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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山水画大家吴一峰

2018-01-12王明月

文史杂志 2017年6期
关键词:黄宾虹作画国画

王明月

当今,国家的改革开放正在不断地向着深广方面发展,经济日趋繁荣,社会进步,文化艺术勃兴。同时,西方文化也一直在作着强势冲击。因此,弘扬历史悠久的具有民族精神的文化艺术,就显得十分重要。书法、国画是中华民族文化艺术的代表之一。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为复兴中国绘画艺术本体,一些有远见卓识的国画家、理论家提出“正本清源”,要重视对传统书画艺术的研究,包括对书画史、书画论、书画美学、书画技法以及对书画名家的作品、艺术思想的研究,并以现代的审美观念去感悟社会与大自然,推动中国画沿着自身的规律发展。当此之时,回看20世纪的国画家,有的在坚持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表现社会生活和大自然,创作出了许多具有新时代审美意义的作品;有的以革新的态度,引进西画理论与方法改良中国画,也取得了突出的成绩。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们都在推动中国画的进步。

优秀的艺术家和作品,有的在世时即已展示出自身的艺术魅力和价值,有的则由于诸多因素的影响,在历史的检验中才凸显出夺目光彩。“传统创新派”的山水画家吴一峰,就属于后者。在重新梳理和认识传统绘画艺术的今天,重新认识和研究他的艺术思想、艺术作品,对于中国画的创新与发展是非常必要和有意义的。

吴一峰(1907—1998)出生在浙江平湖,8岁向高晓山学习国画,15岁拜师冯超然,17岁进上海美专学习,师从黄宾虹、郑午昌、刘海粟、潘天寿、朱天梵,先后结识吴昌硕、王一亭、张善子、张大千等名家。在民国初期,他在书画创作最为活跃的上海得风气之先,耳濡目染,传统功夫日渐掌握。特别是就读上海美专期间,在刘海粟的“存天阁”赏读、临摹大量古代名家的作品,开阔了他的眼界,奠定了他对传统绘画理解和技法的掌握。这对他后来国画创作的走向有很大的影响。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仍经常参看历代大家的画册,不断领悟先辈艺术的奥秘,重视在传统艺术中汲取营养。1986年,他被省政府聘为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对吴一峰书画艺术的影响最为直接巨大的,当是一代宗师黄宾虹。黄宾虹一生博学,论著宏富。其绘画在早期尽力师法古人;而中晚年,力倡师法自然,游历山川,作了大量写生,积稿万余。这无疑给问学于黄宾虹的吴一峰以极大的启迪。吴一峰曾说:“古代画家交通食宿条件那么差,还要‘行万里路,‘搜尽奇峰打草稿。恩师宾虹直到晚年还那样重视深入生活,周游东西南北,熟悉描写物件,吸收创作源泉,积累创作素材和经验,提高艺术表现手法。我辈今天当更加努力深入到祖国的山山水水中去观察、体验、理解、触动、写生作画。”吴一峰在青年时代先后到富春江、天目山、天台山、钱塘江、西湖、南京等地写生作画,深得大自然的熏陶启发,收集了不少素材。

1931年,吴一峰徒步富春江、天目山写生。黄宾虹在为其壮游的题辞中,便肯定他“研精六法”,足见此时的吴一峰已有较深的传统书画素养并娴熟地掌握了传统绘画技巧。吴一峰在25岁那年秋天,黄宾虹携其入蜀讲学。师生二人溯长江而上,经三峡、重庆、宜宾、乐山,游峨眉后而抵成都,一路写生作画。这对吴一峰来说,是一次向黄宾虹学习的极好机会,又能赏游雄伟、秀丽、奇绝的巴蜀山水。四川丰富的文化、多样的山水和社会环境对他极具吸引力,遂决意定居成都,并在城西筑建“一峰草堂”,一住就是数十年。吴一峰居蜀,其艺术颇为蜀中人士所喜爱和敬重。他先后受聘于东方美专、四川艺专、南虹艺专教授国画,在艺术活动中,结识了蜀中书画同行,如谢无量、赵熙、林思进、向楚、冯灌父、冯健吴、黄稚荃等,彼此常作艺术交流。数年之中,喜尚游历和重视写生的他,遍览蜀中山水,先后到川北地区及嘉陵江流域、岷江流域、青城、峨眉、乐山等地写生作画,为后来创作有关富于四川地域特色的山水画打下了坚实的生活基础。至1949年为止,吴一峰历时17年,足迹遍布川、康、滇、黔四省的诸多名胜,创作了大批具有当地特点的作品。他还先后在四川各地及汉口、杭州、上海、昆明、贵阳等地举办画展,深受观众和同行的赞赏,是当时书画界最活跃、举办画展最频繁的画家。

