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执意与流水一决高下”与“终生的轻描淡写”
——黍不语诗歌印象

2018-01-09荣光启

长江丛刊 2017年36期
关键词:不语事物想象

荣光启

“执意与流水一决高下”与“终生的轻描淡写”
——黍不语诗歌印象

荣光启

一、爱情之想象

黍不语的诗,读起来让人平静又让人激动。平静是因为她的许多诗都是在平缓地叙述关于爱、爱情的一些个人感受,激动是因为她有时能将这些感受表达得契合人心、有时则让你重获一种关于爱的新鲜感。她的诗有时是在言说一种经验,从她个体性的经验发出,“爱”,在诗歌里成为一种普遍的经验,读者在这里很容易收获感动:

他也许很老,但足够温柔/也许长居远方,但说见/就能见。//多数时候,我们只在文字里/爱得/死去活来。//我们偶尔写诗。偶尔/爱上多才多情的诗人。也偶尔/被别人爱。//我们对每一个被对方赞美过的异性/心存敌意与醋味。而后分别被时间/和自己说服。//我们偶尔也烦厌,生闷气/在对方面前和别人调笑/为写诗发愁。//当他再写不出好诗的时候/我跟他说,去吧/去和别人相爱//狠狠地爱。//我需要这样爱着一个人/不断地,反复地悲痛,幸福/热泪和欢笑。//以此安抚,和延续我/短且执拗的一生(《我需要这样爱着一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黍不语诗歌时印象最深的一首。这是一次关于爱情的想象,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想象,这“爱情想象”充满了某种具体的真实感,但同时又是悲剧性的,“我需要这样爱着一个人”,不见得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我为什么需要这样爱着一个人?是为了安抚我短暂而执拗的一生。诗人表达了一种关于爱之缺乏、而人生又需要爱来安抚的人类普遍困境。而在局部的语言与意象中,黍不语的诗又有着年轻女性特有的细致与活泼,有她独特的感觉和想象力所带来的诗之“具体性”。比如《一条水草的人生哲学》:“她一生的梦想是做条水草/长在最深的河里/从不为旁人所见/眷恋她的那条鱼儿/一生在她身边忙碌/每隔三秒/就爱她一次/而每一次都是崭新的”。关于鱼和水草之间的爱情的想象,是有趣的,也是美好的。这种在每一秒钟都是新鲜的爱情,也是人的盼望,这个想象将我们盼望的那种“爱情”变得非常具体,新鲜可感。因为人心里有这个盼望,因为人世间缺乏这样的爱情,你在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也许会为诗人在这里呈现的这个新鲜又极有意味的想象而震颤。

事实上,黍不语的许多诗作都可以是一个题目,“爱”。广义的人对世间那种普遍的爱意和狭义的男女之间的爱情,是她的写作中的恒久的主题。她在诗歌中尽情抒写关于“爱”的悲欢:“那地上只有草/那空中只有云/一棵树不自觉往下落叶/一个人因为爱,止不住哭泣”(《秋日》)。这是因为“爱”而有的感动之哭泣。而在这首《这世间所有的好》中,则有因为“爱”而有的无限的美好与欢欣:

那麦地多广阔。好像可以/供我们走很久。/那绿色多蓬勃,像世上/所有的好,都来到了这里。//我想跟你说很多话,像小羊/不停地咩咩。/我想长久的和你拥抱,像两棵/长到一起的树。//然而我是如此单薄。人世繁茂/很长的时间里/我踩着你的脚印,认真地/往前走。//像我拥有了,更多的你。

大地被葱茏的绿色覆盖,那绿色,因为你,好像世上“所有的好,都来到了这里”,这个意象是相当精彩的,“好”本是抽象的词语,但在这里,却成了具体的事物,用来形容“绿色”给人带来的感觉。而我对于你的渴慕,我们之间的爱情,使我“踩着你的脚印”都能满足,如同“像我拥有了,更多的你”,这种被爱充盈的美妙心情和想象性的表达,极有意趣。黍不语的爱情诗,语言和意象、诗作风格往往清新明朗,有时在感觉和想象方面,又有神来之笔,平静、舒缓中又不乏令人激动的境界与意趣,总体来说,她的诗有一种较为稳定的个人风格。

二、困难的爱情

这种个人风格中,最突出的还不是关于“爱”的抒写,而是诗人对于“爱”的矛盾性的心理、关于“爱”本身的困境的言说:

有时候我会,陷入莫名的悲伤/阳光照在我身上/带着众多陌生的影子/花朵满怀喜悦,仍开在去年的枝头/云和雪/在永恒的空中飘荡/我感到一种,伟大的厌倦和绝望/无论我怀着怎样的/力量和慈悲,在被用旧的人世/我都无法献给你/一份新鲜而安祥的爱情(《密语》)

