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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画册的故事

2017-12-14黄东冬

航空模型 2017年5期
关键词:陈老图册航空

黄东冬

追忆与陈应明相处的一段往事

2017年4月14日,陈应明在成都走完了他传奇人生的最后一程。噩耗传来,惊愕、悲伤、更是万分痛惜。中国从此失去了一位在航空模型、航空绘畫、航空史研究这三个领域都颇有造诣、成就斐然的巨匠、大师和专家,《航空知识》《航空模型》失去了一位深受读者欢迎、敬重的优秀作者,我则失去了一个相识多年、感情深厚的老师和朋友。这些天,我一直沉浸在对陈应明的怀念和回忆中,他的音容笑貌、与他共事的快乐时光、和他畅谈的温馨场景……不时在脑海中浮现,清晰、真切,历历在目。

1980年,中国航空学会专门设立了科普部,由航空知识杂志社的编辑张太昌负责,我和范元恒是工作人员。为了在广大青少年中更好地普及航空知识,我们决定编著一本以图为主、全面介绍航空历史、基础理论和知识的《航空彩色图册》。当时,改革开放刚刚起步,国家的文化事业也刚刚复苏,涉及多种学科特别是高科技学科的少儿读物寥寥无几。图册选题报到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后,受到出版社的高度重视,决定编辑出版一套百科全书形式的图集,内含12册分集,《航空彩色图册》是第一册。任务确定后,我们立即着手准备。张太昌牵头,范元恒负责飞行原理方面的绘图,我则撰写图册中的文字。既然是图册,配图至关重要,但当时国内找不到相关的资料参考,手上只有一本日文的航空图册,无论是内容格调还是绘图形式都没有中国特色,达不到我们的要求。经过商议,我们做出了一个决定:全部插图自己画!并聘请当时在国内航空绘画界已小有名气的陈应明来承担。我们报请主管部门同意,在相关单位的支持下,陈应明以借调的方式来到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当时的北京航空学院)。

我之前并不认识陈应明,只听过一些传说:他做飞机模型的水平国内首屈一指,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他是飞机的活字典,中外飞机、特别是二三十年代的老飞机没有不知道的,即使是内行都看不出来的一些改型,他也一眼就能辨出差别;他原是国民党军官,随“两航起义”从香港回到大陆的;“文革”期间,他被扣上了间谍的帽子,是因所画的一幅战斗机模型图与我国60年代初引进的一种飞机太像,被认定是“盗窃了军事资料”……都带着一些神秘色彩。

陈应明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洋气,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颇像一位刚从海外归来的华侨,看外表怎么也想不到他当时只是国内一家航空工厂编制木模工艺的技术员。

为了工作方便,陈应明被安排在距杂志社办公地点西小楼不足百米的学生宿舍5号楼的一层,而且房间正对着楼道北向的出口,阴冷、潮湿,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只有2张普通的硬板床和一个旧桌子、2把旧椅子。虽然当时我也住在条件基本相同的筒子楼,心里却嘀咕,陈应明能否受得了这个苦?令我意外的是,就是这样一个非常简陋的房间,陈应明住了一年时间,而我从未听到过他的抱怨。那时供应不足、物品匮乏,也买不到什么好吃的东西。陈应明独自一人无法开伙,只好在学校食堂解决一日三餐。他是南方人,从小又是在有钱人家长大的,也和我们一样吃熬白菜、炖萝卜。唯一特殊的是,老爷子爱喝咖啡,每天都要喝,这在当时可是够奢侈的。陈应明所喝的咖啡必须是自己煮的,而且还要到东单大街一个叫什么春华的食品店去买,然后放进一个大搪瓷杯里在电炉上煮。一次,他的孙子牛牛到北京来,我带儿子去他的住处看望。陈应明见我和孩子过来,特地煮了咖啡给我们。之前我和儿子从未喝过这种高级的东西,闻起来又那么香,于是一人喝了一杯。晚上,3岁的孩子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也是一点儿不困,开始不知怎么回事,后来突然想起喝了咖啡!第二天我将此事告诉了陈应明,他听后哈哈大笑。从此,我记住了咖啡的厉害,更记住了老爷子的这个嗜好,每次去他那里,其他东西不带,只买咖啡,而且不能是速溶的。

