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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

2017-12-06唐力

文学港 2017年11期
关键词:候车室钢轨铁轨

唐力

火车站

挂 钟

挂钟在火车站的上空,它是秘密的心脏。也是我的。

我是一个送行的人,我也是那个远行的人。

我一声一声的心跳,洪亮有力,敲响在火车站的上空。

所有的人,送行的人,正要远行的人,既不送行也不远行的人,都在倾听我心脏的敲击。当,当,当。他们都听到它那金属质地的声音。

在火车站,是我把心脏挂在了高处,高处。

是我的心脏,在准确地传达着离别的旨意。是我的心脏的跳动,将会把人群分开:一半离去,一半留下。

是我的心脏在高处发言。

是我的指针;一支指着离情,一支指着别意。还有一根在摇摆,始终无法安定。

是我的心脏在输送他们。就像输送一滴滴血液。他们都是大地的血液。流淌在火车的血管里。

我输送他们,就像输送我自己。

我是一个人:一个送别的人,一个远行的人。

送别,我把我自己送给了别人。在火车站。

我是把心脏挂在火车站高处的人。

我注视着浩荡的人群:我是他们全部,送别的人,留守的人,我承载着他们全部的情感。

汽笛鸣响,我的心脏因沉重而下滑。

火车站开始慢慢下沉,在生活中,在所有人的心脏里。

售票大厅

售票大厅是火车站的胸腔,是火车站最重要的位置。

它有很多个心室,分管着很多条路线。

作为流动的我们,我们必须要在它那里获得一条路线,获得通向远方的凭证。

(就像我们,在母亲的体内,获取了生命,也就获取了来到这个世界的凭证。)

我们排成了一列列,依着顺序,去获取我们通向目的地的凭证。

当然,我们必须付出:

获得通向理想的凭证,我们必须付出孤独和求索;获得通往爱情的凭证,我们必须付出感情和玫瑰的花束;获取通向正义的凭证,我们必须付出天平和良心;获取通向真理的凭证,我们必须付出热血和牺牲……

也有的人付出贪婪,获取通向罪恶的凭证,最终他会一去不回。

也有的人付出卑鄙,获得通向丑陋的凭证,最终他会面目全非。

也有的人付出欲望,获得通向悔恨的凭证,最终他会乘一辆返程的火车回来。

……

也许,更多的人和我一样,来到售票的窗口,购买两个站点:幸福和梦想。

结果发现,它们并不在同一条路线上。

检票口

必须给检票口立下命令:仔细检验票证。

只允许通行:理想,梦幻,追求,正义,真理,良心,公平,精神,悲悯……这些路线的旅行者。

检票员必须借助电子高科技产品,检查所有人的身体和物品。并用一双火眼金睛查验票据。

绝不允许有丑陋,阴暗,虚假,仇恨,痛苦,卑鄙,罪恶……通过检票口。

从这种意义上说,检票口是极其重要的。它纯洁着我们的队伍,让一切不好的事物都阻挡在我们的起点:检票口。

就如它让我们的脉管里的血液,不会含有细菌和病毒。让我们的血管永远流淌着纯净的血液。

经历检票口后,一支纯净的,纯洁的,纯正的大军,登上生活的列车。我们都放下心来。

然而,在长久的行驶中,我们逐渐发现,慢慢发现:车厢的人群中,依然存在丑陋,虚假,仇恨,罪恶……他们依然在人群中时隐时现。

有时,他就在你的身边。

那么,谁是我们中间,背叛的人?

