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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自悟

2017-12-14王克楠

岁月 2017年12期

王克楠

经历了一年的春夏秋冬,一辈子就是一年。

——题记

春天来了。春天一定是用泉水擦亮了什么人的眼睛——南方的眼睛或者北方的眼睛,或者把一個人揉进梦里,能有一只船。或者一缕风,把你引到一个神奇的地方,这个地方有风,有雨,有云,有水,有今生来世尚未完成的爱情。

春天到来的时候,来得温柔而突然,像是携带着一个惊叹号。因为她来的脚步太轻,等你听清它的脚步时,她已经清清朗朗地来到你的面前。我不知别人在春天做什么?我在春天特别爱做梦,朦胧之间和唐朝的女子寻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天空,我用天空的“天韵”,来应和她的平水韵。苍山已见荒芜调,枯叶斜坡覆草凄。凄凄复凄凄,从唐朝到现代,凡是幸福的,必然受苦;凡是完美的,必然不幸。

在春天,我更加相信唐朝一定有一位才情超群的女子,她是书画家,也是自己的文学知音,因为自己梦境里听到她的吟诵,“青丝绾雪,独对十年江上月。那夜杯残,人隔尘寰万里山。”有的时候,甚至喜欢白日梦,喜欢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有故事的人。世界上很多东西是神秘的,神秘的生命音色融进黎明的白,意念中的一朵梅花被湖水噙住,根须触地而生。“松风竹雨四时听,学垄书田戴月耕。静看韶光弹指过,也无虚度也无争。”如果我能回到唐朝,必定不去华清池拜会杨玉环,只和岭南的你轻声附和,长相厮守,无奈风大,雨也大,杜甫先生的草堂都被寒风吹走了,我又能怎样才能抵达你的身边?有一句诗,“春江水暖鸭先知”,可是我的北方没有鸭子啊,河里的水是有毒性的,鸭子在前几年都被毒翻了。没有了鸭子,就没有了衡量春天的温度计。

2000年的春天,我偶然地收到一幅《春江图》,放进用缎子包装的木盒里。包裹有邮戳,无寄包裹人地址和姓名。我打开这幅画,满屋春意盎然;再去摸摸河水,河水稍暖,黄土地的荒芜消退,地皮也开始酥软,泛起了毛茸茸的绿,这些绿似乎就像水墨画一样能够迅速地沁堙着发皱的大地……一切就像被一直看不见的手揉搓着,发出了轻微的叹息声。我愿意打破时空去牵佳人的小手,用梦境去突破种种樊篱,况且今夜月光如水,希望能梦到你,看你伏案画画,把每一朵月光都画到宣纸上,照亮那些不可能照亮的地方。

春天还有一种令人迷醉的朦胧,春天是寄托好心情的季节。没有这样的春天,我很难想象你还能画出《春江图》,春天是多梦的季节,这并不是说,只有春天才梦多,而是在整个春天,你即使不做梦,只要你迈出家门,就可以在树丛里,在水波里,在平常的鸡鸣鸭叫中看到梦的氤氲。

夏天,是北方的麦子成熟的季节,我知道麦子的生命轮回。麦子生长的时候,并不去理会成熟后的被收割。诗人海子写过麦子,在麦地,我追赶风筝,捕捉你的星光和春天的踪迹。世界穿越金属的阻隔,触感深藏万物之中的生命意象。麦子在大地匍匐,村庄住满了诗句,梦境被黎明照亮。

在夏天,我常常梦回自己的那个河坡老街,在自家的老房子里,设酒肴,和几位已经不太年轻的老哥们喝酒聊天,都是年轻时的事情,打猎,摸鱼,捕鸟……这个时候,会感到自己和荷尔德林住在一起,我在村头仰望天空的星星,一颗一颗像是烦乱的心事,亮晶晶的不是天堂,而是大地上的麦子。村庄是静止的,麦粒可以把村庄的月亮磨亮。去登上古丛台吧,从赵王宫到回澜亭不算很长,但其间烟尘滚滚,得花2000多年的时间。有的时候还会到永年广府古城的城门楼(离邯郸四十里),看到城墙褶皱的嘴唇里,青砖已是残缺的牙齿。于是像诸葛亮一般静静地坐在城头看风景,那些看不见的各种欲望在冲击自一切。

很是羡慕城外的护城河,面对诱惑,淡定自如,灵魂深埋进城墙。城外的芦苇荡的水声向我漫过来,摆渡人的长篙似乎撑不到河底。水泽地有着八卦图般的玄妙,水道互通、芦苇丛生,形成巨大的水上迷宫,呈现出既像“龙”字又似“赵”字的图像,至今仍是不解之谜。住在古城,时常让人感到古今相接,我一直崇拜战国时代燕赵地区人的豪放,重义气,轻生死,恰恰和当代形成鲜明对比。