《航空彩色图册》正文96页,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陈应明亲手画的飞机总共有300多架,其中70%以上是彩色的。上北航之前,我对飞机的了解基本是一张白纸,更别说历史上的老飞机了。大学期间,虽然学了“航空概论”,对飞机有了一点儿认识,但因我的专业是航空发动机,所以并未有多少长进。后来,我在《航空知识》《航空模型》做编辑,而且一做就是30多年,还曾2次被中国科普作协评为“成绩突出的国防科普编辑家”,追根溯源,我最应感谢的就是陈应明。他是我进入航空这个殿堂的启蒙老师,《航空彩色图册》则是最好的教科书。在这本图册的编写过程中,我不仅加深了对航空基础理论、飞机发展历史的了解,更从陈应明的每幅作品中认识了各种类型、各种型号、各种用途的飞机。而且,陈应明所画的都是我国和外国的名机,他经常指着它们向我介绍:这是什么飞机,哪个国家制造的,哪年问世的,外形有哪些特点,用途是什么……这使我眼界大开,受益匪浅。我之所以在航空科普编辑专业方面能够进步较快,除了其他因素,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陈应明的这些航空画以及他的教授让我有了一个高起点。我在航空知识杂志社做编辑后,陈应明成了我的作者,我俩的关系也从师傅-徒弟转变为作者-编辑,一直延续了30多年。这几十年中,对陈应明的来稿我主要是从文字、修辞方面编辑,由于正文内容大都是涉及航空发展史的,因此少有改动,主要是学习。陈应明离世,我在怀念他的同时,心里也有份自责和后悔。因为在他生前,虽然我嘴上一直称他为师傅,但对他培养、教导的这份恩情,我却从未当面表示过感谢。

刚接触陈应明,觉得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贵族”,但时间不长,就会感到他很好相处。他爽朗、直率,没有架子,说话调门很高,带着浓浓的广东味儿,除了在正式场合穿西装、打领带、戴金丝眼镜,平时穿着较随便,与我们年轻人也说得来。记得那时根据外貌,有同事给他起了个“风流老头”的绰号,还会拿他的一些“风流”之举开玩笑。老爷子并不介意,一笑了之。很多年后,我才比较详细地了解到陈应明感情上所经历的一些坎坷。2008年在成都采访时,我见到了他妻子的照片,也看到了摆在案头他太太的雕像。老人回忆了与她相识的经过:如何一见钟情;如何顶着家里压力,冲破“门不当户不对”的旧俗与她结合;如何为了她不能同去台湾毅然留在大陆……而谈到妻子在“文革”中因病去世时,老人眼里噙满了泪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陈应明流泪。endprint

在北航一间不起眼的斗室内,陈应明完成了数百幅精美的航空画。除了飞机的外形图、结构图、三面图,也有一些反映航空历史的场景图,基本涵盖了航空绘画的所有形式和技法。许多读者在欣赏陈应明的画作时,都会提一个问题:它们是如何创作出来的?怎么能如此逼真?这些问题我大都在《陈应明其人奇事》中回答了,下面特别说说陈老在作画过程中鲜为人知的一些细节。

陈应明的飞机实体模型、模型工作图和航空画之所以受到国内外爱好者及同行的盛赞和高度评介,我认为原因可概括成4个字:求实求精。有一件小事为证。

20世纪80年代初,我结识、共事的朋友中称得上是奇人的,除了陈应明,还有胡其道。他比陈应明年龄小,是江西宜春的一位航空和航海模型爱好者,最擅长制作微型船模和飞机模型。胡其道对中外航空史、舰船史都有较深的了解,飞机画得也很好,最大的特点就是不需借助任何绘图工具,一只笔就能搞定。见陈应明画图既费时间又费力,胡其道曾调侃老爷子的绘画步骤过多、太死板。他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除了搜集资料、考证历史、确定主题、构图布局外,陈应明绘图时仅在起稿这一项,步骤就多达四个:先用铅笔在普通白纸上画草稿;然后用透明硫酸纸描摹;再把硫酸纸覆在绘图纸上,用不加墨的鸭嘴笔将图全部“刻印”;最后才沿着这些印痕画出正式的线条图。这四步中,除第一项外,都要使用直尺、曲线板、鸭嘴笔等绘图工具。在编著《航空彩色图册》期间,陈应明画的300多架飞机,每一架都严格按照这样繁琐的程序,从不删减一步、马虎一点。我不清楚其他人是怎样画飞机的,但在当时的条件下,能够如此认真、如此严格甚至称得上苛刻的,恐怕只有陈应明了。追求极致,是工匠精神的最高体现,仅这一个细节,大家就会明白他的作品为什么那么出彩、那样真实了。