一方面,她渴慕爱与被爱,另一方面,她也知道自己无力给出这“爱”,这想象中的“爱”面对人世其实很无力。虽然如此,诗人仍然执拗地在关于爱的言说中辨明自我、似乎为了某种抗争需执意如此。因此,她的诗有了一种特别的张力,这种张力体现了人普遍的困境:我们很孤单,我们需要爱,但这爱在人世间是缺乏的,这爱在我们自己里面是缺乏的,而面对意义匮乏的尘世,我们必须要去对付、要胜过这尘世,去爱、去言说爱成为人的使命……爱与爱的缺乏,关于爱的想象与想象之于现实的无力拯救……这其间无尽的纠葛构成黍不语诗歌的一种精神上的张力,一种比言说爱情意味更深的人之困境的暗示。

在“现代”的境遇中,有“爱”的意识、有爱的能力,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现代社会是一个机械化、体制化、数字化、仪式化的时代,各样的“技术”相互关联,成为一种大于人的生存的网络,日本学者今道友信先生曾这样描述“现代”:“当这种技术关联成为一个新的世界出现在我们眼前,而我们则在其中成为被支配者的时候,从这个时候起,就是我们所谓的现代了。”“现代”社会一个重要特性就是“将过程极度地压缩以使结果极度地奏效。换句话说,就是压缩过程所有的时间性,尊重效果所具有的空间性。”但,“爱,无论如何毕竟是意识问题”,作为人的“本质”的“意识”本质上是时间性的,于是我们看到,“只要时间性的意识在现代趋于虚无化,那么,人也就只能变得越来越接近于没有意识的事物,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当今的时代背后,有一股使人非人化的潜流。所谓人的异化也在这里。人们仍保持着已往的人的外形,或许是更健壮、更高大了,但人的时间性的意识在某种意义上却缩小了。心灵缩小了,爱不也就缩小了吗?”

三、执着与轻柔

不过,诗人并没有对“现代”认输,她仍然是一位执着地寻求“爱”、专注于“爱”的抒写者。在这首叫“雪”的诗作中,似乎透露了黍不语写作的一个秘密:以“终生的轻描淡写”来“执意与流水一决高下”。

你知道。那越是冷的,沉默的/越打动我。/那越是轻的,易逝的/越抓住我。/如果你铺天盖地。执意与流水/一决高下。那盛大的寂静/与绝望,照彻前路。/一枝梅带着利剑一样的/温柔生在你的胸口。//不妨碍你终生的轻描淡写。(《雪》)

这是一场无尽的战争,诗人甚至发出感叹“我有时厌倦诗就像厌倦爱”:“……/时光漫长。生如流水。/我们要耐心/何用。”(《我有时厌倦诗就像厌倦爱》)生如流水,人世间意义匮乏,虚无统治着我们,但总有人不甘心,不愿向虚无与绝望认输,也不愿过早发出“人生不过如此”的感叹(这也许是人最大的悲剧、最可怜的骄傲与无知),诗歌成为一种抗争,一种寻求之道:“当我与自己左冲右突,或绝望或悲凉或温情或渴望,不能自已的时候,诗是自然而然出来的某种东西。写诗于我是一种修复,一种和解。一种获得某种安宁的方式。有时,我也痛恨某种表达。诗是过于私密的东西。说出即破坏。有时我迷恋那未说出的。”

以“终生的轻描淡写”来“执意与流水一决高下”,一方面是“执意”的,另一方面又是轻柔的——这既关乎黍不语的诗歌主题,又关乎她的艺术风格。在主题上,黍不语喜欢那些无名的事物,那些“冷的,沉默的”、“轻的,易逝的”事物,这些事物其实连接着背后那庞大的世界和人心,如同人的命运未被揭示一般,这些事物的存在同样是如此命运,因此,热爱无名的事物,其实是关心人本身。与之相对的是,热衷于喧嚣的事件或显赫之物,则是对人本身的一种遗忘。而在艺术风格上,则是黍不语诗歌的那种“轻描淡写”之感,她的诗作在语言和意象上,不以深刻或奇诡致胜,皆是叙述日常生活之普通场景,那些容易被人遗忘之物,语气平缓,没有情绪的激动,没有在思想和经验上刻意呈现某种偏执,一切看起来都是淡淡的:淡淡的节奏、淡淡的语气、即使是一个特别的想象,也是在一个自然而然到来的情境之中,不会让你觉得突兀。

四、“不语”的形象

这种诗歌风格也对应着生活中的诗人,黍不语是一个比较沉默的人。像她的诗一样,她似乎在以沉默对抗着流水般的生活,以沉默来寻觅有意义之物。与那首《雪》相应的是,下面这首《晚安》似乎透露了黍不语生活的一个秘密,如同广阔的湖面,她要在“浩大的寂静中……深藏着这世间/全部的爱”:

有一会儿我走在湖边/隔着湖水我看见/水里的石头/隔着人群我看见/万家灯火。/一切都是应有的样子。/湖面甚至没有/风/软软地吹来。/浩大的寂静中她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少女/那么不动声色,那么不偏不倚。//深藏着这世间/全部的爱。(《晚安》)

