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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关

2017-11-13韩松礼

都市 2017年2期
关键词:儿子

文 韩松礼

出关

文 韩松礼

1.

大眼护士走过来的时候,陈明举觉得她一定是微笑着的。尽管他从没看到她摘掉口罩的样子,不过从她裸露着的眼睛和小半截高鼻梁以及她柔细的声音猜得出,这是一个俊美的姑娘,他喜欢。每一回她来送药换吊瓶量血压测体温啥的,他在心里都会感到舒服,好像她一来,他的病痛就会减轻许多。不过,这大早上的,刚查完房,她就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而不是像往常那种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就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赶快摘掉正在听收音机的耳塞,斜倚在被子上的身子很配合地做了个要起的动作,大眼护士随即俯身轻声说,陈明举,今天你不需打吊瓶了,你可以通知家人来接你出院了,“过会儿,我给您把回家继续服用的药送来。好吗,陈大叔?”

都叫他陈大叔了!入院几次了,这可是头一回。以往都喊他陈明举的。“陈明举,换药了啊。”“陈明举,量血压。”“陈明举,看体温表。”此刻,他下意识地点点头说,好好。可他心里不想说好。说好就意味着你同意出院,说不好就是不愿意出院。不愿意出院,就得往账户里打钱,前天这大眼护士就对他说过的。大眼护士说,“陈明举,你的账户里钱不多了,再不续款就得停药了。”他接着就给所有的亲朋好友打电话,希望有人接济他一下,结果不是无人接听,就是说一番同情的话,最后还是爱莫能助。也不怨人家,从手术到化疗放疗这半年,能借的他全借了个遍,能帮的人家也都出了钱。各自都顶着个家庭过日子,他的亲朋好友都是平民百姓,谁家又有许多闲钱填他这个无底洞呢。

所以昨天大眼护士又催他的时候,他就说,是不是可以先治疗,费用先挂着,等着大病医疗保险报销的钱转过来,缺额再由他填补呢。他本月的养老金还得半个月,身上还有两百块钱买饭或是零用,但这远远不够。大眼护士说,“这是医院的规定,押金是必须提前预交的。交了款,治疗发生的费用转账给医保基金,基金按规定比例划转,冲减掉报销部分,余下的病人自己负担,所以个人账户必须保证足够的押金,押金不足,补交,交不上,请出院。”大眼护士的说话声音不大,好看的眼睛忽闪了几下,背课文似的说完,就离开了。

他喜欢这个护士,这种喜欢就是不讨厌。就像她的儿媳妇婧婧,也有一双忽闪的大眼睛。前几天婧婧来看他,给他三千块钱,说这是陈刚和她从本月的生活费里挤出来的,最近真没有多余的钱了,上次那一万块钱“本来是放在银行里,给你孙子留的。”她这样说,他就下意识地看她的肚子,那部位已经隆起了。婧婧说的一万块钱的事,是儿子出差前两人一起来的时候给他的。想不到这钱在医院里真就不叫钱,还是有大病医疗保险呢,个人只负担一小部分,自己得这个病前后不过半拉年,花光了他的所有积蓄不说(原本积蓄就没几个钱),亲朋好友能借的已经借遍了,因为得这个病花掉给孙子出生留用的钱,叫他心有不安,他故意不看儿媳妇的脸。婧婧好像也觉得说得多了,就顺着他的眼光说,“快五个月了。”这是说她肚子里的孩子。说到他的孙子(也可能是孙女),他的心头有一股热流,他抬头看儿媳妇的脸,婧婧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

陈明举出院了。没有人来接他。他自己提着主治医生开的一大包药,慢慢走出医院。他觉得该给人打个电话。打给谁呢?他想打给儿子。他要告诉儿子自己出院了,在他还没有治疗完毕的情况下,因为没钱,被医院很客气地请出了门。他是很想继续治疗的,尽管这个病的治愈率比较低,他想着奇迹或许会在自己身上出现。而今这一出院,前功尽弃。虽然他的主治医生说,回家吃药一样可以达到效果,但他知道,那是推托之词,是为了他安安稳稳不找麻烦地离开医院。他不愿给人添麻烦,这是他一辈子的做人原则。他知道如果“真是一样”的话,何须在医院治疗呢。他当然清楚自己是因为交不上治疗押金才被赶出来的。他觉得冤屈,他需要倾诉。转而一想,似乎对儿子说这些不合时宜。儿子眼下在外地,公司派他配合副总去建立一家分公司,出发的时候来看他说,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才能回来,出这趟远差,一个最具诱惑的理由是可以得到双份工资。这刚两个来月,工作正是最较劲的时候,此时跟他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必定会影响他的工作情绪。还是算了吧,他希望儿子好。

