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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蒙山下(八首)

2017-11-20鲁弘阿立

山花 2017年11期

鲁弘阿立

荒原狼与进化

它把头摆在大理石建筑的墙头

它的迟疑和最后的坚决之间是一头野牛

但是超过了一头野牛所能控制的范围

它在一部台式电脑里分解、合成

在一部打印机里呈现,并按照王的模样

被分发给望远镜、子弹以及漫画、时装

它不需要被信任和理解,它无权

撤销自己。它带着自己的国土奔跑

荒原上的石头自动翻滚、说话,做出

流浪者的表情。响尾蛇,荆棘鸟,蚊子

在一幅套色木刻中鸣叫。它的四肢生出黑云

飞溅出砂石碰撞的声响和火星。它的心

一半是荒原上的风和风中的血滴

一半是越过郊区的呼啸,就要撞上城市之钟

它放下古老的教科书、牛角号和风笛,在

饥饿冲动的报纸上睁大眼睛

天生的猎手,学会做一只猎物,这

不是勇气问题。利爪的闪电

抓破黎明。唾液,在距离原罪与梦想

不远处,形成火焰和烟。它停不下来

它的心已经到达市区的广场中央

石和雨水

好孩子,花朵。雨水的布匹

足够抗拒一千块巨石的裸露。

一大早,我的火车,獐子,响鼻。

近处的香味,在远处才能闻到。

不觉已到知天命之年。记得,我记得

曾经穿越大江南北,一匹羽毛

对肉体的摆脱。火石,柴禾,大米

铁锅。一条叫做炊烟的河流,从天而降。

母亲的脸,在一百扇木门之间

发出淡红的光。我的心思

在巨石上,反弹着一个

比水更重的雨季。母亲看着我

我看着母亲。我们之间

是两个世界之间,距离的漆皮已经脱落。

夜晚,我归来,归来。我的身体

在星汉底层的雾霭中落地。雨的语言

在玻璃上爬行。

世上的石头,变轻,漂浮,游弋。

马和汉史

玉石的生肖马,要一个

属火的女人才能磨亮。简单的时刻

岩石,水,树木,被一匹马的呼吸包围

牛和羊,云朵。需要一座西域的王城

才能提供草原,保证马的主人放牧时

把鞭子挥到花的腰部。要转动

各种芬芳,形成一阵铁蹄

不要提出和解。不要对孤单作出回应

也不拒绝沙子击打镜子和镜子中的脸

如果一位公主恰巧走在和亲的

属马的下午,缓缓向西

一个王国,也同时被驱离他的王城

如果只有一匹马回来,从玉石到达生肖

那么,那座红色的空轿子,也只能

由无聊透顶的大漠来承担

飞来石和创世纪

我是一尊悬崖上的巨石

一口气就能吹动。我不在乎坚毅

沉默、顽固,这些附会的言辞。我不在乎

脚下山脉的委屈与决心。一只鸟

蹲在我的头顶,和我交换着

歇息和飞翔,一门法度的功课

我是一块古老的大陆,带着火焰

和风暴奔跑过,在天地之间

呼啸过,比针还快,比日食更广

残骸和灰烬,最终构成一次旷世的停顿

这只鸟,轻轻一蹲,纵身而起

风云际会的深渊迎面而来

新生的火焰和雷暴陡然形成气候

我知道,我等的

就是这一天、这一秒

自由从我的身体里不断摆脱、喷发

空气被迫尖叫、颤抖。我的身体

终于只剩下一粒尘。一粒尘

使世界塌陷万丈,并释放出万丈人烟

千岁衢

要有一座时间的灯塔

才能照透山崖的心思,沉重的缄默

在云的鞋子下堆积着皱纹。彝汉

两种血缘的笔画,在同一块岩石上

承受光阴粗糙的吻痕。那些即将

剥落殆尽的摩崖石文,是巨石的轮船

沉没中丢弃的客人,它们挣扎着

漂浮在太阳和月亮动荡的波光中

整座壁立千仞的岩体,将因为失去它们

