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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批评者

2018-01-05江琳琳王伟滨

英语学习 2018年12期
关键词:莱辛托尼爱德华

江琳琳 王伟滨

今年夏天,姜文导演在电影《邪不压正》中终于对“影评人”好好揶揄了一把,一时间“影评人”几乎成了个骂人的词。其实,电影制作者和影评人之间的“敌意”存在已久,两者之间的骂战更是此起彼伏。不过,在此不得不提一下沃卓斯基兄弟的《黑客帝国》三部曲(The Matrix Trilogy),每一部都曾受到影评人的攻击,而且攻击力度越来越大;但是,在发行三部曲DVD终极收藏版时,二人却专门重金请来几位著名影评人,做了长达九小时的影评音轨,把影评人对该片的种种不满全部记录下来,也算是两位导演包容之心的充分体现了。

其实,批评(criticism)一词原本并无“敌意”,只是对某作品作出评价、判断;然而许多时候,“敌意”却在所难免。作者(广义的文艺创作者)和批评者似乎从来就是一对冤家。据说,济慈、拜伦、雪莱等人都受到过批评者的“迫害”,雪莱还曾经专门撰文予以还击。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在年过七旬的时候,决定跟批评者们开个玩笑,用化名写了本小说。结果,出版商们中间颇有几个一眼就看出这是“老姜”莱辛之作;而讽刺的是,常年研究、批评莱辛作品的一干批评家们竟然无一人看破真相。后来,莱辛故伎重演,又抛出一部类似作品,仍然无批评家认得是莱辛之作——真个是“对面不识君”呀。这玩笑开到最后,连莱辛也感觉没有什么意思了,于是自己跳出来认了账。

说到作者与批评者之间的过招,有本书值得一提——美国作家奥斯汀·赖特(Austin Wright)的《托尼与苏

珊》(Tony and Susan)。多年前出版的这部小说原没有多大名气,不过,后来改编的电影《夜行动物》(Nocturnal Animals)却引发了不小的轰动,于是人们重新捡起对这部小说的兴趣。小说讲述的正是作者和批评者的故事,在这里,他们是一对无法在一起生活的“欢喜冤家”夫妻。

许多作家在谈到创作过程时,都会提到自己的配偶——作品的第一读者和批评者——的重要作用。美国畅销书作家斯蒂芬·金在许多場合都曾谈到,是他的太太从废纸篓里挽救了他的第一部小说《魔女卡丽》(Carrie)。科幻巨著《遗落的南境》(The Southern Reach)三部曲作者杰夫·范德米尔(Jeff VanderMeer)的妻子安,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并兼任一份名为《银网》的杂志的编辑,夫妇二人,一写一编,真可谓珠联璧合的典范。

可惜《托尼与苏珊》的主人公没有那么幸运。

人到中年,但美貌尚存(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苏珊,有高大帅气的丈夫和三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夫妻俩各有体面工作—— 一个是大学文学教师,一个是外科大夫,日子一天一天过,表面看来稳定又圆满,但实际上夫妻间感情并不好,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毫无兴趣的交集,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业”,在家里“穿梭”而过。

不料,时隔25年,前夫爱德华忽然寄来手稿,希望她能给出建议与评价,就像25年前她经常为他做的那样。“In the unrealistic days of their marriage there was a question whether she should read what he wrote. He was a beginner and she a tougher critic than she meant to be. …She was the best critic he ever had, he said. She could help him too, for in spite of its merits he was afraid the novel lacked something.”(在婚后那段不太现实的日子里,总有个问题困扰着他们:她该不该读读他写的东西?他是个新手,而她这个批评者,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过于严苛。……他说,她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批评者。她可以帮到他,因为,虽然这部小说还不错,但恐怕还是缺少点什么。)

于是,趁着丈夫出差的空当,苏珊用三晚读完了这本名为《夜行动物》的手稿,在不安与颤抖中“接受”了故事中的一切。静谧的深夜,她卸下白日的伪装,或缩在沙发里,或偎在床边,戴着粗框眼镜,一字一句,体会着故事主人公托尼和家人去小镇度假一路上的轻松与欢愉,也与托尼一起经历着灵魂的煎熬与折磨:她见证了托尼在州际公路上遇到三个不速之客时的惶恐与愤怒,妻女被强行带走时的揪心与无奈,自己被抛于荒野时的害怕与无助,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找寻妻女多次无果时的丧气与懊悔,面对妻女被蹂躏奸杀的事实时的心如刀绞,努力辨认嫌犯时的挣扎与苦痛,历经半年之久将凶手绳之以法时的快意,最终与凶手同归于尽时的虚无……

故事,就这样触目惊心地一字一字击中苏珊的眼窝,直达心脏,模糊了虚构与现实。

苏珊在不知不觉中正受着书中人物的诱惑。所有这一切,爱德华精心布置安排的文字,一一展现在苏珊面前。她的过去与小说中的某点某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交集与共鸣。与前夫过往的一切,借着《夜行动物》的文字浮现于她的脑海,托尼与爱德华变得分不清楚,渐渐地,苏珊眼中的托尼,仿佛成了爱德华,又仿佛成了苏珊自己……

《托尼与苏珊》的封面:黑漆漆的夜里,密林中,一个女人在一棵树后探出头,窥探着不远处的一辆汽车,那辆车里应该正发生着可怕的事,可她,只是一个目击者,一个窥探者,什么也做不了。

