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的诗（四首）

周瑟瑟

一个男人在马路边大声喊

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旧衬衫

外表粗糙的男人

站在马路边

用他沙哑的嗓音

像一只风中的高音喇叭

对着手机大声喊：

“与你这种人说话

我烦死了

我不想再说了

我要走了……”

他的嗓子里塞满了磁铁

他浑身颤抖

像过电了的人

在风中他另一只手

扶着一辆自行车

他的声首让我怀疑

我就是那个

让他烦死了的人

摇椅

在摇椅里午睡

我梦见自己睡着了

睫毛耷拉如婴儿

嘴巴微微张开

一线清亮的口水

从嘴角流下

我是幸福的

阳光从遥远的地方

走来，扑到我身上

像我死去不久的父母

他们的爱在梦中降临

总是那么慷慨

我梦见我

在梦里激动得发抖

摇椅前后起伏

我像一片树叶

从地球一端

向另一端飘落

另一种爱

用铁栏把小区包起来

再在铁栏上绣花

我生活在里面

与我的亲人

一起生活在铁栏里

我们没有感觉到

铁栏的压力

有时我把铁栏看作

另一种爱

它爱我的温顺

也爱我的倔强

我有时候把头

猛地插进铁栏间

我头上的鲜血

染红了铁栏

与铁栏上的花朵

那片刻

钻心的疼痛

让我哇哇大哭

我知道这正是

另一种爱

老虎

它向我扑来

久别重逢的老友

我们紧紧拥抱

它高大的身躯

兴奋得站起来了

前腿趴在我肩上

头左右摇摆

我们的脸贴在一起

那种喜悦无人能比

我的老虎

想念啊彼此的想念

迎来今天的拥抱

你的舌头滚烫

舔着我的脸额

这是幸福的一天

我们的感情

超越了人与人之间

肮脏的爱

黄明祥的诗（六首）

黄明祥

听不见惊雷的暴雨

像一万辆汽车在沥青路面驶过

輪胎滚动的弹性像问题出在簧片的手风琴

那里布满锯齿，推门声似知道里面有人

我不打算隔墙谈判

大队人马或席卷夜幕，好在看不见

空怀一颗隐士之心，此刻，我将一张白纸

揉作一团窸窣的余光

我的寒战无关天气

气温陡降，是上楼坐在桌前不久后

深夜听一首大提琴曲子——星

我为它们的开朗沉醉，仿佛悲从天外来

散成了快乐的舞蹈。气温陡降

也是看见一根链子在水中掉落的时候

没一点声音。气温陡降

在我触摸一棵腐朽的老树兜之前

就降了。从何时开始

我喜欢上了木化石的冰冷

它冷得好像不会再消失，让人贪恋

摄影手记

江水兴冲冲而来

又迅疾溃败

岸边的草丛里，有一般废弃的木舟

与牛群。那舟行将腐朽

五头牛充满耐心，是四头牛

与另一头牛

中田村

他嗜酒，深冬的上午，才醒六七分

在山间转悠。我每每借他的微醺

从公路绕到河堤，有时进了一座峡谷

听见一阵阵隐隐哭泣后

才回头想起田野里东倒西歪的影子

不是贪杯

很快，就是春汛

过拱桥时，我望着下游

看，有群麻鸭

女儿瞟了一眼说

那是些石头

回来时，我看了看

果然是石头

其间的浪花太像

我想起小家伙

咧开嘴咯咯笑的模样

万年历中总有吉日

夜并非降临。它爬起，又趴下

趴下，又爬起。夜并非降临，它的挪动

遮掩依然的窘迫。夜并非降临

我们暗中打开系紧的锦囊

看见它素来的喑哑。夜并非降临

它体积庞大，一颗陨石

翻滚在自己的风中。夜并非降临

每每站起，就有尘土抖落

李成恩的诗（四首）

李成恩

篱笆、狗与孩子

篱笆的倾斜是美的

狗的奔跑也是美的

在乡村的下午，我碰见橘红色的阳光

他们从树林那边来，仿佛知道远处的消息

孩子背着孩子

脸覆盖着另一张脸

欢乐的脸是狗的脸

是篱笆的脸，它们的美孤独而美

忧伤的脸是孩子与老人的脸

他们一闪而过，羞涩而孤独

贫穷的美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从美里分离出更多的眼泪

细小的雪

我伸出手，好像我握住了冬天的手

她的手细小、冰冷，随时要从我的手里抽出

早晨我睁开眼，目睹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她好像总是习惯在我熟睡时到来

小时候也是这样，只是离开故乡后

异乡的雪越来越小了，越来越

惊慌失措，我想她下了二十多年

也已经衰老与疲惫

我走到雪地，我找不到雪的温度了

我记得汴河的雪是有温度的

她在汴河两岸冒出新鲜的热气

异乡的雪啊连麻雀也惊慌失措

