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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哥关大山

2018-01-09张永平

长江丛刊 2017年36期
关键词:武工队脑壳狗蛋

张永平

憨哥关大山

张永平

在荆山余脉的山里,有一个叫关坡的地方。相传三国时期,关羽带兵来到这里,由于长途行军,加之赤日炎炎,久旱无雨,他的坐骑赤兔马已是干渴难耐,便四处寻找清水,可怎么也没找到,禁不住仰天长啸,以发泄心中的不满,又似在向人求助。只见它举起前蹄在地上猛刨,没刨几下,蹄下便涌出一股清泉,不一会就形成了一个水坑。赤兔马美美地畅饮了一顿。关羽等众人见此情景,也来到坑边轮番畅饮,清水仍汩汩流淌,不曾停歇,他兴奋地说,这是马刨泉啊。从此这个泉眼就叫马刨泉,泉旁的村子就成了马刨泉村。

村里有一个小伙子叫关大山,二十三四岁,人高马大、憨实敦厚,从小受三国故事的熏染,对关羽崇拜有加,不仅拜师习武,还照着传说故事中描述的赤兔马的样子,买了一匹枣红马骑着,逢人便说他是关公的后人,要学关公斩华雄、诛颜良、擒庞德,威震敌胆,忠心为国。为了明志,他还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关明义,买了演戏的行头把自己打扮成关公的样子。村里人常取笑他说,像个憨头子。日子久了,人们就叫他憨哥了,以表示对他的憨态和执着劲儿的认可,也包含了一些尊重的成分。

憨哥特别看重那口泉水,说那是上帝的恩点,是神泉。他就时不时地守在泉口边,不准任何人在坑里洗衣物、饮牲畜,俨然成了一汪清泉的守护者。那天村里的狗蛋把裹满稀泥的脚伸进泉水里洗了一番,然后站起来对着坑里撒了泡尿,被刚赶到的憨哥看见了,他一拳就把狗蛋打了个鼻孔流血,还罚跪在坑边赔不是。狗蛋的娘来了,拉走了狗蛋,说憨哥,你日邪了,你娘咋养你这么个憨头子哟。

那年,汉奸关明领着日本鬼子来了,村里人都拖家带口地躲进了后山里。鬼子就在村子里折腾,牵猪宰羊,抓鸡摸狗的,走时点上一把火烧起了房子。村民们迅速地跑下山扑救,才避免了更大的灾难。第二天,住在泉边的一户人家老少四口全死了,村里的老者见死者脸发黑,口吐白沫的样子,就断定是中毒死亡。他判定是泉水里被日本鬼子放了毒药,他们一家人饮用了泉水。憨哥说什么也不信,他捧了泉水就要喝,想证明那清澈的泉水里没有毒。他娘一巴掌打掉了他手里的水说,你憨啊!憨哥就跪在泉坑边号啕,骂汉奸,骂鬼子,丧尽天良,不得好死。说,老子总有一天要杀了狗日的们。

后来,新四军襄西独立团的人常到村子里来,马刨泉村成了新四军落脚、宿营的地方。听说他们是专杀汉奸、打日本鬼子的队伍,憨哥就成天跟在他们身后磨缠,想加入他们的队伍。团长说,好啊,小伙子,我们队伍上就稀罕你这样的能人。狗蛋说,他什么能人啊,憨头子一个。

憨哥就追着狗蛋打,说,你个驴日的,老子比你憨啦?

团长拦住他俩,说,你要参加队伍我们欢迎,但回去问问你娘,你娘同意吗?

憨哥就回去问娘,娘说,等我死了吧。

家里只有憨哥和娘,他爹进山打猎时从崖上掉下去摔死了,娘和他相依为命,他就是娘的天。

有一次,住在他家的曾连长说要进城执行任务,他跟曾连长混得厮熟,老缠着曾连长问是啥任务。曾连长经不住他的软磨硬缠,又觉得他实诚,告诉他也无妨,就说,去锄奸呢。

憨哥问,啥叫锄奸啊?

曾连长一笑,锄奸就是杀汉奸。

憨哥问,杀谁?

