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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债还钱

2017-12-12卢国强

四川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杨斌媳妇

卢国强

吴用本来叫吴勇,父亲起的名字,寄托了某种希望。只是吴用不买账,拔顶的头发水蛇腰,怎么看也不像靠拳头吃饭的样子。不过,吴用过日子仔细,小眼睛眨巴眨巴,总是低着头算计,人们便把他与水泊梁山的军师扯在一起,叫成了吴用。吴用也受用这个名字,毕竟能掐会算的吴用和横草不过的吴勇有很多共同之处,附会一下既不辱没先人也没降低自己的身份。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今天手气不佳,三圈下来,50元钱输了精光,这就是侮辱他的智商了。他眨巴着小眼睛在厕所里盘算,怎样才能把麻将局搅黄了呢,这样欠洪波的5元钱就不用给了。

厕所建在小卖店的仓房与猪圈的夹空。猪圈里没有猪,圈了一群鸡,有只花羽红冠大公鸡一边啄地上的苞米粒子一边隔着铁丝网警惕地瞄着他。猪圈和大门一步之遥,吴用想跨出院墙一走了之,可一世英名也将付之东流。屋里三张麻将桌上的赌徒还有十几个看热闹的人都会把他当成笑话传播。从尿道逃跑是世界上最不光彩的行为,吴用怎能干这种令人不齿的事呢?他就在厕所里蹲着,冷风透过墙缝凛冽地撕扯他的臀部,他还能坚持一会儿,他有足够的耐力蹲下去,一直到他们组成新的麻将局。

汽车马达声由远及近,不用说,是刘大成的,村里私家车不少,丰田霸道的发动机声毕竟与众不同。别看刘大成五短身材,第一时间让人联想到武大郎和潘长江一类的精品,可事实也的确验证了潘长江那句经典台词,刘大成早年出去创业,靠一身胆气在旧房拆迁中站稳了脚跟。他不是一包,他负责找人干活,可是即便如此,多年下来,他也攒下上百万财产,而且有房有车。可是,不知道是显摆还是确实故土难离,一年到头,没事八遍回农村。又是捐款修路,又是给学校安电脑,荣誉和钱包像增高鞋垫一样把这个矬把子捧上了天,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没有一个不冲他飞媚眼。

麻将局终于黄了,有人出来帮助刘大成往车上装啤酒,自然免不了恭维一下他的汽车和他的貂皮。这身衣服哪能自己搬啤酒,我来!我来!大家争先恐后。吴用心里明镜似的,他们都欠刘大成的钱。村里人除了吴用之外都在刘大成手里借了钱。他们有的买化肥,有的倒腾苞米当本金,有的拿去买汽车,有的干脆天天吃喝玩乐打麻将,他们都欠着刘大成的人情。如此,搬啤酒应该是一种偿还利息的行为。吳用没借他的钱,自然不用争先恐后帮他搬啤酒,不过,既然麻将局已经黄了,也该堂堂正正从厕所里走出来,毕竟冻结了一个冬天的屎尿已经开化,被发了窖的骚臭味并不好闻。吴用站起身,一边系裤腰带,一边把纸篓里剩下的半卷卫生纸掖进裤兜。把屎拉给他就不错了,倒退十年,就是撒腿跑,也得把这抔屎拉到自家菜地里!

媳妇已经睡觉,如果赢钱,吴用会在她耳边数钱,这样,她会立马醒来,夹在他的胳臂肘子弯里聆听他胡牌的经过。如果输钱,吴用就悄悄溜进被窝,不能有任何小动作哪怕是非分之想。

可是她没睡,她在假寐,这就不好办了,短兵相接是避免不了的了。

吴用!你就这么天天玩下去啊!你看人家都出去打工做买卖,挣了大钱,你就跟老鼠似的在洞里瞎算计,你倒想想辙啊!孩子还没结婚,你还不到50,不老不小的,啊,你不想招是吧?!

媳妇一阵连珠炮,把吴用打得哑口无言。他打开电视分散她的注意,她给闭了,你再玩麻将信不信我把桌子给你掫了?吴用不言语,闭了灯,在黑暗中叹气。是啊,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原以为把孩子供到大学毕业就会有好日子,可是,孩子并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可却处了个对象,如果张罗结婚,那买房结婚都得用钱。

吴用是个谨慎之人,冒险的事从来不做。任媳妇狂风暴雨,他尽管稳坐钓鱼台。他说媳妇啊!出大力发不了财,做买卖得有本钱,可咱没本钱啊!

没本钱想想辙啊!人家都跟刘大成借钱了,你为啥不去试试?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非亲非故,他凭啥把钱借给我?

