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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以下

2017-11-20周海亮

山花 2017年11期
关键词:肺鱼上庄里长

周海亮

发现小涓的时候,她睁着眼,红着唇,头发如水草般飘摇。淡蓝的河水让她的眼睛更加明亮,她盯住我,寒气逼人。她悬浮在河水深处,阳光扎下来,她赤祼的身体散发出玉米般的金黄光泽。她随着我激起的波浪翻一个身,尖挺的双乳和平坦的小腹漾起阵阵水波。我脱下衣服将她包裹,如同包起一段洁白的藕根。我抚摸她,亲吻她,拥她在怀,浮出水面。热浪滚滚中,她像冰一般冷,羽毛一样轻。

她早已死去。死去的她,澄澈洁净。她的身体深处散发出薄荷般的清爽清香,我怀疑她就是一株刚刚死去的女人形状的薄荷。我让她仰躺岸边,阳光倾泻下来,她的眼睛缓缓闭上。我甚至听见睫毛折断的脆小之音,我贴紧她的脸,一条水蛭正奋力钻进她的眉心。

我背小涓回村,两个男人已经候在村口。他们是下庄的村勇,要带小涓回去。他们说夏里长知我找到失踪的小涓,他会以十只羊做为对我的报答。

可是小涓已经死了。我说。

所以要带她回去。村勇甲说,带她回去,才能安葬。

我盯住刚刚赶来的尚里长,我想知道他的看法。尚里长说,十只羊,不少。他低著头,既不看我,也不看两个村勇。他高我们一头,然在我们面前,他明显矮去半截。

下庄在河的下游,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据说随便从陈年的扫帚上扯下一枝,插进土里,翌日就能长出一棵茂盛的毛竹。这些话是下庄人说的,即使是大话,他们也有资格。下庄共有三千多户人家,这让它更像一个城邑而非一个村庄,也让下庄的里长更像一个国君而非一村之长。据说夏里长就像一只猿猴,长臂长腿,身材奇瘦,皮肤黝黑,却红着脸膛。据说没事时他喜欢解下褂子,寻找藏在角落里的虱子,用指甲“啪啦啪啦”地掐。据说他虽守着一条水草肥美的大河,却从不洗澡。也许他是泥土捏造而成,沾上水,就会变软,泡瘫,散开,胳膊啊腿啊,丢卸得到处都是。

相比下庄的热闹繁华,上庄乃真正的穷乡僻野。这里只有三十多户人家,交通不便,土地贫瘠。栽下一棵毛竹,不管如何用心,几天以后,必成一把扫帚。好在有这条河。虽是上游,河水也很深,河面也很宽,灌溉不成问题。事实上除了我,灌溉是上庄人对这条大河的唯一理解和利用。只有我可以深潜河底,将藏在石缝间的蟹、埋在沙土里的蚌和游动在水草间的鳗轻易捕获。我将它们拿到下庄的集市上,换回酒、烟草、农具、牛羊肉、银饰……河底是一处神秘并且诡异的所在,我遇到过碗大的田螺,锅大的河蚌,磨盘大的甲鱼,碾盘粗的水蛇……这些不足为奇。我还在河底见到过石像、陶器、巨鼎、古币……我将它们打捞干净,第二天,同一片水域,我又见到铜像、瓷器、盾牌、锁链……如此反复。我怀疑当我扎进水里,水面以上的世间便不存在了。水面以下的世界在那一刻扭曲,进入到另外的空间和时间,或者秦,或者汉,或者皇宫,或者乡野,或者战场,或者坟茔……更或者,水面以下的世界才真实可信,而我一直生活在另外的扭曲的水面以上的空间和时间。不管如何,我从不打这些东西的主意,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将它们重新丢进河底,于是,从此以后,我再也寻不见它们,却又有新的东西出现。每次它们都那般相似却又那般不同,石像、铜像、陶器、瓷器、盾牌、骷髅、铁甲、口红……河底的世界,寂寞丰饶,令我痴迷。

