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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珊

2018-01-08田洪波

小说林 2018年6期
关键词:裤兜香油毛豆

绿皮火车停靠在莽山屯车站时,正是晚上八点多钟。冷冷清清的车站,其实只毛豆一个乘客,他一个鱼跃蹿上了车厢门。

应该说毛豆的心情很不错。到莽山屯的舅舅家借钱,舅舅听闻二十有四的毛豆是为了相亲之事,不仅二话没说慷慨解囊借了十元,还招待他吃了猪肉炖粉条,额外送他一瓶香油和两块自制的猪胰子肥皂。因此,毛豆离开舅舅家时是含着热泪的,舅舅如此心疼贴心他这个大外甥儿,让他感到惭愧。明天女方就将到家来,家里实在捉襟见肘,母亲才让他求助于舅舅,毕竟毛豆年纪不小了。他若再不解决个人问题,他身后两个妹妹可怎么办呢?当然,更重要的是毛豆先前见过那个姑娘,是在什么场合记不得了,反正姑娘的两只大眼睛让他印象深刻,而且还有俩酒窝,有人愿意给他撮合这门亲事,如果成了,那简直就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毛豆脚底轻飘飘地走进车厢。车厢里很昏暗,只在两个尽头亮着度数不高的灯,其余全是黑的,仅能凭微弱的亮光摸索。毛豆手上小心拎着香油,逐个座位确认,才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座位。

沁人肺腑的香油味儿,立时勾起一些人嗅觉上的灵敏,纷纷侧目。香油装在一个硬塑料绳编织的网兜里,瓶塞由卷成筒状的报纸替代,并不十分严实,这也就难怪会芳香四溢了。毛豆撒摸半天,最后自认为主意正确,把网兜缠绕在茶桌上方的行李架上,并且小心讓油瓶的瓶口朝上。

火车开得不紧不慢,毛豆抱着胸前的黄书包,在铿锵声中惬意地把眼睛闭上,想着明天要见到的姑娘,想着爸妈见到香油和猪胰子肥皂的惊喜,想着裤兜里实实在在的两张五元钞票,兀自在嘴角咧开一抹笑。毛豆真正体会到兜里有钱的美妙。说实话,他长到二十四岁,还是第一次身上装这么多钱。两张五元像两张笑脸,照得他心里暖洋洋的。家里穷,这一方面是毛豆难以早成家的原因,其实另一方面,也缘于毛豆偶尔会犯的迷糊。就是不能遇到复杂的事,一遇到复杂的事毛豆就会大脑短路,犯起迷糊。什么主意都拿不出来,什么姿态都不会做,如果不了解,就会以为他就是个傻子。这毛病说大不大,就看怎么掂量看了。

这个时段,天已经完全黑了,由于车厢昏暗,许多乘客横七竖八能睡的都睡了,即使不睡的可能也在假寐吧。毛豆也闭着眼睛。他心潮澎湃,心里有着无限的憧憬。毛豆太渴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了。家里三间房,他本就自己住一间,每个夜晚都是煎熬难挨的。村里结过婚的人,有时爱拿他开玩笑,人家闹过笑过了,事情就算翻篇了,在毛豆这儿却过不了心坎,会反复琢磨。有时见到人家夫妻的亲热举动,晚上更是在炕上烙饼,撕心裂肺般地难受。

火车走走停停,无论多小的车站都要站一下,有时上这节车厢的人多,会热闹一下,转瞬又恢复黑暗的静默,迎接下一次喧嚣的到来。毛豆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比较宽敞,随着火车有节奏的晃动,不知不觉也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一声惊雷几乎炸醒了全车旅客,靠窗座位穿干部服的大个乘客惊呼衣服上被滴上了香油。他一边用手摸,一边还把手拿到鼻子下闻闻,同时注意到行李架上悠来荡去的香油瓶子。大个干部惊问谁把香油瓶子这么随便挂在行李架上的,直言简直是小儿科。

那会儿,毛豆正在一个美妙的梦境中,他梦见他回到家时,爸妈迎在门口灿烂的笑脸,妈妈甚至还撩起衣襟拭泪。他们把毛豆迎进屋里,看见钱惊呼一声,看见香油惊呼一声,看见猪胰子肥皂惊呼一声,喜不自禁。爸爸一个劲儿夸奖小舅子够意思。妈妈念叨说这下好了,俺毛豆这亲怕是能成了。爸爸反驳妈妈说,什么叫怕是?肯定成!你想啊,这香油是随便哪个人家能吃到的?这猪胰子肥皂是随便哪个人家能有的?再用钱买点糖果什么的,不把人家姑娘给震着喽?还有咱家地里的菜,样式不多吧,也足够招待好他们了,就等好吧!

