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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记[二篇]

2018-01-08刘向东

诗潮 2017年7期
关键词:希姆沃什尔斯

刘向东

默读米沃什

一个热爱新诗的人到了波兰,想到切斯瓦夫·米沃什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位当年生于立陶宛后来成为波兰公民的诗人,这位因不满当年波兰奉行的斯大林主义政策,自我入逐西方,在法国流亡十年之后移居美国的诗人,为人为诗,都是传奇。

1980年,由于他“在自己的全部创作中,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洞察力揭示了人在充满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表现了人道主义的态度和艺术特点”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声名鹊起。中国对米沃什的翻译和研究,不一定比他的祖国更充分,但喜爱他的诗文的人,定不比他的祖国的人少。说起来正是我们在那之前所切身经历过的东西,使我们意识到了这样一位诗人对我们的意义:

在恐惧和战栗中,我想我要买现我的生命

就必须让自己做一次公开的坦白,暴露我和我的时代的虚伪……

——《使命》

如此直白的诗,给那时的我以直接的异乎寻常的力量。他的那种“试图理解他的时代”的言说方式和语调,有异于所谓朦胧诗,在我的内心产生了挥之不去的回响,促使我回首“历史的现场”。他的出现,也使我对“诗人何为”这一命题,有了一个新的看得见的坐标。为了买到当年由诗人绿原翻译、漓江出版社出版的那部《拆散的笔记本》,我费尽周折,最终不得不高价请书商复印一册。

回想1981年,米沃什受邀回波兰,当时文学界分成亲政府派和持不同政见的反对派。反对派热烈欢迎他,将他作为他们杰出的代表和精神领袖,以增强自己的势力。亲政府的作家也欢迎他,以此表现他们多么愿意改革和开放。但奇怪的是,2001年,当我到了波兰,诗人们并不主动谈论他。在“华沙诗歌之秋”活动的空隙,我们越是想谈论他,波兰诗人越是躲闪。据说有一部《战后东欧文学史》,里边介绍米沃什的时候说,他可能是一个多样性的牺牲品,因为他做的事情太多了。黯然离乡的米沃什,叶落归根的米沃什,或许是一个知道事情几乎所有复杂性的人,因而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往远处说,米沃什的生活从一开始就以分裂和瓦解为标志,有人认为他是一个被流放的诗人,事实上是他把自己摆在祖国的外面,他让他的祖国因他而疼痛。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百分百的波兰诗人——他一生只用波兰语写诗。

我是带着一些关于米沃什的资料到华沙的,这些资料集中了我的师长翻译、研究米沃什的不少成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重温,别有一番滋味。

米沃什早期诗作受象征主义影响,常常以忧郁失望的情绪和隐喻暗示的方式,揭示现代世界中文明解体、人性沦落之现实。代表作品,如《鲜花广场》:

罗马的“鲜花广场”

橄榄、柠檬满篮满筐。

石子路上美酒四溅,

落英缤纷。

小贩在货架上放的鱼

粉红中带点浅蓝,色泽鲜亮;

