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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爱人

2018-01-22潘向莹

南风 2018年1期
关键词:大伯

潘向莹

我接受不了他挽着别的女孩,在众人面前说着宣誓的台词,买另一枚钻戒,套进别人的无名指。在我的幻想中,他应该与我一起争取,而不是懦弱地退出。

无论过去多少年以后,只要一过中秋节,我就会想起沈卓。前年的中秋节,我芳龄二十四,和一群中学同学醉倒在KTV包房里将青藏高原鬼哭狼嚎接上了《分手快乐》,KTV里面的热空调吹得我浑身燥热,我挽起衬衫袖子,一摇一摆地走出包房,站在门口的风口处吹冷风,各式男子们甩着手上的水珠从我身边走过,看见我之后眼神就像看神经病一样,下意识地将手挡在了重要部位。我用力抬了头,发现自己站在男厕所门口。

我转身想往回走,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拉住了我,我顺着衣角往上看,看见沈卓的脸朦胧地出现。他问我,你怎么了。语气温柔得像电饭煲上新鲜的水蒸气,热气腾腾的,充满着湿润的软糯。我对这样的问候向来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很自觉地投怀送抱,臆想自己是一朵随着盛开的力度爬上他胸膛的鲜花,实则是如一滩烂泥糊在了男人的身上。

这个比喻是我的同学周文告诉我的。他说,他那会刚从厕所出来,就看见我抱着一个陌生男人,像撕开超市买一赠一商品捆绑的胶带一样将我们分开。

当时我说,你为什么要拆散我们,那是我男朋友。

宿醉清醒后,我们一行人坐在早晨六点钟的早餐铺吃早饭,豆浆灌了两大碗,冲淡了体内残留的酒精和迷幻。我又变回那个打了焉的宋茜茜,在浑浊的豆浆倒影里看着自己花掉的睫毛膏。

周文像宣传英雄事迹一样将昨晚发生的事跟大家说了一遍,在他的故事里,我是一个濒临被占便宜的无知少女,而他是那个从洗手间冲出来为我解围连手都没来得及洗的正义青年,此时此刻我应该怀揣着感激端着豆浆敬他一碗救命之恩,但我二话不说就把豆浆泼在了他脸上。

我吭哧吭哧地走了,留下周文在我身后骂骂咧咧,还踹了一脚桌子。他应该会说我不识好歹的,会说如果不是好几年的同学他才懒得管我,他会摇着头说我变了,而这一切一切都是因为沈卓。

我不置可否。那天晚上,我对着月亮发呆,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圆,我在嘴里默念一遍沈卓说过的话。我忘不了他,这一点也不假。

而事实上,除了一年一度的中秋‘劫,其余时间我都活的很正常。

去年中秋节,我和一群亲戚吃饭,听他们吹牛逼。期间还轮流问了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只管低着头吃菜,害怕自己情绪崩溃筷子一甩就走人。我的那位大伯,刚刚放下手中的红酒杯子,瞪红眼睛替我回了句“还小,着什么急找”之后,被一根鱼刺卡了喉咙,像只被抹了脖子的鸭子一样站起来,“嗷嗷嗷”地叫个不停。七大姑八大姨们连手将他送进医院,坐在医院外的长廊上,我想回家,我爸不让,说要等大伯出来告个别。

中秋节的医院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喝得酒精中毒的男人被送进来,月光洒进走廊,形成一条长长的道路。我沿着这条发光的道路来回走了几遍,我大伯就出来了。他说医生用一根长长的钳子伸进他的喉咙,拿出了刺,他用餐巾纸包住那根鱼刺放在手上,像战利品一样和大家演示,享受众人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声“没事就好”,他的皱纹里溢满了笑容,他的妻子女儿都不在这座城市,他是个无人关怀的孤独中年人,他捧着这根鱼刺迷信地说来年会有好运的。我在远处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又开始迷信了,他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他的迷信才摧毁了我的幸福。

我们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在医院门口拦了两辆车,才把大家都装走。我和爸妈最后上的车,我用滴滴打了一辆顺风车,发现那辆香槟色的别克和沈卓的一模一样。我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是沈卓,他的左手还戴着那块生日时我送他的手表,他应该是刚剪过头发,短短的样子显得很精神。我应该好久都没见过他这样精神的面容了,自从我们的事发生,他就丧失了活力,像被霜打的白菜一样无精打采,牙齿也被烟熏黄了。