曾连长说,杀关明,哟嗬,这名字与你的大名差不多呢。

老子有义,他没有,当汉奸的没有义字。他立刻就想到了带着日本鬼子来给泉坑投毒的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他说,我去,那个驴日的早该死了。

曾连长说,部队执行任务,可不能带老百姓的。

我跟团长早说了,我参加你们的队伍不行吗?憨哥央求道。

曾连长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行。

憨哥就使出了他的憨办法,他腰里藏了把柴刀,藏在了去县城的路上,他知道这是进城的必经之路。

那天县城里正逢集市,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曾连长带着两名队员穿行在人群中,由当地交通员领着他们在汉奸关明经常出没的地方搜寻。绕街转了一圈,他们发现前面有四个鬼鬼祟祟的人在那闲逛,交通员说那中间就有关明。曾连长一看街上人多,而且那四个人都挎着盒子枪,认为不是下手的地方,就命令大伙盯紧着,再寻找下手的机会。

正在此时,他们看见一个人从身旁擦身而过,飞快地赶上那四个人,抱住其中一个矮小猴瘦的家伙,朝其喉管就是一刀,立刻鲜血飞迸,被杀的人吭也没吭一声就倒地抽搐起来。那人见没死,又上去补砍了一刀,还喊道,老子要你投毒,要你当汉奸!

几个汉奸这才如梦方醒,他们掏出枪来就打,街上一时乱作一团。曾连长已看清那人就是憨哥,他没弄明白什么时候憨哥也进城了。憨哥跑去捡关明身上的枪。哪知盒子枪的皮带被关明身子压着,他用脚蹬着拽了几下,也没拽下来。这让曾连长惊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想到任务已完成,朝天开了几枪,引来街头更大的慌乱。憨哥跑来说,那枪摘不下来呢。曾连长踢了他一脚,说你不要命了。然后带着队员边打边撤,跑出了县城。

曾连长把情况汇报给了团长。团长严肃地批评了曾连长的疏忽。好在汉奸被除掉了,他呵呵一笑说,这个憨哥啊,有胆!

部队转移了,憨哥没能跟着部队走,原因是他娘死活不让。那几天,憨哥就跟娘憋着气儿,不吃也不喝,闹得娘干着急,面对成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憨哥一筹莫展。恰在这时,曾连长来了。曾连长带着三个战士,一身的农民打扮,说是面对敌人的疯狂扫荡,不利于大部队作战,上级命令他们化整为零,成立无数个武工队,深入敌后,开展武装斗争。他就是武工队队长,住在马刨泉村,而且以马刨泉村为据点,领导周边区域的对敌斗争。这让憨哥大喜过望,从坑上跳下来,拉着曾连长的手说,真的呀,我还以为你们一走就不回来了呢。

憨哥仍缠着曾队长要当武工队队员。曾队长说,那不行,当武工队员得有本事。憨哥说,我那次刀劈汉奸关明就不算本事啦?曾队长说,那不算,那是你莽撞,幸亏有我们掩护,不然你早就报销了。娘就在一旁说,是啊,听曾队长的,那次的事让娘的心口跳了几天,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哟。一个队员也帮腔说,部队上是有纪律的,一切行动听指挥,像你那样蛮干是不行的。大伙七嘴八舌地数落起憨哥来。憨哥想申辩又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就抱了头坐在那儿闷不作声了。

憨哥虽然没有成为正式的武工队员,却也是曾队长认可的编外人员,去各村联络、送信、取情报的事多半交给他去完成的。他骑着自己的枣红马奔跑在山间的小道上,一想到这是曾队长交给他的任务,他就真把自己当成了武工队的一员,一种自豪感就油然而生。

那天他取回一个情报,说是县城的伪军团长刘大脑壳要到离城二十里外的子陵铺大摆宴席,和当地财主的女儿成亲。曾队长说这是个铁杆的汉奸,每次日本鬼子对根据地扫荡,对新四军围剿他都是冲锋在前,不惜血本、死心塌地的替日本人卖命,我们另外的一支武工队就被他的伪军包围了,六个武工队员全部牺牲了。上级命令我们找机会除掉他,这不,机会来了。

派出去侦察的同志回来说,子陵铺上设有一个炮楼,炮楼上架着两挺机枪,从炮楼望下去,刘大脑壳办喜事的院子就在鼻子底下,任何一种枪的有效射程都可以达到,而且布防严密,房前屋后都有岗哨,出入院子是很困难的。要想除掉刘大脑壳不可能轻易得手。

曾队长就要大家想办法。大伙七嘴八舌,有说半路伏击的,有说直闯婚礼的……都被曾队长给否决了。坐在一旁的憨哥说,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我说呀,干脆那天就不打了。曾队长好像听出了一点眉目,说,憨哥,你说,咋办?有一个队员说,憨哥能说出个啥法子嘛。憨哥就说,你们这不能打,那不能打,我说就不打了,婚礼完了,闹洞房完了,他就放松了警惕,第二天再打。按我们这儿的规矩,第二天还有客的。