一抱抱紫黑色的葡萄

披着挑子茸毛似的白霜。

就在这同一个广场上,

他们把乔尔丹诺·布鲁诺烧死。

暴民涌向火刑场,

教皇的忠实爪牙点燃了柴堆。

火焰还未熄灭,

小旅馆又塞得满满当当。

一筐筐的橄榄和柠檬

又扛在小贩的肩膀上。

一个皎洁的春天夜晚,

随着狂欢节音乐的曲调,

我在华沙游艺场的旋转木马旁

想起了“鲜花广场”。

明快的旋律淹没了

贫民窟的墙纷纷炸塌,

成双成对的人们高飞

在没有云彩的天上。

一阵阵的风来自燃烧的地方,

吹起的黑灰像风筝在飘荡。

骑在木马上的人们

在半空中抓住了花瓣。

那股同样的热风

掀开了姑娘们的衣裙,

而在华沙那个美丽的星期天

人群还在笑语喧闹。

罗马人啊,还是华沙人

他们争吵不休,纵声大笑,寻欢作乐。

有人会从中得出教训,

当他们经过焚烧烈士的柴堆旁。

另外有些人会觉察

有人性的东西在消亡

会看到在火焰熄灭之前

已经诞生的遗忘。

但是那天我只想

那垂死人的孤独,

想的是乔尔丹诺

爬向柴堆的时候,

他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找到

在活着的人们中间,

会有人从嘴里说出

人类的话。

他们早已回到酒杯旁

或者已经在叫卖银白的海星,

一筐筐的橄榄和柠檬

他们已经用肩扛到集市上。

就像逝去的几个世纪

他早已离我们那么遥沅。

为了纪念他在火中的飞舞、

人们只是瞬息停了会儿。

那些在这里死去的人们,

被世界遗忘的孤独的人们,

她们的话对我们来说

变成了一种古老星球上的語言。

直到有那么一天

一切都会变成传奇,

在一个新的“鲜花广场”上

愤怒将燃起诗人的烈火。

这也是我最早接触到的米沃什的诗歌。在华沙游艺场的旋转木马旁,诗人想起了罗马的“鲜花广场”(即康波·代·菲奥里广场),那是乔尔丹诺·布鲁诺牺牲的地方。布鲁诺因坚持对宇宙按照自己的发现进行解释,触怒了政教合一的社会体制。1600年2月17日他被判处火刑。然而,火堆旁没有燃尽的木柴还冒着烟,人们只是喘了口气,就把他扔在脑后了,广场又熙熙攘攘了。小旅馆住满了游客,美酒四溅,橄榄、柠檬和美女一同上市。暴民本来没心没肺,浑浑噩噩,一哄而散;庸众对暴行未必无动于衷,所以忘得也不慢,是那把火没有烧到自己身上。然而诗人看到的不是“生活在继续”,而是“人性的东西在消亡”,“在活着的人们中间”,几乎已听不到有尊严的清醒的“人类的话”了。说实活,读这样的诗,我有自身被烧着的感觉。作为写诗的人,面对之,我惭愧,我不具备米沃什那样的历史感,也不会如他那般面对生活。

米沃什是个怀有自由理想和个人尊严的诗人,他的独立和尊严是和自由结合在一起的。自由受到侵犯,他就起来反抗,自由受到限制,他就选择出走。米沃什曾积极投身反法西斯战争,诗风也随之转变,更多表现对民族和人类命运的深切忧患,控诉法西斯主义的野蛮行径,将忧郁变为深广的历史苦难感与抗争意志。当他出走,特别是到了美国以后,让人意外的是,他以自己是一个小地方人的独立姿态,一颗心暗中回到了故土。

米沃什的后期作品,深入到政治、哲学、历史、文化等各个方面,侧重批判现实生活中的虚伪、欺骗、浮华等现象。但米沃什即使在进行文化和现实秩序批判时,也以真实、冷峻、悲悯的表达,保持了一个知识分子诗人的尊严。他将自由讨论的风格与反讽精神糅为一体,力求在广泛的历史视域中与深刻的读者达成内在的沟通、交流和对话。

我曾经一再表示,一个诗人让我记住三首诗,就已经是了不起的大诗人了。而米沃什这个诗人太大了,其诗让我一直念念不忘的竞有数十首。

先看《偶遇》:

我们黎明时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田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突然一只野免从道路上跑过。

我们中的一个用手指点着它。

已经很久了。今天他们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个做手势的人。

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

去哪里

那挥动的手,一连串动作,沙石的沙

沙声。

我这样问并非出于悲伤,而是感到惶

惑。

乍一看,这样的诗行有什么了不起呢,真是太质朴了,然而奇迹在于,这种质朴却通向了神奇,表达出了我们生命梢纵即逝的经验。黎明时驾着马车穿过冰封的田野,突然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一行人中的一个用手指点着它……这没什么奇的,奇的在突然的转折之后,这是记忆中浮现的情景,今天,那只野兔、那个曾指点着它的人,都已不在了,可是,他们没有消失——亲爱的亡友和逝去的野兔瞬间以诗的方式复活了。如此“偶遇”,我们或许也有过,忽然出现,转瞬消失,没能用手指点住,勉强表达,也难有这般神奇的惊心动魄的境界。

再看《诱惑》:

我在星空下散步,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灯火,

带着我的伙伴,那颗凄凉的灵魂,

它游荡并在说教,

说起我不是必然地,如果不是我,那

么另一个

也会来到这里,试图理解他的时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变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乡村

