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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底现实的文学书写

2018-01-08郭力

小说林 2018年6期
关键词:花红打工妹羁绊

今天的现实是一个喧嚣的世界,作家如何能够守住内心的沉静去接近真实,倾听生命的呼唤,从而破译喧嚣背后的沉寂,温暖表象下的悲苦,这需要作家的一份担当和勇气。让自己成为有情怀接地气的作家,看得出钱玉贵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他的中篇小说《羁绊》以当下农村的现实困境为出发点,通过描写新生代农民进城后不同身份的转变,却依然改变不了农村父辈生活困境这一残酷的结果,以文学的方式对现实矛盾进行了触底式的书写,表现出一个当代作家的忧患情怀和责任担当。

钱玉贵的《羁绊》就故事核心情节而言,依然是当下十分敏感重视的三农问题。今天的社会学家们在思考中国的现代性进程时,都有一份清醒的理性认知,农民问题依然是中国的大问题。如果单以社会阶层而言,带有农民身份的依然在中国人口中占大多数,但是其中很多人离开了乡土,却因为城市户籍等现实问题,进城的农民融入不了市民社会,在城市人眼里他们是农民工。在《羁绊》中,农民花贵田夫妇育有一子二女,他们均长大成人并都进了城。而不同的是进入城市的方式不同。恰恰这不同的方式作家表达出对新生代农民进城后现代社会境遇不同的思考。

大姐花红云因为读书好考上大学并念了研究生,毕业后在京城一所大学当讲师,而“讲师”今天有一个网红式的标签“青椒”,意味着人生艰难爬坡阶段。所以作品中花红云在找到一个和自己同样处境的留京大学生的男朋友伍宝之后,在出租屋里同居精打细算,过着省钱低消费的节俭日子。花红云作为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是村里人的骄傲,但是在现代的京城她只能是一个居无定所的“北漂”,意味着生活的任何风雨袭来,都会使她如命运的浮萍。就像作品叙事情节,父亲有病住院的所有希望和费用都要压在这个有出息的大女儿身上,她的倔强而稚嫩的肩膀怎么能挺得起来家庭的经济重担。花红云的身份显示出那些大学毕业后在京城打拼的底层知识青年生活现状,更为严峻的是花红云这位“凤凰女”身后站着的是贫困的农民父母,她是他们的希望所在。

花红云这个已经在北京生长的年轻的知识分子我们并不陌生,她注定在“离乡——还乡”这个身心两相悖论的模式中精神疲惫,反复在自我的追问中寻找生命家园的方向。现代大都市吸纳了无数花红云式的这样青年的梦想与热情,却用坚硬的现实敲打着他们的精神使往昔勾勒的理想世界日益苍白失血而面目全非,不知蜕了几层皮才能融入都市的节奏中,到那时早已经成为无根之木。

同样是女性,《羁绊》中的二姐花青云,走的是一条打工妹命运看似偶然而又必然的人生道路。

作品中的二姐花青云离开家乡去了深圳。最早的“打工妹”一词,在改革开放之初就与广东特别是深圳密切相关,而电视剧《打工妹》的形象往往都是自强不息靠双手勤劳打拼,最终获得回报的人生赢家。小说里的花青云一开始也是反复应聘未果,一年下来万般无奈中也有过一闪而过去做“小姐”的念头,但怕被父亲花贵田知道打死,心里至少还是有一条底线存在。但终究在生存危机面前,她选择了一条最简单的路——被包养。包养她的中年男人是一位大学教授。现代都市终于在年轻的乡下姑娘面前露出了另一副真实的面孔。面对都市资本的贪婪和掠夺,花青云只有最原始的资源——她年轻的身体,这是商业都市中她唯一可以出卖的女性最原始的性资源,而买方却是精于算计喜欢以最少的投入换取最大收益的现代都市的成功男士。这些现代的梁上君子以他们手中的资本,在榨取乡下姑娘的身体资源也算计着她们青春美好的一切,包括善良和淳朴。当花青云坐进了轿车也住进了别墅,她认为这一切也很划算得来的时候,她不知现代都市猎色者无耻的以资本的方式对年轻女孩身体资源占有后的窃喜,更不知在今天商业资本男性权力苟合运作之下,打捞女性的身体价值,这是今天中国现代化推进过程中又一种现实的真实图景。

作家在花青云的人生故事里,并非是关于打工妹为生活出卖色相当今社会花边新闻的重复讲述,而是通过花青云被大学教授“包养”的经过,揭示出“打工妹”这个关键词所蕴含的“乡下人”“打工者”“未婚妇女”的主要社会身份,也将意味着在今天“打工妹”这一社会身份面临着三重边缘化的不平等的社会现实。现代化的发展进程无时无刻地在完成着资本的扩张和积累,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后新崛起的现代大都市,原始资本的积累运转包括对农民工剩余价值的占有,其中也包括对于“打工妹”女性身体商业价值的利用和榨取的过程。钱玉贵在《羁绊》中所设置的打工妹花青云终于能够越过乡村传统伦理道德的“羁绊”,是因为在都市商业资本快速运转的链条之下,除了花青云式被骗被榨取的“包养”,还有来自于生存本身种种原因总会有大量的打工妹在发廊、酒吧、咖啡厅、洗浴中心等城市空间的灰色地带不断加入到“性产业”中去。剥离都市绚烂后面的暗影,尤其是那些富裕阶层成功人士对性资源新一轮掠夺的卑劣手段,让人们见识到资本与权力合谋又一次在乡村女孩年轻的肉体面前露出贪得无厌的本相,这是作家面对现实并不掉过头去的真实思考。

