟了过去。

平日里裴赟总是睡得很早——他老了,不再有年轻时的精力,掌灯后绝少出入书房,可今天是个例外。

屏退左右,他独自一人来到这个房间,燃起火盆,烧掉许多东西。

一封封书简,一本本账簿,这是许多复杂深沉而又黑暗的过去。

虽然云澄远的到来是虚惊一场,但它们还是太危险了。

就当做是上天的警讯吧,该是时候让自己的手……变得更加干净而纯洁。

然而。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父亲。”

一步一步的,黑暗中闪现出荼蘼的身影,她难以置信,却又奇妙的似乎并不真的惊讶——或许,其实从内心深处,她早已相信了什么。

刹那的慌乱后,裴赟也立刻恢复了冷静——毕竟那是他的女儿,其实本就不该害怕的。

“荼蘼儿,这个世界很大,而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明白,但慢慢的,迟早会明白。就像你的飞贼游戏可以肆无忌惮地游玩下去,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但光是这样并不够,我必须是这里的主人,你作为我的女儿,才能享有一切奢侈的特权。而这,就需要我们付出代价。”

“代价?”荼蘼儿重复了一遍。

后背有些发冷,头脑有些眩晕。

虽然也不是隐约全无感觉,但当事实真的如此轻易显现,她感到自己一直坚信的许多东西,还是在这一刹那轰然崩塌。

“爹爹,可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教我的。”

她摇头,后退,泪眼迷蒙。

从小,父亲便教她读圣贤书。

舍生取义,天下为公。

她从小如此学,也看着父亲如此做——至少在她面前,从来都如此。

可如今,怎么会……?

荼蘼想不明白。

裴赟一声长叹,满目萧索。

“知道么……你为什么会没有母亲?”

少女一愕。

“娘亲不是身染重疾……”

“身染重疾是不假,可并非无药可救,不过要几味珍稀些的药引。换作随便哪家官,又有何难?可独独你这个蠢笨的爹爹,不蓄私财,天下为公,可临到你娘命在旦夕,天下豪富,安居乐业,却唯独她不能得享天年?她犯了什么错?天下又何曾……为过她?!”

——从自己懂事以至长大,这是父亲第一次向她说起这些。

印象中那个男人永远是雍容典雅,言笑晏晏的,从未在女儿面前失态过。

可那终究……只是在压抑自己最心痛的地方而已吧。

少女长久没有说话,任凭父亲已渐佝偻的身躯在渐渐煊赫冲天的焰色下粗重的喘息,影子在地上越拉越长,越拉越黑……

也,越拉越孤独。

等等,荼蘼忽然眨巴下眼。

“焰色”?

直到此时再看四方,天空早已被烈烈火光映满,半个天际的黑都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刺目刻骨的红。

这一夜后,蓝河县的许多事都改变了。

时隔多年,县民们仍然还记得那个烛光映日的夜晚——那一刻皓月无光,陌生而精锐的兵丁冲破县衙与大狱,来人自称身负皇命,高举令旗,当者披靡。

御史褫夺了裴赟的官职,收押了他和他的女儿,打破大牢,救出了一时蒙尘的云澄远——裴赟说得不错,他確然既非来自御史台也非六扇门,而是一个裴赟再如何手眼通天也不可能触及的地方——东厂。

不但是不折不扣的朝廷鹰犬,更是其中最嗜血最为人唾弃,甚至连男人的尊严与身体都舍弃的人。

这样的人,或许可以惩奸除恶,伸张正义,可无论面对的是柔弱美丽,沦落风尘困顿尘泥的春尽,还是飞扬跳脱,不知人间真正疾苦的荼蘼,怎样难掩的思慕与温柔,怎样炽热的钦仰与情义, 都注定不能有任何回应。

明明只是少年,却从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与人世情爱绝缘。

身体虽然残缺,心中却明镜也似。

初来时,原以为那官小姐与父亲不过一丘之貉,可真相处下去便知,那女孩嫉恶如仇,胸中藏着一团与自己同样的火。明媚又活泼,美好耀眼得让他难以直视。

如果能与她一生相伴同行,该有多好?

可无论是理智还是身体,他都永远不能如此做了。

救下春尽,固然是怜她孤苦,可也难免以此来告诫自己,也提醒那女孩:

——不要再有任何妄想,一点儿、一点儿……都不能有。

便连这自私的法子,最后都没有拯救任何人,甚至连春尽都成为了这出悲剧最终的牺牲品。

当日在牢狱中,他已经把一切向她和盘托出,可少女睁圆了明亮的双眼,咬着嘴唇,只问:“那你,究竟有没有喜欢我?”