我按耐住内心的喜悦,紧紧地盯着沈卓。“系好安全带。”他温柔地提醒我,我听话地系上,以前我坐他的车经常会故意不系安全带,他就会耐心地凑过来,从我的右侧扯过安全带给我系上,打趣道“虽然我开车技术很好,但你也要系上安全带”,我笑着拍一下他的头,然后他握着方向盘带我去往任何地方。

而这一次,沈卓没有帮我系。我看见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后视镜里我的父母。他们像两个面无表情的搪瓷人,冷冰冰地扭头看着车窗外。因此我很理解他,我的父母还坐在后座,他不好做出过于亲密的动作。他应该很惧怕我的父母吧,自从那一次见面时被我的父母从头到脚数落一番之后,他无数次问我:“茜茜,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我真的不明白,像沈卓这样风趣幽默充满自信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一遍一遍地质疑自己。我抱着他,牢牢地,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后背,我说,哪有,你很棒,你是我见过最棒的男生了。

沈卓三十岁了,但我还是称呼他为男生。他在我面前很多时候都是幼稚的,傻里傻气又特别可爱。我想起14年元旦的时候,我们刚刚在一起,在我家楼下的公园散步,我坐在他的大腿上,他好几次试图亲我,都被我用巴掌推开。我说你仰起来的脸特别像一个馒头,我亲不下去。他特别得意地反问我:难道你不喜欢吃馒头吗?

就是这样一段天真烂漫的对白,让我在接下去的很多年都不敢再吃馒头。我这个人最害怕触景生情的,偏偏情又多的要死。有一回和周文去吃饭,他在我去上厕所时点了个蘸酱的黄金馒头,我一回来就崩溃了,拎起包就走,丝毫不回头。他一脸懵逼地上来追我,结果被门口的服务员抓住买单,再一回头我已经消失在人山人海。

周文给我打电话骂我,说我没有良心,他请我吃顿饭还要被活生生地抛弃。我说错就错在你点了饅头,谁让你点馒头的,你经过我同意了吗你就点馒头。

我和周文总是这样,一见面就互相掐架,靠diss对方吃完一顿饭,然后又约下一顿。

我安安静静地乘车完毕,让我爸妈先下车。沈卓奇怪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刚想伸开双臂抱住他,告诉他我有多想念他,就被人“砰砰砰”地敲了车窗。沈卓摇下车窗,我看见周文的脸。endprint

“宋茜茜,你给我下来!”周文把我拉了下去,我的手腕被他拽出了红印,我说你干嘛,他反问我,你是不是又把他当成沈卓了。

我愣住了。周文生气的脸庞在我眼前放大,我的意识也逐渐被拉回现实。他拉着我走到车屁股后面,指着车牌让我看。

“这根本就不是沈卓的车!”我似乎能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咯吱声。

我看了眼车牌照,除了浙B两个字一样以外,没一个字是一样的。打着双闪的司机终于受不了我们两个神经病,喊了句“记得付车钱”就扬长而去。我在一阵汽车尾气里黯然神伤,又想起当年沈卓买车时选车牌号给我拍了一连串的照片让我选,最后他选了带“QQ2”的牌照。

我说沈卓你啥意思,他在微信里不怕死地回我:QQ2,就是茜茜二呗!

有了车之后,沈卓开通了顺风车车主,出行时会接个顺路的单子,他把所有需要填紧急联系人的那一栏都填了我的号码,我还收到过一次短信,是滴滴公司发来的,说188****2312设置您为紧急联系人,他现在遇到了危险!当时我在公司上班,收到后吓得马上拨了个电话过去,沈卓听完后一头雾水,说我没有遇到危险啊,可能是刚刚按错了。

诸如此类的谈恋爱后遗症还有很多。比如我去星巴克买咖啡时会想起沈卓牵着我的手结账时在星巴克服务员的建议下办了张卡,把szsqq1314当作密码。这个密码一度让我无比甜蜜后来又无比心痛,它代表我真真切切地遇到过沈卓这个人,提示我那段光阴的存在,它曾作为这段感情的通关密码,后来一个字母一个数字地被拆散,像摔成碎片的玻璃碴刺进骨子里,你动一下手臂就会响,你动一下脖子就会痛。