不消说,此时的邻座乘客都瞅向毛豆,毛豆也意识到问题一定出在香油上,出在他身上。半天,他才犹犹豫豫站起身说香油是他的。大个干部说,请问有你这样干的吗?香油瓶不密封好,让它■等着往人身上滴呀?这火车晃荡来晃荡去,你就一点儿不担心它会洒?

很多旅客跟着小声议论,毛豆感觉汗水从脖子那儿往下爬,急忙去解行李架上的那个网兜。也许是太急于求成,也许是面对眼前的大个干部紧张,总之网绳左缠右绕,半天也没解开。大个干部提醒他小心点儿,别再洒出油了。事实上,毛豆早发现油瓶口的报纸已经洇透了,他想遮挡都不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儿解开,少洒些油。

汗流浃背之际,大个干部不失时机问毛豆,你看怎么办吧?我这衣服是穿不出去了。灯光暗,难以确认衣服上被滴了多少香油。不过,即使滴得少,谁见过穿着滴有油渍衣服走在大街上的?

此时的毛豆犯起了迷糊,一遇到事他就这样,特别是眼前这件事。大个干部又追问他怎么办。怎么办?油洒在人家身上是事实,躲也躲不掉,只能任打任罚呗。毛豆下意识环顾四周,没人能帮他这个忙,一些人表情莫测地看着他。毛豆只能把眼睛转移到香油瓶上,借着微弱的光,这才惊讶地发现,油瓶瓶颈那儿的油几乎洒尽了。毛豆茫然无措。

大个干部皱眉说,后天我要出席一个重要的会。不要求给我买件一模一样的,你照价赔点钱也行。

毛豆的心揪起来,这会儿已经不是脖子那儿流汗了,他感觉全身上下都在流汗,浑身都湿漉漉的。他嘴张了几下,喉咙一紧,居然没发出话来,同时脑子更加晕乎起来。半晌终于颤着声问,你要我赔……多少钱?

大个干部不犹豫,十块钱吧。看你是农村人,也不想太为难你,这基本上就是个均价,兴许还要添钱呢。你看行吧?

邻座的议论声又起,晕乎的毛豆干脆把身体靠在了茶桌上。他低下头,牙缝里半天也没挤出一个字,稍顷身子就抖动起来。大个干部急了,说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呀?毛豆依然说不出话,就杵在那儿颤动。看不见他哭,却比哭更让人犹疑,让人担心他抖出什么毛病来。

起始有人还对这件事感兴趣。这边儿半天无果,瞧热闹的人索然无味了。这时就有继续睡觉的,也有小心用手去拉毛豆的,问他有没有那么多钱,问他有多少,也劝大个干部,价钱上可以商量一下。大个干部也和乘客诉说难言之隐。总之,一边步步紧逼,一边默不作声,事情似乎一下子僵持在了那里。谁都没有好办法,总不能上人家兜里去掏钱吧?也就是在此时,一大一小两个中年人来到他们中间。

这两个人气度非凡,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穿着上也很正式。两个人认真听了一会议论,小个中年人就把大个干部拉向一边。小个中年人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做你们的说和人。大家都后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尤其是你,怎么说你也是干部吧?大个干部诧异说,干部怎么了?高个中年人接话说,干部要有个干部样子嘛,怎么可以和一个农村人一般见识?再说,你今天的行为也不符合當前的形势啊!大个干部苦笑,我的行为怎么不符合当前形势了?请赐教一二。小个中年人粲然一笑,说,你既然是干部,就应该知道当下全国都在斗私批修。你说你这样要求人家赔偿是不是私心作祟?大个干部这下急了,他把我衣服油了,你让我怎么办?小个中年人说,好办。狠斗私字一闪念,这是我们都认真学习过的。你就把价钱低下来一些。大个干部无言了,他上下认真打量面前站着的两个中年人。他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两个人回答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思想境界能否在此刻提升。他们教育他,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在哪里?最本质的就是旧在一个私字上。他们认为大个干部现在就是这样,私念太重。

一旁的毛豆完全看傻了,身体也不再颤动。

大个干部翻了下眼皮说,那你们说多少钱合适?总不至于让我哑巴吃黄连,一分钱也得不到赔偿吧?两个中年人笑了,说那不至于。他们把毛豆叫到另一边,悄声问他兜里有没有钱,有多少钱。毛豆老老实实照单说了,两人又商量了一下,折回身来对两个当事人说,五块钱,你们看能不能接受?大个干部瞪大了眼睛,只是一会儿,他小声说了句,行吧!