陈明举下意识地打开手机,屏面出现一片红叶,背景是一条转弯的小巷,一盏欧式路灯,是个阴天,显得那叶子格外红,叶子旁边有四个字:遇见幸福。这寓意不错。只是他现在并不幸福。手机是儿子淘汰的,他用着蛮好。他打开通讯记录,一下就看到王彩花。

王彩花是他女友。如果不是这一场病,两个人本来会搬到一起住的。陈明举的妻子前几年被一场车祸给弄走了。那开车的是个女马路杀手。女杀手把油门当作刹车,用力一脚,就把走在人行道上的他的妻子撞了,不需抢救,到了医院也没有一口气。女杀手全责。一切是非全部承担后,又赔给陈明举三十八万。这笔钱,儿子陈刚结婚前后正好花光。当时儿子还有点不好意思。陈明举说,这是你妈妈拿命换的,花在你的终身大事上,理所应当。

2.

陈明举按了王彩花的号码,语音提示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她会忙什么呢?陈明举有点纳闷。王彩花是他在老年大学时候认识的,她离婚多年,有个女儿早结了婚,外孙女都快三岁了。自从妻子突然离世,陈明举两三年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他和妻子过了二十多年,恩恩爱爱,相濡以沫,爱情化亲情。一旦失去,万般悲痛。终日里烟酒陪伴,精神萎靡不振。还是儿子陈刚恋爱以后,很认真地规劝他说,爸爸,我妈已经不在了,你再痛苦她也不会回来的。我结了婚是要单过的。剩你自己怎么办?你还不到六十岁,完全可以往前再走一步,你该找个老伴,一起过后半生。所以你要振作起来,珍惜自己,好好活着。你活得好,我妈在天之灵也会安息的。我也好放心。

儿子一番话,他觉得孩子成人了,说得有道理。慢慢,他从丧妻的悲痛中逐渐走出。退休后,儿子替他报名到老年大学学舞蹈和书法。儿子的用意很明确,就是让他去那里学点才艺,提高自身的生活质量,接触一下有素质的异性。他还真没让儿子白操心,上学不久,他就和王彩花好上了。王彩花后来说,是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单身男人的味道,这让她安心。她还喜欢陈明举说话有幽默感。比如,他把生这场大病入院治疗说成是“闭关”。他对她说,这就好比电视剧里演的高僧修行。闭关就是与世隔绝,闭关完了再开关,开关就是出关。出关后法力自然大增。他故意绕口令般绕来绕去地说。他说你等我出关。出了关,我和你白头到老。他还记得,王彩花当时直擦眼泪。

王彩花是喜欢他的。这当然是从男女那点事来说的。两个人交往这么长时间,有过三次密切接触。第一回,是王彩花过生日,他把她带回家,两人做了几个菜,喝了一瓶红酒,就有了那回事。当时王彩花羞答答的,一副抹不开的样子。是陈明举主动的。他用当年亲密妻子的方式,亲密了她。她在整个过程一声不吭,时而咬咬嘴唇,时而轻舒一口气,看他的眼神时而羞怯,时而游离,两腮始终红红的,陈明举觉得,这脸红不单单是因为酒的缘故。过后,陈明举打趣她说,我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切都新鲜,你是徐庶进曹营一声不吭。王彩花推他一把说,人家不好意思嘛。又过了一个来月,两人的第二回就好了许多,自然了许多。第三回是陈明举生病前两个月。这一回,王彩花就有些配合了,陈明举挺高兴,说,“真不错。”王彩花则一语双关地说,“以后我会管住你的,你能受得了?”陈明举说,“被女人管是好事儿,哪有什么受不了,我都会听你的。”这之后,陈明举觉得王彩花对自己明显地关照和依恋起来,她的大事小情都愿意和他唠叨唠叨。而他的事,她也热情参与,积极表达自己的意见。

说起来,他这个病还是王彩花提示他检测出来的。当时,陈明举居住的小区贴出一张告示,说是小区与医院合作,免费为六十岁以上老人查体,陈明举当闲话把这消息说给王彩花听,王彩花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检查检查呢。”陈明举说,“我又没毛病去凑那热闹干什么。”王彩花说,“你去查查又不要你花钱。再说了,你查了,若身体没问题,我就和女儿交底,咱俩就可以在一块过日子了。”王彩花如此说,陈明举就去查了。