候车室

候车室是一个小小的祖国。

它容纳了祖国辽阔的版图:四川、重庆、湖南、湖北、河南、河北、新疆、内蒙……

所有的旅客都带着自己的省份在行走,我和一个陌生的、肩扛蛇皮口袋的人擦肩而过,实际上我是在和一个辽阔的省份擦肩而过。

候车室是一个小小的祖国。

在这里,所有的疆域是浓缩在一起,大家相互接触,可能就是新疆的雪山挨着四川的丘陵,青海的高原挨着浙江的河流,可能是上海的楼房挨着江西的村庄,北京的宫墙挨着广东的海港……我们每一个人都带着巨大的省份,当我夹在两个之间,我可能就是夹在黄河和长江的波涛之间。

我在候车室中走动:我可以看到天山的牛羊,草原的马匹,高原的青稞,黄河边的白菜,秦岭的草木,江淮的稻谷……你热爱候车室的每一个人,热爱他们身上的汗味、烟味、香水味……就这样,我就热爱了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候车室是一个小小的祖国。

我热爱候车室的人,这些大地上的人,这些浩大的、带着自己的省份行走的人。

候车室是一个小小的祖国。

我热爱候车室,我热爱候车室里每一个奔忙的、游走的人。包括我自己。

因为就是他们,组成了祖国的全部。

站 台

一个面色潮红的人,坐在阳光下,落叶在飘落,他在咳嗽。

一声一声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像一列火车驶出了他的身体。

这一列火车载着唯一的旅客。

载着他的疾病,奔驰在灿烂的阳光下:这列火车的铁轨就是他的声带。然而,这列火车仿佛永远在行驶,始终没有到达。车上的旅客仿佛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旅行者。

他携带的行李箱就是药袋。

对此,他无能为力,他不能阻止这辆火车的出发,他只有在它的旅行箱里不停地添加芍药、白术、甘草、西比林……

他又是一个可怜的送行的人,他送走的是他自己。

而在一陣咳嗽的间隙,就是一阵喘息:这是列车停靠的站台。20分钟,10分钟,8分钟,3分钟,2分钟……列车将再度出发。

而在喘息的站台上,他潮红的脸,不断凋零。

我们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辆火车,一辆永远向前的火车。

我们的年龄就是一个站台。

但火车却在每一个站台都不会停下,一刻也不停。

只有我们知道,它一旦停下,那个站台就是终点站。

即使在路上也是如此,它会把停止的地方变成终点站。

因此,火车在穿越每一个站台,一刻不停。

它每穿越一个站台,就老去一层,直到它浑身锈迹斑斑。

就像我们看到,一个在树下椅子上的老人,他已历尽沧桑。

车站的清洁工

一辆火车顶着落日,驶进了他的身体。

一片斑斓。他的身体上绣满了黄金的虎纹。

然后暮色来临。黑夜一丝一丝地抽尽了他身体里的光线。

就像火车,抽走了那些远行的人。

然后是,回归抽走了那些送行的人。

只有他,不是远行的人,不是送行的人,也不是迎接的人。在火车到达或离开的时候,站台不属于他,站台属于那些远行的人、送行的人、迎接的人、回归的人。

而此时,车站上的悲欢离合、离情别意,在暮色里渐渐沉寂。

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站台,没有离开。

它的空空荡荡,刚好对应了他身体的空虚。

他身体就是一个空空的站台。

所有的人都在他的身体里,坐着火车出走。他的儿子,坐着火车,去了南方,在波涛和浪花之间,寄居他的梦想;他的女儿,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把生活的铁轨,摆上烤羊肉串的摊上。他的父亲,(他本来是开着一辆长长的火车,而最后,他开着开着,就开走了火车头,剩下车厢,遗留在路途中。而他毫不察觉,一往无前地开着。)而今他开着坟墓的火车头,在暮色中独自远去了。他的妻子,用一張离婚的站台票,混上别人的火车。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的身体,也是一个漫长岁月的一个站台。

而今,他在清扫站台,他也在清扫自己的身体。

他清扫走一方手帕上的泪痕,一缕发丝上的柔情;他清扫出两个人的拥抱,迎接时的欢欣。有时,他会扫出遗落的粘满口红的半个吻;他会扫出两声咳嗽,一碗苦涩;他会扫出死亡的暗影。而今他已清扫一空,他的身体里,住满了风声。