问题的关键锁定在了毛豆身上,所有人都在看他。毛豆也不明所以的样子看两个中年人。两个中年人告诉他,今天这件事已经骚扰到他们休息了,明天早上他们将要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既然事主兜里拿得出可赔偿的钱,并且被油一方已经同意,他没有理由不妥协。更没有理由不照章办事。事已至此,毛豆只能把手伸向裤兜。他掏得异常艰难,仿佛要掏出来的不是钱,而是他的一颗血淋淋的心。最终他掏出了一张五元面额的,它已经被攥得有些潮湿了。

事情总算划上了一个圆满句号,众人都散了。摆给毛豆的问题是,如何保障油瓶不再泄漏。他磨磨蹭蹭地鼓捣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出什么稳妥办法。邻座一位大嫂看不下去,提醒毛豆吸取教训,不可再大意。她自告奋勇在过道上走了一个来回,要回几张报纸和牛粪纸,把油瓶里外包裹了几层。见毛豆胸前还挂着个黄书包,装着两块猪胰子肥皂,让他干脆把油瓶也放在包里,说书包还是经油的。折腾了好一阵子,毛豆才下定决心把书包系在行李架上,瓶嘴朝上放着。

这一番折腾,似乎让每个人都累了,很快人们昏昏睡去。然而,毛豆却睡不踏实,他心里一直想着那五块钱。他盘算那五块钱对他相亲的影响,够买多少好吃的东西,刚刚借来的十元钱,还没攥热乎就少了一半。这人要是倒霉,真是没辙呀。

接下来的夜晚,似乎一下子变得漫长,需要内心不受煎熬才能挺得过。毛豆不断回想刚才的过程,不断自责自己的疏忽大意,同时下意识把手伸向裤兜里仅剩的五元钱,生怕它再有什么闪失,也离他而去了。昏昏沉沉中,毛豆先是听到几声嘀咕,接着就是如出一辙的惊呼,他的香油又洒了,他的香油又漏出来了!这次受害者是位胖大婶。她毫不客气地推醒了毛豆。她气愤地责怪说,你这人咋回事,咋又把油漏了?

毛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在做梦,还在做刚才赔钱的梦。梦醒了,让他摊上倒霉的又是香油瓶。也就是说,随着列车的颠簸,他心爱的香油又给他闯祸了,这可真让人无语。打开黄书包,包裹着的纸上全是油,书包的底层都洇透了。油瓶倒了。毛豆在心里叫苦不迭,急忙拎出那个该死的香油瓶,发现还剩有一半,也就是说,流出的油量没超过自己的预期,事情可能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他把纸张拿开,送到车厢过道的垃圾桶里,来来回回几个回合。有人拿着手电筒查看胖大婶衣服,发现浅蓝色的对襟上衣油了拳头大小的一块油印,醒目刺眼。几个人又呛呛开了。由于有先前的一幕比照,胖大婶也依然要求毛豆赔偿十元钱了事,并且强调她这衣服才做了没几天。

痛楚沮丧等情绪包围了毛豆,让毛豆一时哭出了声。胖大婶气不打一处来,说受害的明明是我,你一个大男人哭个什么劲儿呀?旁边的人此时也都醒了,问明事情真相,纷纷再劝。大家一边埋怨毛豆太不小心了,一边劝解胖大婶息事宁人。

火车的轰隆声似乎小了,倒是据理力争的声音高涨,惹得一车的乘客几乎全醒了。毛豆蹲在车座旁边,面前放着半瓶香油,什么也说不出来。此刻,他突然盼望起那两个中年人来。他不确定他们是否还会帮助自己。今天的事无论怎么说,责任似乎都在他,他只想要减少损失,不然,他的亲可能就相不成了。

