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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

2017-12-06赵荔红

雨花 2017年17期
关键词:卢梭

赵荔红

立夏

赵荔红

1

蔷薇拼尽最后气力,吐放出浓郁而颓败的香气。一夜风雨,满地花瓣,半落了花的花萼挂着水珠,呆呆裸呈着;她们的花房会变胖,过些时日,会变成红色。我扫尽花瓣,倾入泥中,从哪里来,归哪里去吧!梅花、杏花、油菜花,樱花、桃花、垂丝海棠,渐次开过了。希腊神话中,春夏之交,少女们要祭祀阿多尼斯送春;中国传统则是要到芒种节,少女们才将丝线缠绕在花树上,又用柳条花瓣编成轿马,祭祀花神送春。立夏时节,花神还在大地徘徊,那些米碎小花,是她渐薄渐淡的衣裙碎片。而所谓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如果说四月是女性的、阴柔的、未定型的;紧接而来的五月,则是男性的、阳刚的,一切都竖起、挺立,一切都在生长,力量回升,血脉扩张,骨骼噼噼啪啪爆响,万物已悄悄做成了胚胎,一切都定型了。

不必为妩媚之繁花四月的流逝悲叹。树木是五月的主宰。蔷薇花尽,枝叶却汹涌地覆上短垣,与回绿的爬墙虎错叠;新竹终于停止拔节,分出枝杈,过不了几天,就缀满新叶了。四月里树们伸出毛毛小手、粉红小拳头,微张着小眼睛,他们那些有白绒毛的小叶片,在五月初的暖阳中,尽情呼吸、舒张、伸展。早安,我的树兄!眼前所见,是怎样色彩富丽的树木啊:明红、橘红、赭红的红枫、槭树与红叶李;银杏顶着满头满脑平庸绿大半年,只为了十二月那数日的明黄绚烂;梧桐送走最后一批绒毛种子,嫩叶已有巴掌那么大,明净透亮的绿,不带一点锈斑;还有香樟的鹅黄嫩绿,松柏的积年暗绿……层层染染的绿,光影闪烁中,又变化出多少层次呢?

向复旦走去,国顺路两边的香樟树,热情地迎上来,又沉默地退向我身后。当我腰肢纤细身穿碎花连衣裙时,他们也还是小树,蓬着童花脑袋站立路边看西洋景,每天我欢欣问候:早安,我的香樟树!他们就报以快乐的摇曳。如今他们已长成大树,而我常是行色匆匆、心思重重,许多时间竟完全忽略他们的存在。但今天,是鹅黄嫩绿,唤醒了我;青涩香气,充盈着我。香樟树浑身上下枝叶树干原是香的,而立夏前后几日,香气尤盛。仔细看,原来繁茂枝叶间,正开着一丛一丛米碎花,呈总状花序,每朵也有六片花瓣,微雕一般,花与叶都是青黄色,不留心观察,很容易忽略过去,远看不过是一树的鹅黄叶子。五月凉风,枝叶摇曳,米碎的花,雨一般落下,满地点点青黄,眨眼就与尘泥混同了。这些五月的米碎花,在八九月结成青色果子,十一二月转成了黑色浆果,被鸟啄食了,掉落了,或只是干干地挂在枝上,直到来年春天……

一年一年,多少重大事件流过,我记得的只是一个个瞬间,那些瞬间,因了一个物件、一丝香气、一种景象,过去时光,埋藏于记忆深处的,便会如沉渣泛起,影像闪回,发黄而明晰—某年,去丽水看三国李冰造的通堰渠,十几棵巨大香樟树临溪而立,溪水潺潺,我与友人缓缓而行,他一路叫“好香”,我一路嗅着掌心捋下的青黄小碎花。又某年,我和土豆在南浔嘉业藏书楼,河边也有数十棵百岁香樟树,见证着藏书楼主人,是如何倾三代财富,藏书百万,印刻无数,藏书楼又是如何躲抗战躲文革,侥幸地保存下来;当时我们坐在树下读书,我读的是《仲夏夜之梦》,河岸边有人唱昆曲《牡丹亭》:“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当时,香樟花不停地落,那米碎的一地青黄,那五月凉凉的风,风中的香气,水面的清疏,婉转之歌吟,流水落花春将逝,仲夏之夜尚未至……