在河底,我会怀疑自己飞了起来。巨大的浮力让我生出翅膀,我在河底翻腾,翱翔,盘旋,直插云霄或者俯冲而下。很多时候我认为,不必将世界颠倒过来,河底就是天空。

我从未潜入过下游的水底,那里属于强大的下庄。下庄的治安队每天沿河巡游,见到不守规矩的人,便会大声喝斥。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那个不守规矩的人或被野兽攻击而死,或被河水淹死,或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曾有人报官,第二天,这个人溺死在河滩的马蹄印里。蹄印里就那么一点点水,少到即使跌倒也淹不过他的鼻子,然他还是被溺死。他的身体里至少钻进去三百条水蛭,水蛭吸光了他的鲜血和肌肉,内脏和骨髓,发现他时,他已成为一张迎风招展的皮囊。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都不敢说。下庄是神和魔鬼共居的地方,他们种植玫瑰和罂粟,歌颂钟馗和阎王,他们繁衍生息,热爱生活。他们将捕捞到的磨盘般大的甲鱼剁去脑袋,看它的无头之躯绕打场爬行数日,直到风干成真正的磨盘。

与下庄人相处,我们心惊胆战。每年我们都要向他们承诺很多次:绝不会污染一滴河水,更不会越过河界。做为报答,他们允许下游飘来的东西可以归了我们。下游会有东西飘到上游?有。肺鱼。

确切说不是飘,而是游。肺鱼有肺无鳃,可以像人类一样呼吸。它们的眼睛长在脑袋前方,鼻骨很高,有整齐的牙齿和小巧的下巴,有类似耳朵的突起。虽然可以上岸,它们却不愿离开水,这让它们的一生都在水里度过。肺鱼在上游孵化,在下游成长,在大海里度过它的成年期,然后洄游至上游产卵,度过生命里的最后几天。初春是它们产卵的季节,初春也是下庄人的节日。为了肺鱼,他们倾巢而出,布下天罗地网。他们甚至用上炸弹,“轰”一声响,水面一片类人的脑袋。那些天,下庄的土地被肺鱼的鲜血染红,下庄的上空被鱼腥气味占领,久久不散,令人作呕。侥幸逃脱的肺鱼,游到上庄河界,产卵,死去,卵孵化,长大,越长越大,游经下庄,游向大海。上庄的我们从不打肺鱼的主意,我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们,直至它们将卵产尽,浮上水面,挣扎,喘息,颤抖着青白色的干瘪的肚皮,用没有眼皮的眼睛瞪着我们。那是令人忧伤和恐惧的时刻,每到这时,尚里长就会带领几位老人在河滩上燃起香火,唱起哀歌。那些天我吃不下任何东西。我总是怀疑肺鱼是水生生物在进化成人类的旅途中迷了路——它们仅仅进化出两肺和脑袋的轮廓,却没有进化掉鳞片和尾鳍。或者它们干脆就是另一种弱小的低级的人类,它们温顺并且胆小,唯繁殖能力惊人。

除了肺鱼,下游再不会飘来任何东西。所以事实是,我们是下庄人的奴隶,甚至,我们是下庄人的肺鱼。

随两个村勇去往下庄之前,我回了趟家。我告诉我妈我要去一趟下庄,我会赶回十只羊。我推上地拱车出门,我妈追到门口,“叽哩哇啦”地叫。我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自她疯掉以后,就再没有人听懂她的话,看懂她的喜怒。去年秋天我从河底捞出一个漂亮的骷髅,我把它带回家,藏进陶罐,却还是被我妈发现。让她疯掉的不是骷髅,而是从骷髅里爬出的一条肺鱼。肺鱼生出尾鳍状的两脚,垂头驼背,就像一位老者蹒跚着穿过院子,我妈就疯了。她是被吓疯的。之前她见过肺鱼,却从未见过会走路的肺鱼。

我爹说,你该再要一头牛。他总是猫在院角搓草绳,即使那条貌似老者的肺魚从他面前走过,他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我将小涓抱上地拱车,随两个村勇上路。随着颠簸,小涓变换出不同的姿势,一只胳膊轻轻摆,一条腿轻轻荡,如同活了过来。好几次我停下车子,抚摸她光滑赤祼的臂膀,幻想她能活过来,可是她依然冰冷并且愈来冰冷。两个村勇不断催我快走快走,他们说天这么热,别让小涓的尸臭坏了下庄人的胃口。