回忆编著画册的那些日子,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陈应明每完成一幅画作与我们共同欣赏的情景。我的办公室在西小楼二层,那段时间,每隔几天陈应明就会拿着一幅画来到这里。30多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神情:激动、兴奋、满脸放光,像捧着一个宝贝。“你们看看,看看,这张画得怎样?”他忙不迭地询问。美术我是外行,哪有资格挑毛病,只是觉得新鲜出炉的画作张张精彩、好看,于是连声称赞:“不错,真不错”。而陈应明要的就是这句话,脸上顿时堆满了得意的笑容。

《航空彩色图册》中的插圖,陈应明承担了绝大部分,虽然时间短、数量多,但他还是加班加点按时完成了全部工作。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航空知识》的美编也被要求创作一幅插图——古代中国人民对航空的贡献。因为只有一幅,他一直未动笔。眼看交稿的期限到了也没有动静。大家心里都有点儿着急。而令我们意外的是,就在交稿的最后一天早上,这位美编把画送来了。问他怎么回事?他夸张地感叹:陈老爷子太厉害了!一整天就坐在我的房间里,盯着我画,还威胁我没画完他就不走。听完我们都乐了,没想到文质彬彬的陈应明竟使出了这样一个绝招!

图册完成后,陈应明被调到其他单位去了。他刚走的那几天,不知怎的,我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很希望能再次与睿智、乐观的陈老一起共事。然而,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2015年10月,庆祝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大阅兵不久,我去了一趟成都专程探望陈应明。因2008年后,我与陈应明再未见过面,但心里一直牵挂着他。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牵挂愈来愈强。

开门的是家里的保姆,让我有些吃惊。因为上次是陈应明自己开的门,尽管那时他已85岁高龄,但精神矍铄,拄着拐杖还能走路。但这次一见,感觉他变化很大,明显老了,精神也差了不少。再看看客厅,挂满四墙的照片没剩几张,曾经摆放各种模型的书柜空空如也,特别是他见我带咖啡来,语气沉重地告诉我“医生不让我喝了”,心里不由一阵发酸。陈老穿着厚厚的冬装坐在沙发上,连声对我说:不行了,脑子糊涂了,什么都做不了了……我详细询问了近两年他身体患病的情况,并不断安慰他。谈话中,我注意到,陈老坐的沙发两边扶手上,堆满了资料、图书,其中最上面的一叠稿纸引起了我的注意。拿过来一看,是熟悉的陈老的笔迹,相当工整,再看一下内容,主要是香港航空的历史追溯以及与大陆航空的交往等。我十分惊诧,因为之前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选题,更没想到陈应明还是主笔。据我所知,因年龄和身体关系,陈老在2014年10月就已封刀,不再画图。其封刀之作刊登在2015年第1期《航空知识》上,也是他在《航空知识》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如果从1964年9月首幅画作在《航空知识》刊发算起,陈应明与《航空知识》整整合作了50年!考虑到陈老的身体,当时我没有询问所见文稿的详情。之后从他弟子钟义辉处得知,这个选题是陈应明提出的,内容和框架也是他定的,大约在2012年开始动笔,写了20 000多字,我看到的是陈应明亲手誊抄的清样。我被陈老这种鞠躬尽粹的精神感动了!一位患有严重眼疾、身体已十分衰弱的耄耋老人,在他生命之钟已经进入倒计时的时候,想的、做的还是对我们中华民族、对中国航空事业有益的事,正如他亲口所说:“还要干,干不动为止,不能游手好闲。”

交谈中,我问陈应明还有什么事?他提出让我给他找一本1983年我们一起编著的《航空彩色图册》,并复印一份获奖证明书一起寄来。这又让我十分意外,因为之前陈老一再说自己脑子糊涂了,没想到30多年前的事他还记得这么清楚,还将这本图册看得这么重!回京后,我找到图册,特地在扉页上写了赠言,又彩印了证书,很快寄到成都。没想到,这竟是我与陈应明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我为他办的最后一件事。

陈应明走了,我更觉得他是魂归一辈子都挚爱、都神往的万里蓝天了。从此,在云端之上,又多了一双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无时不在注视着他生长的中华大地、他牵挂的海峡两岸,无时不在关注着中国航空事业的每一步进展、每一项成就。当我们的新式战鹰冲上云霄时,当我们的新型客机翱翔蓝天时,当他的期盼——祖国和平统一实现时,陈老一定会看到、会欣喜激动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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