他再也不会有一人可以送了,唯一可送的就是自己。而他不会,也从不想乘坐火车周游世界。

生活已是足够的辽阔,他已经疲惫不堪,而生活的边界,他似乎还没有触摸到。

他的身体是一个站台,他和火车有着无言的默契,每一次火车出发,他就会掉下一根头发。

仿佛无数的火车都是从他的脑门上开走。

他的脑门越来越空,就在现在,他开阔的脑门,就像午夜的火车站台,蓄满了秋风般的寂寥。

颤 动

挂钟敲响,它的指针在颤动

离别的时间在颤动

将要被划分的人群在颤动

火车在颤动,火车头在颤动,而地上的

铁轨将要承受爱和泪水的颤动

乌鸦在圆形的尖顶上颤动

而最高处的云朵,它像风的包裹一样

在明亮的光线上颤动

阶梯因匆忙的脚步而颤动

站台在颤动,站台边的一句叹息因站不稳而颤动

候车室在一张车票上颤动

验票钳在通行的票根上颤动

相爱的人,他唇边的吻在颤动,他的

青春、他的爱情在拥抱中颤动

理想和梦幻,在相送的亲人的手臂上颤动

叮嘱,思念因离别的压力在颤动

告别在手中颤动,心灵在颤动

火车在颤动,在时代严肃的审视中颤动

在火车提速的颤动中,我们将缓慢地过完一生

旅行者

行李箱

我很惊讶,行李箱将自己的道路隐藏在自己的腹部。

当我拉开收缩杆,两根铁轨就展现出来,而箱子爬在铁轨的上面。

他更像一个即将远行的火车厢。

它趴着的样子很可笑。像只癞蛤蟆。

其实,旅行者就像旅行箱一样,我们远行,就像从身体里拉出一条长长的道路——比如公路、铁路、水路、航路。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隐藏着一条条道路。

只是有些道路,我们从未拉出来过。

而有时他会把自己的道路竖起来,仿佛是他在举着道路在行走。

或者是举着一架天梯,但他不知道把梯子的上头搁在哪儿。

他很想把梯子靠在一片云朵上,但云朵总是飘浮不定。

因此,他只能举着梯子,在大地上走来走去。

他永远都不知道把天梯放在哪个位置。

这也是他永远不能,爬上天堂原因。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的梯子太短了,这个原因,它永远不知道,你也不例外 。)

它举着梯子,在大地上走来走去,寻找着那可疑的支撑点。

它的样子非常可笑。

就像你此时看到我样子,举着双手,向天空,向生活投降的样子。

我拖着行李箱,在火车站的水泥地上隆隆走过。

我的中年时光,就在地上发出嗞嗞的声音。

向左走,向右走,在中间站立不动。我控制着行李箱。

行李箱在我的身后,就像我的影子,就像我的,不能摆脱的命运。

我拖着它,四处游荡。

然后,我看到,我前面的人,也拖着行李箱在行走。

我感觉到,仿佛是行李箱,在驱赶这个可怜的人。

在行李箱眼里,也许我们本身就是行李箱,不过是走在了前面。

我们和行李箱,互为行李,在世界上。

我打开行李箱,我在考虑,我应当带走什么?

古老的房屋,投下巨大的阴影。我应当带走那房屋正中墙壁上的神像和祖先暗淡的眼神,他们将在我漫长的旅途上,共同庇护我。

我应当带走母亲的一丝白发,它上面的焦虑,充满我狭小的箱子。说实在的,我担心它会在旅途中,渐渐改变一些事物。

(的确,我最后在火车上,看着这样的情景:

它的焦虑逐渐扩展,扩展到车厢的其他的人身体上,让他们,也充满了焦虑。

渐渐的,整个车厢也焦虑起来,焦虑仍然在扩展,渐渐地,一列火车也焦虑起来。慢慢地,两根铁轨,也焦虑起来。

于是,一列焦虑的火车,奔驰在焦虑的铁轨上。

它的奔馳,使沿途的树木、村庄、山梁也焦虑起来;它的奔驰,使一路上浓烈的暮色也焦虑起来。

因为一个母亲的焦虑,整个大地也焦虑起来。)