他自认为身体棒棒的,确实没什么问题,偶尔有点咳嗽,他觉得那是过去抽烟喝酒太凶的结果,根本不往心里去。没想到的是,竟然查出了他肺部有问题,继续深度检查的结果,那就是要住院治疗了。陈明举当时没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他觉得医院小题大做。王彩花却十分沮丧。陈明举就安慰她说,你就当是我闭关了,出关后一准比现在更健康更结实,道行更深。

陈明举住院做了全面检查,医院的权威告诉他,需要立即手术。还说手术是尽快恢复健康的必要途径。儿子理解他的心情,签字同意他手术。手术完,王彩花来看他,送来鸽子汤,让他补补。说话间,泪眼汪汪。他说,女人家眼窝浅,动个手术,小菜一碟,别当事儿。后来,说是要化疗,他知道坏事了。而后,又要放疗。几个疗程下来,他的身体垮了,越来越没劲了。随之垮掉的,还有他家的所有积蓄。说到积蓄,本就不多,几番折腾,举债亲朋。连给孙子出世准备的钱都花进去了,自己的病还是没好利索,身上还是没劲。轻飘飘的,走路像踩在棉花上。

陈明举踩着棉花走着。他把手机又打开,又按了王彩花的号码。这回通了!那边喂了一声,是王彩花。他精神一振,立马说,是我,“我出关了”。王彩花犹豫了一下,说,“你怎么这就出来了,不是还有一个疗程吗?陈刚告诉我你还得一个疗程的。”陈明举一下子没接上话,停顿了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他故意打趣说,“我想你了呀”。王彩花没接话。他又说,“怎么我提前出关你还不高兴吗?”王彩花说,“我高兴。不过,我要出国旅游去了,今晚的飞机,我女儿给定的。”陈明举说,“啊,啊,你走你的,你走你的,回来再说,回来再说。”王彩花说,“那什么,那什么,我回来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女儿不让。女儿说我要找就找个健康的,那样她才放心。所以呢,老陈,咱俩这事儿,先放放吧。你先好好养病,等你好了再说。好不好,老陈?”陈明举一时语塞。

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说别的就是纠缠了,陈明举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管和谁犯事,他从不胡搅蛮缠。他只好说,“没事儿!你安心出去玩儿,我就是在关里待得闷了,出来溜溜。你走你的,你走你的。”王彩花那边弱弱地说,“好吧,老陈,你,你那什么,你多保重啊。”

3.

挂了电话,陈明举忽然觉得很累,正巧看到路边有一条长凳,他就走过去坐下,他想好好歇歇。

正值初秋,上午的太阳照过来,暖洋洋的,不晒。一对老夫妇坐在凳子那端,他们手里都提着东西,好像刚从农贸市场回来,两人说着蔬菜鱼肉的价格高低,老太太说:

“咱今天买这些一共花了一百多块钱,两天不用再买菜了,就是路稍远点。”

老头说:“路远点儿不怕,权当锻炼身体了。身体好,比什么都好,咱两个人一月加起来五千块钱,只要别得病,单在生活上,够花。”

老太太说:“就是,不得病,比什么都好……”陈明举因为有心事,也没往深了听。老夫妇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陈明举靠在椅背上,迷迷瞪瞪昏昏欲睡。突然,被人推了一把。这人是走了过去,又退回来的。

“这不是老陈嘛!”那人说,声音很大。陈明举定睛一看,老同事,外号叫做“滚刀肉”的。这人比他小一两岁,在工厂的时候,凡事都要占个上风,无理都要抢三分,发东西分福利他要先下手挑顺眼的挑好的。所以,口碑不咋地。以前,在厂里,陈明举不待见他。可在这马路上,人家大呼小叫地喊你,又是多年不见,不应声就不礼貌了。他赶快挺直身子说:

“是我。你干啥去?”

“滚刀肉”说:“先别问我干啥,我先问问你干啥?”他看到老陈手里的一大包药,像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又神秘地说,“听说你得病了,肺癌?怎么样,还好吧?”

陈明举赌气地说:“这不,还没死!”

“滚刀肉”说:“哦,你脸色很难看,瘦了很多,你要不说话,我可能觉得认错人了。”

陈明举说:“摊上了,没法子,就得受。”

“滚刀肉”说:“你这是出院了?”