你没试咋知道他不能借给你?借不借只有借了才知道。他刘大成一群人都没落,凭啥单单落下你一人?再说,论起来,他还是你七爷的小舅子的大侄子呢,他该跟你叫叔呢。媳妇很固执,很显然,达不到目的不想让他睡觉。

吴用便把手伸过去,在固有的领土上摩挲一遍,发现波澜不惊,便收了念想。媳妇继续分析:咱和刘大成一个村住这么多年,一直和平共处,既没得罪过他也没背后说他的坏话,为啥不借钱给咱?他,凭啥不借咱钱?吴用想了想,媳妇的话不无道理,借不借是态度问题,有枣没枣应该打一竿子再说。

没想到,借钱出人意料地顺利。一夜之间,吴用想了一万多个借钱理由,可是事到临头,哪个理由又都说不出口。做生意?做啥生意?和谁做生意?他如果细问,就漏了。孩子结婚,啥时候结婚?买房子?在哪儿买房子?这都经不起推敲。老爸得了癌症?不能这样咒老爷子啊!可就在吴用支支吾吾刚刚透露出要借钱的意思的时候,刘大成就极其爽快地答应他了。用多少?他问。咋也得五万吧。吴用心虚地说。他想,如果刘大成不答应或者说没那么多,他再减少到三万。刘大成说吴叔你上车说。吴用就低头钻进刘大成的轿车。

吴叔,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不是借钱做买卖?你的头脑可不简单,连我爸都服你,他说当年一起给生产队出工,到年底能领多少大米不用会计算你都清清楚楚。听说,吴婶赶集,你给她带的钱保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想吃块雪糕那都没门。

刘大成说的一点不假,吃不穷和不穷,算计不到受大穷,吴用家里外头两本账,一本在心里,每天翻过来,倒过去,算计到骨头缝里,用大伙的话说,头顶的毛都算没了;家里还有一本账是用铅笔写在草纸上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子,你就说查分产到户时的账他都能一五一十对个严丝合缝。刘大成一脸坏笑,这就比较恶毒了,我啥时候那么抠了,我每次都给她多带两角钱,万一回来时赶不上四毛楞家马车,坐大客的路费我还是给她预备了。刘大成哈哈大笑,吴叔,我知道你能算,你用到正地方,多挣点钱,我觉得你不该潜在这,你是龙,得飞出去。你把银行卡号给我,我用手机就给你汇过去。不过,你得给我写个欠条。年底还我,放心,一分钱利也不要。

吴用下意识地说出一串阿拉伯数字,然后摸摸略微发湿的额头,有点不知所措。他为刘大成设计了无数个拒绝的理由,随便提出一个,他都会灰溜溜地消失掉。因此,他特意在没人的地方和他张口,他怕被人看见丢了面子。没想到刘大成放屁的工夫已经把钱打进了吴用的银行卡里,现在就是不想借都不成了,他的手机已经接到信用社发来的信息,他的账户增加了5万元的进项。

吴用的手有点抖,装进了五万元人民币的手机十分沉重,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怀里,然后强装镇定地给刘大成打了一张五万元并且注明了还款日期和没有利息的欠据。

钱到手了就不能待着,做什么生意呢?吴用和媳妇在被窝里合计。大买卖咱不研究,就从身边人,身边事学起。看人家张富,一辆三轮车起家,走街串屯收玉米,翻手送给烘干塔,转手千八百块到手。虽然也被拖欠着,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毕竟鸟枪换炮买了大挂车。可是,收苞米也有风险,二屯烘干塔就黄了。老板是个南蛮子,用厂房抵押从银行贷出一千多万,去年跑路了,还欠粮贩子400多万玉米款。粮贩子就欠农民的,粮贩子有家有业,有老婆有娃,没地方跑,也不能跑。只能一边挣一边还,好在农民毕竟心软,没逼他上吊。

孙成养牛,前几年山上随便放,成本低,挣了不少钱。这几年禁牧,卖了牛养猪,可是猪也不好养,猪肉价格跟过山车似的,赶上低潮就是赔;贾三娘们领着姑娘姑爷在山沟里养鸡,去年冬天,吴用上坟时路过鸡房子。他特意钻进去看稀奇。他刚把脑袋伸进去就逃出来了。鸡房子里沸反盈天,鸡粪味、饲料味,鸡肉味和一股退鸡毛时才有的燥热差点把他熏吐了。贾家母女正在给鸡打针,跟幼儿园打疫苗似的,一排排挤在眼前。贾家大闺女一手捏住鸡翅膀,一手扯出没几根羽毛的鸡脖子,贾三娘们手起针落,麻利得令人怀疑她是不是把药水推进去了。可是十几只鸡过手,针管里的药确实消失了。她不会糊弄自己,毕竟,要是瘟起鸡来可是一窝一窝,搞不好会片甲不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样的针,一茬鸡要打四次。而这一茬鸡从鸡雏到出栏拢共也不过40天。