可当时的我沉溺在糖水罐头里,矫情的不行。一扭头就告诫沈卓以后要将所有密码都改成sqqsz1314,我的名字要排在你前面才行。

我和周文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下过雨之后的秋风吹来带着凉意。他问我冷不冷,我没说话,他边聒噪地说自己穿多了边脱下外套粗暴地盖在我身上。男生特有的荷尔蒙气息,阳光,生生不息,属于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活力,和沈卓的完全不一样。沈卓喜欢在衣柜里挂一个香包,所以他的衣服上都是淡淡的花香。特别是冬天的呢大衣,我把脑袋靠上去,嗅到那沉甸甸的气味,忍不住会夸奖他是有生活品质的好青年。因为他的这个小习惯,我也学会买了香包挂进衣柜,它们代替了我那些瓶瓶罐罐的香水,它们曾在雨夜里给我安慰。

我饿了。我说。

周文拆开他带来的一盒月饼,问我要吃什么馅的。

蛋黄吧。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吃月饼,总觉得太甜,甜的令人心慌。就像把头顶这轮圆月一口吞进肚子里一样。而月亮不只属于我一个人,甜蜜也不是。

我问周文,大过节的,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妈让我来给你送盒月饼。周文振振有词地晃了晃手中的礼盒。

周文是我的初中同学兼同桌。从那会起我们就是冤家,总爱吵吵。周文数学很好,他说这归功于他爸爱打麻将。周文也爱打麻将,每天晚上回家都会看一会他爸打麻将,在麻将桌上解决掉晚饭,将东西南北风尽收眼底。

我说爱赌博的人不是什么好人。他很生气地和我吵,说他智商比我高,又嘲笑我不及格的数学卷子,嘲笑我解不出来的方程式,说我只会吃。初中那会我还挺胖的,最讨厌别人说我会吃,当即就涨红了脸,用手掐了他的胳膊,把他掐的青一块紫一块的。

第二天放学后,周文妈妈来接他了。那是我第一回看见周文妈妈,烫着大大的波浪卷,画着眼线走了进来。她喊周文“文文”,好几个听见的同学都捂着嘴笑了,我笑得尤其欢快。周文妈妈走到我面前,笑眯眯地夸我长得漂亮,我连连喊了几句阿姨好,直到她领着周文走了。后来周文告诉我,那天他被我掐完之后回到家光着膀子吃西瓜,他妈看到他手上的乌青,问了他半天是怎么弄的,还以为他在学校受了欺负,非要过来看看同桌是不是个大胖小子。

我把最厚的历史课本一巴掌拍到他身上:怎么说话的呢你,喊谁大胖小子?

自那以后,我虽然还是很烦周文,但不得不收敛了一些英雄本色。再之后,我们一拨人也会去周文家里玩,让周文教我们打国粹。他妈妈每次都会骂周文,净带同学学些乱七八糟的。

我家和周文家住得近,隔了三条马路,走走就到,因此串门也勤快,周文妈妈也经常会让周文给我带些好吃的。不过那都是以前了,我和沈卓在一起之后,我就和周文刻意保持了距离。我一向是重色轻友那一挂的,周文曾这样评价我。

我咬了一口月饼,干巴巴地咽下去,托着腮帮子赏月亮。沈卓现在在做什么呢,他是不是已经有了新的女友,换了新的牌照,或者干脆连车也换了。记得沈卓是过年的时候提的车,我陪妈妈在庙里拜佛,收到微信后立马在庙里给他求了个平安挂坠。我从来不迷信的,但我觉得这不算是迷信,这应该算是某种美好寄托,是我对沈卓深深的爱意。

那时我们没有房子,于是把装饰房子的热情全部放在装饰车上。沈卓承诺每周都要带我出去自驾,去东极岛,去苏州园林,去上海迪士尼。把周边的地儿全都玩一遍,然后每年出国旅游一回。我坐在他的副驾驶,用手指在窗玻璃上画出两颗爱心。过了很久,这两颗爱心都还在,我问他洗车时不会洗掉吗,他说这块地方不让洗。

沈卓不是个浪漫的男人,他的全部浪漫估计都来自我的作。我曾翻阅他QQ空间二十岁写的日志笑得四仰马翻,嘲笑他可怜巴巴的语文水平。但在我们冷战时却会收到他长长的像作文一样的微信,我一字一句看完,默默点下收藏。

给。周文站在我面前,递了瓶开好的水过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挡住了那轮圆月,也阻断了我的思绪。

你看到月亮里面的兩个黑点了吗?周文突然问我。

啊?

