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读书的时候，听人说过一句话，她说：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失恋过。

不知道为啥，老是记得。

当时是真心实意地替人感到遗憾：连失恋都没有过，小说诗歌能读出什么滋味呢？对于中文系的女生来说，没有失过恋确实很遗憾呢。

过了很久，有一天忽然想，也许这句话并不是字面意思，而是在傲娇地表达：我这么美，这么有才华，男人都爱我，只有我让别人失恋，我自己怎么可能失恋呢？

确实遗憾啊！遗憾的是，学生时代太傻，情商为负数，总是不能正确地get到别人的点（现在也不能）。

当然，失恋和人出色不出色没有关系。一个人没有失过恋，很多情况下是没有失恋的勇气，只敢呆在情绪的舒适区而已。

失恋确实需要勇气。失去一段曾经让自己非常有满足感的亲密关系，是个难过的事。“难过”，就是“很难过去”。

人对于亲密关系的要求特别恒久、特别剧烈，和吃喝拉撒一样，几乎属于本能。对亲密关系有刚需大概是因为“孤独感”恒久永在。小的时候不懂得什么是孤独，到了青春期忽然发现了它。这肯定不是一个好的感觉，但仿佛也不那么坏。那个时候看到任何表达“孤独感”的文字都特有共鸣，看到世界上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孤独，就觉得不那么孤独了似的。所以有一句话常被用来安慰人：“你不是一个人。”当然，当你被告诉这句话的时候，应该就意识到真相了：你，只有一个人。亲密关系能缓解孤独感，但是，人越需要亲密关系，越说明孤独恒在啊。

人对于亲密关系的渴望这么强烈，以至于常常把这种渴望带到对他人生活的评价里去。所以不管喜爱张愛玲的人如何解释，总有善良的人对着她缺乏亲密关系的后半生摇头叹气：太惨啦！太惨啦！

精神上的断舍离和物质上的断舍离，都是有快感的。张爱玲后来得了恐虱症，总是不停地搬家，随身行李越来越简单。这是在潜意识里，在和一切外在的物体告别吧。和一切物体脱离亲密的关系，一点点告别，直到和最后一个物体告别：皮囊。

脱离一切亲密关系，这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体验。

前一段时间看一篇文章，讲日本的一个综艺节目，节目组在街头随机问人这个问题：如果我帮你付车费，你可以带我去你家吧？

其中一个老头的家很特别。他一个人生活，一辈子几乎没有工作过，住在父亲生前留下的房子里，用着父亲生前留下来的财产，每个月只花很少的钱。节目组问剩下的钱还够花多久，他说还有七八年吧，还说：如果最后没有钱，只要把土地卖了就好了，但我也不想这样，所以希望自己在这几年里就死了。

他的亲人都死了，邻居也都死了，他也没有希望过有孩子，因为知道自己是没有责任感的人，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感到内心很平静。但是他还是笑着说：真是一个感到抱歉的人生啊。

为什么要感到抱歉呢？大概还是觉得，亲密关系是人生的标配吧，虽然自己不需要，也有点不那么肯定似的。

像小津和是枝裕和那样的日本导演，特别擅长表现人在亲密关系中的状态。如此需要亲密关系，又体会到只有亲密关系里才有的千孔百疮。一个电影看下来像是什么也没有说，但也像说尽了一切。这种对生活的表现和控制的方式让人赞叹。在写人对于亲密关系的依赖和破灭上，张爱玲也写得好——限于后期小说，尤其《小团圆》。前一段重看她的早期小说，华丽丽的天才是没得说，但还是挺稚嫩的。《小团圆》改了又写，写了又改，是完全沉淀下来的精华。它讲了亲密关系的产生和消失：“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之雍这个黄澄澄的小铜像已经完全斑驳和粉碎了，但是很多年后九莉梦到他，还会“忽然羞涩起来”，醒了之后“快乐了很久很久。”《小团圆》这么淡淡地收了个尾，每次读到都觉得文字具化起来，像玉器，值得把玩赞叹良久。

有人可能觉得失恋会带来自我否定。自我否定其实是特别难的事情。我不相信人真的能够自我否定。人们都是在一个自己以为对的世界里生活，每个人说话，都是在说自己认为是“对”的话，每个人所能够看下去、听下去的话，也都是自己认为是“对”的话。我们这个行当常常需要对某个作品进行评判，有的时候，不过是通过评判自身以外的一个东西，来肯定和维护自身。我现在一定要把这个文章写出来不也是如此？觉得自己不对，就不会存在表达。如果有人否定自己，认为自己“不行”，那往往是由于自我肯定的欲望太强烈的缘故。有段时间偶尔会读读《金刚经》，但是我悟性不行，完全读不懂。但有一次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朋友圈里流连，忽然感觉自己似乎是顿悟了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但那个顿悟是一霎那的，似有若无的，然后还是陷入到混沌之中。

和否定自我相比，否定对方更容易一点。每次听人倾诉，当另一方被描绘得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时候，就觉得可以不再听了。不能用常理解释的人毕竟是少的，更多时候，只不过是因为价值观太单一，太擅长肯定自己，也太擅长否定别人，缺乏把自己放到别人的鞋子里、和对方共情的能力而已。

这样一点也不会让自己更舒服。倒不如这样想：对方是非常好的，但即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啊。活着当然也是非常好的，天最近都那么蓝，秋天很美，美得像一个大型选秀场，计划着要去的那个远方也很吸引人，但是未必一定要这么执著，不用急着去占有和享受秋天，那个远方也不一定真的要去。失恋，失去的是对活着的眷恋。失去了眷恋，然后还活着，真是轻松啊。

走到这一步，就永远不会再失恋啦，也永远在失恋中。

是枝裕和《比海还深》的台风夜里，母子对坐，听着邓丽君的日文歌《别离的预感》，歌词是这样的：我只追随着你……比海还深，比天都蓝。老母亲忽然小宇宙爆发，说了不少很厉害的鸡汤话，比如：我到这个年纪了，还没有说过爱谁比海还深这样的话呢。一般人都不会有吧，但每天都还是开开心心地活着。可能正是因为没有这样过，现在才能坐在这里说话吧……说完之后她一激灵，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很不赖，于是赶紧站起来找纸找笔，塞给落魄的小说家儿子：快点记下来，说不定能用到你的下篇小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