夏天是宣泄的季节。它炎热,热得烤天炙地,仿佛能融化地面上的一切生物;它暴晒,暴起来,能暴起狂风暴雨。狂风能拔起大树、电话亭,暴雨可以淹没路面、房屋,它一旦狂怒起来,历史上“力拔山兮”的楚霸王似乎都不是它的对手。它压迫一切,并不容人去分辨;它豪爽,很容易使人想到《水浒传》中的英雄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坦荡快活,视死如归。在阳光的暴晒下,古城的人们最喜欢的直爽,最讨厌摸拐弯拐角。喜欢一年作为一天来过,讨厌一天作为一年来过。生也是生一场,死也是死一场,磨磨唧唧地活着,生不如死。

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诗仙李白也是到过邯郸的,他骑着毛驴,边走,边喝酒(那时没有高速公路和汽车)。李白是热烈的,他的生活像是一直存在于火热的夏天,而另外一个诗人也姓李,叫李贺,李贺的诗则缠绵到了极致,他是和时间缠绵,和看不见的物质缠绵,青春的希望和对死亡的恐惧,浓艳和枯索,热烈和冷漠,希望和颓废,幻觉和真实……对于活在唐代的男性诗人,我一直认为是幸福的,可是,李贺为什么绝望和痛苦呢?我一直想回到唐朝,走近李贺的精神世界,俩人喝一场大酒,说说心里话。“午后酒醒吟兴好,指上翻来,竟作纷飞调。烟水茫茫南浦道,西风守信归来早。”这不是李贺写的,是我一次是梦中醒来,因惆怅而写的。

清晨,秋天的一朵水珠滚闪在菊叶,拉着菊枝,摇落了秋的景。菊香似雾缭绕着秋魂,有着别样的战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悬着的露,破碎,连同垂着的心,飘落。

秋天来了,秋风秋雨愁煞人。秋的雨,秋雨携带着思念气息,漫漫地飘扬,飞到很高的地方,再带着落叶,渗到植物根部的怀抱。秋风秋雨,秋天的一切,在一个大缸里面发酵,只要你被秋天的锅盖盖住,一切就不由你了。南方,梅雨季节在初夏;北方,多雨季节在秋天。秋天的雨不像夏天的雨那么无遮无拦,今天落几星,明日落几星。如果说它不是雨,它确实是天上落下的水,如说是雨,它那极度悭吝的态度又让人不敢恭维。

在整个秋季,我也被缠绵得一塌糊涂,就像一个见雨就落泪的怨妇。唐朝的岭南女子在整个夏天都没有出现在梦境,春天的时候,有些伤感还是朦胧的,只有到了秋天,才揪心揪肺地疼。在秋天,长久地在书房里发呆。电脑是打开的,只有从音箱发出的古筝声,古筝的乐音,使得我相信可以顺着音乐声音抵达唐朝。我不知道唐朝到底有什么,但唐朝的天一定很大,地一定很绿,人的心机一定不会那么重……我很想复习一下古代书生骑着毛驴“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的滋味。到底什么样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呢?我之所以这样迷恋唐朝,是我觉得活在今日,尽管吃食日日像是过年,住在高楼大厦,冬天有暖气,夏日有空调,但真的不幸福。于是一次次地走出家门,乘坐最慢的列车,晃悠,期待车窗的外面会飞进来唐朝的那些才子佳人。

一个人在书房静静地读书,我喜欢孙犁,喜欢沈从文,多次到湘西凤凰城流连忘返,晚清的沈复写了《浮生六记》,我虚构了自己的《浮生八记》。《浮生八记》大致上写完了,躺在自己的稿纸上,我会偶尔打开自己,打开曾经的心迹,哦,比沈复的多了两记。沈复的《浮生六记》有“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我的《浮生八记》有“活在草原”“活在邯郸”“活在野尘”“活在红楼”“活在禅院”“活在巴黎”“活在江南”“活在虚空”。沈复的记录是真实的记录,无论忧愁和幸福都是用文言文书写的具体,我的记录是抽象的,无论是忧愁和幸福都是用半文半白的汉语写出的空泛。我喜欢玄想,记着当年复习功课准备高考的时候,因为历史地理的时间地点难于记住,就自己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王子旅游图”,自命为“王子”(姓王的孩子),从上海的码头出发,一路风浪,船穿越了许多海峡,到了欧洲,到了美洲,还到了埃及,优哉游哉也……可是高考就差那么几分,真是搞笑得很。

