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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记他

2017-12-26陈同艺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12期

陈同艺

上海历来是中国电影明星的摇篮,在早年的男性明星中,赵丹、金山、金焰、蓝马、刘琼、张伐、舒适、魏鹤龄、孙道临等等,他们自然是名扬天下,令人难以忘怀。但是有一位明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曾被誉为“话剧皇帝”的石挥,现在少被人提起,我们却不能忘记他。石挥中等个儿,貌不惊人,年轻时也不是现在人称的“帅哥”,他生活中嘻嘻哈哈,爱开玩笑,待人随和,一上台或出镜,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严肃认真,演啥像啥,浑身有戏。他的表演松弛自然,挥洒自如,没有丝毫的紧张。一九八二年,意大利举行过中国电影回顾展,法国电影史家米特里说,我参加了这次回顾展,发现了中国电影,也发现了石挥。日本影评家佐藤忠男则说,过去我只知道中国有个赵丹,现在我发现还有石挥。

一九五七年,石挥才四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应该是创作的旺盛之年。在当时那场反右派斗争中,为了帮助党整风,他写的文章和在座谈会上的发言,言词难免有不全面和尖刻的地方,朋友们大都是谅解的。有一天上午要召开大会,说是与他“辩论”,其实是要批斗他。别看石挥在台上或银幕上,喜怒哀乐,活灵活现,表演得栩栩如生;在生活中,他却是一个耿直倔犟,甚至有点儿傲慢,自尊心很强的知识分子。就这样,他一时想不开,而告别了他的亲人和他一直心爱着的艺术,永远地去了。据说,在石挥知道明天要开批判会的前一天傍晚,他西装革履,穿戴得整整齐齐,出门不久,路上曾遇到上影的同志,他就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了一句“再也不能演戏了”,别的什么也没说。后来他来到黄浦江畔,买了一张去宁波的“民主三号”轮船票,上了船。从此,石挥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失踪了。直到年底,宁波海边飘来一具男尸,当地渔民就地掩埋了。到一九五八年当地公安从芦苇丛中挖出男尸,发现身着的西装口袋里有派克金笔,尸首腿部有骨折旧痕,经认多方验证判断是石挥。但他确切的死亡日期无法确定了。上影被错划成右派的有四十几名,自杀身亡的只石挥一人。石挥一走,当时,报纸上批判文章连篇累牍,铺天盖地,而且都是“头面人物”的“重磅炸弹”,无限上纲上线,吓死人了。诚然,多是言不由衷,奉命而作的。“文革”中赵丹在监狱里写过一篇《五七年反右》,就说当时他在批判石挥时“将自己打扮成‘左派,混了过去”,“给党带来了无法弥补的损害”,现在“请罪!服罪!”

石挥原名石毓涛,天津杨柳青人,生于一九一四年。幼年随父母迁到北平,开始父亲当学校职员,生活尚可。在小学毕业的游艺会上,他曾和董世雄(后来改名,是著名演员蓝马)表演节目。石挥读书到初中三年级,父亲失业,家庭生活贫困,以后父母又相继去世。失学后的少年石挥,常常在北平天桥附近,躑躅街头,这里逛逛,那里看看,流连忘返。这里有街头卖艺的、摆摊的、做小买卖的,老警察、洋车夫、穷学生、算命先生……各色人等。但是,最吸引石挥的,还是说书唱戏、说相声和卖布头的人,那些洋溢北京味的民间艺术,深深地感染着少年时代的石挥。不久,他为了生活,较早地踏上社会,曾在北平铁路上当过车僮、站员、行李员,还在牙科医院里当过学徒、食堂司账,使他有机会接触了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物,这对他以后在舞台和银幕上创造出许多栩栩如生的人物,产生了很大影响。这时的石挥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艺木,他辛辛苦苦地攒了几个钱,念念不忘北平的天桥,把业余时间全都化在泡天桥、听说书和看戏上面。后来,因为他聪明好学,全凭自修考取了北平铁路大学。在学校里,他是文娱活动的活跃分子,说相声、唱京戏样样都来。毕业之后,干脆弃工从艺,参加了北平话剧团。不过,他刚刚踏上艺术生活道路,只演些二三流角色,他的艺术才华并未完全显露出来。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的烽火燃遍祖国大地,点起了青年人爱国主义的心头之火。石挥南下来到上海,加入了党所领导的上海剧艺社。不久,在剧社排演的话剧《正气歌》中,二十五岁的石挥挑大梁,扮演了剧中主角文天祥。这使石挥受到极大鼓舞,他刻苦用功,反复琢磨如何把人物演好,在表演上他融合了京剧表演的亮相等动作,台词说得铿锵有力,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从此,石挥震惊了上海剧坛,而一举成名。

从此以后,石挥的戏路大开,他的表演技艺日趋成熟,更加精湛。他在上海剧艺社以及又加入苦干剧团期间,结识了著名戏剧家于伶、佐临、丹尼及许多著名话剧演员。他陆续在话剧《蜕变》《大马戏团》《秋海棠》《梁上君子》《金小玉》《正在想》《夜店》《雷雨》《捉鬼传》等演出中,成功地塑造了许多身份不同、性格迥异的人物,如爱国英雄、马戏班主、听差鲁贵、戏子秋海棠,等等。不论他饰演什么人物,都人各有貌,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