2

光华楼敞亮的教室里,土豆在上卢梭的《忏悔录》。我熟悉的爱人,站在讲台上,似乎是另一个人;他沉思地望着前方某个点,微微向前倾着身子,将思维层层推进,间或问学生:“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问句,仅仅是一个逗号,一个休止符,一下喘息,并不影响他的思维的逻辑推进。黑板右侧有他板书的几个字——“改造思想”,这是他附带讲的《论戏剧》开头一章所涉内容,卢梭批评,启蒙思想家与他们所批判的教会,有着共同特征,都试图改造人的思想。土豆说他开这门课,只想引导学生如何去读一部经典,像卢梭一般,学会自我学习与独立思想,他说,大学首先是培养一个人,其次才是传授知识。学生们竖着耳朵静听,我分明看见,那个我,那个瘦弱的、迷惘而爱幻想的18岁女孩,也正坐在其中……当时的我们,正值生命的春天,如今已迈入秋季;当年的学生,成长为老师,当年的老师,都在哪里呀?

“叮——”陌生、几乎难以觉察的下课铃声,克制、清冷、简洁,这种铃声,不是我的小玛德莲饼干,我的记忆里没有光华楼,他那灰色结实的身影当年还没可怕地耸立在草坪上……划痕桌椅,泛潮黑板,粗野嘶哑的铃声,昏暗的宿舍走道,乱糟糟的广告招贴,经典电影,实验话剧,“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八九十年代大学校园,留存下的那些肌理毛糙、思绪纷杂、激情四射的未定型的东西,已纷纷进入现代“改造”“规制”中,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被强有力的手反复擦拭、重新书写,只留下模糊的痕迹,以为是幻觉——21世纪的今天,矗立在我们眼前的只有这一幢整洁明净、一丝不苟、内脏精密、无所不有的光华大楼,在这个现代城堡面前,一切终归于寂静,万事皆中规中距。这当儿,土豆还在讲18世纪卢梭的自我学习、独立思想,真好似一只秋蝉,尽力地拖长沙哑的、声嘶力竭的最后鸣叫。

秋蝉声嘶力竭地鸣叫,是慕恋夏日那盛大、浩荡、汹涌的激情吧?

我先到光华楼前的草坪等土豆。修治整齐的小叶女贞,开着细密如雪的白花,等到洁白的花变成浅咖啡色时,栀子花又将开了……土豆从光华楼的阴翳门洞下走出来,深蓝衣服裤子,阳光将他的面容照耀得很光洁。他朝我走来,思维却停顿在卢梭那里。他坐下来,意犹未尽,继续对我讲《忏悔录》的结构,讲章节间的奇妙承接,说是像交响曲的一个个乐章;讲他对某个细节的理解,研究者的一些错误认识。他讲这些的时候,眼神深邃、发亮,凝结着多么深切的热爱啊!

去年,正是立夏后一周,我和土豆从法国里昂到尚贝里去,因为卢梭说,在尚贝里,他度过了一生中短暂而幸福的时光。我们从尚贝里城区出发,步行前往沙尔麦特——当年卢梭与华伦夫人隐居的郊外农庄,如今是卢梭博物馆。卢梭这样描写在沙尔麦特的生活:“黎明即起,我感到幸福;散散步,我感到幸福;看见妈妈,我感到幸福;离开她一会儿,我也感到幸福;我在树木和小丘间游荡,我在山谷中徘徊,我读书,我闲暇无事,我在园子里干活儿,我采摘水果,我帮助料理家务——无论到什么地方,幸福步步跟随我;这种幸福并不是存在于任何可以明确指出的事物中,而完全是在我的身上,片刻不能离开我。”