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吴一峰又到嘉陵江、涪江、岷江、沱江、长江两岸各县及大巴山川陕革命根据地、攀枝花、西昌等地写生作画。他在重视深入生活、亲近和感受大自然方面,比起同代画家均胜出一筹。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其书画、诗词、篆刻的创作从未间断。

在继承传统绘画方面,吴一峰对宋代画家尤为崇敬。他说:“国画写生在宋代最为盛行,在写生的基础上内营丘壑,创作出了许多传世作品。”故他重视写生,并在山水画创作中把自己对大自然的切身体会与独特情感融入画面,精心而又自然地追求种种形式结构的美感。他写生有几种状况:较早是实写写生,即用从临摹古贤名作中掌握的技法进行写生,对自然景物中的山石、泉水、树木、屋舍、烟云、风雨及四季变化等仔细观察、分析、研究,探索如何表现活生生的自然物象的途径,在这一过程中训练了扎实的捕捉物象的能力。后来,他较多地采取写意写生,画其大概。他的有些写生画只是简单地勾勒出一个轮廓、一个构图,记上文字标识,如高山、流水、房屋、树木种类及色彩等。对此,他自己当然清楚各是什么意思和境界,别人看了也能领略一二。他中晚年的写生,更多地是心中默记。他说:“一个好的画家心中要有千万个灵动活现的景物形象,创作时才可能调兵遣将。人们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有道理的。”

作为一个着重写生的山水画家,吴一峰善于在大自然中捕捉、发现山川之美。1963年,他在三台县尊胜乡体验生活。一天上午,他爬上一个山头,仔细观察对边山沟河谷的柏树、水田和农舍,大声惊呼:“太美了!”他在充分地心领神会之后,一幅《山家雨后浣衣忙》便跃然纸上。70年代初,省级机关全体工作人员下到攀枝花米易县湾丘农场劳动,吴一峰自然是改造对象。在两年多时间里,只安排他一人每天三四次为二百余人烧开水、热水。这对已经六十多歲的人来说其劳动强度可想而知。但他仍以顽强的毅力将书画艺术作为内心情感的最佳表达方式,一有空余时间便写生作画。当时有“树要画直才有用”一说;但他认为大自然千变万化,艺术处理有曲直、斜正、刚柔、强弱等许多的对偶因素,不能违反自然规律和人们的欣赏心理去勉强而为。农场木棉树很多,在他的笔下,有正有斜,枝叶四面伸张,花朵向背得宜,活现出“英雄树”的潇洒雄壮之姿。他对流经干校边那清澈冰凉的安宁河充满感情,说:这里与嘉陵江、沱江、岷江不一样,色彩十分丰富,到处有如油画、水粉画色彩的味道。国画要表现好这些地方,其色彩应该要发展变化。后来在他的作品里,的确有了更多的色彩表现。endprint

