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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画中鹤之文化意蕴

2018-01-12凌皆兵

文史杂志 2017年5期
关键词:升仙生命文化

凌皆兵

摘 要:鹤形象在各地汉画像砖石上都有反映,在我国古代历史文献中也有许多鹤的记载,鹤作为一种承载历史文化积淀的文化符号在画像砖石上代表了长寿、吉祥、仙禽、升仙騏骥、文人隐士、夫妻和谐等文化寓意。其文化内涵在墓葬中也有着符号化的作用,表达了汉代人对美好生活及生命的渴望。

关键词:汉画像砖石;鹤;文化寓意

汉画像砖石是墓葬用材。这种附属于墓葬的装饰艺术,是人们在死亡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修筑的灵魂家园,所以其刻画的内容有许多是一种生命意识的幻象。在各地出土的汉画像砖石上有许多鹤形象。鹤文化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文化符号,其中包含了丰富而深刻的文化积淀。本文试对汉画像砖石中鹤形象的文化意蕴做一粗略的梳理和探讨,以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一、各地汉画像砖石上刻画的鹤

鹤文化在我国源远流长。早在先秦时期,鹤就备受推崇,在出土的文物中,有很多鹤形象。最早的鹤形象出现在商朝的武丁时期。在武丁的妻子、华夏第一女将军妇好墓中出土的两千余件陪葬品中,就有两件玉鹤;在《左传》中记载了卫懿公好鹤、养鹤娱乐误国的故事,说明当时的人们已经以豢养鹤为乐;藏于河南博物院的春秋时期莲鹤方壶青铜器,平盖上的一只展翅欲飞的鹤造型优美典雅;1978年在湖北隨州曾侯乙墓中出土的一件鹿角立鹤青铜器,则是一件先人美好想象中的吉祥物。

到了秦汉时期,随着人们生命意识的觉醒,社会上追求长生不死,羽化升仙的思潮蔓延,鹤的固有特性使得人们对它产生无限主观臆想,附加了许多美好的希冀。这在汉代的出土文物如壁画、帛画、画像石砖等载体上多有反映,如频繁出现鹤的形象。

1.在南阳方城县城关镇汉画像石墓的东墓门门楣上部刻画相对的双鹤图,线条舒展优美。

2.在南阳唐河针织厂汉墓有两幅建筑图,一幅建筑图内刻画拜谒(画面有部分漫漶),一幅建筑图内刻画舞乐。两幅建筑图的屋檐外皆刻画有鹤及朱雀在屋檐上翩翩起舞。

3.在南阳唐河县石灰窑汉画像石墓的门扉石上各刻一建筑图,厅堂上部有重檐双阙,阙顶各刻一站立的鹤,鹤口中似衔有物,厅堂的顶部有凤鸟飞舞。

4.四川成都羊子山出土一方东汉时的画像砖,纵40㎝、横45㎝,画面左上方的庭院之内,堂上宾主对坐,堂下庭院中有双鹤对舞。

5.成都附近出土一块六博画像砖,画面中两对四人在玩六博游戏,左下角一鹤昂首观望。

6.在内蒙古和林格尔东汉壁画墓西壁和北壁的祥瑞图有“白鹤”榜题,说明汉代把鹤当做祥瑞。

7.陕西绥德县征集一方墓室门楣画像石,画面右边刻周穆王端坐于三只仙鹤牵引的云车上,车后树立铭旌。

8.2005年,山西靖边杨桥畔1号东汉壁画墓,在其后室东西两壁有仙人骑鹤和仙人乘鹤拉云车画像。

二、鹤的象征意义

(1)鹤为长寿之鸟

人类对于长生不死的追求是永恒的,自古中国人就希冀生命长存。祈求永生在很早就成了中国人的集体意识,以长生不死为福,把其作为五福之首。人们向祖先或上天祈求长寿是周代一种普遍风气,“寿”是见于周代金文中最为流行的嘏辞。《诗经·鲁颂·泮水》曰:“永锡难老。”《豳风·七月》:“称彼兕觥,万寿无疆。”鹤的寿命可达六十余年之久。在生存环境恶劣,人类寿命普遍不长的古代,它因此被视为长寿的象征。《淮南子·说林》云:“鹤寿千岁,以极其游。”《抱朴子》中亦多有关于鹤长寿的记载:“知龟鹤之遐寿,故效其道引以增年”,“千岁之鹤,随时而鸣,能登于木”。到了汉代,随着社会进步,人们对个体生命更加关注,在社会上兴起了追求长生不死而升仙的思潮,许多长寿的神话转化为适应社会思潮的仙话,而鹤这种自古以来被认为可以长生不死的鸟类自然就备受推崇。

