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杰

假药迷局

文/胡杰

因为法人代表、总经理起了私念，西安一家有影响的国营医药批发企业被改造成一个内部生产假药，再通过合法外衣进行销售的制假、售假企业。这个犯罪团伙管理严密，分工明确，层级分明。两年间，他们生产的假药销售范围遍布省内多个市县的医院，其中有的还是三甲医院。甚至，在警方立案侦查后，该团伙仍然不肯收手。

发现假药

2015年9月16日，陕西省食药监局下属的药品稽查局在西安市长安区进行例行检查时，发现位于韦曲的一家药店里，有一种中药饮片包装粗糙，像是假的。包装袋上写的是“龙利牌”，药店营业员也拿出了购入的发票。发票上显示，厂家是位于陕西汉中的龙利制药厂。这家药店隶属于陕西省千家药品有限公司，药店负责人的解释不能让稽查人员满意。他们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带着千家药品的龙利牌饮片去了趟汉中。结果，厂家说，这药根本就不是他们生产的，他们也没有过这种包装。回到西安，稽查人员就把千家药品的经理李秋菊叫到省食药监局去调查。

李秋菊说，千家药品的药材，全都是从陕西某国营医药公司城西销售站进的货。城西销售站是一家有实力的医药批发企业，与其长期合作的药企，包括石药集团、哈药集团、北京同仁堂等二百多家。李秋菊说，给千家药品供中药的业务员名叫陆兆琦，原来是东城采供站的职工，但是现在已经辞职了。给千家药品供西药的东城采供站员工于小彤也证实，给千家药品供中药的业务员就是陆兆琦。可是，食药监稽查人员比对于小彤完全合格的法人委托书、随货同行单发现，陆兆琦的法人委托书是空白的、随货同行单是假的。

稽查人员从千家药品药店查获的五公斤龙利饮片被认定为假药。11月20日，省食药监局将案子移交给西安市公安局食药侦支队。经过前期调查后，12月2日，食药侦支队将此案正式立案。

被民警查获的假药

侦查初期，警方在询问药店员工时，得到的说法完全一致：出事儿的中药饮片是一个叫陆兆琦的人送来的。千家药品被查药店墙上，一张写了些乱七八糟电话号码的纸上，有他的手机号。千家药品销售负责人卢倩和店长都说，8月份还打这个电话跟他要过货。可民警调查后发现，这部手机2014年就已经停机了。店里员工说，陆兆琦来店里，有时开辆面包车，有时骑辆电动自行车。可是，说到他的模样、年纪，每个人描述的却又不相同。

在城西销售站，民警了解到，这个陆兆琦确实曾经在这儿干过，但早就辞职了。莫非，他仍然在以城西销售站工作人员的身份，在外面招摇撞骗？

购买药品，都要有一张随货同行单的。民警在审查现有的文书证据时，发现一张随货同行单上有个签名是“马蕊”。找到员工马蕊，她说，药是千家药品的司机洪刚送来的，她并没有直接和陆兆琦打交道。

再找洪刚。洪刚说，他每次取药的地方，都在康复路锦绣鞋城下面的一个人行道。人家事先等在那儿，他车一到，拿了就走。都是李秋菊联系好之后，吩咐他去取的。他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调取监控后民警证实，洪刚所说的那个取药地点是假的。

谁供的货

仅仅五公斤假中药饮片，是不能把千家药品怎么样的。

询问洪刚时，民警却意外地获得了一个信息：在9月16日省食药监稽查人员发现假药之后，洪刚还一直在取那种问题药，一直取到了12月中旬。再查千家药品，民警又发现，药店里一种甘肃省渭源县济仁堂出的中药饮片看上去也比较可疑。把这种饮片的样品交到省食药监局，稽查人员拿到渭源交由厂家鉴定时发现，济仁堂从未出过这个批次的中药饮片，也从未跟西安的城西销售站有过业务关系。

民警将李秋菊带回审查。李秋菊说，济仁堂的药不是从陆兆琦那儿进的，而是城西销售站一个叫做张国强的人给店里送来的。民警一查，张国强以前就是城西销售站看大门的，2007年已经退休了。民警费了挺大劲，好容易找到了他。张国强头发、胡子都白了，在家正带孙子呢。一看他那岁数和状态，哪像在外面跑业务的人呀。民警拿了一些照片，让他辨认，他并没有认出李秋菊。而把张国强的照片混在一堆照片里让李秋菊辨认，她也没认出张国强。显然，他们俩根本就不认识。