将会被另外的眼睛观望。

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住。

看在基督分上,离开我。

我说,你已经折磨够我。

不应由我来判断人们的召唤。

而我的价值,如果有,无论如何我不

知晓。

我也试试,学着米沃什的样子,沿着西山大道上山,在星空下散步,在山脊上眺望石家庄的灯火。悉心体会诗人的“伙伴”,竟然是他的灵魂,是“那颗凄凉的灵魂”。这个灵魂,与我们平常说的“灵魂”显然不同,它是诗人的创造,给人以游荡的感觉,但并不漂浮,像是诗,你抓不住它,但它在。

理解诗人心境的有力证据来自此诗的框架,即“我”与灵魂的争吵,会心的读者不难看出,引起争吵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灵魂”。是它向“我”提问并让“我”回答。这实际上反映了诗人内心的焦虑。米沃什的“灵魂伙伴”提醒诗人说,你想想吧,如果不是你,换一个人,是不是也会来到这里并试图理解他的时代。这是一个发现,亦是对真相的一种把握。最终,诗人对自己的“灵魂伙伴”说:“看在基督分上,离开我/我说,你已经折磨够我/不应由我来判断人们的召唤。”这是一种叹息。“我的价值,如果有,无论如何我不知晓。”何等明智啊,不像是一位有着充分自信的詩人写下的诗行。要是换一位,是否会说:“如果不是他,那么有一天我来到这里,我一定如何如何。”米沃什的自信在于:“我在思考关于我们世纪的何种证据正通过诗歌建立起来。我明白我们仍然被淹没在这个时代之中,因此,必须承认,我们的判断不一定是确切的。”(《诗的见证》)

日子过得多么舒畅。

晨雾早早消散,我在院中劳动。

成群蜂鸟流连在金银花丛。

人世间我再不需要别的事务。

没有任何人值得我嫉羡。

遇到什么逆运,我都把它忘在一边。

想到往日的自己,也不觉得羞惭。

我一身轻快,毫无痛苦。

昂首远望,唯见湛蓝大海上点点白帆。此诗汉译之一为《天赋》,认为是米沃什诗作中难得的“偷闲”之作,因为“闲”,才显得那么优雅抒情,如一幅绝妙的田园风光画卷。

诗人西川则把它译成《礼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值得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

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说实活,如果非要认定它们还是一首诗,我更欣赏西川这个译本。即使我们并不确知《礼物》创作的年代,大体可以推断它是米沃什的晚年之作。诗人哪里是“偷闲”,一辈子,见多了,觉醒了,断然舍弃恩怨得失,彻底超脱如烟往事。从远望大海和帆影看,内心还有美好的眷恋。活到老,活出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深刻的生活智慧和生命快乐。

正是这样一首几乎不需要任何解释的诗,和李白的《静夜思》一样,和弗罗斯特的《牧场》一样,成为朴素典范,深入浅出的尺度,却又是谁也不敢说能够解释清楚的。

云啊,我可怕的云,

心跳得多么剧烈,大地多么悲痛,

云啊,苍白而又静寂,

清晨,我噙着泪水看你们,

我知道

我用美丽的谎言掩盖了真实,

我心中的自豪、希望、无情和鄙视

正将死去的梦想埋葬。

你垂下眼光,

一阵灼热的狂飙扫过全身。

你们那么可怕,

云啊,世界的瞭望员!

让我入睡吧,

让仁慈的夜晚将我覆盖。

《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题目,同样被米沃什化了。在这首诗中,“云”这个举目常见的自然物对米沃什的生命产生了一种纠正力量。一旦联系到诗人的写作,其主旨就显得明确了,即选择哪一种写作,是表达真相,还是编造谎言?在“谎言比真理本身更合逻辑”的时代,该不该对谎言充满警惕?

《云》在写法上也很特别,它既不单纯写景,也不托物言志,而是把所写对象融入自我的心境,在文字中构成一个与“我”对活的角色。这是米沃什写作的主要特点之一。米沃什写作的另外两个主要特点,一是善于使用“颠倒的望远镜”,让东西变小,但它们并不丧失鲜明性,而是浓缩,再是以广阔的形式,不受诗或散文的约束,把精力用在沉思存在上。

