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瑞

裂痕

□东 瑞

郑大嫂今晚整个人精神恍惚，心思不宁。炒菜时本该下盐却下成了糖，郑先生跟她讲了几次话她都只是“唔唔”应着，不知听清楚了没有。而孩子只叫了两次“妈妈”，她就觉得心烦，无端地被她打了两下屁股。吃晚饭的时候，她双眼傻愣愣地出神，差点没将一口饭送进鼻孔里去。老公见她脸色煞白，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她摇摇头。“是不是有不愉快的事发生？”她摇摇头。“那么，被人欺负了？给孩子吵烦的？”……她都摇摇头，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郑先生和太太一起生活了十几年。郑大嫂嫌他懒，爱发脾气。年前郑先生写给女同事的一封情书的底稿被她抄到，从此天天吵嘴，家中无宁日，有如旧堤岸裂了口。郑先生不满意老婆有洁癖，嘴巴像机关枪……有段时间两人不说话。郑先生觉得老婆今晚的表现很奇怪，就坐在沙发上佯看报纸。报纸中间有个小孔，郑先生就从这小孔观察她的举动。

郑大嫂平时是慢条斯理地吃饭的，爱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吃饱了就清理残羹剩肴，将它们倒在报纸上揉成一团，叠好碗碟，一起拿进厨房。拿了抹布又进饭厅抹桌，又回厨房洗碗，一边洗一边指桑骂槐地乱骂。今晚，她很快地吃好，首件事却是洗手。洗好手进睡房，将房门轻轻掩上了。搞什么名堂？郑先生想。门一关看不到了，得借故进房里查看一下。他走到那里，将房门推了推，推不开，上了锁。正苦恼当儿，郑大嫂开门走了出来，进厨房。郑先生赶紧又坐在沙发上可以看到厨房的一角，从报纸小孔看老婆到底要干什么。但小孔里的郑大嫂却没有洗碗，只站在厨房对一堵墙发呆，如此有十分钟之久，窗外天色黑下来了。郑先生根据以往经验，预料夫妇间的暴风雨很快将横扫这斗室。他想还是离开家里，暂时避一下比较好；要是留在家里，以他的脾气，一定免不了和老婆吵一架。一吵起来郑先生往往控制不住自己，一控制不住老婆就要受到伤害。他每每发泄得痛快，而事后又感到万分后悔。几乎没有一次不如此。他于是做出了决定。他轻轻地走向铁门，正要偷偷溜出去，忽然看到老婆又疯了一般奔进房间，砰一声大力将房门关上。郑先生终于开了门出去。他从大厦门口出来，便往巴士站走去。看看腕表，时间过得真快，已是晚上九点钟了。他朝十五楼自家窗口望去，那里亮着灯。老婆还没睡。

郑大嫂在窗口暗咒：“死去吧。你最好死去吧。不要回来。”她看着刚装满东西的小皮箱，心里很感安慰，一切细软都在这里面了。收拾得还算快捷呢。至于家具都是二、三手货，毁了不足惜……郑大嫂看了一会儿报纸，桌灯很暗，眼睛觉得吃力，眼皮总要合下来。今晚孩子和隔壁小孩玩得疲倦，她上床给他讲了个故事，他很快就睡熟了。睡意袭来，她放平身子，盘算一会儿就要采取的行动。没想到那么快，她就听到“格勒格勒—”的声音，蒙眬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断裂。不久，似乎整张床微微震动起来。她惊极了，想那件可怕的事马上就要发生，再也不能等待了。她猛地坐起来，下意识地斜过身，仔细察看孩子身边那面墙。墙的这边是床，外面的下方就是人行道和大马路，并无任何障碍物。几个月前她读过一则新闻，澳门有户人家，就在类似的墙部位，取出冷气机修理，修好又装进墙上那个方形窟窿，但没装好，半夜沉睡中的孩子猛一翻身，触动冷气机，竟连人带机一起跌出墙外。结果当然是无须多说的……郑大嫂仔细察看，摸了一下那冷冰冰的墙，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地板的震动似乎没有歇止，和自己心脏“突！突突！突！突突！”的加快跳动声配合，造成震慑心魄的效果。啊，别户人家怎么还没动静呢？她打算先不弄醒孩子。第一步是将装有黄金、钻石、银行存折、现金及其他贵重衣物的小皮箱推出去，放在厅里。第二步，叫隔壁明仔的妈来厨房证实一下。第三步，报警，或者通知所有的住客，告诉他们事态的严重。此刻，她开始按这些做了……