“嗯,出院了。”陈明举本不愿意多说,可是,刚刚与王彩花通话,让他情绪极端不好,“滚刀肉”也是个老同事老熟人了,忍不住就想发泄一下。他说,“我是不想出院,这个疗程还没治完,这不,账上没钱了,让人家赶出来了。”

“哎呀呀呀,这怎么见死不救了呀。”“滚刀肉”真不会说话,连守着矬子不能说矮话都不懂,死呀癌呀一点都不避讳。陈明举瞪他一眼。“滚刀肉”赶忙改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没钱可以想办法啊。”

陈明举不想和他聊下去,就没好气地说:“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借的钱都借了,没招了,等死吧。”“滚刀肉”眨巴眨巴眼说,“别说气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说了,实在不行,你可以把丧葬费提前预支出来,花了它呀。”

陈明举说:“你真是滚刀肉,人还活着,怎么能预支丧葬费呢?”

“滚刀肉说”:“信不信由你,我认识一个哥们,就是提前把丧葬费预支花了的。你知道现在的丧葬补贴是多少?四万多!”

“真的?”

“当然!”

“你瞎说!”

“谁瞎说,死老婆!”

陈明举盯着滚刀肉瞪圆了的大眼核,将信将疑。

“滚刀肉”又说,“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咱厂留守办的杨主任。”

陈明举看着他的脸没应声。

“滚刀肉说”:“打个电话也不费什么事,问问再说。好了,我还有事,不说了啊,你好好的哈,我走了。”

望着“滚刀肉”的背影,陈明举摸出了手机,心想打个电话给杨主任还是可以的,一是打个招呼,二是问问有没有这码事。四万块钱,说不定就把自己这病给治好了呢!电话一通,杨主任一下子就喊出了老陈。

“老陈,你挺好的?你出院了吗?”

陈明举说,“我挺好的,我出院了,是让人家赶出来的。”这样一说,老陈鼻头一酸。又说,“按照计划我还没治疗完,不过没有钱了,人家就赶出我来了。”杨主任在那边直吧嗒嘴,不好接话的意思。他们工厂是个破产企业,职工下岗后有的再就业,有的等待退休,凡是等待退休的人员,有什么问题都到破产办公室咨询办理。老杨原来是副厂长,了解职工情况,就做了这个办公室主任,做主处理一应杂乱事务,只是没有资金处置权。

陈明举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丧葬费现在是多少钱?”

杨主任说:“每年不一样,今年大概三万多吧。你什么意思?”

陈明举说:“我没什么意思,听说这个丧葬费可以预支,我就问问你,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老陈,你听谁说的?我干这个工作十多年了,还从没听说过可以预支丧葬费的。你听谁说的?”

“我听‘滚刀肉’说的。”

“哎呀,你单单听他的!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信口开河。你可千万别信!你用膝盖想想,那有这么干的!人还活得好好的,就预支丧葬费?简直是胡闹!你可别信啊,老陈。”

陈明举说:“我是有点不信,可我真希望可以预支。要不,杨主任你给变通变通?”

杨主任说:“老陈啊,我现在没有权利动钱。实话说吧,上次去看你给你留下八百块钱,那是我和办公室的小刘两人凑的,不是公款。你也知道,我俩都是每月不到三千块钱,去看你就是表达个意思,四平八稳嘛。为这,我俩节省了好几个月的烟钱,现在我俩还在办公室里自己卷烟抽。这么说不是翻小肠,就是告诉你,咱们留守办没有一分钱的自主权。你明白了吧?”

“哦哦,我明白。杨主任,谢谢你和小刘,让你们破费了。”

“行了老陈,你也不用客气,都是老同事一场,只是一点心意,解决不了大问题。不过,老陈呀,你可要树立信心。老同事谁不说你是乐天派!遇到问题,多想想其他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嘛,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杨主任,不打扰你了,再见吧。”

这个“滚刀肉”呀,终是不可信。

4.

从医院到他居住的小区,大约两站路,不值得坐公交,陈明举愿意走一走。人在能走的时候不觉得啥,一旦不能走路了,那种滋味,就是一个悲哀。所以,趁能走得动,多走走吧。如果说走路是开心的,那么,所谓的出关却是不开心的,极不开心。一是因为被赶出来,是被动地出,二是王彩花的绝交。他原想王彩花听说自己出关会比较欢喜,所以,用了两人的暗号告诉她自己“出关”了。谁知,她要去外国旅游。她说两人的故事结束,这让他一下子接受不了。不过,若是站在对方的角度来考量,也在情理之中,人家总不能和一个病号过下半辈子吧。虽然两人都那样了,可毕竟不是原配夫妻。想到此,不由得想起一句唱词:“夫妻本是那同林的鸟,大难临头哇各分飞。”嗨,也罢,也罢。尚不是夫妻呢!

不知不觉来到小区,一个人挡住他的去路。谁呀,这不社区物业办的李主任嘛。李主任是个女的,五十岁左右,待人热情,不笑不说话。她说:

“陈大哥,我正想找你呢!你出院了吗?”