它们找不到下雪的兴奋，灰尘蒙住

麻雀的脸，它的灰色眼睛里倒映出

变幻的雪景，那是异乡人的幻影

想起汴河的雪景我双眼湿润

人间美景尽在汴河两岸

外公长眠于汴河的冬雪下

我想死去的亲人都会在雪景中复活

他独坐雪景中抽烟，看故乡的船只

破冰航行在旧时的好风光中，冬雪缓缓落下

牧女

黎明的女儿

赶着光线的羊群

珊瑚珠、海贝闪亮

牧女打开草原的门

请进来吧——

陌生的客人

光线的羊群嗷嗷叫唤

她才不管

她太忙了

她升起了炊烟

她蹲下来

挤奶

雪山也跟着她蹲下来

雪山的奶水

眼看着流向了草地

洁白的皮肤

像牛奶洗过的

牧女牵着我的手

去看她家的小马驹

我的舌尖

沾满了白色的光线

我叫她酸奶

我还叫她

酥油灯光

打坐

心在打坐

肉身多余

一炷香在打坐

一页经书在打坐

清风明月在打坐

我的灵魂

挣脱了尘世

灵魂在打坐

寺院在打坐

天地在打坐

万物静寂

唯有虔诚可见

一棵树在打坐

一池水在打坐

风在打坐

灯在打坐

所有的心呀

在打坐

梦天岚的诗（四首）

梦天岚

习惯

我已习惯躺着思考

似乎这样就可以背对大地

我已习惯躺着时闭着眼睛思考

似乎這样就可以无视上夭

我已习惯闭着眼睛在想象的微光中思考

似乎这样就可以反观自身

在背对大地时，我只有羞愧，

在无视上天时，我感到惧怕，

在反观自身时，我如此卑微。

我的卑微又如此孤独。

我已习惯我的孤独越长越大，

在想象的微光中。

大风起兮

大风起兮。

一只麻雀放弃到窗台上歌唱的念头，

它用翅膀将自己刮走，

它是一阵小风，小到不能再小的风。

我不是风，

曾经也像风一样奔走，

现在回到这里，像一块石头。

大风起兮。

我还站在原地，

这么多年，从未放弃歌唱，

但没有人听见。

大风一次次刮过，

我的歌唱是石头的沉默。

或许是沉默得太久，

以致再大的风也刮不动我。

大风过后，

越来越多的倾听者，

会怀疑自己的耳朵。

路边的一块石头

它在等一个人，一个奔逃者，

等他喘不过气来的惊慌，

等他身后追赶者的叫嚣，

等他看到一线生机。

他迟迟没有来。只要这条路还在，

它就会一直等下去。

它不关心马蹄，

对老掉牙的车轮也反应冷淡。

它还讨厌那个形容猥琐的男人，

讨厌踢它的那只脚，

让它在草丛里生不如死。

一个妇人曾试图用它填补灶台的缺口，

又将它丢在路边。它虚惊一场。

它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它等啊等啊，等着救一条性命。

它要等的人还没有出生。

又到栗山

又到栗山，树上的毛桃熟了。

我和李不嫁摘了一些，

分给坐在坪地里的诗人，

我记得吴昕孺吃了，肖歌吃了，

那个在朗诵时流泪的小七也吃了。

桃子有点甜。

栗山六月的阳光也是甜的.

最甜的还是树上的鸟鸣，

但它们总嫌还甜得不够。

一路紧跟着我们，飞来一拨又来一拨。

周瑟瑟带回他新出的诗集，

烧在屋后他父亲的坟前。

黄明祥趁机用手机拍了一部电影。

背景音乐里全是鸟鸣。

没有悲伤，属于栗山的死和生，

似乎都裹着一层糖衣，

薄薄的，还透明。

莫笑愚的诗（四首）

莫笑愚

说话是我能想到的最性感的词

洗澡是流水对身体说话

夜的沉渣被留在水里

我是洁净的，像初生的婴儿

照镜子是自己对自己说话

母亲衰老的影子叠加我的

早晨依然年轻，镜子光滑

睡眠是夜晚对灵魂说话

我们坐在冬至的山顶

雪落下来，听梅花对它说话

我们相视无言，旧事恍如昨天

握一握彼此的手，你还好吗

无言，是你对我说话

围观者，请不要学我说话，把头扭向一边

将目光朝向自己，说话是我能想到的

最性感的词，你不说话就很性感……

乌鸦

我的眼睛里住着两只鸟

一只是乌鸦，另一只也是乌鸦

住在我眼里的乌鸦不是他处的乌鸦

它们身在此地，不知他乡为何物

它们每天清晨大声呼唤彼此

啄食我眼里的光，饮那里的露水

那些露水，还没流出就成了成的

所有的异乡人都能看见

成成的露水滋养此处的乌鸦

让它们的翅膀有了他处的光

乌鸦的喉咙里长出我的翅膀

飞往他处。弃园有光，星空笼罩

请不要爱我罢，你们该爱死去的人

怀念他们，像怀念异乡的咸湖

无题

把种子种在经文里

然后一个人幽闭

幽闭的人在经文里发芽

像死灰复燃，而种子长出根须

“至于死亡，亲爱的，自然腐败和火化

哪个更哲学是个问题，经文里没有解释”