他扮演最成功的角色,要数《秋海棠》中的秋海棠、《夜店》中的金不换、《雷雨》中的鲁贵了。

最初,人们不相信石挥能成功地饰演秋海棠,因为,他外形粗犷浑厚,相貌也不标致、秀气。秋海棠却是一个唱京剧青衣花旦的男戏子,气质上比较文静,甚至有点儿娘娘腔。剧团的朋友和话剧迷们都为他捏一把汗。石挥却很坦然,认真面对,他也有有利条件,他懂京剧,能演会唱。看来,他在扬长避短上狠下了一番工夫哩。他为了演好秋海棠,一边排戏,一边经常一个人到上海黄金大戏院(后来的大众剧场),既在前台看戏,又到后台拜访程砚秋先生,向先生学习讨教,仔细观察程先生现实生活的举止行动和风度仪态,甚至对程先生的衣着发式也认真研究琢磨,作为秋海棠等人物的造型的依据。由于他学了程派唱腔,在演出《秋海棠》时,石挥扮的秋海棠唱了《苏三起解》中的几句,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程派味,观众大为鼓掌叫好。石挥表演在自然中颇见细腻,例如,当秋海棠隐姓埋名,沦为龙套角色时,但他还时时沉入回忆,禁不住哼上两句,那唱腔委婉凄凉,如泣如诉,感动得观众泪流不止。当年,梅兰芳和程砚秋看到这里,也禁不住弹泪,并为石挥大鼓其掌。

石挥的表演出神入化,是一位出色的性格演员。他在《夜店》中扮演的面带烟容、举止寒酸、却又不无几分潇洒落难公子的形象,竟是另一副模样。石挥把一个剥削阶级的余孳、有钱人家的败家子所特有的那种神态、气质刻画得极为细腻、生动,鲜活。例如,金不换屈身为馒头张、扛笼屉上街叫卖的一场戏中,石挥为角色设计了先叫一声“等一等”,急忙从地上捡起“林黛玉”扔掉的烟屁股,使劲吸了几口的动作,然后又装着很乖的样子,把笼屉顶在头上,并感叹地说:“唉,一个大少爷,竟落到给卖馒头的挑担子、扛笼屉!”接着他熟练地扯起嗓子吆喝着走了。石挥在这段戏里不仅表演得真实自然,举手投足都十分符合人物的特定身份,并且把人物感情变化的程序,抽丝剥茧,有条不紊地一一展现出来,分寸感极强,可以说恰到好处,使观众叫绝。endprint

说到石挥在《夜店》中扮演角色,有一件事更为有趣,也说明他表演艺术的多才多艺。一九四七年,《夜店》被搬上银幕时,石挥原来扮演的角色金不换改由高笑鸥扮演,自己又在银幕上成功地扮演了阴险毒辣的店老板闻太师,同样博得观眾的好评。

石挥在表演艺术上取得了巨大声誉,新中国成立前,他被观众称为“话剧皇帝”,在话剧演员中获得这种荣誉的可以说石挥是独一无二的。石挥不仅表演出众,思想敏锐,能写、能演、能导,而且为人讲交情,他是在苦干剧团坚持到底的一位“台柱子”演员。当时的苦干剧团演员有的转到别的剧团去了,所得的报酬优厚一点,而石挥依然不肯离开老朋友,而继续“苦干”下去,直到抗战胜利后,他同佐临一起进了进步的文华影业公司。

话剧演员转向电影演员是很自然的。石挥跻身影坛后,他的表演艺术才华更加显露出来。他没进电影公司前,早在一九四一年,在柯灵编剧、吴仞之导演的《乱世风光》中饰演过银行经理孙伯修,他把一个投机钻营、贪婪残忍、忘恩负义的资本家吸血鬼的性格特征,表演得淋漓尽致。石挥是位既能演反,又能演正的演员。他在文华公司摄制的许多影片中所扮演的正面人物形象,也给观众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印象。在桑弧编剧、佐临导演的喜剧片《假凤虚凰》中,石挥成功地扮演了善良、聪明、讲义气的喜剧人物理发师杨小毛。影片中有不少他的即兴创作,如打电话时讲假法国话;要用剃刀自杀前,把西装领带当磨刀皮等,格外逗笑。接着他又在曹禺编导的《艳阳天》中,扮演了仗义疏财、爱替被压迫者打抱不平的律师阴兆时,表演也十分到位。这期间,石挥表演最成功的,当推桑弧编导的《哀乐中年》中的小学校长。这是一个早年丧偶,全部心血扑在小学教育事业上的人物。他心地善良,事业心强,自己的儿女成家立业之后,都希望他退休享受晚年幸福,可是,他却坚持把毕生献给小学教育事业。石挥把这入物演得在境遇凄凉中,既孤单又具有刚强之气,惟妙惟肖,恰到火候。赵丹评论石挥说:“他是一位好演员,生活阅历广”,又“得益于京戏和相声的表演艺术非浅。特点是思维敏捷、有才华,能写能导能演”;“石挥的表演有很高的技巧,华丽而不雕琢,声音、身段非常娴熟、大方,该用力气的地方,让人看起来不费力,好像自然带过。戏的规定情景,人物的内心活动再多再乱,经他整理后就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来龙去脉纹丝不乱,交代得清清楚楚。场上再乱,人物、情节再复杂,到了他那儿,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从从容容。这是一种很高的技巧”。