我觉得那是嫦娥和后羿。我从小只相信这一个童话故事。

你说的不是童话故事,是爱情故事吧。

周文羞涩地挠挠头。他是学土木的,又土又木也是情有可原。

我只是觉得,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射掉九个太阳挺牛逼的。endprint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能别毁坏爱情故事了吗?

周文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地站着。

后来,周文提到那年中秋节晚上,他跟我说,那时他想问我的是“你还相信爱情吗?”,但是当时觉得太傻逼没问出口。我说,你就是一直都很傻逼。

今年中秋节假期来临之时,我显得异常焦虑。

在经历了前年和去年两次尴尬的认错人经历之后,中秋节真的成为了我的一个大劫。今年中秋又刚好和国庆凑在了一块,我原本打算远离世俗红尘待在家里进行被窝八日游的。可是那群玩的最好的中学同学又要组织去舟山自驾游,周文给我打电话,我说我不去,他说,怎么不去,刚好带你去普陀山拜拜菩萨,算上一卦,那里有个观音寺特准。

挂了电话,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也有想要靠菩萨渡劫的一天。

我拉着行李坐上了周文的车。他开了他爸的本田越野车,车上光秃秃的,什么车饰都没有,只有一包心相印餐巾纸孤零零地甩在车上。晨晨把我推进副驾驶,让我陪周文说话,监督他开车。

我不情不愿地坐上去,担忧周文开车的技术,嘴里一直质疑他近视多少度,有没有色盲,驾照拿了几年了,四个科目有没有挂过。周文竟然也没烦,一个一个地回答我,就差把医院开来的体检报告甩我面前了。

知道你惜命。他说,说完之后忽然间身体倾过来,拉出我右侧的安全带,带子划过我的胸部,他的动作略有僵硬,手指停留在“咔哒”扣上的一声。不知怎么的,我的脸瞬间红了。

我装作不在意地别过头,其实只是觉得系安全带这个动作十分亲密,只是我始终没有把周文当成过沈卓。

开了四个多小时的车到舟山,直到下车之后,周文打开后备箱,大家从里面搬出烧烤架、各种菜、调料,我才知道今晚准备烧烤过中秋。

我愣在原地,晨晨拍拍我,问我怎么了,我也没说话。

等大家都拿着东西找空地搭架子时,我拦住周文,说你给我解释一下。

中秋节大家提议烧烤啊,人多有气氛。他搓了搓手。

我想我当时一定目光如炬,才让周文瞬间瘪了气。你明明知道的,我说。

所有一切周文都知道。只有他知道。那一年我失恋,找周文一块喝了三个月的酒。我大着舌头跟他描述了沈卓在中秋节的篝火晚会上跟我求了婚。那一年我二十三,沈卓二十九。我吃了很多串烧烤,浑身上下弥漫着孜然和柴火的味道,沈卓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装满了一整片星辰那样。他的呼吸都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他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盒,打开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大家边跳舞边起哄,边拍手边喊着“答应他,答应他”。

沈卓半跪在地上,我看着那枚小小的戒指,上面的碎钻在夜色里闪烁,被火光照的通亮,被月亮照的透明。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任他将戒指套进我的无名指。那枚小小的戒指冰凉地圈住我的手指。我在那一刹那迅速回想起我和沈卓刚刚认识的时候,也是中秋节。同事约我一起吃牛蛙,我在包间里第一次见到沈卓。他伸手为我拉开椅子,将滚烫的牛蛙撇去辣椒夹进我的碗里。我在抬头夹菜与低头吃蛙的间隙打量着他的侧脸,眉眼和嘴角。他常常被朋友开玩笑,却一脸的好脾气,吃牛蛙时脸上还沾了一点辣椒油。我觉得他温暖,和善,像一个令人安心的大哥哥,没想到后来真的在一起了。所以我和沈卓的缘起缘灭,都在中秋节。你说奇怪不奇怪,有些东西真的是命运。

所以在一年之后的中秋节,我跟沈卓的同事和朋友们一块烧烤,压根不知道他准备了求婚的戏码。我说你为什么要在篝火晚会上跟我求婚,这样一点儿也不浪漫。沈卓说他不知道怎样才是浪漫,但他觉得我们是在中秋节那天认识的,又难得聚集了这么多朋友,他想让大家一块见证。

我和沈卓约好中秋节第二天就来我家,见我爸妈。

那天晚上,我蹑手蹑脚地回家,钥匙拧开门,以为爸妈都睡了,没想到,客厅的灯亮着,沙发上端端正正坐着我爸、我妈、我大伯。我一头雾水地顿在那里,还是我大伯看见了我无名指上的戒指。

他执意要看沈卓的照片,我无奈地翻出一张合照。他指着照片上沈卓的脸,说他面相不佳,左脸有痣,下巴短,桃花眼。

我对他的面相说辞毫无反应,但我爸妈看着照片频频点头。大伯捏过我的手指,掂量着戒指上面那颗小小的碎钻,鄙夷地说:就凭这个两千块的戒指,你就要嫁给他?

