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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二题

2017-12-12郭勇

四川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裙子小花妈妈

郭勇

小花

小花是四川北部大山里开的一朵野菊花。

这种花长在山坡上,地埂边,有一尺多高,杆脆,指宽掌长的叶子,一过了秋季就从外沿开始发黄变枯。只有顶上撑出的白炽灯泡样的花冠好像没有季节,常年都在,开放时撑开一把把毛茸茸的伞,闭合时就是一盏盏亮在山野的灯。

“看你就是一朵小菊花!”妈妈把给大集体积叶肥的背篼在身后放倒,坐上去,颤悠悠地,然后伸手把小花抱在怀里。

用堆集发酵了的树叶子一样黑浸的手掌,掴去小花在草丛里粘上的碎叶渣儿,然后扯下一根根刺入小花棉裤上的针果芒刺儿。

妈妈说:“我的小花长得乖,脸儿嫩得像白面,微微一笑,花儿就开满了山!”

妈妈自己编词,自己唱。唱给怀里的小花听,唱给工友们听,也唱给山里真正的花儿们听。

工友们都夸妈妈嗓子甜,说小花绝对是一副美人胚子。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到了十五岁,小花都没有长过一米四。但就像工友们劳作的地里的一株早熟玉米一样。小花两团白兔儿一样的乳房又大又圆。撑破妈妈给准备的所有衣裳,从纽扣缝隙里挤出白面馍馍来,比冒着热气刚出笼床的还松,比木板压过的豆腐还嫩,比手巾帕子大绿色带毛刺儿的叶子里熟睡的南瓜还嫩。

妈妈想了个很好的办法,就是用碎花布做了个半截身子没有袖子的小衣服,给小花貼身穿。想想,这个半截子衣服应该是那个年代农村版的乳罩了。

小花并不清楚胸前这两团嫩肉的使处,所以也并不珍惜。那时,我们几个放牛的孩子成天里都想约小花出来一块放牛。陪着牛儿到塘里洗澡是我们每天必演的功课,我们男娃们都脱得个精光,扑棱扑棱地往水里跳,小花们几个女娃,躲到大石头后边去脱了衣服,从柳树湾里悄悄溜下水来。水生说:“小胖,你去用泥巴糊小花的眼睛!”我不敢照办,但我有办法完成水生的任务。我狗刨过去,泌水到小花脚下,将小花两只脚往水底拉。小花拼命挣扎,我顺势脱手,她就“嗖”地冒出水面。水面上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等我浮出水面,小花已经坐在塘沿边抱着脸哭,乳房上有几个泥掌印子,水生怯生生地在一旁发傻。小花哭时,居然捂脸不捂胸,真是想不通。

小花妈妈赶来了,水生指认是我干的,小花哭着不说话。整整一个下午,我跪在塘堰的土埂上,就连膝盖下的黑色箭蚂蚁都在笑我傻,还用钉子嘴扎我。满堰埂上的狗尾巴草都在向我挤眉弄眼,而等小花妈妈一走,小花让水生哄下塘里继续耍水,还站起身子相互沷水。并且就在我的身后,我气得牙咬得紧紧的,晚饭也没吃,也不想给家人说,怕几家人又要骂架一个月。

一个下雨天,只有我和小花在坡上放牛,我们躲在一个剖开的塑料化肥口袋做的尖角雨棚里。

小花穿着单衣,冷得上下牙齿打架。她靠着我,告诉我,那次水生干了坏事,还吓唬她,如果大人知道了,要挖掉她的眼睛。水生后来偷树卖,被治安拘留过,当时会不会真那样干,我也不敢打包票,所以也没有怪小花。

小花望着我,大眼睛里有泪花,可怜兮兮的。也许是表示歉意,她紧紧地靠着我,并默许了我的手。那天,我们俩的牛儿把半亩油菜,提前收割到了肚里,忙得两家人争着抢乡上唯一的一个牛医生。

我跪在我家院前的大柏树下,小花跪在她家后门外的园子里,我们相互仇视着,嘟囔着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小花没有改变的就是喜欢花儿。她家院前院后全是她在山里移出来的野花,她的土巴窗台上,木棱子窗户里全是花,小黄菊花儿就捏在一团泥巴上。直到泥里没有水分,花才会枯萎。小花的头上也别着小巧的花朵,她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隔着灌木看过去就是一株灿烂的花。