五月的法国原野,真是色彩炫丽的油画,我因此很理解印象派画作并非主观之印象,恰好是现实主义,画家捕捉到了瞬间之现实印象,正如中国水墨画也是现实主义,只要你到桂林山水或雾中的庐山、黄山去看看。早晨十点,光线明丽如水,走过几幢光影鲜亮的房子,拐上卢梭路,越过一条平缓宽阔的河流,在小径分叉之际停下来,路标指明,右边上山的泥石小路就是去往沙尔麦特的。这条泥石小路,是否与当年一模一样?这是卢梭反复走过的神奇之路啊!若如《忏悔录》描绘,每天清晨,他就是从这条路一边走一边大声地祈祷?我们在大路上走得一身热汗,过分通透的日照,将头脸烤得火辣辣的,拐进泥石小路,如饮冰泉,通体清凉。越往山上走,树木越是葱郁,两边又是葡萄园,一条蜿蜒小溪隐蔽在浓密树木中,有时露出一段清流,有时只听见潺潺水声。周身流溢着树木草叶的芳香,脚下是我不认识的花草。第一次去沙尔麦特过夜那日,华伦夫人半途下轿,和卢梭慢慢走着山路,突然指着篱笆边一朵蓝色小花说:“瞧!长春花还开着呢!”长春花学名catharanthus roseus,她说的应是蓝珍珠,花瓣蓝色,中间白眼,四五月间开,华伦夫人叹息它“还开着”,和卢梭第一次前往沙尔麦特,正是初夏吧?三十多年后,历经艰辛的老卢梭,再次看见那种花,高兴地叫起来,他想起的是“妈妈”说这种花的声音、姿态,以及在沙尔麦特的生活与思想的全部吧?我一路搜寻这种蓝色长春花,对每棵树、每枝花都报以敬意,他们或曾获得过卢梭的注目(不死的植物哦,你的种子四处飞撒,生命也循环再生)。土豆在前面走得远了,小小的沉思背影,忽而隐在树影里,忽而显现在光亮中,我快步跟上,如同卢梭说的,“那一天正是雨后不久,没有一丝尘土,溪水愉快地奔流,清风拂动着树叶,空气清新,晴空万里,四周一片宁静气氛一如我们的内心”。我们一路走,一路听水声鸟鸣双重奏,真渴望这条神奇、充满香气的路一直延伸下去。

几乎错过!一块路牌,字迹很小。对面一条岔道,拾阶而上,小径几被花草遮蔽,藓苔覆盖石阶(花径不曾缘客扫?)。走了十来米,几棵高大树木掩映下,露出一幢二层楼房,这就是卢梭博物馆了。打开木栅栏,进门(蓬门今始为君开?),楼下靠左一间,坐了一位老妇,卖些卢梭照明信片;另外两间,是卢梭的卧室、工作间,挂些卢梭及华伦夫人不同时期画像,没有生平年谱,没有遗物、著作版本等,与这位伟人的贡献地位比,实在太过简陋。木楼梯上到二楼,有一间摆设精致些,是华伦夫人的卧室。咯吱响的木地板,斑驳圆镜,陈旧的美妇画像。家具是否为旧物?靠窗一张双人床,垂着碎花蚊帐,那个名垂后世、单纯热心的妇人就是在此辗转她多汗丰腴的身子?卢梭每天早晨散步回来,看见楼上百叶窗打开了,就知道“妈妈”起床了,立即飞奔上来。