算来算去,身边的榜样不少,可是没有一个适合自己干。吴用眼珠子一转,他要到城里考察考察。想发大财,必须走出农村这个狭小的天地。比如刘大成,人家就是到城里后才干上了拆楼房的大买卖。吴用拍了拍自己的秃头,以他的智商,完全有必要到流金淌玉的城里碰碰运气。

不考察不知道,一考察吓一跳,原来进入城市不管挣不挣钱反正得天天花钱。消费是城市繁华的支点,在这里,吃喝拉撒睡全都要钱。

吴用遇见的第一個熟人是杨斌。他在一家化工厂门口当保安。吴用是在看工厂大门上张贴的小广告时看见杨斌的。或者说是杨斌看见有个人鬼头鬼脑在门口踅摸,他起了疑心。他从玻璃门里走出来,喊了一声你干啥?这声音立即让吴用想起了一个同学,就是杨斌。俩人十多年没见了,岁月能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但很难改变一个人的声音。杨斌很亲热地搥了他一拳,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你干啥来了?

光指望那几亩水田是不行了,吴用回答,饿是饿不死,可是一年到头,连随礼钱都挣不回来,你进城早,你帮我研究研究,看有没有适合我做的买卖。

杨斌递过一只烟,说我们到门房里唠。门房里生了一只铁皮小炉子,火苗把炉盖舔得通红。杨斌在学校时是体育委员,他在家里把第七套广播体操练得滚瓜烂熟,到操场上教全校师生,很威风。杨斌一只手按遥控器打开电动栅栏,放进一台装满货物的汽车,一只手拽出凳子让吴用坐。你都有啥技能?他问。技能?我会打麻将,是不是技能?杨斌说不开玩笑,在城里,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当力工,给工地和和水泥搬搬砖啥的。吴用说我不是来打工的,我是来做买卖的,我要当老板,你的明白?杨斌哈哈大笑。说做买卖也得从一点一滴开始,这人脉啊,信誉啊都是一点点积攒的,一样的买卖,有人做挣钱,有人就赔个狗逼朝天。运气一方面,能不能压住阵也是一方面。比如说养大货车,就刚才进去那台,原来的老板,赔得裤子都穿不上了,换了这位爷,又买了俩,雇人开车。他原来是干啥的?给那个老板开车的!所以啊,无论干啥,你得懂行,你得由外行变成内行,这样没闪失。

杨斌一番话让吴用茅塞顿开,下午,吴用到菜市场转悠,他决定从小买卖做起。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看见一节柜台用红油漆写了两个字:“出兑”,底下还有一串电话号码。摊主是个老太太,仔细端详,是个像老太太的中年妇女。吴用问这菜摊怎么兑?“老太太”说摊位押金一万,租金每个月800,没有税也没有管理费,现在这种低收入的小买卖都不上税。就是交点电费和卫生费,微不足道。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他问你干啊?这活挣的是辛苦钱,起早贪黑不算,手和嘴得跟上趟。吴用问那你跟我说个托底话,一天能挣多少钱。老太太一边摘菜一边说,好好干最少也能挣三千,纯利润,多了一万也是它。干这个不用买菜,剩啥吃啥,省钱。吴用一听也是,不过得充分调研,做到知己知彼,才能万无一失。他问能带我上一天菜吗?老太太想了想说行吧,你明天早晨3点到菜市场对面包子铺等我,我在包子铺楼上住,我到点就走,你去晚了我可不等你。

吴用说就这么定了。他从菜市场出来的时候心情好多了,他给杨斌打电话,约晚上吃饭,他得跟杨斌商量商量,这家伙没白在城里混,经验十分老道。

这是菜市场附近一个简陋的小酒馆。老板兼服务员前后忙活,厨师是个大胖子,炒完菜直接就跟他俩端上桌。

一盘尖椒干豆腐,一盘香辣肉丝,一人一杯散白酒,俩人边喝边聊。吴用把自己的构想倾囊相告,杨斌说这倒是个白手起家的好方法,只是天天那么早起床你能受得了?吴用说,她能起我凭啥不能起?