“人的身体在死后与泥土自然融舍

純净而不带杂质，正如水滴溶于水

而燃烧的灰烬融合了多种成分

需要额外能量，那是不洁？”

不洁的何止是肉身。人的思想，所有的欲望

之于存在——包括关于死亡的欲望——

难道不是无孔不入？！

生的芳香，死的恶臭

要么宣泄，要么遮蔽

自然的法则被糟蹋被破坏

而人的回归之路漫长，以文明之名，我们

可否

让生命如万物归一，如风来去？

酱板鸭

湖南的酱板鸭

堪称一种美味

弟弟买了八只

托哥哥带回北京

我是受宠的姐妹

心安理得地享用

他们为我准备的鸭子

我撕下一只鸭腿

仔细地咬下一小块鸭肉

轻轻咀嚼，慢慢吞咽

然后有意咂摸一下嘴唇

鸭肉飘香，而那一声

满足的轻响，是爱的回馈

我终于抛弃了斯文的伪装

从慢条斯理到风卷残云

从一只鸭腿到另一只

鸭子只剩下几根骨头

躺在餐盘里，发出磷火的幽光

我心里猛地一惊

不能确定自己

刚刚干了些什么

匆忙擦了一下嘴角

用纸巾埋了鸭骨

餐盘成了鸭子的冢

我的嘴角有一滴残存的鸭汁

望着餐盘里露出的鸭头

在傍晚，一声声叫魂

陈亚平的诗（四首）

陈亚平

忆友人

你每天穿过空气，暮色的那边

伴着诸城之巅的昏黑，不可阻挡

必须要很远的异域，伊犁河，或霍城

那深及精神的幽远，无物可惊扰我眼前的

光芒

而诗性先于人性，只能在后退中回想

学会关注善，做边陲的友人，写短信

感谢语言唯一的联系，永远缺席者，即或

是第一

《诗经》和柏拉图，我只谈最原始的那段

你命该有所思，更不像常人

诗歌不流血的敌对，谬赞的鸟文，历史只是

光阴的器官

身体的，叙事的，神性的，你来了

为诗歌吃饭，从东门到城南，从杨黎到藏棣

回看黑暗与黑暗交织，这垂现的臆测

悬隔的自我，《奥义》的五篇

文字和形式相互孤独，你跟我想得一样

灵魂为写作受罪，熬老，恰恰等于超前

如誓回几何之初，喷泉铮琮，河的漫长

该是反对的时候了，在2017年

那里，时光没做完的永恒，无法重释的传统

词语的生活，唯一隐喻和象征

你总是畅想，密云外，不被百年诗歌所动

像雾一样隔绝的一个绝处，使语言发热

给周瑟瑟

语言总在这里，完成毁灭的命

在一个没有尺度的时代

那来了的流水，空气里的镜子

日光给大地，这言说的世界，留着幻影

任何词的原始处都是动词

诸物本身测度它自己的疆域

你清楚记得，书页磨去零散的字迹

多少意义的纸上迷宫：存在纯粹光耀又隐蔽

“无我之境也是有我之境”

白天和黑夜神秘往返

这些历史按照魔法

这被说，未被说，某种说之中的不说

是的，既不照海德格尔，也不学德里达

语言存在的家，本身就是困境

思是自己的事，不需要，跟学舌者多少废话

你会估量，摸索，看透语言的意旨。

突然间，多少言说毫无用处，这相哮的宿命

以闪电般的光彩，照彻整个问题

伟大的思想都想蒡同一件事，语言克服语言

血液停止它日弱的行程

等着水、空气、笔写下的万物

给《沙之书》

你在这儿，就是历史，劳碌的发光之轮

语言一样的古老，你热爱的山脉的无穷竭

内在的时间之父

言辞丰富的空虚，一个文学当今追溯的过去

現在已是极端晕眩的顶峰，再让博尔赫斯

时代每一个虚构，一粒沙的整个河流

组成词的超积的数

群山给你这儿，光的剑器

很远的日影耗尽，1986年

你当然要这样，让毁灭作为创造

你总相信，看到的和写出的

带有必然性——那织图的沙之书

维特根斯坦的洞穴游戏，总给他和你

认识不是的东西

毁灭不比想象的宿命更强大

《诗艺》，总是清醒的脑袋里的梦

给赵野

不被理解的存在，是不是语言

空气的语言的词根，日逝而改变

时间，让这里，停止灵魂的河水

思总是思的思，暗指了日日夜夜

《字的研究》，如在旷野看见，水中下泻的

银剑

所确知的，正是无常

时间让宫殿倾圮

一个循环的语义，垂亡于玄学的完美

诗歌昼夜聚落，努力或晕眩

眼前突然挥霍它异端的力量

为诗歌疼痛或博爱

思想的澄澈，词语吐嘱的空气

第三代人垂危在场，你就一定命该有所悟

身在诗的人群，你会追忆诸贤

心灵掠过《河》的骨髓

语言本身既不存在，又存在的役使

给万物找到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