我应当带走是父亲的喘息,他的胸脯起伏不停,从前他身体强壮,脾气很大,就像一辆火车,嘶叫着,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我们小的时候,常常屏住呼吸,聆听着,充满了敬畏。就像现在,听到火车的到来,我们的身体会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我只能带走他的喘息,让我对有些事物,仍然充满了敬畏。

我应当带走的是妻子的眼角的一滴泪,它像一盏灯,含在了妻子的眼角。

我看到一根线,也许是时光,也许是一缕夕光,穿过了一盏盏灯。我看到了,是一辆火车,在晶莹的泪水中穿行。真细小的火车啊,穿越了无数的泪珠,穿越了无数的光芒。

火车就像长了翅膀一样。

而它的沉重,将使两个人的生活,开始倾斜。

我还要带走小儿的笑声,他太小了,刚刚游玩归来,他还不懂离别的巨大。

我把他的笑声藏在小小的一角,也许在孤寂的夜晚,它会慰藉我的心灵。

我应当带走故乡的一缕炊烟,墙角的一声犬吠,桑树上的一声鸡啼,水边的一只浮鸭。

我应当带走桃花的红,李花的白,青草的绿……

他们共同构成了我的村庄。

最后我应当带走我的灵魂,放在箱子的最上面。

每当我打开箱子,我最先面对的,就是它。

一只行李箱,在世界里游走。

相对于整个世界,它太细小了。

它就像世界眼里的一粒沙子,微不足道,却常常使它含着泪水。

相对于奔驰的火车,它又太缓慢了。

在火车的快中,它隐藏着自己的慢。

它更像一只蜗牛,不过是把生活背在背上——

那是一个人的生存,是一个人的活路。

它的拉杆,更像蜗牛的两只触角。只不过,它更坚硬,更粗粝,它的感觉已经迟钝。

如果它缩回的时候,它一定是把卑微、痛苦、悲伤、劳累、艰辛、屈辱……缩回来,隐藏在自己的腹下。

当我一按把手上的按钮,“吱啦”,箱子的拉杆出来了。

我拖着箱子行走。

然而,我感觉到,我的身体,也有轻微的一声“吱啦”,我知道,有人,从我的身体里,也拉出了拉杆,拖着我满世界地行走。

这个拉杆:由理想和命运组成。

遗憾的是,我看不到,也捉不住

高处的那一只手。

我的旅行箱是支钢笔。

它携带的唯一行李是墨水。它或许就是一个小型的黑夜。

它将通向心灵的国度,它将用黑暗交换光明。

它沿途撒下的是暮色和炊烟。

撒下火车的鸣叫和黎明的鸡啼。

它不停地经受磨砺,在生活粗糙的轨道上。

它笔尖上镶嵌着的金属材料是:理想

它因苦难的磨砺,而熠熠生辉。

食品袋

我们去赶火车。

我们将在火车上度过漫长的时间。

我们必须准备食物:矿泉水、饼干、苹果、香蕉或梨、八宝粥、方便面……

我们都把这些用袋子装好,放在外面,易于取放。它们终将被我们隐蔽的胃,消耗一空。

它们是我们的胃的外在表现。或者说是饥饿的一种外化形式。

而我也要带上我的食品袋。

我要带上:爱情,这纯净的矿泉水;理想,四四方方的,经过追求压缩的饼干;亲情,这家乡树枝上高挂的苹果和香蕉。梦幻,这岁月密封中的八宝粥;信念,这经过生活蒸煮的易碎的方便面……

我把它们放在食品袋中,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我知道,在人生的旅途中,它们都是易于消耗的物品!