杨斌说卖菜这活我刚进城干过,决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就说上菜吧,新鲜菜吧大伙抢,不好的菜没人要,有时候抢到手的回家一看,上边的水灵灵,底下的夹沙子,夹纸壳子,还是泡过水的。我吃的亏多了去了。吴用赶紧给杨斌夹菜,说你快说说这里的门道。杨斌环视一周,吃饭的人不多,都没有注意他这边,他压低了声音,把酒气吹进吴用耳朵里,功夫都在称上,实打实你不会挣钱。吴用惊讶地睁大眼睛,都是电子秤,咋还能唬称?有遥控器!杨斌郑重其事地说。吴用无比惊愕。杨斌说,你还得有老主顾捧。老主顾就饭店,酒店和工地,你得和采购员搞好关系,如果他们不买你的账,光靠附近居民买的仨瓜俩枣不得饿死你吗!怎么和他们搞好关系?吴用问。这些人经常换,不能表示太多,整条烟,一二百元的就行,逢年过节给点紧俏菜之外,得登门给家里扔点压岁钱。吴用不言语了,他没想到会这么复杂。杨斌继续说,我知道,你吴用比鬼都精,这里边的猫腻对于你来说,就是大雨过后的窗户纸——一点就透。杨斌放下酒杯四下找烟,吴用掏出一只给他点着,杨斌狠狠吸了一口,继续说到:不过有一点,这些人赊账,他们很少给现金,所以,干啥都有风险,跑路的多了去了,哪年都有菜贩子哭天抹泪在工地作,在饭店闹。你得有思想准备。

吴用根本就没有思想准备,他的酒喝不下去了。他听说生意人脑袋个顶个都奸裂璺了,没想到一个卖菜的小买卖都这么费脑筋,难为刘大成怎么在城里混了。杨斌一席话颠覆了城市在吴用心中的最初印象,看来,要在城里抓钱得格外小心。

杨斌的宿舍有一张空床,杨斌给工友打了电话,说我同学来看我,住几天就走。那人说没事,他爸还没出院,还得伺候几天,已经跟老总请了假。吴用就有了落脚之地,第二天醒来已经七点,他来到老太太说的包子铺,吃早点的人推不开搡不开,他买了几个包子站在门口吃。这个买卖可不错,他已经不研究卖菜的事了,在称上做文章违背他的良心,他也不知道怎样和那些采购员打交道,他连去哪儿找他们都不清楚。他得找一个正大光明的买卖干。杨斌宿舍对面有个超市,超市楼上是个麻将馆,吴用买烟的工夫和老板混熟了,老板说你上楼看看,都是邻居,娱乐娱乐。吴用抬脚上楼,他想看看市里的麻将馆与屯子里的有啥不同,这一看不得了,他发现麻将馆十分赚钱。而且,简直太容易了!

原来市里人打麻将不是论“锅”,而是论“晃”。也不是四个人打,而是五个人打。不许吃牌,点炮的人自动下桌,旁边的那个人马上替上来。赌注是一把五十。每当有人自摸,就给东家抽50元的水子。屋里一共四台麻将机,吴用看熱闹的工夫,东家就有200元进账!吴用看得眼热心跳,他匆匆下楼,到小卖店外边抽烟,扬起头看人家的牌匾。牌匾是美塑发光字,超市和棋牌室连在一起,最左侧的商标,是超市名称拼音第一个字母的艺术变形。天还没黑,灯箱并未打亮,可吴用分明已经感受到它炙热的气息和喷薄而出的彩色波浪。

他想起屯里的小卖店,一锅十六把,一块钱的水子,刚够电字钱,天天吸二手烟都犯不上。一样都是开麻将馆,差距咋这么大呢?这一刻,他对屯子里那个胖乎乎的没事就起瓶啤酒喝的张老板肃然起敬。简直就是为人民服务嘛!有次因为几块钱的纷争,他竟然掀了他的麻将机,现在一想,吴用脸都臊红了。

下午,吴用开始满楼空乱窜,他这时才发现,遍地都是麻将馆!咋有这么多人打麻将?他在几个热闹的小区转悠,一楼的门市都已经出租出去,有些犄角旮旯的房子貌似适合开麻将馆,房租也不贵,一年三万元,可是连地砖没铺,大白也没刮,因为没交供热费,屋里冷得似冰窖。吴用不敢冒这个险,装修加购置麻将机可不是五万元能挡住的,就算再借点,勉强开业,一年半载把局面打开,房东把他往外一撵,等于白给人家装修。这土鳖的事他可不干。

晚上回到杨斌宿舍,杨斌把吴用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油菜炒了肉,又炸了一盘花生米,俩人对饮。他把自己想法跟他说了,杨斌说这个简单,你找个现成的兑一个就行了。

吴用问哪有这样的店啊?人家都风生水起的。杨斌说慢慢找,我也觉得你这个买卖行,一定能挣大钱!我支持你,如果钱不够,咱俩合伙干!吴用眼睛都笑了,他举起酒瓶子和杨斌撞了一下杯,干!