云澄远闭目不答,只是摇头。

可春尽还是不甘心。

“是‘不能……还是‘不曾?”

少年知道,无论他怎样回答,都免不了打碎这颗心。

反正都要打碎,那便彻底地让她带着这伤口,远离是非吧。

于是他终于开口:“不曾。”

——可春尽终究没有远离这场是非。

哪怕她已经得知了“一切”,仍然义无反顾。endprint

她死在了出城为云澄远去搬救兵的路上,死在她惊为天人的美貌和当日那个怀恨在心的嫖客上。

这一生一世,云澄远终也无法忘记她了。

寒仍料峭,春已尽了。

哪怕心底怅然作痛,云澄远终究还有事要做。

他与赶到的上官一道收押了怔忪的裴赟与裴荼蘼,完成了自己此来的任务,终于功德圆满,押送二人回京。

或者说,本该是功德圆满的。

可每夜辗转反侧,胸膛里却全是那女孩一颦一笑,云澄远觉得自己简直要疯。

明明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却又偏偏下不定这个决心。

山水本该漫长,归途却快得似箭。

须臾之间,皇城已在前方,转瞬即至。

这一夜,云澄远终于下定决心,趁着夜色,打开了本该由自己看管的囚笼。

“走吧。”

他不敢看荼蘼,也不愿看她的父亲。

“避居世外,永远也不要再被我找到。”

他想了很久,为天下计,他必须将贪官绳之以法,可为私心计,他却又实在不忍看着荼蘼跟着父亲一道接受无法避免的惩罚——在这时代,这是必然的结果。他觉得这律例不对,可又全无力量抗争,便只能出此下策。

却没料到,裴赟……并没有走。

他对着女儿笑起来,也对少年笑起来。疲惫却畅快。

“我不走。”他说。

“早就该是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曾几何时,男人也曾是个心怀天下、一腔热血的少年,但天下终于不是他凭着一己之力所能匡扶,血越来越冷,梦想也随着最爱女人的生命一道凋零,落地,被自己亲自碾碎。

其实午夜梦回时,他也曾认真想过,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但愈陷愈深,世事纷扰,一步踏错后,那便再也不能回头。

时光荏苒,少年不再年轻,可在这浊世里摸爬滚打,哪怕抗拒,哪怕从心底不愿——最终也还是变成了,曾经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

仿佛笑话般讽刺,却又痛苦得如此真实。

对也好,错也好,这就是自己的一生了。

然而却不该是女儿的一生。

“我的罪,我一力承担。但请你带她走。”

裴赟哀惋自己未能完成的夙愿,从小便一直寄托给了荼蘼儿。

若非如此,他明明无需那样事必躬亲的教养她圣人教诲,明明无需把自己所知的一切统统埋藏在这个女儿的生命中,就仿佛是厌憎了如今污浊丑陋的自己,拼了命要养育和塑造出一个自己想要成为的、更加美好的人。

“走啊!你们!既然没有做错什么,那就去选择自己未来的道路!”

其实还有半句话,可裴赟只敢在自己心底呢喃。

“不要……变得和我一样。”

任何波折从轰动一时到最终无人铭记,只需要一种东西来稀释。

“時间”。

很多很多年后,再没什么人还记得当年的蓝河飞贼,县令倒台,所有的一切都泛黄而模糊。

但也有许多东西是不会陈旧的。

它或许会老,或许会迟,却永远不会死。

这数十年来,庙堂与江湖上,一茬茬英雄辈出,前浪消散,却有那么两个人,一直受着世人的倾慕与景仰。

行走天下,游戏人间,袖中三尺,正气浩然。

据说那男子颔下无须,年岁虽远却仍似年少。据说那女子逸兴横飞,慷慨豪迈不让须眉。

他们近乎同年现世,同时成名,同赴天下大事,同诛巨蛀乱党,时光纷扬荏苒,又近乎同时绝迹江湖,每每惹人称羡,却从未真个听说,他们终成神仙眷侣。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夕阳下的打谷场边,乱跑的孩子们驻足于眯缝着眼睛的老人身畔,好奇地吮着指头——他们是老人四处拯救收养而来的孤儿与弃婴,时日一长,竟已有了这么一大群。

待到人老了,一生尽了,零落成泥碾作尘——这具早已残缺的身体总会舍弃,而那时,他们会成为两个自由自在的灵魂。

开到荼靡花事了——可若再熬过一轮接一轮夏秋冬,又待如何?

下一生也好,神游天外也好,他们尽可以有漫长的时光,无拘无束,从头去爱。

孩子们听得半懂不懂,一哄而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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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爱上了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