李秋菊这回去了食药侦支队，就没走成，被刑事拘留。2016年春节前，她被市检察院批准逮捕。

春节后上班第一天，李秋菊的律师就来单位找到办案民警杨斌、祖国栋：“李秋菊把名字记错了。那人是‘立早章’，不是‘弓长张’！”律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章国强的死亡证明来。

章国强是2015年11月15日去世的。律师说，章国强也是城西销售站的职工。死亡证明上面有死者原来的户籍信息。照这个地址，杨斌他们找到东关索罗巷城西销售站的家属院，但是，章国强并没有在这儿住。十多年前，城西销售站被华远集团收购。现在，城西销售站职工的档案资料都在华远。找到华远集团，查到章国强的资料，结果发现，章国强2001年就停薪留职，离开城西销售站了。找到章国强妻子的信息，杨斌他们追到长安，终于见到了她。章的妻子告诉民警，章国强得的是肺癌，2015年8月发现时已是晚期。像这样一个肺癌晚期的危重病人，还有可能到千家药品去跑业务吗？调出章国强的就医记录，杨斌专门找到他当时的主治医师询问。大夫告诉杨斌，医院对这类危重病人的看护，是十分严格的，根本不会允许他往外跑的。这印证了章妻的说法，住院期间，章国强天天在病房里打吊针，除了转院治疗，哪儿都没去过。杨斌他们通过对章国强生前轨迹进行研判和比较，发现他和李秋菊没有过任何交集。

在调查章国强情况的时候，另派一路民警去了山东。从城西销售站的员工资料中，民警找到了陆兆琦的一份身份证复印件。陆兆琦是山东菏泽市成武县人，大学毕业后，曾于2011年在城西销售站干过半年。这年下半年，他的妻子怀孕，陆兆琦因此离职回了山东。民警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他媳妇都在济南打工。陆兆琦供职于一家电子公司，在这儿已经干了两三年了。公司每天都得打卡，2015年度，陆兆琦全年都没有缺勤。陆兆琦不仅说他不认识李秋菊，而且声称，自从2011年从城西销售站离职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西安。民警重点查了他2015年的活动轨迹，确实没有往返西安的火车、飞机和酒店住店信息。

也就是说，陆兆琦根本不曾给千家药品供过中药。那么，千家药品的假药是从哪儿来的呢？

体外运行

自打李秋菊被刑拘之后，千家药品的营销主管卢倩、司机洪刚就都失踪了。起初，他们的手机还只是关机。后来再打，就都成了空号。作为千家药品的经理、法人代表，李秋菊对药店的管理都是通过营销主管卢倩来进行的。她和下面的员工，一般是不直接打交道的；而受她的指派，去取那些问题中药饮片的，只有司机洪刚。这俩人一找不到，案子就陷入了僵局。因为问别的员工，更没人能说清那些问题药是从哪儿来的。

在追踪一个多月之后，洪刚的行踪终于被民警发现。过了年，洪刚一回到泾阳县老家，二大队副大队长赵建波就带人赶去，趁天不亮把他堵在了被窝里。在带他回西安的路上，洪刚说，他开车去取货，都是城西销售站的闻丽婕带他去的。

民警找见了陆兆琦，也就戳穿了城西销售站业务员于小彤之前关于他的谎言。于小彤供给千家药品的西药并没有问题，他的身份也没有问题。那么，他为什么要向警方作伪证，说本来与他根本不认识的陆兆琦是他的同事、而且一直在给千家药品供中药呢？传来于小彤，这个年轻人这回交代，城西销售站给千家药品供中药的人，是闻丽婕。

民警来到城西销售站来，是要找闻丽婕。从程序上讲，他们得跟法人代表、总经理朱沐林打个招呼，请她予以配合。朱沐林派头十足，态度冷淡、傲慢。闻丽婕明明就在办公楼里，朱沐林却声称她在咸阳，让民警等了足足两小时后，才让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民警面前。

以闻丽婕说过的假话为突破口，民警很快让她说真话。而闻丽婕的讲述让民警脑洞大开。原来，千家药品其实就是城西销售站的一个零售部。也就是说，包括李秋菊在内，千家药品的员工也都是城西销售站的员工。闻丽婕是一名计划员，有医院需要药品，量大的，她就报给李秋菊；量小的，她就通过QQ直接报给一个名叫朱雅文的业务员。那么，朱雅文又是谁呢？

