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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女曰鸡鸣:生活的语言就是诗(上)

2017-12-26曹雅欣

醒狮国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联句诗心鸡鸣

曹雅欣

烹调是食物的升华,没有一双巧手,猎物只好生冷;鸡鸣是拂晓的升华,没有一声啼唱,黎明只好沉默;而诗意是生活的升华,没有一颗诗心,日子只好寡淡无味。激活诗心,用诗意装点平凡生活,生活就是一首最动听的诗歌。

《郑风·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

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联句之祖

《女曰鸡鸣》这首诗读来颇有情趣,深情里有着俏皮、甜腻里带着哄劝。与《诗经》中其他一些沉郁的表达风格比,它非常年轻化;而与《诗经》中其他更为精细的用词方式比,它又非常口语化。

——因为《女曰鸡鸣》,就是一首将新婚夫妇私下对话串联成歌的联句诗。所以这首诗,具有年轻人的轻松心态,具备生活化的口语表达特色。

这使它不太像典型意义的诗了,更像是一幕生活情景剧。这种以对话语言入诗、以诗化语言入作品的文艺表现方式,对后世影响颇大:

在后来的文学中,也有口述语言与叙述情景交错组成的作品,比如汉乐府的《孔雀东南飞》、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等;而真正完全以人物的语言表达来演绎故事、说明情节的,还当首推戏曲文学。在戏曲中,是整出整出的人物语言,串联起一幕幕由诗词组成的剧情、也可看作是一幕幕剧情化了的诗歌,中国古典戏曲,因此也被称为“剧诗”。戏曲艺术虽成熟于南宋,但原来,早在春秋时期,有词有唱、有情有景、有人物有地点、有故事有情节的、包含着部分戏曲元素的雏形剧本,在《女曰鸡鸣》中已经初见端倪。

但这首诗又并非全然由语言对话组成,诗中一句著名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不是人物语言,而是情景议论。像这样一种言语与叙景夹杂、对话和旁白并存的文艺表现方法,更接近后世的弹词、评话等曲艺艺术形式。既然在《诗经》诞生的年代,所有这些诗歌本就是由唱诵来表达的,那么今天我们即使仅凭阅读,也可以想象出《女曰鸡鸣》在当时的原始风貌,那是:有男词、有女词,男女双方和歌对唱;有对白、有旁白,交流之中兼有描述。就像是后来的曲艺艺术。

诗词文学在历史传承中逐渐丧失了音乐性,到后来纯以文字形式枯寂于案头;但戏曲、曲艺艺术的音乐生命力始终未断,管弦讴歌历来鲜活于人前——而这样更为丰富的文艺形式,它们的第一声弹唱,竟都是从《诗经》开始的调门。

所以“诗三百”是如此重要,很多艺术形式都可以到这里来寻找童年的雏形。而《女曰鸡鸣》作为一篇普通家庭日常生活的绝妙表述范本,它对众多民间艺术的发展影响也是切实的功不可没。古老的《诗经》,不仅是一切诗和歌的源头,也是更多艺术形式的源头。

而单就文学来讲,在《诗经》这三百零五篇四言诗里,就有着太多开创后世诗体的鼻祖:有悼亡诗之祖《绿衣》、有边塞诗之祖《无衣》、有征戍诗之祖《击鼓》、有农事诗之祖《七月》……而除了这些宏壮的场景描绘,还有《女曰鸡鸣》这样的家居小调,是后世联句诗之祖。

联句诗的体例,使诗歌中的生活气息颇为浓厚,让一些原本深邃严肃的话语表达得平易近人、宛如口出,更便于读者接受。

比如说誓言,《女曰鸡鸣》中,那女子所说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因为是把生活中的平淡饮食放在了白头到老的神圣誓约之前,所以就不会像《击鼓》中类似的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把生离死别放在誓言之前那样肃穆,令人读来沉重;再比如星辰,这位女子清晨醒来对丈夫说的一句“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因为这是两人在床头的慵懒对话,让人仿若眼前重现了启明星亮起时、晨光熹微里的生活场景,所以就不会像《东门之杨》中独自等待的诗人看着同样的一颗启明星却默念着“明星煌煌”“明星晢晢”那般落寞,那般令人凄清;又比如说礼物,《女曰鸡鸣》中,丈夫对妻子说的“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因为这是放置在了夫妻间的私房话里诉说,所以此语就不像《木瓜》中男女定情之初所说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那般,仿佛是在用信物为情意作担保、彼此还存有生疏的距离感;而此诗中把好的玉器都交给对方,是已化为了一种亲密相对的熟悉和随意,——虽然说着同样意思的话,却不再是婚前信誓旦旦、唯恐心意不诚的郑重承诺,而成了婚后自然相处、日常言语间的平实交流。