功夫不负有心人,吴用真找到一家外兑的麻将馆,而且没有商店,这是最理想的,因为商店的存货是一笔不小的本钱,他俩谁也拿不出。初步商谈的结果是,房租每年5万,上打租,麻将机桌椅板凳加饮水机一共十万元。吴用觉得挺合理,他觉得杨斌一定能同意。

晚上,吴用路过菜市场时狠下心买了半斤猪头肉,总在人家吃,该他出点血了!

晚饭上桌,总算见到荤腥。吴用用牙起开一瓶啤酒,他说有好消息。杨斌说有出兑的?吴用眼睛放出光芒,他说房租十万,麻将局和饮水器电冰箱啥的一共五万,十五万的本钱,咱俩一家出七万五,咋样?窗外传来乱糟糟的杂音,杨斌没听清,这是三楼,小区的杨树把枝丫伸进屋里,树根有一帮人在吵架,是送快递的和一个穿睡衣的女客户,旧楼的门牌号乱套,快递小哥好像敲错了房间。他把窗户关死了,外边的噪音被完全隔绝。杨斌问你刚才说啥?吴用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杨斌说你可挺麻利。吴用说咱说干就干,麻将馆我看了,挺火,这人生孩子了,一下生俩,老妈一个人伺候不过来。杨斌说你都和他讲好了?我还没看呢!你要是尊重我得领我去考察考察啊!吴用发现杨斌有点不快,但是他们是同学,他觉得他不一定真生气,就用敬酒去安慰他。明天我领你去看看。杨斌脸色一时变不回来,尴尬地夹菜,喝酒,他知道自己已经处在被动的合作关系上。他不动声色地问吴用:房子在什么小区?好像是叫明珠花园,B座,靠北山停车场那块,新开发的。那地方我知道啊!房租没那么贵吧?你没打听打听别人家的多少钱租的?吴用有点后悔,他觉得不应该算计杨斌,毕竟好吃好喝招待自己,合作还没开始就耍心眼有点不地道。而且,他显然低估了杨斌的智商。毕竟在城里混了十多年,房价和租金在他心里应该有谱。可是话已经出口,不能拉泼屎坐回去,索性坚持到底吧。我问旁边的饭店和超市,租金都是这个价。不贵,咱那屋里空间挺大,六台麻将局富富有余,我算了,靠墙还可以放一溜柜台,卖个香烟方便面矿泉水啥的。正好你嫂子在家没事,让她看着柜台。杨斌说,你算计的不错嘛!这时候有人敲门,杨斌开门一看,是送快递的小伙子,他说你看看这快递是不是你的?我送了好几家都不对。杨斌说,滚!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吴用在车站旁的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吴用正在一个粥铺里喝粥,玲琅满目的早点让他忘却了昨晚的烦恼,这时候,杨斌主动打来了电话,说我们去那个小区看看。吴用心中窃喜,他原以为杨斌不会搭理自己了。吴用和杨斌在菜市场碰头,然后领着他往麻将馆的方向走,走到一个小区门口,杨斌突然说先去我朋友那看看,他也有个麻将馆,就在这里边。吴用那就看看吧。俩人七拐八拐走进一个楼道,上到7层,开门出来四个人,杨斌说这是我同学,出来想要投资点小买卖,也没多少本,几万块吧,都是在亲戚家借的。你们唠,我单位有事,我先走。杨斌转身消失,吴用被留了下来。

这四个人搜走了吴用的身份证、钱和银行卡,让他坐好了,听老师给他讲课。

吴用说你们放我走!我不听,你们这是传销。非法传销!

大哥,我们这不是传销,听好了,我们这是资本运作。李嘉诚听说过吧?你想不想成为李嘉诚那样的人?他就是资本运作起家的。现在,我给你讲讲什么是资本运作……

吴用十二分沮丧回到村子里。他银行卡里的钱已经被资本运作的人支光了。他明明知道那是传销骗局,可是他没办法脱身,他唯一能做的是,不给亲戚朋友打电话,他不能坑害更多的人。

他出来就报案了,可是警察跟着他屁股去找,屋里空空如也,连个鬼影都没有。警察甚至怀疑他在报假案。他去杨斌的单位去找,门卫室换了新人,那个伺候老爹的人回来了,他说杨斌早晨请了长假,去哪里根本不知道。

钱财如果被盗被抢或者做买卖赔了,这是能力问题,但是被骗子骗去,就是智商有问题。吴用把被骗经历咽进肚子里,包括他媳妇,也只字不提。反正银行卡还在,里边有没有钱,表面上又看不出来,能瞒一天算一天吧。