那就接着问洪刚吧。这时，洪刚已经交代，让他出去躲避警察的，正是朱沐林；而业务员于小彤也承认，让他作伪证的，也是朱沐林。洪刚说，他去取货时，在库房见到过朱沐林的哥哥任建军。他认为，假药就是任建军造的。至于那个朱雅文，洪刚说，她是朱沐林老家的一个远房妹子，跟着任建军打杂呢。

这边，闻丽婕也已经像小崔一样，实话实说了：2014年7月，朱沐林成立了一个中药饮片部，管事儿的就是她的哥哥任建军和嫂子赵彬。警方调查的那些问题中药饮片，全部来自这个中药饮片部。

虽然城西销售站一些职工也知道有这么个中药饮片部存在，但事实上，这个部门却是在城西销售站体外运行的。中药饮片部由哪些人员构成、在哪儿办公，没几个人知道。作为一个只有销售药品资质的企业，城西销售站是不能生产药品的。如果中药饮片部加工、生产中药饮片，本身就是违法的。但是，闻丽婕说，中药饮片部就在自己生产中药饮片。

洪刚把警察领到了中药饮片部位于东站路的库房。可到了地方，却发现，库房早就搬空了。

找到窝点

根据闻丽婕、洪刚提供的情况，专案组把侦查的重点放在了朱志国、钱灵夫妇以及朱雅文、李成民这四个人身上。从省食药监局调查千家药品后仍在顶风作案、又从东站街迅速转移的行事作风看，朱志国是个具有很强反侦查意识的人。加上他与朱沐林的血缘关系，专案组认识到，在没有掌握充分证据之前，要想从朱志国、钱灵夫妇这儿形成突破，是十分困难的。那个李成民是朱志国手下的司机，交接货时，洪刚见过他。他开一辆银灰色的五菱面包车，车号民警已经掌握。专案组试图通过寻找这辆车，找到生产假药的窝点，或者存储假药的仓库。

在长时间找不到新线索的情况下，涉世不深的朱雅文就成为民警调查的重点。朱雅文住在三桥立交桥附近，每天到新兴骏景园小区朱志国家里去上班。专案组也曾考虑过：假药窝点会不会就在朱志国、钱灵的家里呢？这样的小作坊，不需要占用多大地方，在家里生产完全能做到。但是，中药切片时会有噪音，粉尘也会散发出浓重的药味儿。朱志国左邻右舍从来没人跟物业反映过他家的噪音问题，民警们这些天来也没听到过机器切割中药时会发出的刺耳声音，或者闻到浓重的中药味儿。那么，朱雅文每天在朱志国家干什么呢？

寻找李成民和他开的那辆车，也在同步进行着。从朱雅文每天到朱志国家上班来看，朱志国是在家里办公。李成民是给他拉货的司机，要听他吩咐，就不应该离他太远。于是，民警就开着地方牌的车，在新兴骏景园附近寻找李成民的车。除了在路上找，他们也去一些诸如修理厂的地方找，几乎是地毯式搜索。

6月28日上午，在幸福北路一家汽车修理厂，民警终于发现了这辆车，并且看到了站在车旁的李成民本人。这辆五菱面包车停放在一个黑灯瞎火的地库里，从外面看，就露了个车头。民警悄悄靠近观察发现，他们找了两个月的假药窝点，就在这个地库里。

行动开始时，两路民警同时动手。在修理厂地库，民警当场抓获李成民以及两名正在包药的女工，当场查获了大量已经包装好、准备送货的“渭源县仁济堂中药饮片”，以及大量“仁济堂”中药饮片包装袋、标签、封口机和电子秤等作案工具。这个弃用的地下车库窗户是烂的，上面结着蜘蛛网。大量的药材随意扔在地下，而地上尽是尘土、污水和老鼠屎。民警曾把收缴的中药饮片请西安中药饮片厂的老师傅过目。老师傅说，这种中药饮片质量之差，连劣药都算不上。可是，千家药品已经给八十多家正规医院供过药，其中很多还是三甲医院。

在朱志国家，民警当场搜出了十几枚假公章、打印随货同行单的电脑、打印机。在对电脑进行取证时，祖国栋发现，这台电脑和城西销售站的销售系统是联网的。原来，每天来这里上班，朱雅文是用这台电脑跟城西销售站联络的。

补充证据

躲猫猫的游戏，总会有结束的时候。千家药品的销售主管卢倩还是被警察找到了。和洪刚一样，她也是奉朱沐林之命躲起来的。民警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挺着个大肚子，快生了。其实，在千家药品，卢倩也只是个李秋菊与店长之间上传下达的角色。对于问题中药饮片的来源，她压根不知道。和朱沐林之间，她也隔着层级，根本无从知道千家药品与中药饮片部的猫腻。