对于真实的思考更让人惊讶的是对年轻农民花强的命运处理。花强在小说中作为家里三个孩子中唯一的男丁,相比两个姐姐无疑对于这个家庭具有更为重要的地位,這是带有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的对于传宗接代的重视,也因此花强在全家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存在重要性。而这个农民的儿子从小被全家宠着早已不懂土地耕耘稼穑收获的辛苦,在做人的根本上和父辈大不相同,城市对于他有更大吸引力。

小说中的花强一离开乡土就意味着摆在他面前的路已经没有选择,没有知识也没有技能的年轻农民进城只能是靠力气务工,而不能吃苦受累的花强只能在城市游荡,靠在车站打零工吃口饭。设想一下,吃不饱又无处可去的花强此时怎么办?作家这时又为他笔下的人物年青的农民设下了人生考验的底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花强也想过去偷去抢,但同样像他的二姐花青云刚刚进城时那样,故乡依稀传来父亲的叮嘱做人不能做亏心事,可是城市的现实再一次教育了他!在车站晃荡早已经被人盯上,准备用他的命去骗钱,只因为凶手一念之差躲过一劫。当花强在私人小煤矿的矿洞里亲眼看见凶手彪子是如何凶残地砸死了老狗(一个从车站领回来的老实的急于做工养家的中年乡下男人),又看见杀人犯如何以私了的方式和矿主讨价还价拿回了五万块钱。当花强怀揣着给他的一万块钱逃离矿区的时候,他已经使自己陷于不仁不义与凶手犯罪同谋的地步。所以这是一道人性的分水岭,以后的花强在他的命运里只会用恶来抗争城市。

作品设置的空间足以让人物花强从北到南的穿越,从北京到深圳,花强一路走下来最后走到犯罪的道路上。大姐花红云和准姐夫都是北京最努力打拼的年轻的上班族,花强想利用大姐的亲情不劳而获而不得,转战深圳。发现二姐被有钱人包养而窃喜准备敲诈二十万时,因为没有文化被教授设计自己签字承认敲诈,铁证如山被刑拘。在城市游荡的花强让我们忆起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能干的勤劳的祥子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京城最终并不能保留他要的潔身自好,都市像吞吐垃圾一样把进城务工的祥子扔了出去。新世纪的新农民工有些人已不复有祥子的品德,在变质朽烂的过程中,新时代作家钱玉贵并不像老舍先生那样给祥子一个嬗变的精神过程,道德不完美的花强所遇到的都市之恶在瞬间就暴露无遗。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民工要讹诈大学教授,这出闹剧本身充满了黑色幽默色彩。现代都市真相是农民把本不可能有讨价还价的可能性,花强和他二姐花青云这两个“打工仔”和“打工妹”也全被都市像卸载日常生活垃圾一样扔掉,他们的人性弱点小奸小恶的方式根本不是资本邪恶表现的对手。

而真正的乡村又会如何?“羁绊”中以花贵田腰肌劳损需要手术就使情节推向了高潮。三万块钱的手术费并不是大数字,但对于依然贫困的花贵田夫妇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掏不出来的住院费。小说结尾靠着大女儿花红云和她的同学帮忙顺利手术出院,而花强因敲诈被刑拘重新使家庭陷入了困境。作家让人们看到,现实还有许多这样的农民家庭,他们会因为天灾人祸瞬间就会面临灭顶之灾,这也是当下现实之一种。

三农问题一直是近些年国家十分重视的问题,尤其是这几年,全社会都对农民的关注与思考的话题逐渐升温,而“三农”的关键是农民,农民的生存状态与权力状况决定着农村的兴衰和农业的发展。乡土还是那一片乡土,却因年轻的农民进城而日益空旷,而守护乡土的父母也会日益老迈病弱,对于守土的农民的社会安置已经成为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对于进城的年轻农民,不论他们是打工仔还是打工妹,现代都市能否给予他们一块生存的真实空间,来真正融入城市的市民社会,而不仅仅作为城市资本占有的剩余价值而存在,这依然是当下尖锐的社会问题所在。

好在作家钱玉贵的小说以“羁绊”命名,是否更为深刻的用意是希望社会不论从空间上还是身份上都能突破羁绊,打破城乡结构壁垒,消弭今天依然存在巨大落差的城乡收入差距,使勤劳一生种地的花贵田们能敢住大医院看病,这是多么切实的现实问题!更希望城市自身也能突破“身份”的羁绊,抛开对“农民工”的种种偏见,不论是“打工仔”亦或是“打工妹”,能够得以在他们贡献青春梦想的城市中有自己真实存在的价值。

如果说我们能从《羁绊》中看到或想到现实中农村或者农民的问题,那是作家通过文学触底后对现实的书写显现出的思考的力量。或许,这就是文学本身应该有的力量。

作者简介:郭力,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当代文学专业学科带头人。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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