时常走出自己的书房,一个人走到后园的湖边,泉眼池中脉脉开,斜光返照向苍苔。要知道,我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尘世飘零了好久啊,丛台湖畔桥中过,飞絮尘身一样轻。雁鸣,隐隐地飘来。桨声掠过了河滩,把蓝色的夜空,扩大到无际。我坐在浅浅的岸边,陪着心中最远的带有脂粉气息的星星。一只水鸟,立在白水中央的石尖上,勾勒几茎水草。纤云倚着水鸟的孤影轻轻落水,如咽下一丝太息。我将甜蜜和悲凄一起交给你。如果时间充裕,会去武汉去看东湖。我坐在浪花托起的船,划入辽阔的水域。船上挤满了风声,雨声和浪声。笛声穿越湖水,飞上对岸的一棵水杉。东湖是一面镜子,楚风从沉闷的低音部挣扎而出來。水声如鼓,如雷,如楚国勇士疲困的脚步。楚天台传来编钟的楚乐,时而清脆明亮、时又凝重深远。

冬天到来了。人在冬天,容易大彻大悟而成为寓言家。《红楼梦》中的四大家族没落以后,曹雪芹哀叹:“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北方,冬天冷到极处就下雪,雪花飘落,覆盖地面上的一切,形成“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氛围。我喜欢冬天,年轻一些的时候,每当漫天雪花将大地银装素裹之时,就会去踏雪,靴子把雪花压得轧轧地响,声音很好听。数友踏雪,享受的是情趣;独自踏雪,享受的是思想。鲁迅对江南的雪印象颇深,称之为“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总是能看到,雪的夜晚穿上了雪的衣服,山茶花和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而蜜蜂和孩子们在雪地奔跑,小小的手掌捧起了洁白的雪花。

在冬天,我会想起北京的王小波和史铁生,还想起了太湖之滨的瞎子阿炳。王小波和史铁生是现代人,阿炳是晚清时代人,时代不同,心境相似,用汉字,或者用琴声,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绝望。鲁迅先生是犀利的,有的批评家常常把鲁迅归结到“恨其不幸,怒其不争”,恨谁?怒谁?我已年过半百,如有仇恨,仇恨都磨成了茧子;如果有愤怒,愤怒都积成了高山。“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恨”,现如今,我觉得自己的爱恨情仇,都是无缘无故的,都是偶然的。偶然地出生,偶然地受难,偶然地被愚昧,偶然地受伤和伤害别人。

在冬天,我最想念的人就是鲁迅。鲁迅先生是我书房里的主角,不仅书柜里有鲁迅全集,墙壁上有先生的画像,笔筒里还有几支貌似先生“金不换”的小楷毛笔。鲁迅先生是浙江绍兴人,地处南国,应该是少雪的。冬天如果无雪,就少了很多趣味。北方的冬天则是要下大雪的,冬天是寒冷的,冬天又是温暖的,冷的是空气,暖的是人心。城市的冬天有暖气,乡下的冬天有炉火,炉火红红的,围火炉而坐,说说天,说说地,说说美国的白宫用不用每年用大白粉刷一遍,说说阿里地区天气酷冷吃不上蔬菜人们会不会欠少维生素。冬天有多冷,人心就有多暖,这也是一种反差。有的老伙计说,要想让人珍惜粮食,就得再过一次灾荒年;大雪覆盖一切的时候,宛如一个人的生命到了晚年,有为,或者无为,大善或者大恶,都过去了;大爱或者大恨,也被时间磨平了。

冬天是我自我疗治的季节,在冬天,我会像是习武之人那样闭关自修,进行自我解剖。我曾自我诊断出自己是得了——“现代恐惧症”。自己是一个慢节奏的人,对现代化生活的快节奏难于适应,就有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像奥地利的卡夫卡的那样,或者可以自己能变成一只甲虫?我的思维是东方的,没有那么大胆地把自己命名为虫子,只是在潜意识里拼命地想逃离,逃离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逃离到保存传统文化温润的地方。

在冬天,我喜欢一个人在雪地行走,大脑思维十分活跃,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太阳,月亮,星星与星星的对话;白雪,大地,人与自然的平衡,一些思想可能是智慧的碎片杂沓而来……在我的感觉里,雪花是孤独的,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一如那些认真地生活的人们。这些人容易被称之为“特立独行”的人,默默地忍受孤独,能够和对他们对话的人很少。

冬天的雪花没有梅花的潇洒,瞬间消失,“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雪至,滋润美艳,有雪就有希冀,有雪就有洁白。雪从不宽容浑浊,不去同流合污,雪不会真的死去,化为雨,滋润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