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荣

1982年，我出差去羊城，生平头一次到广州，一切都分外新奇：湿热清新的海腥空气，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气根如髯的古榕树，“奇装异服”的红男绿女，不知所云的广东话，莫名其妙的“喝早茶”……珠江之畔，南国都市的别样风情和氛围，以及浓郁的商业气息，完全不同于中原腹地，以致尘封记忆深处的那份回味，即使到了今天，偶尔忆及，还能令我嗟叹不已。

当时，我们的公务，包括饮食起居，全在二沙头，那是珠江上的一座沙洲岛，风景格外秀丽。岛上建有庄园别墅，我们就下榻在别墅的一号楼里。据介绍，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以及越南主席胡志明都曾在一号楼里住过。其陈设之高档豪华不言而喻。

说实话，一个禁锢已久的人，偶然到了那么一个繁华之所，宽松之地，又住在那么一个温柔之乡，恰逢改革开放之肇始，哪里愿意转身就走！

巧的是，人不留客天留客，我们一到广州，整个南部中国就一连多日大雨滂沱，电闪雷鸣，铁路受阻，机场关闭，想走也走不成了。

我们滞留在那个花柳繁华之地，一待半个月！我们的领导，一个被大家戏称为“马列主义老太太”的好心人，天天急得跺脚，一见面就不厌其烦地盯着我反复问：“这怎么办呀，小张？”

怎么办？该取的经取了，该开的会开了，该写的材料写了，我只得按照她老人家的意识形态给她出主意，即利用这“无奈”的机会，给我们进行一次爱国主义的革命传统教育，说白了，就是旅游一下，把广州城里的一些“革命胜地”都逛逛。有了革命的名义，老人家当然欣然同意。于是，黄花岗、沙面、中山纪念堂，甚至包括五羊公园、广州动物园，都“教育”光了后，我便硬起头皮试探着提出，能不能去逛逛“群众街”？

别看这问题有点可笑，可在当时却是犯忌的。出发前，“马列主义老太太”给我们开过会，定有若干“政治纪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传的不传，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去的不去，等等。而在她老人家当时的观念中，“群众街”明显就属于我们“不该去”的地方。

所谓“群众街”，今天的年轻人也许不知道，那是不能望文生义的，并非是只有群众才去的地方。其实，它是广州人的智慧结晶。当年，各地普遍存在的群众互市的自由市场，在全国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遭到取缔，即使到了20世纪80年代，这种群众有需求民间有活动的市场形式，也依然处于地下状态。精明的广州人为了规避忌讳，便给它取了个很幽默的名称，叫做“群众街”。

当时在全国各大城市里，也只有广州才有“群众街”，而这条街上廉价的舶来品，如化纤衣料、尼龙服装、电子手表、计算器、打火机、克罗米小洋伞、人造革背包等，都是抢手货，各地客商争相贩购，因而广州“群众街”名噪一时。

可这个地方在“马列主义老太太”那里却无异于禁地，尽管她本人还是广东人。在她看来，所谓“自由市场”就是倒买倒卖的地方，就是唯利是图、资本主义泛滥的地方，就是我们精神上的红灯区，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岂可以朝那里跑？

我担心“马列主义老太太”会尴尬，会教育，会生气，甚至会动怒，话一出口便连忙补充道，我们去那里也只是想看看能不能买点便宜货？

没有料到，她老人家破例没给我们“上课”，只是略沉吟了下，便表示同意。她声音低低地说，既然大家都想去，我就带你们去一次。不过，有些事你们一定要注意：一是要保管好钱包，那个地方扒手很多，手段很狡猾。二是只用眼睛看，别说话别吭声，广州人跟上海人虽然不一样，但也很欺生。三是看好要买的东西先告诉我，你们自己不要先开价，讨价还价的事由我来。四是不买的东西，千万不要打听价钱，不然，對方一听外地口音就会缠住你。五是莫沾火星别惹事，万一有事了也不要怕，我在广州有亲戚。

说老实话，那一刻我对“马列主义老太太”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感动。她的思想虽然有点偏激，但从她的“注意事项”里，你不难感受到她对自己要求很严，对下属充满善意，遇事还肩膀硬。

就这样，我们终于去成了“群众街”。我依稀记得那是一条很长的街，人山人海，商贾如云，琳琅满目的货物更是堆积如山。我是这趟公差的“钱粮官”，现金和票据都在我手里，因此我丝毫不敢马虎，注意力始终放在我的包上，根本就不敢东张西望。结果如何可想而知，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没看清，什么具体印象都没留下，什么便宜货也没买，相当于白去了一趟。

但是，这趟政治风险却没有白冒。弥漫在这条街上的气息，就像一股万物复苏的春风，拂过人们心头，让谁都可以感受得到，这“群众街”实际上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扇窗口，你一到这里，就可以率先看到中国改革开放的风向标，那可是万金不换啊。很多人由此而“发”了，便是力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