吴用从市里回来的时候春耕已经开始,他把憋在心里的一股火气都撒在垄沟里。他知道,以自己的智商,在地垄沟找豆包绰绰有余,但要放在纷繁复杂的城里与那些刁钻诡谲的商人竞争,实在是拿鸡蛋砸石头。等吴用满嘴的水泡一个个破灭再一个个愈合,初冬雪花已经飘飘洒洒落下来。人们又聚到小卖店打麻将,吴用闲着无聊也来瞅一瞅,很少玩,兜里有籽手气壮,他一分钱没有,不能空手套白狼。

刘大成回来了。刘大成在市里有房子,可是农村是他的根,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十几个拆房子壮劳力,他明里暗里的情人和他借出去的钱都在二屯。城里没几个人认识他,他的钱在城里富豪面前显不出山露不出水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回到二屯就不一样了,他车子随便往哪儿一停,立刻有人跟他打招呼,给他点烟,刘大老板长刘大老板短前呼后拥溜须不顾命。在他捐资修的路被拉沙子的大卡车压坏之前,即便买袋咸菜也会有人给拎到车上去。在二屯村,他能充分展现一个有钱人的自信与自尊。所以,刘大成没事就到小卖店看大伙打麻将。他的汽车就停在小卖店的院子里,银白色的,日本货,金属的光泽刺激得吴用睁不开眼。有一次被堵在屋里,他不得不挤出笑容跟他打招呼,欠人家的钱自然矮三分,姿态低一些又死不了人。况且,屋里所有人也都敬重着刘大成,毕竟大家都在刘大成手里借钱花,而且,据吴用了解,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主动还款。前几天,刘大成媳妇挨家按户要过账,债主们请她吃饭,话里话外竟露出埋怨的成分,说当初刘大成不借给他们钱就不会出去做买卖,不出去做买卖就不会赔得血本无归了。刘大成媳妇一生气把桌子掫了,酒菜扣了那人一身。有个老军属调侃她,问她世界上什么多?什么少?什么欢喜什么恼?她哪知道!老人家自问自答:世界上小人多,君子少,借钱欢喜要钱恼。弄得刘大成媳妇哭笑不得。老人又说:早些年啊,讲究诚信经营,童叟无欺,现在这帮王八羔子,专挑老实人下手,坑蒙拐骗啥损招都使。古时候讲究好借好还,再借不难,现在是有钱吃了喝了就是不还账!这人心啊!都让狗叼去了,难为大成子一片好心,没捞着好报啊!刘大成媳妇不禁感激涕零。

吴用也觉得对不住刘大成,但他不会把好心当做驴肝肺,没钱想没钱的法。想什么办法呢?连续几夜失眠,眉毛拧成麻花,办法也没想出来,头发却掉下一大堆。吴用没有还钱的策略,只好有意无意躲着他刘大成。好在刘老板出行有动静,他住在他爸妈家,他爸妈家离刘大成家隔着一道街,只要留心听,丰田霸道的轰鸣会给他报信。到了晚上,刘大成的车灯跟村里黑出租不一样,雪亮雪亮,能把雪照化了,把人照透了。

发生事故这天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白天阳光普照,晚上星光灿烂,吴用打完麻将正从小卖店往回走,他腳底下的雪瓷实得咯吱咯吱响。他忘了他那天是赢钱还是输钱,因为后边发生的事太突然,太诡异,太让他措手不及,他也就无暇记忆一场麻将的得失与成败了。当时他正低头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没有打手电,他认为璀璨的星光完全可以照亮他回家的旅程,这样,夜色中的另外两道强光便尤其显得醒目。吴用知道,这两道灯光是从刘大成丰田霸道的氙气灯里发射出来的。它离吴用很远,吴用后来在医院里回忆,他和刘大成的丰田霸道至少隔了十栋房子的距离。这么远的距离刘大成根本就看不见黑暗中行走的吴用。可是吴用能看见它,它雪亮的车灯在夜空中画了个圈就拐向村北。村北有条机耕道,是通往下洼地的必经之路。吴用忽然想起,入冬以后,这条机耕道就被大雪封死了,刘大成去那做甚?他的霸道再牛逼,还能当爬犁用吗?