我不知黍不语真名,但“黍不语”这个笔名是有意味的,她自己在一首诗中透露:“黍:一年生草本,/种植于4000年前;亚洲/或非洲;/子实淡黄,禾属而黏者为;/适干旱,惧硕鼠;/西周亡而黍离生;/后麦行千里,无见故人;/今称小杂粮;/愈贫瘠愈生长,是/不被广泛种植的一种。”(《释义》)“黍”这种植物,大约对应于诗人的自我期许——去关注、去爱那些小而平凡的事物,“我也曾无数次说放下。说懂得。说慈悲原谅。我无数次没有放下。没有懂得。没有慈悲。而原谅是不存在的,不可以的说法。没有人比人更高,更有资格。这个世界,我们所知的并不多。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对无法进入的他人地狱保持尊重。对爱,相信他有善良,美好,和长久的忍耐。”(《疤痕体》)

而“不语”,大约是诗人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你准备说话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很热闹了。所以你总不说。”(《散句》)“雨水们奋不顾身俯冲下来,奔到地面仿佛成群的美女跳起弗拉明戈。恰好赶到的车灯为它们献上完美背景与映像舞台。我做了个局外人。在慷慨与热烈,奋勇与豪放前,退避三舍。我喜欢我是寂静的,我喜欢我总在想着谁是寂静的。”(《散句》)诗人更愿意在“沉默”中关爱世界、在默然观望中言说自我与人生。

事实上,黍不语是一位让我敬佩的诗人。她旁观者的姿态、沉默不语的样式让我觉得这恰是一位诗人在当代喧嚣的诗坛应有的形象。与她相比,有些女诗人的话语似乎太多了,对人世的态度似乎过早地明确化了。据我所知,甚至有人说黍不语是一个“骄傲”的人,我想,这大概是她为自己的“不语”所付出的代价吧。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写作乃是为我自身,为着心灵与现实的紧张关系,为着她自己所说的“修复”与“和解”。不写诗的话,没有这种与自我与终极存在的对话的话,我恐怕不能很好地生活。黍不语这种专注于对世界的沉思、对无名之物的发现、对爱的寻求的写作者,为自身的心灵需求而写作的态度,恰是写作的本源和正途。

1903年2月18日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在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中说到“写的缘由”的问题:“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躲开那些普遍的题材,而归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现给你的事物;你描写你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静、谦虚的真诚描写这一切,用你周围的事物、梦中的图影、回忆中的对象表现自己。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作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

五、可能的批评

毫无疑问,我也能想象到有些读者对黍不语的批评:她的诗似乎有一种类同性:比如主题常常与爱、与爱情有关,叙述语调总是那么平静、舒缓,语言和意象常常是那些熟悉的事物(比如“雪”、“爱着”、“一生”、“告别”、“哭泣”等等);不仅如此,她的诗在风格上确有独特的地方,但整体上显得不够深刻……

对于“不深刻”的批评,我的回答是:现代诗可以不深刻,因为诗不总是以思想、经验之深刻取胜,更多时候,是以经验、语言和形式三者互动所形成的整体之美学效果让人感动。很多好诗,思想、情感和经验的层面,其实并不多么深刻、奇特,但在特定的语言和形式之中,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情感或经验,却令人触动。

而对于黍不语诗的那种“类同性”,我的理解是,这不是自我重复的类同性,而是一种她的作品特有的某种品质。波兰现象学哲学家和美学家英伽登(Roman Ingarden,1893—1970)认为文学作品的基本结构依次是这样:第一个层次是字音层(word sounds),第二个层次是意义单位(the meaning units),第三个层次是图式化方面(schematized aspects),第四个层次是被再现客体(represented object)(客体总是大于图式化方面;客体只能以图式化的方式呈现,因此图式化方面使被再现客体充满了空白和不定点;图式化方面决定了作品的文学风格)。而在这四个基本层次之外,英伽登认为,文学作品还有一种形而上品质(metaphysical qualities)。形而上品质就是我们在作品中感到的崇高、悲剧性、可怖性、静谧感、轻柔、朦胧……形而上品质“揭示了生命和存在的【更深的意义】,进一步说,它们自身构成了那常常被隐蔽的意义,当我们领悟到它们的时候,如海德格尔会说的,我们经常视而不见的,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感受不到的存在的深度和本原就向我们心灵的眼睛开启了。”

我以为,黍不语作品中的常常可以感受到的悲剧性、静谧感、轻柔、朦胧、虚无、执着、矛盾、清新、明朗……,可以视为她独有的作品的“形而上品质”。

荣光启,男,1974年1月生于安徽省枞阳县。文学博士。现任教于武汉大学文学院。2009年,北美华人基督教学会(波士顿)访问学者;2010-2011学年,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弗里曼项目学者。2008年曾获“中国十大新锐诗评家”提名。著有诗集《噢恰当》(上海三联书店,2014)。

猜你喜欢

不语事物想象
快乐的想象
猫不语
美好的事物
另一种事物(组诗)
细观察 多想象 善表达
这些并不是想象,有些人正在为拥抱付费
时光不语静待花开
那时我们如何想象未来
此情不语 知多少
叶底藏花花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