我们坐在树林的边缘休息。从这里可以望见下庄高高的土墙,望见土墙上手持火铳和土墙外手持梭镖的巡勇。他们是下庄的保护者,他们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十只羊已经候在路口,现在我只需放下小涓,将羊赶回上庄,这件事就结束了。

可是我不想让这件事到此结束。

我对村勇甲说,我爹说应该再加一头牛。甲说,十只羊不少了。我起身,推车,转身,迈开脚步。乙说,你会后悔。我继续走。甲扑过来,我飞起一脚,将他踹倒;乙扑过来,我闪开,他摔倒在地。我在下庄有过短暂的村勇生涯,我骁勇善战,以一当百。

我推小涓上路。我说,对不起啦,两位兄弟。

一年里,除了最冷的那段时间,每天我都要潜入河底。很多时候我认为我也是肺鱼的同类,只不过肺鱼是长出肺的鱼类,而我是长出鳃的人类。长时间离开水,我必死无疑。

做村勇的那段时间,恰是最适潜水的夏天。夏里长给我开出很高的价钱,那些钱足够我买下整个上庄。然让我动心的绝非是那笔钱,而是下庄辽阔的河底。我对那片河底向往已久,我渴望能够得到夏里长的允许。

我在下庄呆满一个月,然后离开。我没有从下庄带走一个铜板,我连夏里长的面都没有见到。下庄对那片河域严防死守,即使一只鸟从天空飞过,村勇们也会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清晨我回到上庄。我在院角搭了张床,让小涓躺在上面。我守着小涓,看我爹一边抽草烟一边搓草绳。我妈在灶间做饭,她把风箱抽出哮喘般的声音。灶火将她的脸映照出半紫半绿的调子,她一边往灶坑里填柴,一边“呜噜哇啦”地叫。

我爹说,你该把小涓送回去。

我说,我多要了一头牛。

我爹说,咱不要牛了。

我爹扔下草绳,起身去关门。门将掩上的一刻,村勇乙从门缝挤进来。他冲我爹作揖,又冲我抱拳,说,十只羊,两头牛,给你牵过来了。

我爹说,怎么就你一人?

乙说,那兄弟死了。

我说,我不过绊他一跤。

乙说,可是他死了。

他是吃东西噎死的。乙说,夏里长赏他一条羊腿,他吃得太快,就噎死了。他死在夏里长面前。他吞下整根羊腿骨。他的眼珠子都憋出来了。眼珠子挂在脸上,一边一个,不掉,琉璃球似的荡啊荡啊……

乙说的是他死去的方式,而非死因。他的死因并不难猜出。我爹不寒而栗。

十只羊和两头牛浩浩荡荡闯进院落,院落热闹起来。小涓依然静静地躺着,眼睛紧闭,嘴唇蜡一般白。却有波涛涌来,院落变成静静的河底,砂土漫上小涓的脸和乳房,螺蛳凶猛。

一只羊抖动着粉色的嘴唇,亲吻了小涓的额头。我挥手将羊赶走,对乙说,我不能把小涓给你。

我妈发出一声惊悚的惨叫。她“呜啦呜啊”地跑过来,用又尖又长的指甲挠我的脸。我闪开她,对乙说,小涓是飘过来的。夏里长说过,下游飘过来的东西,便可归了我们。

乙说,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我说,你也会吃东西噎死。

或许淹死。

或许渴死。

或许被狼咬死。

或许被黄蜂蜇死。

求你。

滚吧。

乙离开,慢得就像一只蜗牛。从现在起,他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那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绕床搭起一顶帐篷,以免夜里的露水将小涓打湿。我长久地盯着小涓,我的举动让村人骇惧。让他们害怕的并非我爱上一具尸体,而是我也将很快变成尸体,也许还有他们。

夜里我守着小涓,就像守着暖烘烘的新娘。月光似乎让小涓生出银光闪闪的鳞片,很多个瞬间,我怀疑小涓会坐起来,捊捊头发,伸展手臂,游向天空。她在如水的月光里遨游,飞鸟变成群鱼,星星变成砂砾,参天古树变成柔软的水草,所有的高山,都变成河底。小涓并不看我,但她知道我在追随她,守护她。小涓不停地游,不停地游,她累了,闭目休息。水面近在咫尺,她却不敢浮上来。她在水面以下挣扎,她的脸变红,变紫红,变紫,变紫黑,变黑……眼珠凸起,舌头伸长……小涓沉入河底,如一块沉重的铁。然后,田螺和河蚌将她侵犯,波涛涌进我的内心。