旅行者

我是一个秘密的旅行者。我的旅行在黑暗中。我的行车灯是台灯。

我的站台是写字台。

我只有一个站台,它是我的出发点,又是我的终点,以是我中途路过的站点。

它是我今生面对的唯一的站台。

然而,我几乎对世界一无所知,我的旅行从盲目开始,往往又从盲目结束。

我运行的轨道,就是稿纸上的横格。

我换过一行,又换过一行。

从这头到那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在笔头与纸的沙沙声里,就是我对世界的看法,粗陋,恍惚,真切中透出不真切。

犹如火车在大地上行驶的铿锵声,就是对黑夜的阐释。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

题记:11月11日,被称为光棍节,2005年11月11日,诗人周建歧在家中自杀。

两组铁轨在延伸,它们没有交会的地方。因为它们太短了。

你就在两个11中间走着,思考着。

你是孤独的。今天是光棍的节日,很显然,你是光棍中最光棍的一个。

而诗歌也是一无所有的光棍。

你和诗歌的结合,叠加出一个更大的光棍,就像孤独与孤独相加,得出更大的孤独。

在热闹的酒席之间,你实际上已经在远离,架着你的双腿,这被称为11号的车。

我们怀念着你,在纸灰、呼告、酒席之间怀念着你。

而你平静地坐在我们中间,注视着我们。

两行目光,犹如两条平行线,或者说就是两个1——11。

把我们夹在中间,用生和死挤压着我们。

而你,就曾经寻找生与死的衔接点,秘密中的联结。

你最终找到了,两条道路交结在一起——上吊绳索下端的弧形。

你的颈项就搁在那里。

也许,没有人能了解你。

火 车

火 车

在这提速的时代,我却过着缓慢的生活。

我沿着火车头开始,一节一节地向后走,火车在飞速前进,而我在車内,在一节一节地往后走。在火车的飞速前进中,隐藏着我的后退。

每走一节车厢,都要耗费我很多时间。

在第一节车厢里,我在出逃。我运用了整整半年时间。

我用了半年时间,来一步一步离开自己的家乡,离开自己生活的小城,离开自己谋生的学校。

我离开了自己的父母,离开了自己的妻儿。我用半年的时间,来完成一次10分钟的离别。

然后,我来到一个车厢。这是一个学校,我发现,我在这里度过了12年。10年,浪子回头,黄金变色。然而,我在那里没有移动。

只有学校,在变化。由破旧的木房、平房变成了高大堂皇的教学楼。上课、下课的钟声由一块悬挂的钢轨,换成了电铃的乐声。

而我就在这里度过了10年,我不知道,这10年是否有效。

(当我在垂暮之年,我们回顾自己的一生,有多少年月日是有效的呢?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最令我们沮丧的是,也许我们认为,没有一天是有效的。)

我走到了下一节车厢。我看到了,这是一个村庄。走过这节车厢,我用了13年。我发现,我生活的疆域,不过是一本课本。它的宽广:长19CM 宽13CM。在这书中,我不断将自己的生活加减乘除。最终由科学家、作家、诗人、富翁、官员,变成一个乡村教师。

然后,我走到童年这节车厢:我耗费了7年的时间,但我看到的是空空如也,我的童年仿佛空空荡荡,整个童年,我记起的事情很少很少,有时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过。

最后我向后走到了车尾,这是一节最小的车厢,它就是子宫,我在里面耗费了10个月的时间。

它是我一生缓慢的开始。

现在我置身于黑暗中。我要慢慢地熟悉这些黑暗。从最初的受精卵到小小的胚胎,再到一个完整的婴孩。我慢慢地熟悉了每一点黑暗。

当我出生,我已经衰老,我已历尽沧桑。

在火车的飞速前进中,我缓慢地热爱着这子宫的黑暗,我感觉到,它比我的一生还要丰厚,也更加虚无。

一个车站,就是一个肉体。

而一列火车,就是从站台上,撕裂下来的一段肉体。

是硬生生地从站台上撕裂出来。

被不断地带远。

它的鸣响的汽笛,就是疼痛,是血肉模糊,湿漉漉的疼痛。

是分离的疼痛。

在广阔的大地上,一段被撕裂的肉体,急驰而去。

在火车的快速中,隐藏着我的缓慢。

我要缓慢地热爱:

这些透过车窗的日光。我把它们分成一束束光线,甚至分成一个个粒子来热爱。

只有这样,我才能耗尽它们全部的光明,接受他们全部的光阴,而不会漏失一点一滴。我知道,它们一会儿就要消散在黑暗中。

这些汽笛。我热爱它们的每一段鸣声,我要热爱它们每一粒音符。

我热爱它们的音频,强度。

有时,我就附着在每一粒音符上,热爱它们。

我要缓慢地热爱:

这些分离的时光。我要把一小时分成60分钟,一分钟分成60秒……来热爱。

我要热爱细小的时间。

就像热爱妻子的泪水,我就分成一滴滴的来热爱。

我要缓慢地热爱,这火车飞驰的速度。

我要一节一节铁轨地热爱,甚至我不会一公里一公里地热爱,也不会一米一米地热爱,我要跟随火车,一厘米一厘米地热爱。

在火车快速中,我会保持缓慢的爱。

在我缓慢的爱中,我飞快地度过了一生。

钢 轨

在我的学校,悬挂着一根钢轨。

它被一根粗壮的铁丝,悬挂在一棵榕树的枝上。

它是铁路的一部分,孤单的一部分。

在一天早上,我看到它,浑身沾满露水,泛着孤寂的光。

一点一点晶莹的露水,像极了一点点泪水。

在那个早上,我看到了钢轨身上的泪水,使我瞬间相信了,钢铁也会哭泣。

我相信,迫使它哭泣的是,孤寂,是它内在的孤寂。

是一条铁路的孤寂。

我知道,在它满身的铁锈的皮肤下,仍然埋藏着它的梦想和期待。那些汽笛、人声,那些旅途和奔驰,那些压迫和沉重。

那些离别和相聚。

也许,一块遗弃的钢轨的悲哀和痛苦我并不能完全体会。

但我看到了它的哭泣,看到了它晶莹剔透的泪水,这就已经足够。

当,当,当。

一块钢铁作为钢铁,在敲打中醒来。

它用另一块铁,来提醒自己。

它在一阵一阵的疼痛中,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是的,就像我们,深刻意识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

是痛苦,一次又一次确认我们,真实地活着。

而幸福转瞬即逝,常被我们忽略。

(或者说,是痛苦才会让我们将细小的幸福牢记。)

当,当,当。

当我抚摸着这根钢轨,我惊讶地看到,在被经常敲打的地方,也形成了伤痕。

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的伤疤。

我感受到它的战栗,一块钢铁的战栗。

最轻的抚摸,也可触及最深的战栗。

当,当,当。

一列声音,沿着钢轨在奔跑。

在往上奔跑,这是一列声音的列车

它沿着断裂,短暂的钢轨奔跑

它们不知道旅途是那样短暂,没有终点

它们仍然沿着钢轨向上奔跑

前仆后继地奔跑,绝望地奔跑

它们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最终声音,跑出了钢轨

我看见,它们消失在空阔的虚无中。

永远没有向上奔跑的火车。

但有竖直向上的铁轨,一条被悬挂起来的

单身的铁轨。

它是一条铁路的一半,它的另一半是看不见的,隐藏在空气中。

它是残缺的、不完整的铁路。

半边的铁路。

你也许会遇到这种情况,当你开着火车前进的时候,你会发现,你足下的铁路,只有半条铁轨。

你肯定会遇到这种情况。

然而,对于悬挂起来的铁轨来讲,它的悲哀在于,没有一辆火车是向上奔驰的。

它的绝望在于:没有一个人会坐着火车去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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