(2)鹤为吉祥之鸟

吉祥文化是人们在趋利避害心理驱使下形成的一种松散的信仰。《周易·系辞上》曰:“吉无不利”“吉事有祥”,是说吉利的事情必有祯祥;许慎《说文解字》云:“吉,善也”,“祥,福也”。

吉祥在古代很多是表示统治者的德政得到上天认可而给予的回应。鹤善于闻乐而舞,于是成为古代帝王政通人和的象征,《初学记》引《丘浮公相鹤经》称鹤:“圣人在位,则与凤凰翔于甸。”[1]王逸著《楚辞章句》有:“玄鹤,俊鸟也。君有德则来,无德则去,若鸾凤矣,故师旷鼓琴,天下玄鹤皆衔明月之珠以舞也。言已听玄鹤振音晨鸣,乃于高岗之上,峨峨之巅,见有德之君乃来下也。”这些皆说明鹤和鸾凤同样象征君主的圣明贤达,故而古代典籍大量记载了这种祥瑞现象,以示统治者的德政功劳。

《汉书·武帝纪》载,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二月,诏曰:‘朕郊见上帝,巡于北边,见群鹤留止,以不罗罔,靡所获献。荐于泰畴,光景并见,其赦天下。”《汉书·郊祀志》载:“宣帝即位,由武帝正统兴,故立三年,尊孝武庙为世宗,行所巡狩郡国皆立庙。告祠世宗庙日,有白鹤集后庭。”这些记载都把鹤的来临当做对帝王德政孝行的回应,是一种祥瑞。

鹤还是象征长命富贵的吉祥征兆,《文选·郭璞〈游仙诗〉》有句:“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吉林大学考古系文物陈列室收藏有一枚西汉时期的“飞鹤延年”瓦当,仙鹤作飞翔状,其颈部将吉祥文字“延年”分开,表明了代表仙鹤延年的吉祥寓意。《拾遗记》卷八“吴”记载了一个蛇鹤预示长命富贵的吉祥故事,说一个孕妇过江时看到三尺白蛇跃入舟中,其邻人告诉她昨天看到其家中有一白鹤飞入云端,使人占卜,占卜的人告诉她蛇、鹤的出现是吉祥的征兆,今出于世,当使子孙长命富贵。等到孕妇生下孩子,果然长大后位至丞相、辅吴将军,年愈九十。

(3)鹤为通阴阳仙禽

《诗经·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这是讲鹤的叫声可以让天上的神仙听到,这就意味着鹤具有传讯与天的功能。《相鹤经》云:“鹤,阳鸟也,而游于阴。”[2]在古人的眼里,鹤可以自由往来于阴阳之间。汉代人认为阴阳是万事万物变化发展的根源,这种可以自由转换于两种不同属性间的功能,使得鹤具有异于同类(禽鸟)的更强大能量。endprint

鹤在古代被认为是仙禽,在很多古文献中都记载鹤出现在仙境里。鹤如何从普通的禽鸟变成仙禽,有学者认为当与鹤曾经是图腾社会的图腾物有关。[3]在远古图腾时代,人们相信自己诞生于图腾,为该图腾的后裔,死后就会复归图腾,所以崇拜鹤图腾的人相信自己生于鹤,死后又回归于鹤。所以人们就崇拜鹤,敬畏鹤,把它视为神来供奉。鹤作为鸟类在天空中飞翔,以鹤为图腾的人们就相信他们死后会飞回到他们的图腾物——鹤所翱翔的天空,这样就有了飞升的观念。飞升观念在后世神仙说兴起后被附会演化,变成了神仙观念中的登遐成仙了。汉朝统一全国后,虽然儒家思想占据了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但道家借助黄帝、老子的名义,吸收阴阳五行思想所形成黄老道家也大行其道,从皇亲国戚到普通百姓,无不对它备加推崇。东汉时期,由道家又发展成道教。道教用鹤高飞与长寿的特性加以引申利用,认为鹤既可以载人升天,又是仙人的坐骑和化身,故而称为仙禽、仙骥、仙羽等。《相鹤经》说鹤:“盖羽族之宗长,仙人之骑骥也。”[4]这种以鹤为仙的看法在一些文学作品中也有反映,如鲍照《舞鹤赋》:“散幽径以验物,伟胎化之仙禽。”