下庄人在第二天清晨再一次赶来,这一次,换成了村勇丙。丙说乙在昨夜遭到一头牛的攻击,脑袋被顶出三个洞,内脏被顶得稀烂。丙说直到现在乙也没有死去,但早已无人将他当成活人,包括他自己。丙说乙还在嚎叫和呻吟,这让他的生命努力抻长最后一点。丙笑笑,说,我来接小涓回去。

我说,不可能。

丙说,那么,两天以内,上庄必灭。

丙并非要接小涓回去,他是来传达夏里长的旨意。很久以前下庄曾与我们有过小的过节,那次夏里长就有彻底灭掉上庄的打算。那一次尚里长和众老人说尽好话,并将村子的所有财富以及最美丽的姑娘献给夏里长,才侥幸保全了村子。后来我们得知保住村子的并非是那些财富和那个姑娘,而是夏里长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夏里长认为那场病必与他灭掉上庄的打算有关,恐惧之中,只得放弃。

尚里长得知消息,大惊失色。他跪下求我,说我中了夏里长的圈套。他说夏里长根本不想要回小涓,他只想找个借口灭掉我们的村子。我说他真想灭掉我们的话,就算我们躲过这次,也躲不过下次。尚里长说躲过一次是一次。我说我早受够下庄的欺负,是时候反抗了。尚里长说这不是反抗,这是自寻死路。他看一眼小涓,他说就算她是仙女,我也不能以全村人的性命做赌注,何况她只是一具毫无用处并且将很快腐烂到恶心的尸体。我说她不是尸体,她是小涓。尚里长说现在我完全可以把你绑起来,连同小涓一起送到下庄。我说,我们还有机会。

我们还有机会。距此五十余里有座山,山里盘踞着匪。匪头外号阎王,杀人越货,坏事做尽。一次阎王盯上从附近经过的一支部队,他率众匪与部队激战一天一夜,部队死伤过半,匪几乎全军覆没。阎王逃至上庄,扮成村人数日,才保得一条性命。因上庄有恩于他,阎王当即拍下胸脯,说以后上庄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但其实,我们救下他并非心甘情愿,而是慑于淫威,惧他日后报复。

虽然阎王元气大伤,但他依然是匪。他有能够射出连发的步枪,有虽然上山不久却训练有素的匪兵,有凶残的本性和令人闻之色变的名字。尚里长斟酌再三,决定试试。

我启程时,村里百姓开始挖掘战壕。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却必须在三天之内完成。战壕会将我们的村子围起,曲折迂回,就像一个壮年人流出的肠子。村人和我从阎王那里搬来的匪们将会守住战壕,端着枪,将来犯的下庄人一个个射杀。这必是一场惨烈的战斗,战斗也许会维持一天,一月,甚至半年,一年。但我们有机会。我们甚至有希望将下庄消灭,让他们从此归顺了我们。尚里长就是这样被说服的。尽管他在下庄人面前温顺如一条狗,但我知道,他早想把夏里长踩在脚下,把下庄归为己有。

他决定拼死一搏。

阎王见到我,如同我见到真正的阎王。他说假如几年前的那支部队是一杆枪,下庄就是一座炮;假如那支部队是一条狗,下庄就是一匹狼。他说对下庄,对夏里长,他躲都躲不及,哪里还敢去惹?我说你可以不必出动兄弟,但你可以借给我几杆枪,就当履行你曾经的诺言。阎王说现在我完全可以杀掉你,拿你的尸体去下庄领赏,你还不明白?我说抵抗总还有机会。阎王说,趁我没有动手之前,你滚得越远越好。