小花大了,少了儿时的朋友,包括我。

她一个人常常坐在门口望着山下的一条小毛毛路。

路下边是西河,河水向西流到哪去了,她并不知道。但她一直憧憬看到沿河有穿白褂子的小伙子,在河边放羊。

1967年的一天,真有一群白褂子小伙浩浩荡荡走进了这条夹皮沟。他们在山脚下放炮,开着机械推土,他们的任务是要在西河岸上修出一条沥青公路。

小花就像看西洋镜似的,一有空都到房前晒坝边坐着向山下看,闻山下蔓延上来的炸药味,特别是小指粗,纸绳引线里的黑火药的味道。

山下有些小伙子上山来找水喝,他们就发现了岩石上开着的这朵美丽的小野花。小花也第一次看清了小伙子穿着的白背心,前后都印得有红字,小花认不得,她只凭小伙子好不好看,壮不壮实叫张哥,李哥的,并且常常拎一桶凉水放到檐下,桶面上浮一只半块葫芦做的瓢,专等着他们来找水解渴。

胸脯特别鼓的胡哥每次都不愿意喝房檐下的水,嫌别人用过的瓢。他让小花带他到里屋去用碗喝缸里的水,当然作为特殊照顾的回报,就给小花一盒百雀灵,有时就是一盒雪花膏,或者直接给一个工人手握一根钢钎捅钢炉子的红票子(旧版5元钱的人民币)。

小花就喜欢上绣手帕,绣鞋垫的女红,她是不愿无端收别人东西的,绣活是给小胡的回情。

胡到小花家的次数就勤了,总是躲着其他人赶空时间来,白天不行就晚上来。后来,小花妈妈在灶屋的长板凳上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印迹,小花说那是杀年猪时猪脑髓落在了凳子上。

公路快铺沥青了,小胡荣升为工程师了,他把大红花和证书拿给小花保管。再后来,公路通了,修路的队伍要撤退了。来喝水的小伙子有意打趣小花,有意无意地唱着:“兵哥哥,兵哥哥,钱儿少,水水多,修完路要走啰……”

小花才知道,这是一支修路的工程部队,小花一下害怕起来,她回家把大红花和证书藏到了箱底。

果然,胡工程师终于变了天,雷雨俱下地威胁小花,让她交出证书来。

证书失踪了,伴随证书的不翼而飞,小花的眼睛瞎了。至于是哭瞎还是意外受伤,在那个年代,家丑不可外扬,就没有个结论。这事后来大事化小,淹没在时间里了。

小花因为眼疾,终身未嫁,上年纪后被乡上敬老院接走了,在一个月亮睁着大眸子的夜晚,小花摸到了敬老院后边的西河里,漂走了。同在敬老院的瞎子张老汉说,她想回家了。

裙子

裙子拎着巴掌大的小锄头在房前水田边上挖鱼腥草和蒲公英。

晚上,她围着灶台让妈妈把野菜做出来吃,妈妈并不知道如何做,就放了一勺盐,把野菜给炒了。

裙子是杜秀才家的掌上明珠,裙子想吃啥,想如何吃,秀才夫妻俩都会想尽办法地满足。

秀才家养了一季秋蚕,卖了22元钱,在街上找裁縫给裙子做了一套的确良衣服。对于7岁的裙子,并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大待遇。在那个时期,只有出嫁的新娘嫁妆里才会出现高档的的确良衣服。

7岁大的裙子长得就有1米高了,但离出嫁那还远着呢。

可是到了第二年春天,裙子牵着牛儿下河喂水的时候,人们看到新的确良裤子已经爬到她小腿上面去了。秋天,田里的稻谷打了,秀才一家在田埂边的木杆子上旋草垛子的时候,裙子站到草茧子边给秀才递草的时候,妈妈还要用个树丫丫向旋儿上挑,裙子抱着草把子脚脚,把前端梢子尖尖一撑就能送到爸爸手里。

只是的确良裤子从九分裤变成六分裤,爬到膝盖上去了。裙子就像房前园子里的蒜苗,一过了秋季就开始拔蒜苔了。到了十四岁,已经活脱脱是个大长腿,屁股蹲儿夹得紧紧的,胸脯子挺得高高的。

村里村外,凡能说会道的媒人纷纷上门,都以把裙子说得心动为资本,她们自加压力,都愿意给自己出这道考题。

可是一批批下来,媒婆们渐渐服气了。裙子心高得像房上瓦楞里的青蒿,只顺着烟囱里的青烟往天上冲,根本不看看房檐下走动的媒婆们。

正在媒婆们都说尽了话,觉得裙子已经没有谈资的时候,裙子的事再次炸响了整条只长柏树和青木树的山沟。

裙子不到18岁就和堂叔好上了。

堂叔22岁,高中毕业后,三年参军,转业安置在乡上供销社当售货员,天天穿得干干净净地站柜台。

秀才让裙子到供销社灌斤煤油,裙子以为,供销社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大池子。她拿去油腻的瓶子,别个就把瓶子扔进池子,然后提着油瓶子颈口上的麻绳一按一拉就是一斤油。