吴一峰胸怀千丘万壑,笔墨功夫精深,技术熟练全面。他早期作画多是精心构思,反复琢磨,章法笔墨色都较严谨,如工笔画《点苍胜集》《灌县离堆》《嘉陵山色》《剑门行旅》等;同时也创作了许多半工半写之作。他中年仍创作半工半写的作品,但主要是作写意的水墨画,这方面的作品特多。到了晚年,他以水墨写意为主,有时在写意中探索变革,强调色彩和水墨的交流配合,在灵活运用传统技法的基础上,去丰富和发展山水画的笔墨技巧。吴一峰的作品传统底蕴浓厚,又有明显的地域特征,生活气氛浓厚,时代风貌突出,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新的审美情趣,颇为行家和普通人所欣赏。

20世纪中国画的创作和发展,曾遭遇到几次大的思想冲击,比如在20至40年代,康有为、梁启超等人说中国画已衰败,不科学,必须改良;鲁迅对国画有激进批评;徐悲鸿、林风眠等引进西画素描、透视、色彩改造中国画;五六十年代流行苏联的社会现实主义文艺观;“文革”中则有“高大全”之论甚嚣尘上;改革开放后西方现代派、“八五新潮”等蜂拥入国门……这对于虽虔诚于中国艺术却重视变革的吴一峰来说,自不能言毫无影响。但他在冲撞与矛盾中始终有个主心骨。他常说:“国画、书法的绘画是中华民族自己土生土长的纯正艺术,独一无二,在世界艺术之中可与任何绘画艺术比高低。几千年绘画是祖国先贤们呕心沥血的宝贵财富,不分青红皂白把传统书画说得一无是处或贬为封建文化,不是尊重历史的态度。任何艺术的发展是有根有源的。民族艺术是一条长河,离开优秀传统另起炉灶去创造新东西,我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坚持从具有民族精神内涵、经久不衰的国粹艺术的正道去继承发展,认为对西方优秀的艺术精华可以吸收为我所用。他说:“徐悲鸿、林风眠的作品我也喜欢;但对黄宾虹、潘天寿等毕生在传统艺术中摸爬滚打,坚守笔墨为上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更為钦佩。两种艺术途径,两样成果,须由历史来作评判。一个时代、一个地域的国画有不同的画风与派别,各位画家的思想、气质、经历、修养、方法、艺术道路必然不同。山水画要反映现实,得按艺术规律和画家本身的审美经验与创作能力去尽力而为,可以多作实验。如不能胜任勉强而为,不会有好效果。”

在“反右”和“文革”时期,左的文艺路线曾使吴一峰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压抑。艺术创作上新与旧的冲突,如何反映现实生活,笔墨色彩怎样变革,一大堆难题摆在他面前。他在孤独寂寞中不废笔墨,同时大量阅读古代画论、哲学书籍,反复思考艺术与时代生活的关系等。他不顾政治压力与某些舆论,不怕被人冷落,冷静地依循国画的本体精神大胆实践,摸索前进。在环境相对艰难的时期,他仍然创作出像《黔灵夕照》《点苍胜集》《广元明月峡》《青衣江放筏》《巴山积雪》,尤其是像《嘉陵山色》《岷江胜概》长卷等这样的优秀作品。吴一峰尤喜作风雨图,如《风雨放筏》《夔门风雨》《下关风》《水口雨雾》《剑门细雨》《峨眉雨中行》等。他说人和所有生物只有经过大风大雨的洗礼,才会变得更加坚强,才更有生命活力。这也正是他一生栉风沐雨的艺术生涯在作品中的自然反映。

先生不嗜烟酒茶,最大的嗜好是作画、读书,偶有耽误都要抢时间补起来。他读书,最多的是画论、艺术评论、哲学书籍、唐宋诗词、山水游记之类,如《历代名画记》《林泉高致》《石涛画语录》《徐霞客游记》《水经注》以及李白、杜甫、陆游、苏东坡诗集和地方志等,有些书都被他翻烂磨旧了。他说读书不怕重复,随着时代的变迁、认识的提高和实践经验的增多,每读每有新的体会,一次比一次理解得深刻全面,会获得更多新的启示。