我空手而归,却在村头遇到兵勇丙。他抱着三杆步枪,他将枪丢到我和尚里长面前。夏里长送你们的,丙笑着说,他说你不必去求阎王,他完全可以满足你。

尚里长面如土色,牙齿发出砂砾磨划的恐怖之音。其时战壕已近完成,几支鸟铳、梭镖和一个巨大的弩炮已经抵达指定位置。我爹猫腰站在一个缺口处,手持弩弓,正朝一个虚构的目标瞄准。我爹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大战非常亢奋,他清楚拼死一争还有保我性命的机会,否则这机会几乎等于零。我妈一边“哇呜哇啦”地自言自语,一边玩命揮动铁锹。石块在她周围上下纷飞,灰尘将她的眼睛染成灰色——将战壕挖深一点再挖深一点,成为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可是战壕注定派不上用场。也许明天,它们就将被匆匆掩埋,或者被栽满了树。树们将很快变得奄奄一息,成为围绕村庄的扫帚林。夜里,扫帚林发出啾鸣之声,村庄死一般沉寂。那时村子里将不会再有一个活人,村子成为坟茔,只剩下鬼魂们游荡在村子的半空——下庄送来的三条步枪已经出离藐视和挑衅,事实上,他们早把我们当成毫无抵抗之力的死人。

我回到院子,小涓静静地躺着,脸上挂着笑。那笑是我为她调整出来的,去找阎王之前,我用手轻抚她的唇,让她微笑着等我。她微笑着等我,就像之前,我们很多次偷情的日子。

在下庄,我是最骁勇善战的村勇。我渴望能够留下来,背叛我的故乡,成为下庄一员。为了展示我的忠诚和残暴,我掐死过一个报官的路人,然后将他投到河滩,让他的鼻孔淹没在浅浅的马蹄印中。如此死法令夏里长大加赞叹,他决定赏我三十大洋,却拒绝见我。他拒绝见我,我就得不到小涓——我指的是明媒正娶,以及白头偕老。

去下庄的第三天,我与小涓开始偷情。我们都相信迅速并且热烈的爱情,三天对我们来说,已经太过煎熬。尽管小涓从不多看我一眼,但我知道她在诱我。她诱我因为爱我,她爱我因为我值得她爱。她走在我左边,她的右肩长出眼睛;她走在我右边,她的左肩长出眼睛;她走在我前边,她的后背长出眼睛;她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到处都是她的眼睛,眼睛,眼睛。她的眼睛可能是一棵树,一杆梭镖,一粒砂,一缕尘烟……她爱上我,如一条绝望的肺鱼爱上另一条绝望的肺鱼。

最初我们在废弃的仓库里偷情。她走进去,片刻后我走进去,世界只剩下我们。仓库里光线暗淡,唯小涓的身子白得耀眼。我们不必交谈,不必眉目传情,我只需上前,剥光她,揽紧她,抱起她,将她擎上一架古老的水车,抬起她的两腿,伴着“吱吱呀呀”的木声、风声和水声,我进入她无限的深处。她是一条河。她是一片岑寂并且嘈杂的河底。有她,我不再向往下庄的河底,不再向往世间任何河流的河底。与她同在,我不再羡慕任何人。

后来我们在粮仓里偷情。她仰躺在松散的玉米之上,我在她洁白柔软的身体上洒满金黄的玉米。我们翻滚,纠缠,释放快乐又压抑快乐,汗水将玉米沾上我们的身体,硌得我们疼痛难忍,却不舍分开。后来玉米成为波浪,后来她成为波浪。后来粮仓成为河底,我见到河蚌,水蛇,瓷器,陶俑,慢慢爬行的甲鱼和肺鱼……我们将对方深埋进玉米之中,屏紧呼吸,贪婪并且吝啬地抚摸对方的身体。粮仓外面,扛着长铳的村勇们在巡逻。这里绝非偷情的好场所,我们随时有可能被擒。

再后来我们在房顶上偷情,在树冠里偷情,在地窨或者山洞里偷情,我们小心翼翼,我们忘乎所以。我们也曾想到潜入到水面以下偷情,非常想,但当我说出这样的想法,小涓的脸霎时变得煞白。她说,我爹会杀了你。

她说的没错。那是下庄的河域。那片河域绝不允许外人玷污。我注定成不了下庄人,那片河底就注定永远不可能属于我。小涓绝不会嫁给一个像我这样差劲的上庄人,小涓说,这是家规。