等裙子穿着一身花布衣服,圆口子布鞋踏进供销社后,裙子惊呆了,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十分钟没有反应。

宽敞的大屋子里,摆了“U”型的木架子玻璃柜台,柜台后还一字排着木头货架子。

玻璃橱窗里有纸包着盖的陶瓷茶杯,闪光发亮的大圆镜和大方镜子。红底上描着双喜的水壶和茶盘。黄的、绿的毛巾,肥皂、针线一应都有。

大架子上,还有皮箱、花瓶、衣服……

这些,裙子先前在别的女孩子显摆嫁妆时,零星地见过,只是从来没有这么齐全过。直到十分钟后,她才反应过来,那些嫁妆都是从这里来的。

当然,让裙子眼前一亮的还有堂叔,吴兵兵。

吴兵兵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黄色军装,是上装一个兜都没有的那种,脚上是双黄胶鞋。举手投足都文质彬彬,非常有涵养。

吴兵兵自然也看到裙子的到来,他是看着裙子长大的,对裙子美貌超群自然知道。

他问过裙子后,便在柜台的一个小角落里,从一个腻圆的铁桶子里抽出一斤煤油给裙子。并叮嘱她好好拿稳,回家好赶上裙子妈煮夜饭。

农村的晚饭煮得早,天黑前都舀到了桌子上,吃过了,围着灶门烤一会儿灶塘里的碎火,有话摆龙门阵,有上过学的唱两首歌,之后都回房间睡觉了。

裙子不想早早上床,就看哪家灯还亮起的,就跑去串门,前后左右的女人堆堆她都爱钻。

姐妹们居然都以嫁给吴兵兵为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只有裙子有这个天资。但是她们很快又叹息:“可惜,按辈分,裙子是不可能的!”

裙子却不认为,她说:“头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到;法律上也只说三代以内呢?我虽然把兵兵叫叔,可根本不是一房人!”女孩子们都说裙子中邪了,笑她单纯,甚至是傻。

只是这种想法很快就吹灯歇息了。

吴兵兵和副乡长结婚了。

裙子莫名懊恼,自己的表白成了女孩子们口中的笑柄。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裙子穿着新衣服走进了房后的山塘里。只是到了塘中间,她一站起来,也没淹到屁股沟来。她便索性爬出来,跑回了家,结果重感冒差点死了。

一年后,裙子周边的女孩子们纷纷嫁人了,她们居然还是以谁能够红杏出墙得到吴兵兵为荣,裙子又燃起了希望,因为她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她有的,其他姐妹们却都办不到了。

也不知道裙子用了什么办法,结果裙子家里就无端地多了供销社才有的磁盘、大红喜字水壶、皮箱……

裙子快30岁的时候,凡是供销社卖的,她家里都有了,而秀才保证没有给过裙子一分钱。后来吴兵兵因为贪污被劳改去了,裙子家的东西才没有继续增多。

再后来,秀才夫妻俩老死了,裙子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今年,我春节回家才知道,裙子已经按照政策评上了精准扶贫户,政府出钱5万多,给她一个人修了50平方的砖房。裙子已经老得两头往中间卷,只有一米多高了,身子瘦得见骨头。她送了我一个大瓷盆,白色盆胎上印着“向大寨一只花学习”的红字,陶瓷料子很重,有现在磁盆的两个厚,丢在水泥地上,也不落磁。她说:“现在,这些娃儿都不喜欢这些旧样式的东西了!”

我知道,在她心里,这些都是天上才有的洋货。只是到了垂暮之年,她也感觉到这些天上才有的东西并不能留住青春。越是青春不在,她跟前越是留不住一个人可以说上十个字的话。老家的人说,很少有人到裙子太婆门前去耍。五年前,她就开始把她藏在家里的上千件百货送给从她门前经过的人,哪怕是一个叫花子也给。

裙子太婆看到我接过了盆子,高兴地说:“侄,这是我最后一件百货了,明年你再回来时,姑婆可能就不在人世间走动了,也算姑婆给你留下个念想!”

我说:“太婆,现在政策好,你还要活些年!”

她摇摇头:“把这些‘脏东西都处置完了,我干干净净地躺在地底下好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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