而迅速衰变、坍塌,不值一提

那些在石板路上凹陷的石臼、碟子、碗

那些光滑的蹄印发出的沉闷或湿滑的声响

谁在暗中点燃火把和马灯,穿透石质的宁静

将城市和村庄带到指路经的前言和后记

一架残缺、摇晃的石梯,在古老文字

纷纷扬扬的碎片中,将黑夜混入白昼

将一个日渐凄凉的旅程,混入一个

比石头还要坚硬的决心。路和岩石配合

将两种文字的叫喊,抬到我的耳朵

巴底候土

没有黑龙,只有巨大的螺螄

在水草摇曳的丛林中,为虾子望风。

岸上,城市、田畴、土豆,

扛着蓝得发晕的天。

银灰色,这片大湖的外壳。

植物像密集而疯狂的人烟——

嫩黄、玉白的小海花,搭起娇绿的帐篷,占领着

动荡的、它们的“华尔街”。

黑颈鹤、鹮鹳、灰鹤——

鸟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它们诞下多舛、自由的命运,

孵化坠入泽国的星空,

周而复始,惦记着远方、远方。

喋喋不休的浪,巨大高原的披毡。

迁徙而来、而去的,还有

数千年来举着火把的人。

鲫鱼、鲤鱼、银鱼,蜻蜓幼虫,

蒲草、芦苇的身上,仍然残留着

人群惊惶的声息,風在其中备份了

迷茫和苦难、憧憬和血。

这是一枚光阴的暗扣。

数不清的部落、族群的中转站。

空旷的鸟鸣,在远山低悬的

轮廓上画出黎明。列队的木船,

离开西岸码头,

划向宣纸漫开的烟波,惊起又一个

——遮天蔽日的旅程。

这是水和草的锅庄、沸腾的羊皮书。

(注:巴底候土,彝语:草海。)

草 原

一只鸟的尖叫,

使玩耍的草原,

静下来。

飘满飞絮的阳光,温度升高了一点。

一只黑斑羚的前蹄,缓缓放回地面。

一只跳兔的耳朵,

像抵死的刹车,使四周变紧,变硬,

也变得更加空洞。

一头年迈的狮子,

伸了个懒腰,一瘸一拐地走了。

孤零零的草原,跟在它身后。

乌蒙山下

我一直在这一带活动。

我了解这个地方——,

包括灰烬中发芽的火星、山歌泡软的石头;

我是自愿把自己放在这座高原上的。

就像石头中的一块,

只管伸出根,随便抓住什么;

就像河流中的一条,穿过她的客厅、厨房,

百脚虫一样消失在岩石的下水道中。

我熟悉这里的城市、村庄,和那些

孤零零,在深山夜色中小米一样的灯光;

还有露台和船桅的山崖,和巴掌大的荞麦地,

像是巨大的油画,我的青春被刮在上面,

又被风吹落下来。我理解,

财不露白的拘谨和手长衣袖短的尴尬;

我理解彩虹和雨的默契,并且理解

“扁担挑缸钵”的处境。我看见

树林在闪电中,举起银亮的钢叉;无数的

洞口在雪花中,呼出热气。

这座高原踉跄一下,我平静的时光,

就会产生一个凹陷,像是一部词典,

被抽去了关键的注解或索引。

现在我反复在石板上刻画“文明”

和“幸福”,我用的劲很大,怕不够深,

容易被不懂事的孩子磨去。

我这里,有亲人、朋友,有习惯的月色

和蝉鸣;有大片花的海洋,

和几勺盐一样的故事。

是的,是的。在乌蒙这口大锅里,我们

被不断翻炒,味道很一般,也很特别。

我知道一天中我来来去去,都是在

地球上行走。行走,与世界上

各个角落的人们一样——

“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注: “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洛尔迦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