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关军

我从乡下调到城里的实验小学了。农村有农村的好，城里有城里的糟。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又或是就职后一直淫雨连绵罢，心情一直敞亮不起来。“看得见”的“好处”遥不可及，新环境的诸多不适，扰乱了一贯的生活节律，更让人怀疑起自己的“决策”来：我为什么要调到城里来教书呢？

因为始终找不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甚至连为什么要当老师的质疑，也渐渐在心底扎下了根。

只好浑浑噩噩地过吧。不然，又能怎样呢？

教师节那天，学校要搞庆祝。其实，庆祝教师节，通常和我们这些普通教师是毫不相关的。所谓的教师节，无非就是“优秀教师”节，或是“教育教师”节罢。因此，坐在会场，我是心不在焉，只盼会议早点结束。再看自己的同事们，讲小话的讲小话，玩手机的玩手机，我就知道，他们的想法应该和我差不多：如果不是要考勤的话，大家可能早就溜了。

突然，会场里骚动起来。仰起头，发现原来到了孩子们表演的时间。表演的节目是少儿戏曲联唱。实话说，我一向对诸多的“进校园”不感冒——教育是个筐，啥都可以装？再说，孩子们的表演，又真能“好”到哪儿去？

不过，毕竟是孩子们的表演，还是会耐着性子看的。因为近视，所以对孩子们的“唱念做打”看得不是很明白。不过，更不明白的是周遭的同事们。刚才一个个无精打采的他们，似乎就在一瞬间“活”了过来。有举着手机录制视频的，有大声喝彩的，甚至还有站起来鼓掌的。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和我搭班的易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快看，快看！这是咱班的学生！”定睛一看，确实是咱班的一个小姑娘。手眼身法步还真是那么个味。刚才对表演不屑一顾的心态，刹那间就发生了翻转，连自己都莫名惊诧。

再看和我搭班的易老師，她根本就没有“欣赏”节目，而是在得意地和其他老师“炫耀”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就莫名其妙地湿润起来了。

然后，又一个孩子上台了。不出意外，身边有几个同事显得有些“过分”。自己的娃儿自己“抬举”，那肯定是他们班的孩子吧。

接着，我又发现，还是坐在自己周围区域的六年级组的同事们最“激动”，最“活跃”，最“捧场”，最“骄傲”，最“自豪”。没错，戏曲联唱是六年级的孩子们表演的。

我想我是突然间明白了点什么。

庆祝教师节后没几天，就轮到我上“首秀”课了。上的是季羡林先生的《怀念母亲》。课上得四平八稳。起码我自己觉得，好，不会好到哪里去；歹，也不会歹成怎么样。而这个样子，我也就满足了——就一节普通的公开课，是犯不着“绣花”的。再说，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篇文章是没有什么“嚼头”的；我也真不知道，还能不能上出个啥花样出来。

显然，我的师父彭老师不这样认为。听完课后，我去向她请教的时候，没有任何客套话，她直接进入了主题。

“课前，你放了关晓彤演唱的《酒干倘卖无》。但是，你介绍的时候，说的不是关晓彤，而是关悦。”

是吗？我有走神吗？“不过，我的PPT上写的绝对是关晓彤。”师父和我年纪仿佛，私下里，也是我很好的朋友，所以我忍不住地狡辩。然而，我知道的，那只能是“狡辩”。

“问题是，《酒干倘卖无》，是歌颂父亲的吧？而在让孩子们听完这首歌曲后，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导入‘母亲这个词的呢？”

我当然记得。而且，我早就知道，《搭错车》讲的是退伍老兵哑叔与弃婴的故事。《酒干倘卖无》，作为电影插曲，大抵也是歌颂父亲的。不过，反复研读了歌词后，我觉得即便有些问题，也无所谓。当然，我也是很“严谨”的人，我记得我当时说的是：“听了这首歌曲，你认为它可能是歌颂谁的？”

我试图继续狡辩。因为我的“严谨”，也因为我认为，好的作品，是可以有多重解读的。

然而，我还没有开口，师父的话，就再次在耳边响起：“多年以后，当孩子们意识到《酒干倘卖无》，歌颂的不是母亲，他们会怎么看你这个老师？他们又会怎么看当年他们受到的教育？”

有这么严重吗？

不过，看她的神情凝重，我承认，我失去了“狡辩”的信心，也失去了“狡辩”的勇气。事实是，我早就知道这里可能存在着“误导”，而我居然还想“蒙混过关”。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哪怕，许多年后，我的学生们，根本就不会想起这微不足道的“随口一说”。

随后的议课，可能是走形式吧。到处都是走过场，咱们心照不宣，也早就习惯了。在我回顾了师父对我教学的评价后，同备课组的老师们都沉默了。这里的沉默，可以理解成，大家是在顾及我的颜面，或者也可能是觉得没有必要：冷暖自知吧。

不过，王老师倒是开了个头。

“《怀念母亲》这篇课文啊，我都不敢上。”

我有些不得要领。

正纳闷的时候，旁边的刘老师插话了：“是啊，是啊。你说，我班里也有孩子的母亲去世了。”

接下来，大家就议论起了几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来了。

我对那些孩子不熟悉，也插不上话，只好沉默。

不过这里的沉默，可以理解为，我在内心深处又在打自己的脸。我备课的时候，有想过班上的孩子可能失去母亲吗？如果有，我该怎么上呢？备课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刹那意识到这个问题呢？没有的。

我想都没想。更谈不上什么敢不敢了，怎么办了。

不是一直说自己站稳了儿童立场吗？不是说自己既有母性的力量，也有父性的精神吗？都丢到哪里去了呢？

我都干了些什么！

又过了几天，有学生的父母来拜访我。和很多父母一样，孩子的父母很急，为孩子的成绩着急。

天下万物都有定期，凡事都有定时。我劝孩子的母亲多想想孩子的好，多“抬举抬举”自己的孩子。

“每个小孩都是天才，只有妈妈不知道。”这样子一说，孩子的妈妈也就仰起头了。

她说，以前，老师布置的手抄报，孩子都不做。不交作业，又怕老师批评，所以，往往孩子上交的作业，都由妈妈店子里的阿姨“代劳”。

“这次也要办张手抄报，他竟然还在自己搞。”孩子的妈妈莞尔一笑，“不过，画的画还是请他妹妹帮忙的。”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有进步了不是？

“以前啊，他回家从来不和我们讲学校里发生的事。前些天，他倒主动和我讲起了您上课的事了。”

妈妈这样讲，我自然来了兴趣。

“学完了《穷人》，他回家问我：‘妈妈，你知道5+2等于几吗？”孩子的妈妈笑意盈盈地说，“我不知道他卖的是什么关子，所以只好说不知道。”

知道的，知道的，是我在课堂上提出的问题。

“妈妈真傻。我们刘老师说，从数学的角度来说，5+2=7，它只有一种含义；可是，从语文的角度来说，它则有多种含义，五加二，也有可能等于一。”孩子的妈妈转述到这里，掩饰不住的兴奋，“‘为什么等于一？我很意外。孩子说：‘说你傻，您还真傻，相亲相爱一家人嘛！”

孩子的妈妈说到这里，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爸爸，听到了这里，也脉脉地注视起自己的爱人来。

“那一刻，我觉得很欣慰，也很温暖。谢谢老师。”孩子妈妈的眼角甚至有了泪光。

正是初秋，天气却已经很冷了。但那一刻，我也感到很温暖。

看来，就那么不经意的一说，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看来，做一名教师仍然是很高尚的事啊！

再也不能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了。不然，就枉为人师了。

（作者单位：湖北松滋市实验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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