查抄制假药窝点后的第二天，民警就拿着搜查证，到城西销售站去搜查。朱志国和朱沐林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朱志国这边一出事儿，朱沐林就知道了。她已经把电脑服务器上的一些证据销毁了，但民警还是提取到了一些证据。城西销售站管人事的，是质管部。从质管部的电脑上，民警查获了一张中药饮片部的工资表。这份工资表上，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朱沐林。朱志国以下，包括那两名包装药的女工，名字都赫然在列。

中药饮片部人员分工是这样的：朱志国本来就是医药行业中人，除了负责整个中药饮片部的生产和销售，原料购买也是他亲手抓；钱灵负责收集购药信息，他们内部称为定“计划”；朱沐林姨父孙嘉儒是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他负责炮制中药材；负责送货兼任库管的，就是李成民；朱雅文协助钱灵收集计划，并负责打出相应的随货同行单，以备检查；老家在新疆的朱鼎云，是朱沐林的堂弟，他负责出每一批药品的成品质量检验报告；在库房里负责包装的两个女工角色又稍有不同： 30来岁的杨翠姗负责打印标签，二十多岁的郑瑜负责给随货同行单上盖章、贴标签。

结合朱沐林让洪刚、闻丽婕作伪证的犯罪事实，专案组推定朱沐林犯有生产、销售假药罪，将她刑事拘留。

警方分析，朱沐林的犯罪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在担任城西销售站总经理期间，朱沐林动了利用公家资源给自己捞钱的鬼心眼儿。她在城西销售站先搞了个对外称“陕西千家药品有限公司”的零售部，为她卖自己的假药做准备。城西销售站是个有信誉的国企，和全国许多大药厂都有合作。起初，千家药品卖给医院的中药，都来自正规厂家。包括起初的“龙利牌”中药饮片，都是正品货。朱沐林的哥哥朱志国比她大一岁，跟她一样，也是医药圈子里的人。等和医院建立起稳定的供药关系之后，朱沐林就弄起了个中药饮片部，让朱志国接手，开始以自己生产的假药冒充真药，继续卖给医院使用。不同于西药，中药用药周期长、见效慢。而且，一服中药常常是由十几种药材共同组成，其中一种饮片失效，很难看得出来。朱沐林、朱志国和李秋菊一伙人钻的，就是这样的空子。李秋菊被抓，本来已经是警钟长鸣。不收手，换个地方接着干，一方面是因为这个造假药的营生利润巨大，足以让他们的贪婪战胜恐惧；另一方面，他们也真是小看了食药侦民警的决心和能力。

批准逮捕朱沐林，检察院需要足以证明朱沐林知情的证据。然而，朱沐林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光光的。没有朱志国夫妇检举，她对中药饮片部造假药的事儿就一无所知；没有李秋菊的交代，她对千家药品卖假药的事儿也并不清楚。而这仨，都是什么都不肯跟警察说。

8月3日下午，检察院通知专案组，4日下午上班前，市检察院将上会讨论关于朱沐林的批捕问题。如果专案组不能补充新的证据材料，就将对朱沐林作出“不予批捕”的决定。

8月3日晚，专案组紧急传来东城采供部的财务人员，试图在有关中药饮片部的增值税票据、审批报告上找到朱沐林的签字。但经反复核实，确实没有这样的票据存在。不过，一名财务人员在询问中，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关于中药饮片质量问题，可能医院方面有反馈，有一次，朱沐林发了火，给中药饮片部全体人员开过一次会，要求他们把中药饮片上的灰土弄干净些。这名财务人员并没有参会，也是听说而已。

有个以前在中药饮片部干过的小杜，家住灞桥洪庆塬。因为快要临产，小杜在家休息。这天半夜，专案民警找到小杜家，做完询问笔录已是8月4日的凌晨三点。可是，仅凭小杜一人的笔录，证据还远远不够。4日上午，二大队民警全体出动，在市看守所同时提审了李成民、孙嘉儒、朱雅文等六人。这六人都承认，朱沐林确实给他们开过一次这样的会。

实际上，那次开会，是朱沐林在中药饮片部唯一的一次公开露面。当天中午，民警将补充侦查的全部证据材料交到检察院。当天下午，西安市人民检察院对朱沐林作出了批准逮捕的决定。

2016年11月2日，公安部给西安市公安局发来贺电，对专案组予以表扬。

2017年3月，本案被顺利起诉到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文中犯罪嫌疑人及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