由于青年时代系统、严格的专业训练和自身勤奋,吴一峰的艺术修养全面,其山水画创作成就之卓著自不待言。他在书法、篆刻、诗词、散文等方面的修养与功底,在同代画家中也是十分突出的。他的书法尤其着力于晋人书法、唐人写经和碑帖,对晋书变方为圆、变隶为行很是欣赏,对黄宾虹的“五笔”“七墨”论特感兴趣。他的书法用笔潇散洒脱,超然出尘,流转融通。他也认为中国画艺术要“以书入画”,故其画作中往往线条挺劲,刚柔兼济。这与他浓厚的书法功底有直接的关系。他于金石有很高的造诣,在书画界素有其名。他的篆刻远师秦汉,近及赵之谦、吴友如、吴昌硕等,对于古印的研究、习刻,以及封印学画籍的研读,领悟极深,借鉴较多,在方寸天地里做了大块文章。金石家钱瘦铁赏读其篆刻后有高度赞扬:“其刻印骎骎入古,游刃有余,自成面目。”书画界、文化界许多名人如陆俨少、郭沫若、黄君璧、关山月、董寿平等人的用印,有些便出自他的刀笔。他的诗词格调清雅,一生作诗数百首,不乏佳篇丽句。他的游记,以一个山水画家的目光描绘山川之美,引人入胜,令人神往,堪称“美文”。他的“画语录”散见于其画款中,尚待研究者收集、整理。

吴一峰把书画作为人生的奋斗目标,意志坚定;对祖国的绘画艺术事业,可谓一生都在顽强执著地追求。1957年,吴一峰因受北京、上海相继成立中国画院的鼓舞而建议成立“四川中国画院”,被诬为妄图夺权,从此扣上“右派”帽子有好些年。这对他精神上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内心虽沉痛不堪,但却不向苦难命运低头。在惩罚性的劳动期间,他仍利用有限的空隙坚持作画。他为人豁达正直,待人处事诚恳认真,很有骨气和个性,从没见他在官员那里阿谀奉承、卑躬屈膝。他的儿子吴梓江受牵连,因政审上不了美院,又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后来这位很有绘画才能的青年画家不幸染病,英年早逝,对他是又一次重大的打击。他在经历一段时间的悲痛之后,便继续作画,没有消沉下去。类似的许多干扰都被他一一排除。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人格尊严。1961、1962年的困难时期,他和家人的生活极度困难,但他却主动把自己“一峰草堂”内的大片土地提供给机关种植蔬菜,以共渡难关。可以说,无论人品画品,吴一峰都是我国现代中国画家中的杰出者之一。

我和吴一峰先生曾在省文化局美术工作室共事二十余年,多年同一个办公室,甚至画桌对画桌相向而坐。他平素作画的情形和数不清次数的有关艺术方面如书法、国画、金石、诗词等的谈话,至今还记忆犹新。我很喜欢看他作画,体味作画时的那种神态。他作画喜用古墨和上等的花青、赭石、藤黄、石青、石绿等颜料;作画之前先自己磨墨,一边慢慢磨墨,一边思索画的布局、笔墨色的处理,很是专注。当笔墨准备停当,他胸中的创作激情涌起,便集中精力一鼓作气地画下去;当完成作品感到满意时,则极为高兴。他作画喜欢环境寂静。有一年春节,省文化局组织一批画家到百花潭公园为群众作画。一些画家去人多的地方画,而吴一峰却找了一个较为僻静的地方,从容铺开纸来……他告诉我说:“书画这种事体用心要专,要聚精凝神,耍不得把戏(指胡乱表演)。”

吴一峰先生为人谦逊,奖掖后学。青年人在艺术上向他求教,他从不保守,认真讲解,亲作示范,一直“诲人不倦”。20世纪80年代初,我调至省美协,彼此仍经常交往。他对我由版画改画国画创作帮助和启发很大。一次,他看了我作的一幅国画后,便欣然为之题款,给予赞扬和鼓励。先生在暮年生病后送我一幅嵌有我名字的对联,说这样的大字联也许是最后之笔了。果然一语成谶,第二年先生便与世长辞,这件杰作便成为我对先生永久的纪念。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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