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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15郑田心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8年12期
关键词:念经怪物爷爷

郑田心

“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你怎么忍心!”一片静默之中,她的哭声踩着似针的叶子走来。旁边有人搀她。另一个人却静静地立在那里,双颊被面前燃着的火光映得通红。

飘扬的冥纸被卷到半空中,忽然爆出一个火球,继而便萎缩成灰色的余烟。唯有因为劣质而未燃尽的黄色落下来,被雨水浸湿,依旧难逃厄运。

这样的场景,似乎重复了17年。

“又是500张吧,阿宇她娘!”奶奶笑笑,接过铺中递来的冥纸,那上面如刺绣般刺上了凶神恶煞的“怪物”。父亲曾帮她买过时下正流行的纸别墅、纸豪车,她全都拒绝了。她一直不愿放弃那些“怪物”,因为“怪物”的脸上、躯干上、四肢上,刺上了一个又一个小圆点——那是给奶奶念经做记号用的。

奶奶一直都信佛。听舅舅说,爷爷生前就喜欢与她一起念佛经。奶奶不识字,爷爷就对着那一行行字,用土话(方言)一个一个讲给她听。舅舅还说,当年他还是个小伙子,母亲与父亲也还未结婚。爷爷平时身体很硬朗,也许是血脉中暗存的基因作祟,一日凌晨,忽然心肌梗塞,连与往常一样的呼噜声都未停,便毫无动静地过世了。

第二天早晨,奶奶一觉醒来,仍然像往日般与那具现在虽已熄灭却依旧带着被窝的温热的尸体低语,许久不听见回应,才知那个与她共度了30年光阴的人已经故去。

一夜之间,街坊亲戚对她的称呼从“阿林他妻”变为了“阿宇他娘”。最开始她还反应不过来,但年复一年的,便适应了,加上周围越来越多的女人称呼变成“建国、建丰他娘”,她也慢慢地习惯了。

我的出生,却是奶奶曾经的噩梦。爷爷故去不到一年,我却作为一个女娃娃降生。好事的亲戚说,就是我身带不祥,惩罚了爷爷。

我出生当晚,在母亲的病房里,冷冷清清,只有父亲与外婆。奶奶来了,我还在小摇篮里哇哇大哭。大人说,她对着我只是愣了片刻,便从印着莲花的灰袋子中掏出了一本《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塞在我的枕头底下,一语不发地离开了。父亲却高兴极了,说奶奶不会介意我的出生了。多年之后,我再问奶奶,奶奶口中只有淡淡的几个字:“你长得像极了你爷爷。”

等我牙牙学语时,奶奶又收到了下一份上天对她不公的礼物。一个年近六十的女人不知从哪个老人那里听到消息,便匆匆赶来,说他们的父母曾指腹为婚,只因为爷爷的父母后来去了城市革命,便断了联系。她希望按照农村的礼节,让他们死后能葬在一起。

家里的大人全都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奶奶。奶奶却没抬头。她在念经,为爷爷念经。为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画上红红的小圆点。手一上一下,如车间里的机器般机械地动着。

所有人都在等。只有我吸鼻涕的声音在房间里飘荡。“好的,我知道了。”我总感觉,奶奶的嗓子是哑的。那个女人大喜过望,从兜里抓出一把糖就往我的小手里倒。我哪里接得住,红红绿绿的糖撒了一地。我站也没站稳,就趴下去捡。母亲整张脸瞬间变了颜色,伸手拉我。父亲不知怎么的,也上前抱我。

小孩子的脾气,越是有人抓,闹腾得就越厉害。挣扎之间,不知是谁的胳膊,碰倒了那只褪了色的药瓶。红色的液体倾泻在整整一叠冥纸上,飞快地下渗。终于连木质的桌板也染上了鲜红的颜色。翻倒的瓶子在桌上来回滚动。那个瓶子,以前爷爷拿它为他的父亲念经,现在奶奶拿它为爷爷念经。

父亲与母亲的手都停了,面面相觑。奶奶却闭上了眼睛,一潮又一潮的泪从她的眼角滲出,很快便侵占了她衰老的面庞,继而又混进桌上的鲜红里,真的变成了血泪。

据说我当时做了个惊人的举动,尽管至今我都未想起那段失落的记忆。我把已经剥好的糖使劲舔了一口,便塞进奶奶的口中,奶声奶气地说:“奶奶,不哭,糖甜。”奶奶一把搂起我,将一头银发埋在我的小小的肩膀之间。那时奶奶抱着的,想着的,或许只是一张稚嫩的,和爷爷相似的面庞。

从那以后,奶奶上哪儿都开始带着我,会把寺里分来的贡品零食全都藏进我的小兜兜里。我的记忆,大约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唯独奶奶念经的时候,只准我在客厅里玩,不许我进她锁起来的房间。少时的我何等无知,竟觉得奶奶是在房间里偷吃从寺里拿来的贡品,便想方设法地想要溜进去。

直到我偷拿下来父亲腰间挂着的钥匙,我才发现奶奶的“秘密”。奶奶真的只是在念经,她穿着灰色的衣服,带着尼姑的帽子,双腿盘在一起,手中的红柱子,待一句经文念毕便往下落一次。

奶奶见到我,口中的经却没停,只是速度更快,像电视里唐僧念着的咒语。我却不知好歹,摇着奶奶,求她陪我玩。奶奶口中的经更快了,叽里咕噜,我一点也听不懂。

忽然奶奶口中跳出一个极响的声音,便停了下来。我不知是被吓到还是怎么的,竟“哇”地号啕大哭起来。奶奶一边哄我,一边又用蹩脚的普通话给我解释,一段经要一口气念完,要不然爷爷就没法安生。

清明只在每年的四月,可在我的印象里,奶奶似乎一年到头都在念经。那次过后,只要我不吵不闹,奶奶就会让我待在她旁边听她念“般若波罗蜜多”。因而我每天都看着她从柜子上头小心取下那只褪色的药瓶和一叠黄色画着“怪物”的冥纸。

那个女人出现在我们家之后,每年都会准时再次出现在爷爷的坟前。第一年父亲先奶奶一步看到她,骗奶奶说有东西落了。奶奶眼尖注意到了那个爷爷坟前惨白的身影,片刻未停,径直往山上走。

那个女人也注意到我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怨着缘分弄人。奶奶转身取黑袋子里包好的一叠又一叠冥纸,每一个红色的印记都在告诉爷爷一段佛经。

这是第17个年头在山上与那个女人相遇。那个女人已挤不出眼泪,只是干号。奶奶却依旧颤抖着拿出整齐的冥纸,任凭它们在火光中飘起,又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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