曾队长一拍大腿说,好个憨哥,粗中有细啊。我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只进去两个人,我和有生,其他人在外围接应。

凭什么呀?憨哥不服气,说,我出的主意呢。

曾队长说,因为你不是队员。

曾队长和王有生化装成汉奸的模样,两人提着贺礼,大摇大摆地进了大财主的院子。当兵的问找谁,有生说眼瞎呀,来贺喜的。当兵的就把他俩直接领到了刘大脑壳的身旁。刘大脑壳与他的丈人和几个当兵的正在喝酒,见有客人来了,他忙起身相迎。曾队长一步抢上前去,装着十分亲热地攥住了他的右手,曾队长说,刘团长新婚大喜,庆贺庆贺。刘大脑壳哈哈大笑说,同喜同喜,坐下喝一杯。曾队长说,不啦,小弟有要事在身,松井队长派我来与刘团长商量个事儿,能否到外面说话。刘大脑壳就招呼其他人继续喝酒,他随着曾队长往屋外走,刚下门槛,他就想跑,眼疾手快的曾队长一把抓住了他,衣下的枪口顶在了他的腰上,说,老实点,不然一枪崩了你。

刘大脑壳的脸色“刷”地变得蜡黄,眨巴着眼皮子,嗓子里像塞了只大鸡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跟着乖乖地走出了大门。走出不远,曾队长正要给他捆绳子,他用力一挣,撒腿就跑了,边跑边喊,大概是过度惊慌,话不连声,谁都听不出他喊着什么。情况十分危急,这时,曾队长抽出手枪就朝他打了两枪,他中弹后东摇西晃,仍往前跑。曾队长还想补两枪,被王有生拦住了。他们看见,在外接应的憨哥迎面挡住了刘大脑壳的去路,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使劲地砸向刘大脑壳的脑袋,刘大脑壳应声倒地。这时院子里已乱作一团,炮楼上的机枪也嘟嘟地响了起来。曾队长他们在队员的接应下,穿过几条小巷子跑出了子陵铺。

这一仗后,团长批准憨哥正式加入武装工作队,还配发了一支短枪。憨哥就把枪当宝贝似的,成天里攥在手里,生怕一放下就有人来抢了。连那天相亲,他也攥着手枪,把个姑娘吓得尖叫起来。

媒婆领着姑娘走了,娘问他咋样?他说,不咋样,没枪好。娘说,傻儿子哟,你总不会跟枪过一辈子吧。憨哥说,我要枪,不要女人。曾队长说啦,娶了女人就没任务派给咱了。娘问那是为啥?憨哥看着他的枪说,我是战士,枪与女人不能都要啊,这是战争时期,哪有又睡女人又打仗的好事哟。娘摇摇头说,我的傻瓜儿子哟。

经不住娘的恳求和曾队长的劝说,憨哥还是娶回了那个邻村的姑娘。酒席散后进了洞房,那姑娘脱衣服上床,时不时地催着憨哥也上床,憨哥就是坐在那儿不动。姑娘说,来嘛,憨哥。憨哥说我怕。姑娘说怕啥子哟。憨哥说我不会。姑娘扑哧一声笑了,也惹得在外听壁根子的狗蛋几个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憨哥像得救了一般开了门就去撵他们。他们边跑边学着憨哥的样子说,我怕,我不会。后来这笑话传进了曾队长的耳里,曾队长一拳擂在憨哥的胸口上说,你他妈的真憨呀!

狗蛋也参加了武工队,但他不敢到憨哥家里来开会,怕见到憨哥的女人。憨哥的女人见他一次骂一次,说你缺八辈子德,你会呀,你娘教的,还是看狗走草学的。他就远远地蹲在门外,任由憨哥的女人骂也不还口。骂得难听了,憨哥就说别骂了,人家也是武工队员了,是新四军。女人就说,憨哥,你咋这憨呢。人家看狗子走草就会了,你就不会呀。憨哥臊红着脸,只是傻笑。