(4)鹤是升仙工具

能够超越生命的极限而长生不死羽化升仙,是古人一直追求的梦想,到了汉代,这种思潮已深植于人们意识当中。在汉代人的观念意识中,深信天界和神仙世界的存在,而且可以通过努力达到目的;在神国仙乡,人们生活得无忧无虑,并且生命永恒;但凡人要成为神仙就需要有一定的方法,借助灵异动物升天是个有效的途径。而鹤既是仙界动物,又是沟通天地之间的使者。它翱翔于天地之间,让人们产生无限的幻象和希望,所以在古书上有许多通过骑鹤、化鹤升仙的故事,将鹤作为可以跨越生命的极限神鸟。这种幻想在生命的过程中一直存在,临近生命的尽头则更加强烈。在构筑汉画像石墓这个灵魂家园的时刻,自然将这种愿望诉之于墓室内,以期将墓室作为生命转化升华之地。所以在汉画中有许多动物充当助人升仙的工具。人们希望借助动物的神异功能,实现升仙的目的。鹤作为运载凡人升仙和仙人飞翔于天的工具,在各地汉画和古文献中有许多反映。

《九叹·远游》说升仙时“驾鸾凤以上游兮,从玄鹤与鹪明。孔鸟飞而送迎兮,腾群鹤于瑶光”;《拾遗记》卷三“周灵王”记载周末老子的故事:“帷有黄发老叟五人,或乘鸿鹤,或衣羽毛,耳出于顶,瞳子皆方,面色玉洁,手握青筠之杖,与聃共谈天地之数”;《昆仑山》卷十云:“昆仑山有昆陵之地,其高出日月之上,每层相去万里,有云色,从下望之如城阙之象。四面有风,群仙常驾龙乘鹤。游戏其间”。《搜神记》记载周灵王太子晋(即王子乔),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丘浮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5],王子乔成仙时鹤是其坐骑。又“辽东城门有华表柱,忽有一白鹤集柱头。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遂高上冲天而去。”[6]丁令威成仙后化为白鹤。在这里,鹤不仅是升仙之骥,而且成为神仙的化身。

(5)鹤喻忠诚贤达之士

鹤洁白的羽毛和优美的姿态,很早就被古人喜爱描述。鹤自由飞翔于天地之间,使它自然地让文人雅士去展开想象的翅膀,幻想也像鹤一样飞凌天界,达到精神上的自由。因此人们很早就用鹤来比喻隐士或贤达之士。这种意象最早出现在《周易·中孚》“九二”爻辞:“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我与尔靡之。”这里的“鹤”指具有隐士风貌的君子可以至诚达到同类呼应,表明了古人对鹤这一物象的认知和特殊情感。《诗经·鹤鸣》就是以鹤比喻隐居的贤人——即使隐居也可以名声远播,从而引来各方贤达。到了汉代,人们仍以鹤比喻贤士。《后汉书·杨震列传》有杨赐上灵帝书云:“惟陛下慎经典之诫,图变复之道,斥远佞巧之臣,速征鹤鸣之士。”这里的“鹤鸣之士”就是指贤达有德之人。《太平御览》卷九百六十一引《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君子在死后就会变成猿、鹤,说明鹤是君子的化身。鹤喻君子隐士的文化意象在以后的历史传承中经久不衰,以至后来鹤成为隐士最亲密的朋友,演绎出许多典故和传说。

鹤为隐士的意象有悠久的渊源。它兼容了儒道两家的思想,既有老庄“道法自然”的思想作哲学根基,又有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教诲为处世原则。正是在这种文化的影响下,中国古代文人崇尚隐逸的情结经久不衰,在历史的发展中持续延伸。