两个中年人真是够意思,他们没有辜负毛豆的期待,适时出现在了他的身旁。依然是小个中年人打头阵,问明事情经过,又查看了油瓶,暖心的样子和胖大婶说,早前的事你也看到了,咱们能不能也商量着来?此时人们才想到先前那个大个干部,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与人换了座位,这会儿不知他身在何处。有人说,人家是油怕了,这事儿还真让他猜对了,要是香油这次油的还是他,你说该多有意思?小个中年人继续游说,这位农村小伙子已经给你造成了损失,理应赔偿,按理说,你的要求也不过分。关键是十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你让他一个农村人,怎么拿得出啊?而且我还了解到,下了火车,他还要坐一百多公里的汽车才能到家呢,这坐汽车也需要费用吧?看你也是一个有工作的人,你有工资收入,这十块钱对他可就不得了呀!有人在旁边叫好,大家都兴致勃勃看两个中年人的精彩劝解。胖大婶可能也情知说不过眼前这人,低头说那好吧。那你说赔我多少合适?赔我多少他拿得出来?这么说着,也许是自认这个结果不可心,胖大婶干脆丧气地脱下了浅蓝色对襟上衣,抖擞到左边瞅瞅,又抖擞到右边摩挲一番。

于是,似曾相识的一幕又出现了,两个中年人又把毛豆叫到一边,探问他的底线。毛豆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他说出了全部实情,一时让两个中年人感叹无语。后来他们发现了毛豆书包里的猪胰子肥皂,高个中年人好像一下有了主意。他们和毛豆商量了一下,准备让他拿出猪胰子肥皂作为赔偿,毛豆却舍不得。毛豆说那是准备捎给亲戚用的,好说歹说才让他点头同意。这回出面斡旋的是高个中年人,他的面部看上去有些疲惫。他说,今天这事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既然是内部矛盾,完全可以正确处理。这个小伙子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如果实在要赔偿,他身上倒是有从亲戚家带的两块猪胰子肥皂,就是说只能赔猪胰子肥皂。猪胰子肥皂虽然是平常物,可也不是富裕到家家都有是不是?我看,你高姿态一些,收下猪胰子肥皂,回去洗干净油就算了。据我所知,猪胰子肥皂的洗涤效果可是不得了呀!不伤皮肤,防治手冻手裂,况且,你这油渍也未必用得了两块猪胰子肥皂。看热闹的人轰然而笑,胖大婶半天没表态,似乎对这个结果难以接受。高个中年人笑说,我先前不是说过了?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斗私批修,私字即使是一闪念,也不能小看它啊!只有彻底斗掉头脑里的私字,才能深刻地触及到灵魂,才能真正做到无限忠诚啊!胖大婶下意识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妥协了。她甚至连再看毛豆一眼都不肯。毛豆呢,把猪胰子肥皂攥在手里,几次三番,才咬牙切齿般地给了胖大婶。

结局又是云开雾散,有几个旅客报以掌声,车厢随后又静了下来。

毛豆向两个中年人鞠躬。他感觉自己就像濒临悬崖的人,绝望之际又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裤兜里的五元钱还在,他的亲事依然可谈。香油本来就是舅舅给他的意外之喜,没了就是没了,只要钱在,一切都好办。毛豆又用手按了按裤兜,薄薄的五元钱在他摸来,却似一份沉甸甸的物件。他似乎没了什么睡意,就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不过事实上,两次折腾,毛豆已经筋疲力尽,没打算再睡的他还是沉沉睡着了。

早晨六点多钟,毛豆在乘务员的高声提醒下,浑浑噩噩地醒过来了,急忙拿了书包就往车下奔。也许是早晨的雾重,也许是恍惚,毛豆一个趔趄,站立不稳,从车梯上滑倒下去了。他的黄书包随之飞了出去。毛豆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然后他绝望地看到他悉心呵护了一路的香油瓶粉身碎骨。

火车在毛豆的身后继续向前飞驰,四野无人,毛豆终于哭出了声音。他坐在铁道边线上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半天,毛豆突然想到裤兜里的五元钱,他安静了下来。他把头望向天,心里想着老天并没让他绝望到死。他伸手去摸钱,心突然凉了一下,似乎没有。毛豆的脸煞白,急忙把手伸进裤兜,五雷轰顶,五元钱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

一群大雁结伴在天上飞过,僵坐铁道线上的毛豆,发出绝望的一声嚎叫,惊得大雁瞬间乱了阵形。

作者简介:田洪波,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飞天》《草原》《朔方》《北京文学》等刊物。曾获第七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结集出版《请叫我麦子》等8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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