那晚我大伯在我家沙发上睡了一宿。他曾经叱咤商战,小时候每年回来都会给我买一堆进口衣服。后来他的公司倒闭,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但他性格仍旧如此,没有一丝一毫被岁月磨去棱角的样子,依旧锋芒毕露,爱管闲事。

中秋节过后的第三天,我和周文在一家江浙菜館里碰面,他问我要点什么菜,我说随便,我找你是为了喝酒。

我并不是酒鬼,也从来没混迹过酒吧歌厅,凭借着遗传我爸妈的那点酒量,我的借酒消愁通常只够停留在啤酒。

周文问,沈卓呢?

我说我们分手了。

我给周文细致地描述了一遍那天的状况。我爸妈被大伯的面相学说唬的一愣一愣的,一整晚没睡着。我连夜给沈卓发消息说我大伯在我家,让他有心理准备,他安慰我,我会好好表现的。

那真真是一场狗血的电视剧剧情。沈卓拎着礼品敲开我家的门,只有我热情地迎接了他,其余人只是冷淡地打了招呼。刚刚坐下,我大伯就以家族中德高望重长辈的姿态向他发问,无外乎就是哪里人,在哪里工作,收入多少,有没有买房。

我讨厌这种盘问,就像审问犯人那样咄咄逼人。沈卓低着头回答他,家在农村,工程检测,十一二万,没有买房。

这不符合我们家的标准。我大伯扬起手臂,往空中一挥,像挥掉什么脏东西一样。我愤怒地冲上前,却被我妈拦住。

“茜茜,你得听听你大伯的。”

而我看着沈卓低着的头,他将两只手放在腿上,相互搓着。我多想让那两只手拉住我,带我走啊。

但我和沈卓都没有那么做。他在我大伯的话里渐渐沉默,没有反驳,没有抗争。他就像一只木偶一般站了起来,说我先走了。endprint

我几乎是绝望地盯着他离开的背影,他的脊背不再挺直,他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打开那扇门,走出了我家,走出了我的世界。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死活不愿意出来和大伯在一个桌上吃顿饭。但我还是听到他在外面慷慨激昂地和我爸讨论着沈卓,说他的身高太矮,条件也一般。

我发誓,如果他不是我的亲大伯,我一定会冲出去堵住他的嘴。

大伯走了之后,我妈走进来,坐在我的床沿说,“你大伯这次回来是为了处理你姑姑离婚的事情。你姑姑四十多了,到现在还要被抛弃。”茜茜,终身大事一定不能过于轻率,要经过家人的认可,你明白吗?

我在我妈的注视下删了沈卓的微信和电话。躺在床上想,沈卓是比我大个好几岁,身高也不高,和我平平过,收入和家境都一般。但他的可爱,幽默,善良和温和,是我大伯能够理解的吗?而这又恰恰是我喜欢他的决定性因素。

你们还联系吗?周文问道。

沈卓那天晚上在朋友家喝酒,他的朋友给我发了一长串的微信,鼓励我慢慢化解家里的问题。沈卓收到我退出他手机亲情网的短信很绝望,而我连那枚戒指也被我妈从手指上拔了下来。

我想让他知道的是,这一切都是无奈之举。我希望他会等我,一起化解这个问题。但沈卓的父母听闻之后很生气,让沈卓和我断绝来往,赶紧找下一个女孩结婚。

“茜茜,和他分手吧。”周文叹了口气。

“为什么?”