(6)鹤喻夫妻和谐

爱情是跨越时空的永恒主题,它与广大民众的生活息息相关;而鹤的天然习性堪称“爱情楷模”,它们雌雄相随,情深意笃。《诗经·小雅》中的一首《白华》描写一弃妇见到雌雄相随的林中鹤,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丈夫,即以“有鹤在林”起兴,表达对鹤的诚信和情义的讴歌。这说明在古代鹤就是有情有意和爱情忠贞的象征,比喻夫妻和谐美满。这种文化内涵一直延续,汉代《乐府诗集》中有《别鹤操》一诗:“将乖比翼兮隔云端,山川悠遠兮路漫漫。揽衣不寐兮食忘餐。”诗序云:“别鹤操者,商陵牧子所作也。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兄欲将为改娶。妻闻之,中夜惊起,倚户悲啸。牧子闻之,援琴鼓之云云,痛恩爱之永离因弹别鹤以舒情,故曰别鹤操,后仍为夫妻。”[7]后世就有了用双鹤失伴而飞的意象来抒发恩爱永离的伤感。

三、鹤形象的文化内涵

从上面各地汉代画像石(砖)中比较典型的鹤画面及鹤在历史上的文化承载可以看出,在汉画像石墓这一人生终点站内刻画的众多鹤的形象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它是现实世界鹤文化的延续,也是汉代人借助鹤的美好和神性在另一个世界延续生命的欲望,达成生命圆满的寄托。它反映了当时人们的主观想象和美好愿望。

在厅堂、庭院里刻画的鹤形象,是为了营造一个仙境处所,表示墓主人在经历死亡抵达墓室这个人生归宿后,就可以进入梦寐以求的仙界乐园,开始享受永生的快乐。鹤作为仙禽瑞鸟的存在确立了他们到达仙界的事实毋容置疑。同时,这种鹤舞于旁的配置也显现出墓主人的高雅情志和贤达美德;那些坐在鹤拉的车上或骑鹤的画面,则是表现了墓主要么已经羽化升仙,正在驾鹤云游,要么骑鹤而飞,正在升仙上天的路上。这里的鹤完全变成了人们实现升仙愿望的工具。在仙鹤的帮助下,死亡变成了生命旅途的节点。它不再是生命归于永寂的终点,而是踏上升仙之路的开端。在这里有他们实现美好愿望的各种途径和工具,从此可以踏上另一段生命的旅程。这一段旅程比已经走过的人生更加祥和美满。汉代人就是用这种类似巫术的信仰来化解生命旅途中的生死困扰和步入生命归途的绝望,从而成就了汉代人奔放豪迈的人生态度:人生在世时充满豪气建功立业,离世时又满怀希望。应该指出的是,两鹤抵颈欲飞的画面目前只在南阳汉画像石中出现。此类优美舒展的画面反映了汉代阴阳五行思想,隐喻阴阳和谐夫妻和睦。“阴阳思想”是我国古代经典哲学思想的精华,是古人在看待万物从静态到动态,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过程中形成的。以道家、阴阳家为一端的中国哲学认为“阴”“阳”两种元素相互作用而构成天地万物生存变化的本原。汉代盛行阴阳五行思想,将自然界的阴阳性质无限扩大,作为人类社会政治及社会等级秩序划分的基点,并升华为一套高度完备的思想体系。这种思想渗透到汉代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双鹤图表现阴阳和谐,蕴含了祈求子孙兴旺、和乐长寿的愿望。今人由此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汉代人重视生命,依恋尘世,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和追求生活美满幸福的生命哲学。

总之,汉代画像砖石作为一种丧葬文化衍生的艺术,表现出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依恋和对死亡恐惧时生命意识的幻象。在墓室这种特定的语言环境下,所刻画的各种动物形象成为死亡—升仙符号。动物拥有人类所不具备的本领(比如高飞、深潜等),可以成为某种思想和思维的形象化的语言,故而它们作为一种符号在这种类似祈求性巫术中代表各种超自然的神力。鹤作为远古的图腾崇拜物,又在以后的人类文化发展历程中被不断附加上美好寓意,逐渐集聚起深厚而丰富的文化内涵。它在墓葬中的多重意义的暗喻,满足了汉代人生命过程中的各种诉求,从而作为一种文化符号被多次运用。其中的许多文化内涵延续至今,成为现代社会民俗文化的一部分。

注释:

[1][2][4](唐)徐坚:《初学记》卷三十,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726页,第726页,第726页。

[3]《孙作云文集》卷三《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研究》(下),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29页。

[5][6](晋)干宝撰、李剑国辑校《新辑搜神记》(上),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7页,第39页。

[7]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05页。

作者:南阳市汉画馆副研究馆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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