米沃什素有“另一个欧洲的代言人”之称。这“另一个欧洲”,指的是一个有着丰富多样的文明和文化传统,而又饱受帝国轮番占领、统治和瓜分的中东欧诸国。米沃什所经历的一切,尤其是他所经历的大屠杀、种族灭绝以及战后集权社会令人窒息的思想禁铜,促使他以笔来叙述20世纪人类的噩梦。他在他的诗中这样说:“我觉得人们从来没有|井述过这个世纪。/我们试着拥抱它,但它总是在逃避。”因此他不能安于那种所谓先锋的修辞游戏。这就决定了他不是一般读者所指望的那种诗人,他不是一个抒情诗人,而是一个冲破了诗歌抒情限制的诗人。他的伟大在于,他具有直抵问题核心并径直做出回答的勇气和天赋,无论这种问题是道德的、政治的、艺术的,还是自身的。他实际上变成了一个文化良心。

在这个世界上,在多少诗人的经历中,有着与米沃什经历过的类似的东西,而一般诗人的作为,与米沃什恰好相反。

我们都是时代的孩子

第三十届“华沙诗歌之秋”活动的开幕式,设在波兰王宫里的一个梯形会议室。李琦和我,早上八点半就到了会场,溜边儿随便找个椅子坐下,静静地等。将近九点钟,大会主席来了,四下张望,忽然很有激情地喊话。坐在李琦我们俩中间的华裔波兰籍老作家胡佩芳女士一边拉起一只手说:“走吧,让你们到主宾席呢。”悄悄地问,台上那位都说了什么,她说,是请尊贵的中国诗人到王宾席,还说,中国三千年前便产生了《诗经》,那时我们知道什么是诗吗?

到主宾席坐下,挺不自在,大会主席的活让我脸发烧。随后的主题演讲,我们俩也被安排在前头,我照本宣科念了一段,因为超时,被突然打断,面对来自世界四十多个国家的优秀诗人,不敢抬头。

那时是那时,而今是而今!

而今,即便面对当代波兰的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这位诗人,我敢抬头吗?

并不仅仅是因为,1995年,“由于她的诗作以反讽的精确性,使历史学与生物学的脉络得以彰显在人类现实的片断中”,希姆博尔斯卡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关键还是我打心眼里佩服她。

正是她,一再使我想到诗人历程,想到中国和波兰,两个国家有过的那些相似的历程。

记得我在波兰会计学校学唱波兰国歌,顺便问了翻译一句,唱的是啥内容啊?原来是一个游击队的队歌:

只要我们活着

波兰就不会灭亡

外国暴力夺走的一切

我们用战刀来夺回

前进!前进!

真让我大吃一惊,简直就像我们中国的国歌。在我们的《义勇军进行曲》和這个波兰游击队的队歌的背后以及加入社会主义阵营之后,是多么相似的时代背景以及多么接近的表达!

就是在这样相似的状况下,走着,走着,诗人殊途,但未同归。

长期以来,在从事编辑、撰稿工作的同时,希姆博尔斯卡专注于诗歌创作。她写了不少,但拿出发表的不多,她说:“一旦写完一首诗,我就把它锁在抽屉里,让它‘孵一段时间,然后再去读。假如这时一篇诗作显得平庸或者缺少趣味,就不作数了。”正是这种格外严谨的创作态度,使她的作品不是以量取胜,而是以质为本,几乎篇篇都是有发现、有活力、有趣味的精品。她的国际级大诗人的地位,是靠她发表过的仅仅二百余首诗作建立起来的。

尽管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无论是题材、主题,还是视角、修辞技艺都富于变化,但总的来说,她更专注于追求明澈语境和深邃哲思的完美统一。她的想象力指向生命、历史、文化、自然,既赜隐,又能恰当地保持类似于“天真的”品性。

最令我瞩目的,是希姆博尔斯卡的现实精神与介入政治的方式。

希姆博尔斯卡年轻的时候,也像二战后步入文坛的许多青年作家一样,充满了对法西斯的憎恨和对战后新生活的美好渴望,诗作富有鲜明的现实色彩。反对冷战,反对帝国主义,都曾是她诗歌的主题。但与当时流行的标语口号式的政治诗歌不同,她的诗写得含蓄微妙,具有幽默讽刺的特点,因而深受读者的喜爱。1957年,她与早期政治信仰和诗歌创作告别,活跃于团结工会开展的一系列运动中,好在这并没有影响到她诗歌的创作,她依然小心翼翼地处理政治主题,请看那首著名的《时代的孩子》:

我们是时代的孩子,

政治的时代。

一切你的、我们的、你们的

每天每夜的问题

都是政治问题。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你的基因有政治遗传,

你的皮肤有政治色彩,

你的眼睛有政治倾向。

你要谈论就会有影响,

沉默就是异议——

或此或彼的政治方式。

想想那個年头,可不就是那样_攻治无所不在,我们每天每夜的问题,除了改治问题还有什么?政治色彩遮天盖地、这时你要求摆脱政治,声称仅仅对“真正的文学性”感兴趣,可能吗?即使你逃避了你所厌恶的政治,也一定没有自己的政治。正如本雅明批判德国文学研究时说的,那些厌恶政治者流无一例外地与独裁政权取得和解,而纳粹主义和政治化都终于从后门进入了文学史。

在伟大的大师们出现的过程中,政治自由的思想从来必不可少。

给我以深刻启示的,是希姆博尔斯卡的《准备一份履历》:

要求什么?

填写申请表

再附上一份履历。

无论生命多长

介绍都要简短。

必须要清楚精练。

用地址代替风景,

用确切日期代替混乱的记忆。

爱情一项只须填婚姻,

孩子一项只须填实阡出生者。

谁认识你比你认识谁更重要。

旅行一项要有出国才填。

会员一项只须填何种而不必填何为。

学位毋须薄缘由。

要写得好像你从未跟自己讲过话

以及好像你总是避开自己。

绝不要说到你的猫、狗、鸟,

你的珍藏、朋友和梦想。

重价格不重价值,重名衔不重内容。

重鞋码不重他去哪里,

那个他们以为是你的人。

还要附上一张快照,露出一只耳朵。

重它的形状而不重它听到什么。

它听到什么呢

机器把纸变成糨糊的嘈杂声。

“要写得好像你从未跟自己讲过话/以及好像你总是避开自己”,直到让你成为“那个他们以为是你的人”,真正的你反而可以忽略不计了,到一股烟之后,“机器把纸变成糨糊”拉倒。但凡有一点经历的中国诗人和读者,对这种“体制化书写”部是不陌生的,多年之后,于坚的《零档案》才有所探索。

《准备一份履历》并非仅仅是实指性地质询“履历表”本身,诗人同时以此来隐喻什么,我们一清二楚,广阔的生存暗示性,真让我们感慨。

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揭示出两个我们常常遇到的问题:一是诗人与政治的关系,二是诗歌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有沦者指出,透过希姆博尔斯卡,诗人起码应该看到自己的三重责任:首先,是诗人应当“奉献于他的时代”;其次,是“概述他的时代”;再次,是要求自己起码反对自己的时代。落实这三重责任,是对付时代的厉害的并发症的唯一办法,必须迫使每一个人“属于他自己的时代而又反对他自己的时代”。

支撑这些的,无疑是诗人人格。希姆博尔斯卡写过一首《在一颗小星星底下》,大体能够说明一些问题: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苦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

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呐喊

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唾向在火车站候车

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

一笼中,

目不转晴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

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

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

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

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

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哦,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一首好诗呈现出来的光彩其实正是一个诗人人格的外化。《在一颗小星星底下》体现了诗人深沉博大的爱和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从头至尾,诗人都用谦逊的态度和自责的口吻向世间所有的事物道歉,并请求他们原谅。如果说诗人向“必然”“巧合”“快乐”“时间”“希望”等这些抽象的事物道歉表达的是其追求安宁的心灵,那么向“战争”“伤口”“深渊中的人”“沙漠”“猎鹰”和“树木”等道歉则表现出了诗人的善良和博爱。尤其是“手指上的伤口”“桌子的四条腿”等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在她的笔下都被赋予了生命和思想,使我们读之感同身受,不得不惊叹于诗人感情之细腻,实际上这也源于诗人自身高洁的品质和伟大的爱。

诗的最后一句回到了语言,其实也就是回到了诗。诗人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却又谦逊地说“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这实际上是指诗人使用轻松幽默的语言探讨的却是与人性相关的严肃主题。读这样的诗,我们会时时感受到一种真诚的力量贯穿其中,仿佛诗人的一颗急切而又渴望的心在跳动。这是一颗向上的灵魂,她对理想的向往和对真理与完美的追求,成就了诗人的高度。

时过境迁,希姆博尔斯卡早期政治企图明显外露的诗歌也成了他人贬低她创作成就的口实,我则欣赏她的转折。当今的时代是随大流和消沉的年代,多少人患了精神崩溃症,显著特征是道德怯懦,没有勇气,不敢保持自己的个性,不敢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哪里还谈得上用诗歌对政治和生活做出回答。

我们都是时代的孩子,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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