房子左侧有个敞开凉亭,门前全地散摆些桌椅供人休憩,右侧有条小径。小径上方是弧形的花藤枝叶拱廊,穿过藤花廊,可绕到后花园,与葡萄园、果树林连成一片,想来当年都是华伦夫人买进的田产。花园呈长方形,有个围着的小苗圃;中间一条直道通向房子后门,分割出两块齐整草坪,散放着几把鲜艳的帆布躺椅。一对中年夫妇偎坐在右边,戴着遮阳镜,笑着,小声说着话。我们就坐在另一边。空气澄明,阳光直射,明亮得几乎睁不开眼睛,风从山丘上的葡萄园吹来,向山谷的果树林一层层扩散,极目驰骋,开阔至极,阿尔卑斯山好似近在眼前,两个山峰,像是中国的山水笔架,又如两个驼峰,常年白雪的山头被阳光映得闪闪发亮。万籁俱静。卢梭也是这样与华伦夫人在此闲话,吹着山上的风,与蜜蜂、蝴蝶、花树、虫鸟一起?真想与土豆隐居于此。回望那幢素朴静立的房子,阳光勾勒出发亮的屋脊,面朝阿尔卑斯山的墙体隐藏在青幽阴影中。于是我体会到卢梭在《忏悔录》第六章引的贺拉斯诗句:

我的愿望是:不大的一块田地,

宅旁有一座花园,一个水声潺潺的泉眼,

再加上一片小树林。

而诸神所创造的,

当然不止此。

3

河岸植着许多杨树,每棵都有十几米高,密集排列,但那萧萧疏疏的姿态,使得这片林子并不憋闷,倒极有风致。树下草地,年轻的青绿,铺一层白色野花。是什么花开得如此繁盛?

原来满地铺的,是一层薄薄“白絮”,如雪却不冰冷,似盐又不坚硬,比蚕丝要白一些,并不结成椭圆蚕蛹,较蒲公英花密实些,手感极柔绵,却不及棉花厚实……她们从何而来啊?一阵风过,点点“白絮”又飘飘扬扬下来。我拣拾起一小团白絮,搓捏,柔棉中有一点坚硬,是杨树的种子。白絮来自小而硬的黄绿果子,果子开裂,白絮就爆出来。种子躲在白絮中,大胆地从十几米高的树上往下跳,顺风飘荡,落在泥土中,掉在石子路上、荆棘丛里的,顺着水漂流,或被人的头发、衣裳纠缠,带到街市,化作浮尘……可惜!并没有几颗种子会长成参天大树。便是如此,种子还是每年生长,每年掉落。

择了一棵最大的杨树,躺在树荫里。那些白茸茸花种,贴着我的鼻尖、嘴唇。头上的天空,异乎寻常无限透明的蓝,只描画几条枝桠、几簇叶片,再无别的物事了,世界是那么简单!一棵杨树,竟能分叉出那么多枝桠,每一条枝桠,又生长出多少簇叶片?这些心形叶片是着绿裙的少女,有细细的脖颈,她们十几片、十几片聚在一起,站在柔软枝桠上,甩着绿袖子,上下左右摇晃着,跳跃着,舞蹈着,唰啦唰啦闹热地议论着、喧笑着。树干则一动不动,如稳重肃穆的老者,静听少女们没心没肺的笑闹。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志》中说:“植物无法移动,没有感觉,许多动物则不能思考。”但我分明看见了杨树的精魂。有哲人说,一棵树的心,是在树干与根的交界。那么这些心形叶片呢?是树的头发?手脚?抑或那万千叶片,就是树的心灵的无数反应,是他的精魂的万千幻化。俄耳甫斯另有一种说法:灵魂源于外界,通过呼吸深入到生命体内,对此,风起了循环作用。如今风舞动着万千叶片,正是将灵魂从外输入杨树体内吧?那些叶片呼呼叫喊着,喋喋大笑着,激烈诉说着,都是树之灵发出的悲喜吧?奇怪的是,当我这边的杨树在舞动欢叫时,离我不远的几棵杨树,却一动不动缄默着;我这边沉静下来,激动的颤栗,涟漪一般,开始在那边传开,一开始轻微的战栗,扩展为层层叠叠的起伏。风在树林间穿行,将灵魂从这到那循环传送,我的心也涟漪般战栗起来。伴随着风,是光的运行。光从这棵树运行到那棵,背光的叶片墨黑,黯淡,是暮晚归林的鸟儿;面光叶片,则有雪的光芒,白亮耀眼,不能逼视;唯有光暗重叠的叶片最为生动,在风的带动下,光影晃动、交叠更替,没有一丝稳定。一切皆变,一切如幻。我微微阖上眼睑,也能感知枝叶上的光晃动不停。若是风将一条枝桠扯得过了,光就直接落在脸上,刺眼的白亮带来一小块热度,转瞬,又被密集的阴凉取代了。