你可以找你爹说。

他会杀死你,然后杀死我。小涓说,他能够猜到所有。

只要我在下庄久留,我与小涓的事情必会败露。我不想死,更不想小涓死,我只能选择离开。与小涓最后一次偷情,我们回到第一次的废弃仓库,我把她顶到摇摇欲坠的木门上,我听到她的髋骨发出树枝断裂的“啪啪”之声。我从未如此深入小涓,似乎我潜入河底,被一只柔软滑腻的河蚌紧紧吸附。小涓说咱俩私奔吧。我说你没有机会。小涓说或许有。我说没有。小涓说我有办法。我说,你没有。

我知道小涓的办法。我不想让她尝试。

小涓绝不会有机会。小涓十八岁,十八年里,下庄是她的世界。当夏里长老去或者死去,她或许会成为下庄的新首领,或许不会。不管会与不会,她都不得离开下庄。夏里长不许她离开半步,否则,必死。

——小涓的办法是,她将在下庄的河域下水,从水面以下游至上庄。我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上庄会合,逃向远方。

这不可能。下庄距上庄如此遥远,即使一条肺鱼,也需要时常浮出水面呼吸。但小涓决定去做,义无反顾。从我离开那天起,她就开始练习。她从下庄潜入水底,再从下庄浮出水面,无人知晓她在水面以下游行多远迂回多远。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她在白费力气。令我惊异的是,一年以后,村勇甲偷偷给我捎来口信,说,小涓已经接近成功。村勇甲是我的兄弟,假如无他暗中相助,我与小涓那么多次的偷情早被发现,我在离开下庄以后,也根本不可能得知有关小涓的任何消息。

所以,他的死绝非因为他没能带回死去的小涓,而是他已败露。夏里长迟早会知晓一切,甲的悲剧在于,没能赶在夏里长对他下手之前,远离下庄。

我也没有。虽然我人在上庄,但夏里长若想取我性命,我绝没有逃掉的可能。

我守在小涓面前,看她凝固的笑容在黄昏里愈发暗淡。然后夜晚来临,尚里长、我爹妈、村勇丙和几个村人来到院落。尚里长说我们做得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向阎王搬救兵,这将夏里长激怒。假如之前上庄还有一点点机会,这机会已被我们彻底葬送。

我可以带小涓逃走。我对尚里长说。

夏里长会灭掉上庄。

或许可以报官……

如果你不想连累我们,就把小涓送回下庄。还有十只羊和两头牛。再带上几辆马车,拉上粮食、酒、布匹和银元……

他们会杀死我。

至少救下村子。

夏里长也不会见我。

这肯定。

可是我有话要对夏里长说。至少在我死去以前,有话要对他说。

这不可能。

那我只好选择逃走。

不顾全村人的死活?

不顾。

包括爹妈?

包括。

带上小涓?

带上。

尚里长陪我坐下。他“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那声音只属于水底深处。少顷,他起身,问我,难道你不准备一下?我冲进屋子,提起早已备好的钱袋,出来,寻找院角的地拱车。从此我将与小涓浪迹天涯,直到小涓变成一具干尸,甚至枯骨。

我弯腰,试图抱起小涓。尚里长突然在我身边闪现,手里多出一根木棒。木棒重重落下,我的世界变得模糊迟钝。我倒下,我看见我妈疯狂地扑向尚里长,尖锐的指甲挠着他的脸,又闪出利齿,切中他的脖子。我听到尚里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我看见他不停地冲村勇丙招手。我看到我爹飞奔上前,一脚将我妈踹开很远。我看到众村人拖来堆在院角的绳子,将我绑得如同一个结实的粽子。

尚里长是我的大伯,他与我爹是亲兄弟。村人与我,他们选择了村人。

他们大义灭亲,我痛苦,我欣慰。

我与小涓被押解上路。身后,跟随着浩浩荡荡的牛与羊,村勇与姑娘,马车与村人。似乎村人是要去下庄朝拜,尽管他们不可能见到夏里长。但我可以。事情在最后一刻突然有了转机,当村勇丙如实向夏里长禀报,我竟得到允许。

这正是我想要的。我必定会成功。上庄必定会成功。

一切都在艰难地按计划进行。

去下庄做一名村勇是计划的第一步。这计划走向两种可能:假如我能见到夏里长,我将成为刺秦的荆轲;假如我不能如愿见他,小涓将成为这个计划里的重要一环。我将爱上她或者假装爱上她,我将勾引她或者被她勾引,不管情况如何发展,计划都不能被打乱——哪怕我真的爱上她。