“我也是男人,我知道经过这事之后,沈卓不会再对你打开心扉了。”

我们在海边烧烤。一串串血红色的肉在烧烤架上变得金黄。落日沉到海底,天空涌现出绛紫色。朋友们很开心,捧着罐装啤酒在海边跳舞。还联手要把周文这个旱鸭子推进海里。大家追着打闹的时候,周文的外套被失手丢进了水中。

手机在里面啊!周文冲进去捡。扔外套的那个朋友尴尬地和他一起去捞。我劝周文,算了,你别下去找了,待会溺水了。

海水没过周文的的腰际,又没过他的肩膀,可他还继续往前走。我慌慌张张地过去喊他,周文,周文。差点就要冲下水了,他从水里抬起头,甩了甩脑袋,举着手机朝我招手。

周文全身都湿透了。我让他站在烧烤架旁取暖,从车里拿了纸巾给他擦脸,一边骂他,不就是个破手机吗,万一一个浪把你刮走了怎么办。

纸巾温柔地划过他的脸颊,盖过鼻子、眼睛、嘴巴和下巴上的胡茬。周文湿哒哒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我停顿了下来。

“宋茜茜,做我女朋友吧。他的眼睫毛一眨,水就滴了下来。”

大家又开始起哄,这让我想起了沈卓向我求婚的那一幕。

“你知道的,我……”

“不要再活在沈卓的影子里了。”周文说,“你明明知道,他早就结婚了。”

没错。在我还抱着和家人抗争到底的决心之时,沈卓接受了家人给他安排的相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认识了新的女孩,在三十岁那年结婚了。

他从未做过任何争取,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意淫。我接受不了他挽着别的女孩,在众人面前说着宣誓的台词,买另一枚钻戒,套进别人的无名指。在我的幻想中,他应该与我一起争取,而不是懦弱地退出。

虽然我不怪他,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我理解并对他感到抱歉。我一直单身,从二十四到二十七,我没有去过一场相亲,拒绝了几个男孩,我在大街上看到与他相像的男孩就会以为是他,我过不好每年的中秋节,沈卓的影子霸占了我的生活。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风把它们从我脸上吹走,我看着沙滩上留下的两条长长的影子,有我的,有周文的。影子里的我们没有表情,没有心跳,没有生命,隔着一片光亮,孤单地停留在原地。

第二天清早,周文就拉着我去岛上找手机维修店。

我不明白花这么多钱修手机还不如重新买一个了。可周文非要修。修了半天还是没修好,又花钱让老板把里面的资料弄出来。

你里面装了国家机密啊。我翻着白眼。

一张张照片出现在老板的电脑上。全是我没见过的我自己。有我在江浙菜馆里喝醉的丑样,还有我在马路牙子上的背影,啃月饼的侧脸,在KTV唱歌时的视频。周文急急忙忙让老板关掉,老板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我一眼。

“你男朋友可真用心。”

周文这样的土木男,我以为脑子里成天只有土地和砖。我脸一红,走出了店门。周文赶上来,窘迫地抓住我的手。

“敢情你骗我来庙里渡劫,是这么个阴谋?”

“别用阴谋这个词嘛。”周文撇嘴。

我和周文站在海边,咸腥的风里裹着砂砾,海浪拍打着石块,哗哗作响。

我还记得你刚和沈卓在一起时,那时你是真的很开心。周文用鞋尖踢著脚下的石子。

我想,既然看到你那么开心,有些话我就会永远烂在肚子里。

你把我当成男闺蜜也好,避风港也行,只要你不开心,我就陪你喝酒,听你叨叨。

即使你和沈卓分手了,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没说出口。

我觉得我不能乘虚而入。

但是宋茜茜,沈卓已经结婚了,虽然婚礼你没去,但这是个既定事实。

我觉得是时候和过去说再见了。我选择在中秋节和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改变对中秋节的记忆。

以前你只要一过中秋节,就会想起沈卓向你求婚。但这以后,只要你一过中秋节,你可能就会想到我那么蠢地跟你告白。

“宋茜茜,生活是一直往前的。”

我听周文磕磕巴巴地说完:“这些台词都是哪里背下来的?”

浪花滚落到我的脚边,我凝视着这片大海。

我曾经觉得爱而不得很痛苦,觉得付出全部覆水难收很不甘心。我把这一切怪罪于他人,为我好的人,替我操心的人,害怕我过的不幸福的人。我们拉着手走在艰难的分岔路口,此时必须有人做出选择,是一起走,还是分道扬镳。而你选择了你的道路,放开了我的手。我也应该潇洒地不再回头,走向属于我自己的另一条道路。

海滩上出现两条一高一低的影子,慢慢靠近,逐渐重叠在了一起。

我望着周文的眼睛,也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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