吴用已经走过机耕道的路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又踅了回来,他贴着砖墙,鬼鬼祟祟摸进路口。车辙还在,两边的房屋黑黝黝的,他有点怕,可他仿佛被某种神秘气氛吸引,仍小心翼翼往黑暗里走。他尽量像猫一样努力不弄出声音,可脚下的雪地咯吱咯吱叫个不停。星光明亮,黑暗中的柴禾垛像只巨大的野兽趴在雪地上。刘大成的汽车隐藏在柴火垛后边,橘红色的尾灯一闪一闪在向什么人招手。不一会儿,一个苗条的身影走过来,那女人穿着长版羽绒服,脸藏在帽子里,他既看不见她的长相也看不清羽绒服的颜色。吴用心脏砰砰乱跳,手心出了汗。他听见开关车门的声音,女人上车了。

上车的女人是谁呢?吴用暗自盘算。刘大成总回二屯,可她媳妇从来不跟脚,再说刘大成和媳妇可以光明正大在爹妈东屋热炕头上搞,完全没有必要跑雪地里玩车震!那么,这车里的娘们是谁家的呢?

刘大成把女人的羽绒服脱下,女人也把刘大成的裤带解开,俩人毛手毛脚刚要动作,突然,女人看见倒车镜里有个人影,有人!快走!别让他看见。刘大成一惊,他提着裤子从后排座往驾驶位置上钻。他挂挡,倒车,拐弯,咦?黑影消失了。哪有人啊?女人说,快走!指定有人,我看见了,好像是吴用,那水蛇腰我认识。

吴用住院了。他被丰田霸道按倒在水田地里。厚厚的积雪救了他的命,只是左腿膝盖有一片淤血,部分软组织挫伤。刘大成把那个神秘女人送到了安全地带,回来接吴用去医院。吴用说我要回家接媳妇,这腿眼瞅着骨折了,没人伺候咋行?刘大成只好把车停在吴用家门口,进屋找吴用媳妇。老半天,俩人才从屋里出来,媳妇一边拉羽绒服拉锁一边埋怨,怎么搞的,那么宽的路你俩咋还能整一块去?吴用看媳妇一脸懵逼的表情,好像和车震的女子对不上号,嘴上哎呦哎呦喊疼,心里却舒服多了。

吴用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一个来看望他的是二唤媳妇。二唤媳妇大眼睛,双眼皮,蒜头鼻子,哪都好看,就是长了一张猪拱嘴,她是媳妇的闺蜜。闺蜜查看了伤情,放下水果和媳妇到走廊里聊这几天村里的新闻。媳妇一脸愁云见她就光。刘大成很感激吴用,他没有把他和女人幽会的事告诉媳妇。因为告诉他媳妇就等于告诉她闺蜜,告诉她闺蜜她闺蜜的猪拱嘴就会像扩音器一样告诉全村,那他的好日子就结束了,她老公会打,他老婆会闹,更重要的是,他在二屯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光辉形象就彻底付之东流了。刘大成主动到住院部交了押金,告诉吴用好好治病,所有费用由他一个人负责。

接着来看望吴用的是小丽,小红,小敏,小芳,反正有人情走动的都来还了人情。人多时,邻床小张就主动到走廊里抽烟,她们就坐在他张病床上和吴用说话,水果放得满地都是。小卖店老板娘和村长媳妇也来了,这多少出乎他的意外,吴用知道,和刘大成车震的那个女人一定在其中,她们是来探他的口信了,可是他不确定具体是哪一个,或者说他们都和他车震过也不一定。这样,在接见这些女人的时候,吴用统一口径安慰道,放心吧,我啥也没看见。她们就笑了,笑得跟花一样灿烂。有人仿佛是感激他似的,放下水果后还塞给他钱。他一下子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了。

邻床是个小伙子,姓张,屁股上打了四个钢钉。不过,他体质好,一个月过去,已经可以拄拐到处走动。

撞你那个挺说理啊,你们认识?小张问。

我们一个屯的。吴用说。

喇么巧?小张媳妇又接过茬:听说他好有钱,你干着了!

吴用苦笑。

小张媳妇继续说,吴叔你给评评理,他不喝多酒能看不见俺家辣(那)么老大一台山(三)轮车吗?小张媳妇有点大舌头,吐字含糊不清,一激动还爱抹眼泪,还领来俩警察狗子,吓唬谁呢?不给俺5万块精神损失费俺就不出院!对!就不出院!不信还木(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吴用没法回答。撞小张的人酒驾,拘留半个月,出来后一直没照面。昨天下午,司机的大哥来了,和他谈判,说不都怨他弟弟,说喝酒不假,小张把三轮车开到逆行车道,这也是事故的主要原因。

小张媳妇继续说:这年头钱可不好挣,我家老张骑着山(三)轮车起早五更爬半夜地给人家送货,一年到头也挣不上一万元。大哥你一年能挣多少,你比那个牛(刘)老板还有钱?

吴用说,我也没钱,我还不如你呢,我就一地垄沟找豆包的农民,可是都是屯里屯亲的,我也不能讹他啊!