郑先生乘巴士在尖沙咀下车，毫无目的地胡乱走了一段路。对老婆的挂念强烈地充塞脑间。唉，虽然她神志不太好，但毕竟是自己十几年的妻子，万一出了事，可不得了啊。想到这几年来她的身子一天弱似一天，他可怜起她来了。不知怎的，眼眶竟湿了。他动了赶快回家之念。但又一转念，回家干什么？还不是像往常一样吵一架？老婆才难伺候哩。说她一直病着，有时却清醒，没有一句话说错；说她十分正常，一些事却怪僻得可以。比如，有一次南洋的朋友送给郑先生一把加里曼丹土人制的精致的匕首，她就和他吵了一架，说他和别人要合伙谋杀她。真难办啊，还是避开，看场电影散散心吧。虽然，在电影院他一定会心不在焉，但强过回家去吵架。

一出电影院，他马上忘记了银幕上的一切，连片名也想不起来了。时间是十一时许。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但说不出那预感是什么。雇了辆的士赶回家。快到的时候，远远看到所居大厦底下有不少穿睡衣睡裤的人在围着议论，有的人还拎一袋一箱的东西下来。不出所料，有事发生了。他赶紧挤进去听这些议论。

“你听到了吗？”“我听到了。”“我也听到了，‘格勒格勒’的，好不怕人。”“整个屋子都动了。”“我就奇怪，怎么床好像倾斜到了一边。”“谁先发现的？”“郑大嫂。”“那个裂痕呢？”“就在她家厨房的墙壁上呀！”“你看到了？”“看了，黑洞洞的，有几寸宽，看了真叫人心惊。”“哦，幸亏我们动作快，先下来，不然整幢大厦一倒塌，连尸体都找不到……”“已经有人报警了，全大厦住客都知道了，你看，你看！”“啊……”

就在此时，郑先生看到，一场可怕的逃难从初级上升到顶峰了。大厦两部电梯挤满了人，混乱成一片，吐出一批，又迅速合上门到楼上载客。而下来的住客，男的有的只穿裤衩，女的有的穿宽宽松松的睡衣，大腿可见。有的抱孩子，那孩子在哇哇大哭；有的人紧握钱包；有的人提大皮箱……一下子将大厦底下的人行道塞满。不知谁说了一声：“你们站在这里，楼一倒塌，还不是一样没命吗？”这句话很奏效，大家“啊”地齐声惊呼，马上携妻带儿地过马路，奔到附近公园的门口。

这正是午夜，汽车已寥落，逃命的人一批一批如海潮直冲出大厦铁门。除了用电梯做工具，更多的是从两边黑暗的楼梯疯狂突围。有一户男人也许够时间也够力气，连麻将桌也搬下来了。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凌晨五时，才听到“尼诺尼诺”的警报声传来。

警察在人群中找到了郑大嫂，要她带上楼查看现场。郑大嫂带六岁的孩子，由七八位警察陪同上楼。开家门，进厨房。

裂痕依旧。晨曦中，孩子突然指着裂痕，说：“妈妈，好看吗？爸爸给我买了墨汁，我用毛笔画的。蛇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郑大嫂用手去摸，黑痕并没凹入，依旧是一面平平滑滑的完整的墙。那确是墨汁。

外头电梯旁有人仍在争先恐后地下楼，有人骂，骂声粗俗。

（原载《文创达人志》8月号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