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璇

孟夏草木长。当习习熏风漾开白日的浮躁，残阳舐着山际林翳，我凭窗而立，拥丝丝清甜入怀。

遥想孩提时代的我，总爱呼朋唤友，踏着山间的小路，造访山花烂漫处。而在所有的花中，我独独偏爱槐花。花期初至，它便拾露而绽，如同白蝶翅尖的震颤，很娇小，但并无孱弱之态，又因着朝阳的光辉而显出几乎透明的色彩。當它们团团簇簇成串下垂的时候，那洁白就仿佛沉淀下来，宛如一只只小巧的船儿，昨夜的月影清辉便盛在其中了。不知不觉间，洋槐已安安静静地染白了半片山林，这时候走在林荫小路上，满眼都是浮闪的水色，连空气都是甜的。山间小路边的洋槐芬芳了每一个纳凉散步的傍晚，也馥郁了我的整个童年。

往年的洋槐总是等不及人间四月芳菲尽，便争相吐露淡绿色的花蕊；然而今年我走过了布谷欢歌、夜莺啼鸣、蝉声四起，却迟迟不见洋槐开花。它们始终静默着。

又是一天的希冀落空后，我收回失落的目光，不经意间便瞥见了窗前那棵光秃秃的香椿。这香椿本是邻居信手栽下的，十余年春光雨露，竟蹿了有十余米高。当年，它葱茏的树冠正对着我家阳台，蓬蓬勃勃大有直抵苍穹的气势。每当新燕啄泥，满树娇嫩可人的香椿芽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似在诉说着新生的喜悦。主人家好客，总要摘下饱满的香椿头请邻里们尝尝鲜，久而久之竟声名远扬——有一天几位考究的食客闻名而来，用特制的长柄剪刀撷去了满树嫩芽，却也免不了断枝挫叶。失了新叶的香椿，便如同丢了尾羽的孔雀般无精打采，满地残缺，一片萧索。主人家虽然痛心，但也不好多言。不料来年，这香椿竟赌气似的不抽新条，主人家无计可施，再加之新搬来的邻居嫌它挡光，便索性将它拦腰砍断。香椿至死都铁青着脸，森森断木触目惊心。

我恍然大悟，去年人们残暴地撸去了半山槐米之时，那些洋槐不也是同样的零落凄惨？树是知道痛的，但是草木不言，它们只能以沉默的方式无声抗议着。想起那消逝的沉沉槐香，我不禁怅然。

又是一个月上柳梢的傍晚，我与母亲漫步在林荫小路，听蝉鸣此起彼伏，突然一抹皎洁扑闪在幽径深处。我讶然一惊，忙拨开灌木，满树的洋槐花仿佛万千流星跌落人间，刹那间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纯白色的。一串串、一簇簇的槐花熙熙攘攘地挨挤着，似叫月光也黯然失色而不能朗照，只在花叶之上浅浅地浮着，添了一层淡淡的萤色。我想，宗璞当年所见的紫藤萝瀑布也不过如是吧。

是的，花和人一样都会经历坎坷摧折，但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香椿小气，一蹶不振，终只能沦为朽木再难逢春；而洋槐却选择把伤痕当酒窝，才得以在下一个花季重绽摄人心魄的笑容。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回报以歌。槐香沉沉，我不由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