计划由尚里长、我爹、我妈和我四个人制订,我们充分考虑到每一种可能,每一个方向。我与小涓在仓库里偷情,在粮仓里偷情,在房顶上、树冠里、山洞里、树林里偷情,在任何地方偷情,我没有爱上她。这很残忍,然我说服不了自己。计划中夏里长是我的猎物,小涓不过是引出猎物的诱饵。我实在无法爱上一个诱饵,哪怕她再漂亮,再清冷,再滑腻,再芬芳。我离开下庄,计划拐一个弯,回到起始——我将在上庄的水底等待小涓,等待活着的小涓,或者死去的小涓。无论活着的小涓或者死去的小涓,尚里长都有办法把我送到夏里長面前,尽管这万般艰难万般曲折,就像现在。然而,事实上,从离开下庄的那一刻,我就不再相信这个计划会得逞。我想上庄注定还会被下庄欺负,那些可怜的人形肺鱼还会死在排卵的途中,直至这个世界彻底不在。

但当我在水底见到死去的小涓,我想我真的爱上了她。爱情在那一刻真正降临,它来得太迟,让我无法挽救,更无法挽留。后来我想我绝非那一刻才爱上她,我早就爱上她——我早就爱上她,所以让计划继续——我期待她能潜水过来,与我一起私奔。我把小涓抱在怀里,亲吻她,抚摸她,求她活过来,可是她死得彻底。她无限地接近成功,可是她还是死在成功的途中。是谁将小涓杀死?尚里长?我爹妈?夏里长?我?小涓自己?村勇甲?突然之间,似乎这世上的所有人,都逃脱不了干系。

复仇的种子就是在那一刻种下的,然后,片刻之间,生根发芽,越长越大。村勇甲必将被夏里长杀死,夏里长必将被我杀死,阎王必会带着他的匪兵按时杀到……这既是尚里长想要的结果,也是我想要的结果。不同的是,尚里长要的是上庄的未来,而我仅仅为了复仇。我还想到了另外的可能:阎王兵败下庄,愤怒的下庄人将上庄杀得一个不留,包括鸡舍里的鸡崽和洞里的老鼠,包括尚里长和我爹妈。我已管不了太多。

我爹和尚里长将我捆绑得结结实实。绳子一圈一圈,排得密密匝匝,我仅能从“绳桶”里露出两腿和脑袋。这种绑法无疑会让所有人失去警惕,包括夏里长。但其实,那些绳子一挣就断。我爹将大半辈子的时间和精力用来搓草绳用来研究草绳,却并非为绳子更结实,而是更易断。——在我出生之前,尚里长与我爹就开始了这个计划。

密不透风的绳子掩住了我绑在后背的双手。我的手里,藏着一把很小的象牙手枪。手枪是阎王送给我的,可装子弹三发,精准度极高。从屋里出来之前,我曾将手枪检查一遍,确保万无一失。然后,我将手指抠进扳机,尚里长和我爹将我捆绑。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绑法,看起来无比结实,我却能够在瞬间将其挣脱,抬枪,瞄准,击发,击发,再击发,三颗子弹足够将夏里长干净利落地射杀。

我绝不会失手。夏里长在劫难逃。

村人在村口即被拦下。尚里长和我爹倒是进到村子,却被挡在门口,每人发一只烤羊腿,啃得心惊胆战。我穿过一道又一道木门石门铁门,两个彪形大汉始终与我如影相随。终于我进到最隐蔽的内室,夏里长在这里恭候我大驾光临。光线昏暗的屋子被一道厚厚的布帘隔成两半,我听到布帘后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那不可能是水声。夏里长怕水,拒绝水。沾水他就会变软,变瘫,散开,没了人形,再也抬掇不起来。夏里长与水无关,连他的血管里,都流淌着土黄色的沙子。

我听到一个干涩的声音。那声音应该属于沙漠,属于沙漠里的砂砾,属于砂砾打磨砂砾,属于砂砾迸裂,属于迸裂的砂砾燃起赤红的火焰。声音里毫无一点点水汽,那绝不可能属于人类。