风停顿的间隙,杨树喘息着,种子们撑着降落伞密密麻麻从天而降,将我的身子、身边的草地当作着陆点。躺上一天,我就会如蚕蛹般裹在白丝里了。河流在眼前,浅浅地流,平整的河面,细密波纹上抖动着白色天光。多么缓慢,还是在流动。泰勒斯说,水生万物,万物归复于水。这水畔,该会徘徊着怎样的水泽女仙、花树女仙、树木青草和种子的精灵?刚巧是五月,刚巧在杨树飞絮的时日,我们刚巧走到这片恰当的草地!换个辰光,又会遇到怎样的风景?在这起风的下午,思绪随风、随水,穿行、流转,神秘的感觉如那些白絮种子,此处彼处掉落……一切皆流,无物永驻。土豆在身边看书,读斯特劳斯,几小团白絮种子掉落在他头上,就笑说,那是灵感的种子。他终于想通了一个问题,便在白纸上写下风传送来的神谕。我继续读《在少女们身旁》,普鲁斯特第一卷写了少女希尔贝特,第二卷写了少女阿尔贝蒂娜。从没有一个人,如他,不注重情节推进,似乎任由一切缓慢流动,头绪纷杂。普鲁斯特的词汇集中在:小径,脸颊,花朵,衣裳,房间,教堂,音乐,绘画,幻象,睡梦,夜晚,回忆,时间,譬喻,色彩,差异性,个体性。没有固定概念,没有固定不变的人,色彩、表情随时间流动,在“我”的幻象中,一会儿流动到过去,一会儿延展到未来;停滞的时刻,一个少女,或者说一个名字上的少女,会演变成许多个不同少女,这个与那个,又呈现鲜明的差异性,具有独特个性。悬崖、大海、树木,在不同天气,不同视角,不一样时间里,因不同心情,发生着奇特的变化。但这仅仅是开始——直到我读到最后一卷,才看清楚他那哥特式教堂般恢宏的、交响乐般精心构筑的完美结构。

河流在眼前,浅浅的,缓缓的,草树尽力俯向河面,显得河水又窄又曲折。这条河我是熟悉的,有多少时间,我们在此徘徊。20世纪末,那帮和土豆一样年轻的博士,才刚留校任教,每周有一二天在我家聚会,一起读书、清谈、下棋、听音乐……读经典,谈无用之事。有一回,读莎士比亚,天气是那样晴朗舒爽,大家就说,到野外去。我们八个人雇了两条船,带了葡萄酒、咸鸡、卤牛肉、各样零食。坐在船上,举着纸杯笑着叫着乱碰,小船任性地飘在河上。微醺。两岸草坡,开满酢浆花和美女樱,一团团粉红云朵,要从草地升上天空。将船绑在一棵苦楝树下,各自掏出《威尼斯商人》,分派角色……“巴萨尼奥”仰躺在大石上,拿书阖着脸,是听鸟鸣还是遐想?戴墨镜的光头“夏洛克”,一手拿书,一手拽着缰绳;“安东尼奥”手指头夹着烟,忙着说话,烟灰长长而不落;头发微卷的“朗斯洛特”,像只猴子蹲坐在树杈上……朗诵老是中断,大笑,插话,纠正……当时,苦楝树开满紫蓝色小花,那种紫蓝色,有一种淡淡的忧郁,很合乎年轻的多愁善感的心,后来我也一直很喜欢这种树,因为它叫“苦楝”,这两个字是特别好看且令人伤感的……十几年流逝,当年的读书人都长大了,如每一片花瓣、每一条枝桠,伸向各自不同的方向;风,吹断了共同价值之链;我们,也再难坐在同一条船上,读同一本书了!