新中国成立后,石挥的艺术才华有了广阔驰骋的天地。上海的解放对石挥鼓舞很大,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甚至自编、自导、自演哑剧活报剧,走上街头表演。这出戏揭露国民党反动派抢杀无辜百姓的残酷情景,在一出十分钟不到的活报剧中,他自己低沉抑郁的旁白朗诵,竟感动得观众泪流不止。一九五一年起,上海的八家私营电影公司停业,一九五二年合并为国营联合电影制片厂,一九五三年又并入上海电影制片厂。这样石挥又导又演,创作很活跃。他在影片《腐蚀》《宋景诗》《情长谊深》等影片中,演过重要角色;自编自导过影片《雾海夜航》;导演过《关连长》、《鸡毛信》、《天仙配》等影片,《鸡毛信》曾获一九五五年第九届爱丁堡国际电影节的优胜奖。解放初期,他还在《姊姊妹妹站起来》饰过地痞流氓、在《光辉灿烂》中饰过军代表、在《美国之窗》中饰过美国股票商肯脱。他执导的黄梅戏戏曲影片《天仙配》制作精细,利用电影特技充分展现了神话故事的特征,别开生面;影片拍摄得自然顺畅如行云流水,脍炙人口。他和舒适、项堃、上官云珠合演,由徐昌霖编导的《情长谊深》,可以说强强联手,人人出彩,水乳交融,珠联璧合,令人叫绝。

石挥的导演艺术,尤其表演艺术的代表作,是解放初期文华影业公司出品的老舍原著、杨柳青编剧的影片《我这一辈子》。石挥在这部影片中扮演了“我”,把旧社会的一位老巡警演“活”了。当这个人物二十岁出头时,正是满清末年,为了养家糊口,他当上了巡警。从此,他经历了民国、军阀统治、伪政权时期、国民党统治,直到解放初期,几乎半个世纪的坎坷沧桑。石挥把那老巡警的正直、憨厚、善良的性格,交织着十分凄凉起伏的生活遭遇和不幸的命运,表演得分外真实、深刻可信。这是一部具有浓厚民族色彩,地地道道的北京“味”的影片。石挥扮演的“我”,不仅在人物的神态、动作、语言、外形上十分逼真;而且形神兼备,在表现忧虑、纠结、喜悦、悲愤,甚至是一个小小的念头,一丝丝强颜欢笑,都从这个人物的实际出发,达到了丝丝入扣,出神入化的神似境界。石挥还以更加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态度导演了这部影片,极力完美地再现老舍原著的艺术水平,例如,“我”最后沿街乞讨时所穿的那件要饭衣,来历很不凡。拍戏的那年冬天,石挥在北平天桥附近遇到一个要饭的老头,见他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棉袄,在朔风中瑟缩着。他立刻看中了老要饭的那一身破棉衣,走上去客客气地说:“大爷,跟您商量个事儿,我给你买一套新棉袄裤,替换下你身上的这套给我。”那老要饭的,半信半疑,惊喜不已。后来,石挥把这身乞丐身上的破棉衣带回到上海,他不顾又脏又臭,也不怕生满虱子,简单处理了一下,真的穿着这套“叫花子衣服”进入了角色,拍进了镜头。从石挥对待一件普通服装的认真态度,追求真实感煞费苦心的精神,面对我们今天某些国产影片和电视剧中的细节处理、服装、道具等等的随心所欲,弄虚作假,粗制滥造的毛病,是多么不可容忍和发人深省啊!

《我这一辈子》这部影片在一九五○年春节,我国放映的七八部国产片中,卖座率是最高的。曾同石挥在上海剧艺社和文华影业公司共事过的已故导演叶明在评价石挥时说:石挥作为“一个电影演员能创造出这样多方面、多色调、性格鲜明的角色,在我国电影史上是罕见的”;石挥的“这种艺术魅力和境界并不是每个优秀演员都能达到的,这才是真正难能可贵的啊!”

石挥作为一位才华出众的表演艺术家,他身上闪射着来自生活的平民百姓的质朴光辉。在“反右”风暴巨大的压力下,面对不公平的对待,他宁死不屈,出于无奈,而自毁英年,太早地离开了人世。他真的是太不幸了!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曾给予他“老艺人” 的光荣称号,并当选为上海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石挥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上海文艺出版社还出版了介绍石挥表演艺术经验的专著。是呀,这样一位人民所喜爱的艺术家,我们怎能忘记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