小张媳妇急了,怎么是讹呢?这是他应该赔偿的好不好!你们太没有法律意思(识)了,他撞坏你,耽误你挣钱,你媳妇伺候你,也耽误挣钱,是不是?你说是不是?而牛(刘)大老板可是分分钟都在进钱!人家看你的时候,就是假惺惺安慰你的时候,那钞票嗖嗖嗖可是分分钟也没耽搁地进了他的腰包包。

吴用有点烦,可是那娘们儿话又贴心贴肺地入耳。他推开医院窗户上的小隔扇,街道上的霓虹灯逐一打开,市井的喧嚣伴随着清冷的倒春寒蜂拥而入。这个世界太复杂,太诡异,这个用消费支撑起来的城市,这个在欺骗和恐吓中迅速膨胀的城市让他丢盔卸甲颜面扫地。这里的确不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可就这样回家,他唯一的收获就是五万元的饥荒。

吴用的膝盖的淤血已经消失,蹭破的皮肤恢复光滑和韧性。他坐在床边做思想斗争,一边是良心,一边是人民币,像天平的两个砝码,一会儿这边翘起来,一会儿那边翘起来,搞得他心乱如麻。

刘大成来了,他说吴叔咱出院回家养吧,回家还能打麻将,不打卖呆也行啊,这地方可不是人待的,尽细菌。从住院开始,刘大成就不管他叫吴用了,叫吴叔,或者叫吴勇叔。而且是仰着脸叫,这让他发觉,自己原本比刘大成高十多公分,以前咋就没发现呢?吴叔,吴勇叔!多有尊严的名字!与梁山草寇沒有一毛钱关系,吴勇!我他妈原来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吴用觉得不出院着实对不住刘大成,毕竟春天借钱夯都没打就给了他五万,这份信任千金难买。他不能亵渎了刘大成的好心。他应该马上收拾东西,可屁股毕竟纹丝不动。

刘大成再次催了一遍,吴叔,咱啥时候出院?吴用锁紧眉头说我头还有点痛,脚也痛,就这块,这,吴用煞有介事地按按太阳穴,按按脚踝,得做CT。刘大成让医生开单子交款,把他推到8楼做CT。CT显示没毛病。吴用说做核磁共振吧,刘大成又找大夫开单子,大夫把刘大成叫到没人的地方,嘴对着耳朵咬了半天,刘大成回来对吴用说:吴叔,你看我压你大腿也不是故意的,病也看了,骨头也接上了,你还有啥要求就直说,你不能闷葫芦摇啊!咱有钱回家花,吃了喝了不白瞎,你说都给医院不是犯不上吗?

吴用说大侄子你说啥呢,你借给我钱我还没还呢,你帮了我的忙,感激还感激不尽呢,哪能讹你呢。刘老板你放心,就是我赔光了,砸锅卖铁也会还你的钱。

刘大成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第二天,刘大成早早就来了,他和颜悦色地问吴叔吃饭没?咱今天出院吗?吴用卡巴卡巴小眼睛对着天花板说,头还是疼,真的,他转一下脖子,记忆也有问题,有些事都想起来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瞎说的。刘大成说吴用,算你狠,你的小九九我早就猜到了,你也别装了,不管咋地是我把你压了,让你遭这么多的罪,于情于理都该赔你损失。这样吧,我给你五万元经济补偿,咱俩两清。以后谁也不找谁麻烦,你看行不?吴用说那我成什么人了?我又不是赖账不还的人,你等我出院,腿好利索了,我出去做买卖,挣了钱,第一时间把借你的还了。

行了行了,刘大成有些不耐烦。等你挣来钱得猴年马月,这钱就当我赔你的,我也没带现金,我把欠条给你,咱俩立个字据。

吴用接过刘大成手里的欠条,假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经过夏的滋润与一整个秋天的烘焙,这行标注着债权与尊严的神秘字体已经被风干得没有一丝水分。吴用两手相交把它撕成碎片,扔到窗外。他的手虽然微微发颤,但是不耽误在刘大成写好的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并按上一个鲜红的大拇指印。

“今有刘大成赔偿吴勇交通事故补偿款五万元整,以吴勇借条相抵,以后各不相扰,永不反悔。”吴用仔细打量协议上的字,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吴用,算你嘴严,我就佩服你这点。刘大成悻悻地说。

事情就这样搞定,五万元欠款就此两清,他觉得有点不真实,四下看了看,小张和媳妇都不在,病房显得很沉静,他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大侄子,你放心,我啥也没看见,我不会乱说的。他匆匆回了一句。

刘大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吴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转身收拾床铺,整理抽屉里的押金和药费收据,他该去办理出院手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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