苏珊就是那个女人。

这是一本有关“复仇”的书,但它不是前夫对前妻的复仇,而是作者对“经验丰富”、自以为是的“学者型读者”或曰“批评家”(而非“普通读者”)的复仇。

苏珊是个教文学的教授,虽说她工作的地方只是一所社区大学,但教授终归是教授。她一有空就读书,把读书视作比看电视要高级得多的消遣方式——当然,读书对她不仅仅是消遣,她向来以“专业”的眼光来看待她读的每一本“文学”书。

开始,当苏珊收到书稿时,她感觉这是可怜的、被“作家夢”折磨了半辈子的前夫对她的恳求;出于礼貌,她决定屈尊去读一读这本由一个她从没看好过的作者写的小说。她决定读这本书,还有一个理由:她其实不相信一个作者对自己“作品”的执念;她觉得,这里面肯定跟“男女之情”有关。“She couldnt believe he merely wanted her to read his book. It must be something personal, a new twist of their dead romance.”(她认为,他不可能只是想让她读一下他的书。这一定是与他们两个有关的,是那段逝去的罗曼史的一个新转折。)

作为一个“知情颇多”的读者,苏珊自然而然地对小说生出种种“评价”和“阐释”,比如,男主角托尼与作者爱德华有多少相似度,书中有多少隐喻,人名、地名有多少暗藏的“典故”……

当年那个无助、无知的男孩儿爱德华,在“博学的”苏珊面前只能做个傻傻的聆听者。“She initiated conversations about censorship and pornography, psychoanalysis and the three stages of development. She discussed homosexuality in Plato, and the naked athletes in the Olympic Games. She showed him the analysis she was writing about ‘To His Coy Mistress. She broke out in the middle of that, I keep forgetting youre a virgin, and he blushed and hemmed.”(她跟他聊起审查制度、色情文学、性心理及其发展的三个阶段。她聊柏拉图作品中的同性恋、古代奥运会上的裸体运动员。她给他看自己写的分析《致他的娇羞情人》的文章。聊着聊着,她忽然打断话头,说,我总是会忘记,你还是个处男呢,于是,他就脸红,含混地应声。)爱德华没有那些知识、理论、经验,但他有个秘密,他想当个作家。“He told her a secret he had not told anybody else. He had taken up writing, he told her. He had poems and stories and sketches, and two notebooks already filled.”(他告诉她一个从没和别人提起的秘密。他说他在写作。他写诗、故事、札记,已经写满了两个笔记本。)

苏珊对他的“执着、简单”的写作并不买账。一段“不真实”的甜蜜时光之后,她便催促他放弃文学,重拾他原本的“专业”——法律;仿佛“精神上的背叛”还不够,很快,她在肉体上也“背叛”了他,最后两人终于离异。

不过,这次苏珊却被《夜行动物》吸引了,忘记了她的“文学教授”的身份。这时候一个家人的电话,对于深陷托尼时空的她,都变成极大的“冒犯”:“The brutal telephone invades her reading, violating Susan in the woods.”(粗暴的电话侵扰了她的阅读,冒犯了深处林中的苏珊。)不得不去应付那个来自现实的电话时,她对于故事中的托尼满怀内疚:“Meanwhile, Tony Hastings is alone on the grassy road in the woods, which a mere telephone call has caused her to forget.”(一个小小的电话,竟让她把托尼·黑斯廷斯孤零零地丢在林中长满杂草的小路上。)

爱德华的这个残酷、优美的故事,让苏珊感到有些惭愧。“She remembers giving him advice on how to write. How audacious that now seems. She said, you need to stop writing about yourself, nobody cares how fine your feelings are. He replied, nobody writes about anything but himself. She said, You need to know literature, you need to write with literature and the world in mind.”(她记得曾经给他有关写作的建议。如今想来,那显得多么狂妄自大。她曾说,你不要总是写你自己,没人关心你的感受有多细腻。他回答说,人人写的都是自己。她说,你应该理解文学,写作时,你的心里要有文学和世界。)

渐渐地,爱德华的小说竟然成了苏珊逃避这个无聊“世界”的唯一去处。

然而,故事还是读完了。“There is a shock of terror in the return of real life, concealed by her reading, waiting to swoop down on her like a predator in the trees.”(返回现实生活,苏珊感觉一阵惊恐;“现实”,一度被阅读遮蔽,随时准备好要向她俯冲而来,仿佛躲在树丛中的一头猛兽。)

电影结尾处,爱德华与她约在一家高档餐厅就餐,但却爽了约,留下化了精致妆容的苏珊,孤零零地在餐桌旁喝着无味的酒。

导演这样处理,真把爱德华看小了。

书的结尾处,爱德华并没有联系苏珊征询她的意见。苏珊有那么多的“真知灼见”,但是,那个曾经仔细聆听的爱德华,现在不需要听了。想来,爱德华在信中说的,他的小说所“缺少的那点东西”,现在,他已经得到了。

好小说,不是关于“文学”、“世界”或什么“理论”,他让她在三个夜晚暂时逃离“无聊的现实”,难道这还不够吗?

作者简介

王伟滨,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现任教于河北科技大学外语学院。

江琳琳,研究生,毕业于河北科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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