那天,应是立夏前后,我们的年纪,也正处于生命流年中的立夏,真如乔叟老头唱的,我们这些年轻的——

他宁可床头堆上二十本书,

也不要提琴、竖琴和华服;

书外装着红黑两色的封皮,

书内是亚里士多德的哲理。

可是,尽管他是一位哲人,

但他的钱箱内却殊少金银。

——节自《坎特伯雷故事集·总引》

4

一弯新月,夹在两幢楼房间,被灯光漂白,如失血唇色、拔细眉毛;在山中,她会是片利刃,尖新,光芒锐利。北斗七星,瞌睡着,昏昏沉沉、含义不明地指向北方。古书说立夏:“蝼蛄鸣,蚯蚓出,王瓜生。”城市中已不明所以,只是出行时,看铁道沿线农家,屋前垣后,搭着架子,藤叶曼生,五月间开着黄花,王瓜是小小的,如弹丸。

今天是立夏,我笑。土豆说,立夏有什么特别呢?是呀!今日我也不过是去学校接土豆,下午一起到公园读书,和许多日子一样。每年都有立夏。时间是线性流动的,又是循环往复的。今年的立夏不是去年的,去年又不是前年的。明明白白看着时间流逝,我再不是那个我,你也再不是过去那个你。眼睛、脖子的痣、头发颜色、皮肤上的褶皱,一切,悄然发生变化。但是为什么,你还是那个你,我还是那个我。

我点了立夏必要吃的几样小菜:春笋、蚕豆、鸡蛋,说是笋能健腿脚,蚕豆明亮眼睛,鸡蛋能强健心脏。五月是毒月,万物生长,百虫也不例外,吃了这些,强健自身,避免灾害。但不知吃什么,能够强健大脑?“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在一个精神疲敝苍白的时代,如何可称为“君子”?如何能“自强不息”?

春笋,呼朋引伴,一夜间,呼啦啦冒出许多。竹子是极富生命力的,给点水,就尽力冒出来,一日拔三节,几天不理,已经长到二层楼那么高。新笋掐着嫩,立夏前后,也有没长到二层楼那么高的,尾部还嫩着。我小时在山上,就是对着未老的竹小伙,奋力撞过去,末梢啪嗒掉下来,捡回去炒着吃,照样是嫩。母亲说,炒竹笋要配花猪肉,既能吊出春笋的鲜,又去掉新利、生涩感。今夜我点的小菜,却是油闷春笋——将嫩春笋切片干煸,加水、酱油、白糖焖后收汁,鲜且入味,加糖也是为了去涩味。苏州、无锡、上海一带的油焖春笋,真是极甜,要甜而不腻方好。但有时候,我就是喜欢吃春笋的青涩气,便只是切片干煸,加些葱花,金黄点翠的好看,以钴蓝铀盆盛上来,极诱人的。还有将极嫩的春笋,连壳切短,置白水中搁点盐煮熟,这就是手剥笋,单为了吃时新气。在江南,还有一道咸笃鲜,我在家乡不曾吃过,当了上海媳妇,我才学会——将咸肉、春笋、鲜肉或排骨炖在一起,三种鲜味调和,鲜美异常。第一次吃这道菜,是在我婆婆上海新永安路的弄堂房子,爬上咿呀作响的木楼梯,黑暗中摸索着打开木门,隔壁厢人家与婆婆家只隔薄薄一层木板,临街开四扇木窗子,我婆婆立在窗口洗春笋、切春笋、切咸肉鲜肉,煤炉子烧滚滚开水,咸肉、鲜肉、春笋通通放进钢精锅子,汆一汆,再换水,大火烧开小火炖,二三个小时下来,香味弥漫小小房间,钻过木板缝隙,漫溢到隔壁人家去,站在楼梯上都闻得着……