那一年夏天,曾队长接受了一个任务,上级说根据目前反扫荡的迫切需要,令你队想方设法迅速炸毁竹皮河桥,以阻断日军的物资运输线。

曾队长派憨哥和狗蛋去竹皮河桥搞侦察。狗蛋站在门外喊憨哥,憨哥出来了。他女人跟了出来,见了狗蛋说,狗蛋兄弟,嫂子不骂你了,你精灵些,在外多照看一下你憨哥。狗蛋说,好咧,放心吧,嫂子。据侦察的情况,敌人对竹皮河桥看守得很严。桥的两头都有炮楼,冲着桥面架着几挺机枪,桥下架着铁丝网。大伙分析说硬攻,敌人火力过猛,不行;用船靠近桥墩,目标太大也不行。曾队长一时无法决断,又带了人趁着黑夜去桥边进行了第二次侦察。他们埋伏在岸边的芦苇丛中,近距离地观察着。只见一道探照灯柱从炮楼顶上射下来,照得桥面上和水面上如同白昼,桥上有几个哨兵在来回走动。雪白的探照灯光在不断地晃动,一刻也不停。这时,曾队长发现紧靠岸边的一个地方是探照灯的死角,无论它怎么晃动都照不到那里。他高兴地指着那个地方说,有办法了,你们看那里。

经过商量,他们决定用个大木盆装炸药,从死角的地方下水,推着木盆接近桥墩,然后把炸药放在桥墩肩上。出发的时候,憨哥看着娘说,娘,我去了。娘说,去吧,早点回来。他女人塞给他一个蒸熟了的红薯,说,饿了就啃了一口,泅水有劲。憨哥把红薯放进兜里,说,嗯,晓得了。憨哥和其他队员就出了门。他女人似乎还不放心,又追出门说,憨哥,这是打仗,精着点。憨哥说,啰嗦啥呢,我又不憨。队员们就笑,狗蛋头顶着大盆,也说,嫂子放心吧,憨哥不憨。

王有生带着憨哥和狗蛋顺着岸坡悄悄地下了水。他们推着木盆慢慢地靠近桥墩。这时,桥上的哨兵似乎听见了水下异样的响声,便拿手电筒朝桥下照,光柱一下子就照在了大木盆上。那家伙顿时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地喊,桥,桥……踉踉跄跄地往炮楼里跑。在岸上担负掩护任务的曾队长见事不好,急中生智一枪就打倒了那个家伙,接着索性命令队员们集中火力向炮楼射击,想造成攻打炮楼的假象迷惑敌人,以掩护炸桥。炮楼里的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真以为武工队在夜袭炮楼,轻重机枪便一起开了火,顿时枪时大作。

王有生他们三人迅速地靠近了桥墩,搭着人梯,由身材瘦小的狗蛋爬上桥墩安放炸药,憨哥在最底层,他将木盆里的炸药包递完了,却抓住木盆不放,这是家里仅有的一个木盆,他要带回去。狗蛋已点燃了导火索,王有生说快撤。两人就跳进了水里朝岸边游去。在王有生从憨哥的肩头跳下去的一瞬间,由于脚下用力,憨哥的身子失去了平衡,他急忙腾出手扶住了桥墩才没有使自己倒进水里。可大木盆随着水流向下游漂去了,憨哥稳定了一下脚跟,说我的盆子跑了。已游到岸边的狗蛋回头看见憨哥去追赶木盆,忙喊,憨哥别去了,桥要炸了。当他和王有生爬上岸,滚进芦苇丛中的时候,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竹皮河桥被炸塌了,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夜空。

憨哥再也没有回来,他女人就去竹皮河边哭喊,说憨哥会听到她的喊声回来的。狗蛋就去劝,怎么也劝不回。第二天,曾队长亲自去叫人硬把憨哥的女人架了回来。憨哥的娘就在一旁掉眼泪,口里总是说,我的傻儿子哟,你咋这么傻哟,为了一个盆儿,不值哟!

曾队长说,大娘,憨哥不是为木盆,是为了炸桥,他是英雄。

村子里再也见不到憨哥的身影了,为了纪念他,武工队在马刨泉旁的树林里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关公之后关大山之墓。

憨哥的女人就在马刨泉旁搭了个草棚子住着,她说她要守着憨哥,守着马刨泉。

土改后,狗蛋当了村支部书记,他在憨哥的墓旁又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抗日英雄关大山之墓。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夹着一卷铺盖钻进了那间低矮的草棚子里,憨哥的女人说,你怎么像他一样憨哟。狗蛋说,我甘愿当这个憨子,我来陪你,也陪他!

张永平,湖北省沙洋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荆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荆门市东宝区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多部。中篇小说《大水》获长江丛刊2016年度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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