那声音说,让我看看他。

有人弯腰,抬手,由下至上,掀动布帘。一缕阳光恰在这时斜照进来,布帘后面的人影,若隐若现。

我的身体在刹那间崩紧。我挣脱草绳,举起手枪,动作一气呵成。我扣动扳机,瞄准那个模糊的晃动的影子。我见到三颗暗红色的子弹排成整齐的一列,呼啸着奔向那个怪异的影子。我见到布帘被完全掀开,我见到子弹继续冲刺,冲刺。我见到夏里长。之前我无数次想过夏里长的恐怖模样,然见到他,之前那些想像,全都可以用“美好”来形容了。

夏里长是人。夏里长不像人。他半躺在浴缸,脖子以下,全都浸泡在水里。他的皮肤比婴儿还要娇嫩百倍。他半透明,蠕动的内脏、淡蓝色的血管和白色的骨骼隐约可见。他柔软如水母般不停扭动的身体那样之小,远不及一个初生的婴儿。可是他的脸,远比世界上最苍老的老人还要苍老,比最干燥的沙漠还要干燥。那张脸黑灰色、粗糙龟裂、沟壑纵横、长满霉斑。他的五官在脸上胡乱地堆积,不仔细看,很难分出哪是眼睛,哪是鼻子,哪是嘴巴。就算分得出,那五官也不似五官,它们更像几个窟窿或者划痕。似乎连他的眼珠都是由泥土捏成,不仅毫无光泽,并且不见一点水色。他的模样让人恶心,也让人怜悯。他让我想起某种水生动物,又想起死去多年的腐朽的树桩。甚至,他让我想起肺鱼,想起肺鱼已经进化成半个人类,想起肺鱼在进化成人类的途中迷路,然后长成夏里长这般恶心并且可怖的模样。或许夏里长真的是肺鱼吧?他是进化得最快的最接近人類的肺鱼。之所以他要杀光肺鱼,正是想阻止这种偏离正轨的进化。也或许,他在人类进化成肺鱼的途中迷路——谁敢肯定人类不会进化成肺鱼呢?——他试图杀光所有肺鱼,正是为了保全人类。我盯紧滚烫的子弹奔向阳光,距他的额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个刹那,我突然想收回已经射出的子弹。我想饶恕他,就像饶恕一条可怜的肺鱼。可是,晚了。排成一列的三颗子弹将阳光劈成两半,距他的额头近在咫尺。现在我很想这三颗子弹变成三颗毫无杀伤力的大枣。变成三颗大枣,只是惊吓他,警告他,甚至取悦他,却不能取他性命。不可思议的是,这样想着,子弹们果真变成大枣。三颗大枣一样的暗红颜色,一样的子弹形状,在他的额头上击出一样的极轻微的钝响,“啪啪啪”掉落地上,弹起,再掉落,世间终变得寂静无声。我看到夏里长泡在浴缸里的小小身体发出一阵急迅的抽搐,然后,本来五官不清的脑袋突然清晰地显出一张空洞的嘴巴。嘴巴“哈哈”大笑两声,说:“有意思!”

夏里长觉得有意思。他或许以为我在逗他开心。他这样想是有道理的——世间绝无刺客试图用三颗大枣结束一个人的性命。总之夏里长竟然慷慨地放我离开,在我身后,他将一缸水搅得混浊。

我回到上庄的河域。我将潜入水底,然后一路往下,潜向下庄。我绝不会浮出水面,一次也不会。不管我能否成功抵达,都抱了必死的信念。即使到达,我也会将自己活生生憋死在河底。我可以饶恕夏里长,却不能饶恕自己。我将为小涓殉情,不久以后,我就能如愿见到她。

扎进河水之时,我听到岸上有人大喊:“夏里长被大枣射死啦!”夏里长被大枣射死,这不正常,这很正常。他本就是一条鱼,一颗大枣或许足可以将其射杀。还或许那根本就不是大枣,那只是三颗伪装成大枣的子弹。还或许他因惊吓或者兴奋而死——因一颗大枣受到惊吓,因一颗大枣兴奋过度。既然世间的一切全都那般诡异,世间的一切诡异也都归于正常。

我潜下去,潜下去,潜下去。我见到石像、陶器、古币、盾牌……我见到小涓睁着眼,红着唇,赤祼身体,头发如水草般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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