联句诗的特色,就是能用一种平实话语,表达出最自然的情感流露。

诗意生活

以一对小夫妇的生活对话提炼而成的联句诗《女曰鸡鸣》,让我们看到,最美的话不是只存乎于特定时段、特殊场景里,而是可以就存放于日常相处、实在生活里。生活,本就是一首诗。而生活的语言,就是诗的语言。

生活的诗意虽处处都有,却不是人人都能发觉;就像语言之美虽句句可存,却不是人人都能表达。生活对人的考验,就是想考验人在柴米油盐之间,是否还能怀有一颗诗心。

怀有诗心的人,一切皆可入诗、一切皆可成诗:

像《女曰鸡鸣》能把起床、打猎、做饭、喝酒这些琐碎情景,都融为诗的内容;像诗圣杜甫,能把自己茅屋被秋风秋雨吹浇得难以入住的尴尬经历,也化成一首千古名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像俄國文学巨匠陀思妥耶夫斯基,能把自己流亡西伯利亚的监狱生活,也创作成被称作是“一部惊心动魄的伟大作品”《死屋手记》。

诗心的具备,能使苦难不白费,最终磨砺成饱满的珍珠;endprint

诗心的有力,能使平淡不平庸,把生活调剂得有滋有味。

所以,我们今天还要读这些古人诗、这些旧时词的目的,不是为了要当个诗人吟风弄月,也不是为了去背下名篇炫耀人前,而是为了培养自己的一颗诗心。——诗心,就是看待世间具有诗的眼光、经营生活具有诗的心情、为人处世具有诗的气质。存有诗心的人,能够在平凡中不乏味,在孤独时不寂寞,在进退间不庸俗。

正因为有诗心,大多数家庭都可能同样经历着的平凡的一天天,却在《女曰鸡鸣》的表述下变得不平常。读着这首诗,让人也不免反思自己的生活:为什么那样一个也需要为生计操劳奔波、也不是锦衣玉食的寻常人家,看起来却如此柔情蜜意?仅仅是因为他们恩爱?但是,能够走入婚姻殿堂的人,起初大多都是恩爱的,这份恩爱之情后来丢到了哪里、为什么彼此不再耐心而变得充满火气?

原有的恩爱,是消散在了炊烟灶炉的烦琐间、消散在了早出晚归的劳碌中、消散在了审美疲劳的相对里、消散在了重复无聊的生活里。生活像一部文笔不佳的纪实文学,枯燥冗长。此时,便需要诗的点缀,需要以诗心激活暮气沉沉的人,为生活润色添彩。

在诗心的笼罩下,早晨出门前的匆匆道别,可以变成每天都在巩固的彼此关怀和鼓励,像《女曰鸡鸣》中他们说“将翱将翔,弋凫与雁”,这一句话肯定是可说可不说的话:狩守猎物维持生计,是每天必做的工作,何需再在出发前彼此多言?但夫妻之间,可说可不说的话,就是宁可说的好,废话也好过无话。今天要去干什么,不妨让各自的计划透明化。

正是有了男人的这番闲话、有了女人的这些絮叨,他们可以在安心中开始一天的忙碌与小别、可以在温暖中开始一天的付出与收获,而不再只是草率地互不关照、各奔东西。

在诗心的笼罩下,傍晚归家后的疲惫用餐,可以变成每日都在强化的彼此了解与默契入心,像《女曰鸡鸣》中他们先是“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后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也就是把猎物先烹调再享用,在推杯换盏间重申白头偕老的心愿。而这捕获的“猎物”,其实并不限指鸟兽本身,更可以泛指为工作的成果、努力的心得、奔波的感受等等,总之,是把一天的得失在餐桌上细细分享,再以偕老之心表示永远支持对方、彼此永是彼此的后盾。

正是有了女人对男人所获猎物(也就是工作成绩)无论大小的单纯喜悦,正是有了男人对女人烹调手艺(也就是生活经营)无论高下的全然享受,他们便可以在满足与宽慰中结束一天的劳动、可以在乐观与信心中准备新一天的挑战、可以在感恩与幸福中坚信一生的相依相伴,而不再只是烦躁地推开彼此、敷衍地漠视对方,一天比一天更归家无聊、更相对无趣。

烹调是食物的升华,没有一双巧手,猎物只好生冷;

鸡鸣是拂晓的升华,没有一声啼唱,黎明只好沉默;

而诗意是生活的升华,没有一颗诗心,日子只好寡淡無味。

激活诗心,用诗意装点平凡生活,生活就是一首最动听的诗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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