蚕豆。四月里蚕豆苗矮矮趴在田头,拨开叶子,才能看见紫蓝小花,蚕豆花实在不起眼,蚕豆荚子也难看,剥过后,指甲会染上黑汁。常见老婆婆,坐在小区楼房门洞,一边聊天一边剥蚕豆,脚下一堆咧嘴壳子。母亲,你在家乡也是如此度日吧?剥好的蚕豆,头顶有一条眉毛,倒光蚕豆,篮子中会落下好些孤单的眉毛。我今夜点的,是土豆喜欢吃的清炒蚕豆,只将嫩蚕豆连皮滚油热爆,皮炸开,撒一把葱花,就可上碟,吃的是时新气。但我母亲非但要剥掉蚕豆外壳,还要去蚕豆皮,剥尽的叫豆瓣,油爆后加水烧开,然后,将洗净的牡蛎调入淀粉,以筷子拨进豆瓣汤中,烧滚,勾芡,加点醋,就是很好吃的海蛎豆瓣汤了。我每每回家乡,母亲总要做这个汤,说要烫烫的喝才不会腥气,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我喝下去;我说好喝,她就单手撑着腰,呵呵呵地笑。母亲,写下这几行字,我是多么想念你的海蛎豆瓣汤啊,即便有豆瓣,我又能到哪里去买家乡海边无比鲜美的野生牡蛎呢?也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母亲的味道。

至于鸡蛋,我要了一份香椿炒蛋,香椿是紫红色的,短短嫩叶一捆捆扎着,切细了炒蛋,极香。我小时候没吃过香椿,虽觉得好,也不甚想念。传统立夏节,得吃整个水煮蛋,小孩子们喜欢玩斗蛋,就是比试谁的蛋立得稳、不易碎,这些都与成长相关。母亲用五色丝线编成蛋兜子,将染成红色黄色的熟蛋,装进彩色蛋兜,二三个挂在胸襟,跑起来,有意无意磕破了蛋,就吃掉了。端午节的蛋是黄色的,用艾草水煮的,连同樟脑丸、粽子,一起挂在胸前,累赘得很;我不记得吃掉多少鸡蛋,只记得极讨厌闻雄黄气味,又死活不肯用艾草水洗澡,妈妈就哄,洗完澡才可以穿花裙子哦。我小时对立夏节不感兴趣,因为只有鸡蛋,花裙子还藏在衣柜里,要等到端午节才能穿。

一边吃饭,一边和土豆絮絮地说这些。步出小店,隔壁水果摊头果子甚是诱人,又立住了看:草莓整整齐齐码在篮子里好似匹诺曹的鼻子;青白肤色的甜瓜姑娘散发出甜香,诱你扑上去咬一口;枇杷,橘黄皮肤上蒙着白霜,流着蜜汁,口感沙甜,我小时就好奇何以难看的枝叶能长出这般完美的果子?但我偏爱芒果,他们像满月婴儿的胳膊,肉肉的,排着队挤在一起睡……夜的街,浮动着各种香气,水果的、阳光的气味,新割草地的腥涩之气,白日所见的香樟树、苦楝树、女贞树的花香,还有一种俗而甜的香味,是含笑花。时间,会在花色上印下牙痕,又附着在花香上,颤抖地一脉脉传递……走过一幢高楼,又嗅到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青柠的?柑橘的?原来楼前有两株不高的桔子树,微弱灯光下,暗绿叶片间,成团成簇聚生着小小的青白色五瓣花,屈大夫喜桔树,苏东坡到宜兴买房,也曾想如屈原种500亩桔树,想想,单是嗅闻桔子花的香气也是美事吧?这立夏夜,若是在乡野,蚯蚓正埋头掘土,蝌蚪变成了青蛙,一眉新月,数点小星,桔子花香气阵阵,又该是怎样的清新宜人呢?

卢梭说的:“我必须在冬天才能描绘春天,必须蛰居在自己的斗室中才能描绘美丽的风景。”写下这些文字时候,立夏已过,梅雨来临。绵绵不绝、闷热烦扰的梅雨季。熬过这几天,蝉声就该大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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