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杰的诗

谁允我半世苍凉〔组诗〕

养老保险

父亲年轻时下过工厂

打赤膊，干苦力

豆大的汗珠爬满脊梁

二十几岁的山东汉子

胸腔里起伏着大片的高粱

六十岁这年，父亲补交保险

在市民服务中心的大厅里

变成了一个迷路的孩子

当我赶到，父亲正攥着手机

紧贴着休息区的几把椅子

我突然明白：自己是

父亲最后的儿子。我必须

小心翼翼地活着，活成

父亲惟一的养老保险

二十五个春天

周四，下午，阴转晴

带着二十五个孩子去找春天

这春风浩荡的北平原

泥土蓬松，阳光温暖

远处的白桦林

擎起一片片盛大的瓦蓝

有个孩子望着我的眼睛

突然说找到了春天

藏得最深的秘密，就这般

轻而易举地被发现

月光论

父亲的一双膝盖

没跪过天，没跪过地

更没拜过佛祖和菩萨

去年五月，大雨抽打着麦子

所有的麦穗都猝然扑地

父亲紧握镰刀，在

狂风暴雨的胶东平原上

向每一株跌倒的麦子屈膝

每一朵花都是一个伤口

来不及爱了

还没有好好看看春天，东风就已经稀薄

徒步向南，在天涯海角安顿好自己

爱与背叛纠缠的这一辈子

在深夜明明灭灭的灯盏里安身立命

不想再谈及风月、桃花、儿女情长

每一个春天都是一把匕首

刺向自己和刺向别人，其实都一样

一朵花开的时间总是太短

背转过身去，我们无法挽回花落成疤的哀伤

不要再提及这危险的春天

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

又一次深陷春天

从你的城市到我的城市，几千里路程

一场小雨走成了一场大雪

该绽放的还未绽放

该凋零的早已凋零

我躲在北方某个不知名的小城

相夫教子，一次又一次倾心春天

你寄来的三角梅，没有开花，也没有枯萎

或许这北方的天气令花朵都心灰意冷

暮晚，一点残光漏进高高低低的楼层

在海南，椰林的夕照大概正风情万种

我们共享这雨水，这夕阳，这皎洁的月光

可你的雨水、你的夕阳、你的月光，似乎更柔和一点

从海南到山东，你没有来，我亦没有去

我们彼此相望的几千里路程成为你我共同的春天

秘密

姥姥生前留下的土碗

我用来喝酒。俯仰之间

一条大河从天而降

那个跪倒在河边的女人

颤巍巍地洗手洁面

反复濯洗着一生的苦难：

她的前夫想做英雄，远村荒山

临走前只看到一张十六岁的侧脸

后来，走街串巷的货郎接她回家

只花了两大串铜钱

我放下碗，河水渐响，白云渐远

一头银丝开始返青，红绳发梢

眸里含水。春风渐弱的夜晚

姥姥从不提及过往，却在生前

把一生的秘密埋在我的脸上

那么隐晦，又那么坦然

下午

“只要十块钱的。”

买肉的婆婆伸出一根手指

旧围巾下，一颗

花白的头不停地抖

铁架前的屠夫，膀大腰圆

“乓乓”地剁着猪肉

“这块，最小。二十。”

婆婆又一次颤颤地伸出手

“只要十块钱的。”

“不卖！”猪肉摊前

人们正抢购一头刚宰的肥猪

过秤，递钱，争先恐后

买肉的婆婆没能买到肉

听说，那天是小年

阳光灿烂

晴空万里的时候，有鸟

突然飞过小院。影子

落在阳光极盛的西墙上

这样的天气，适合屋外小坐

允许阳光晒透身体

同时也允许，体内的花朵盛开

不遗余力地爱上这人世

对联

研墨，顺笔，铺下大红的纸张

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太白捞月的鞋子还落在岸边

东坡喝剩的半壶黄酒还留在桌上

我不会喝酒，也不会唱歌

李白和苏轼的纵酒放歌，我都学不来

我的砚台里没有崇山峻岭大河大江

更不会有日月星辰沧海桑田

我的心很小，愿望也很小，小到

一张纸上写着风调，一张纸上写着雨顺

借东风

唱、念、做、打，一样不落

牛皮封住的小鼓节奏均匀

蹬高靴，戴高帽，披上一身大红的袍子

让前朝往事在这土扎的高台上跑个龙套

最妙的是那曲《借东风》

憨厚老实的庄稼汉子抹一把脸

谈笑风生，羽扇微摇

万千樯橹灰飞烟灭

好一场酣畅淋漓神机妙算

好一个举世无双再生诸葛

弹指间，诸葛老去

六十年了，再也没能听过一台京剧

家什散尽，功夫怠了

嗓子里却始终吊着一缕东风

当年跑台子的老伙计们都没有徒弟

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这场东风终究要借

等到开春，我们收拾家伙再唱一场

牌坊下的老太太

把一生熬成一座牌坊

每日纺线、织布，地瓜是惟一的口粮

没有人监工，没有人督促，从黑发到白发

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硬是

用石头给自己垒起一道坚固的城墙

我出生的时候牌坊已拆

但终究会有东西留下，比如

故事、传说，以及一些幸存的石头

春寒料峭的三月我回到落生的老街

村里的王二蹲在一块石头上打着哈哈：

我爷爷说这就是当年牌坊的顶石

现在还不是垫了我的屁股

我看到老太太瑟缩的一生如同一片秋叶

风一过，惶恐地抖了一下

怀念葡萄

这一生，可以不去大泽山

但不能不尝大泽山的葡萄

闲的时候便会莫名想家

想念搪瓷小碗里盛的小粒果实

月光好的时候，母亲跪在井台边捶洗衣裳

父亲蹲在门外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旱烟

葡萄架下，一只狸花猫刚刚睡醒

跌跌撞撞跑来的，是我的童年

我不擅长抽刀断水，现如今

一张车票，一个归期，一千多里风尘

我始终拔不出深陷异乡的半只脚掌

中秋，一个人去车站等人

不清楚车次，不知道姓名

但终究会有人从远方来，带着故乡

在龙门石窟

人比佛多

漫山遍野的石头

立地，没有成佛

交出的，只是

石匠的灵魂

当年，他们把自己

凿进石头

怒目金刚，慈眉菩萨

每一块石头都会诵经

如今，成千上万名游客

举起手机，朝拜

断了香火，拒绝磕头

只剩一条朋友圈

接受四方的觐见

错误

在这个春风沉醉的下午

我翻山越岭，逼近

十万亩水泊梁山

打赤膊的那群山东大汉

早已在山头立好旗杆

摆桌，上香，磕头，摔碗

黑脸的李逵大声喊着兄弟

喊得体内上百座大山拔地而起

其实，春风沉醉的夜晚

我更愿，洗手调羹

生生死死只同自己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