陈明举说:“被赶出来了。”

李主任说,“怎么回事啊?”

陈明举说,“账上没钱了。还不错,医院还给我开了这一大包药,让回来吃。”说着,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前扬了扬。李主任哦哦地应着。她把陈明举拽到一旁,挺难为情地说:

“陈大哥,想和你说个事。是这样,咱们现在全市不是创建全国文明城市吗,前些时验收没通过,咱们全市上下来了一个翻死角大整改,上级来检查,觉得咱们小区还有好多死角,其中最大的问题是你家,你在屋顶的房子要拆除,限期一周内,到时不拆,强制执行。这已经过去两天了,正愁着去找你呢,偏偏今天遇上你,也省得我跑一趟了。陈大哥,你看这事怎么办?”

陈明举一听,脑袋腾地炸了:“什么什么?要拆我的房?拆了房我去哪里住啊?当初那房子不是你们要建的吗?当初的建筑材料我是出了一部分的,可工费大部分还都是你们出的呀。”

李主任说:“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嘛。”

陈明举住的这个小区是十多年前的棚户区改造而成,整个小区十几栋楼都是七层建筑,只有他住的这一栋是五层结构,因为这栋楼的后面是一所小学校,当初盖房子时,学校提出意见,若是盖七层会挡住学生学习的光线,在上级部门干预下,这一栋就只盖了五层。陈明举家当时被分配在五楼也就是顶层。不知是因为开发商临时改变了结构还是咋的,他家入住后,房顶总是渗漏,物业公司派人来修了几次,抹水泥,嵌墙缝,涂沥青,铺夹层,什么办法都用了,总是解决不了问题。刚住进去头两年,每逢雨季,陈明举家就得专门有人在家用大大小小的盆子接漏。墙面更是阴湿得像画地图。陈明举就会黑着脸把物业和社区办的人请到家里“参观”。物业公司请了专家看过后说,要想根治,只有加盖一层防护屋顶。陈明举得知后,原先恼怒拉长的脸,一下子圆了。他陪着笑脸去找原先找过的人,请求说,与其盖一层没有使用价值的屋顶,不如盖得稍高一点,这样他也可以放一些物件,家里也会宽敞一些。而且,“你们盖顶层的物料钱可以由我来出。”最后,在靠近学校一面,起高一米,前面高两米,刚好安装一个门,在门旁边又安装了一个窗,为了透气,两头各安装了一个小窗。这样,一所道士帽结构的房子加盖在他家楼顶,物业的解释是你家可以用,但没有处置权。陈明举得了个大便宜。那房子虽不正规,且夏天热冬天冷,可他几乎是白得,他把内部又用隔热材料做了处理,装上了空调,置办上家具,就和老婆一起住了进去。严格意义来说,他这不叫房子,算是个棚子,可现实意义来说,它就是个房子,因为他住进去了。夏天太阳毒,一到晚上他就和老婆在屋外乘凉。这个屋外,是五层楼高,总比楼下有风,他躺在躺椅上,妻子坐个小板凳靠在楼顶的矮墙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他总要提醒妻子,那墙矮,当心别掉墙外去,掉下去就没命了。妻子说没事,我当心着呢,靠墙舒服。两人凉快透了,再冲个冷水澡,半夜进屋去睡,不觉夏季就过去了。冬天倒好办,他把集中供热管道扯上来,无非是多交点钱。妻子经常打趣说,我们住在道士帽房里像两个道士,他就说,管他道士尼姑的,捡了个大便宜不是?想想那时候,是他很开心的一段日子。老婆和他在这楼顶过了三年,刚把这个家收拾得有模有样了,她却撒手人寰。且说由于加盖了这一层,原先的房子也不漏了,他重新装修了,正好儿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为给儿子谈对象加分,他就把房产权过户给了儿子陈刚。陈刚结婚后,媳妇觉得那房子小了,说将来有了孩子怕住不开,跟他打了个招呼,就把那房子卖了,卖房的钱作为首付,又去买了大一点的新房,靠媳妇娘家近,只是每月得付一笔不小的房贷,这倒不要他管。他觉得有房贷就有压力,这倒不一定是坏事,有了房贷,小两口就要算计着过日子,就要扭成一股绳往前奔。他觉得遗憾的是老婆没有看到儿子的好日子。原先,他打算替老婆好好看看儿子的幸福生活,等着抱抱孙子,可偏偏又得了一场要命的大病。这病还没治好,又说要拆房子。

“拆了房子我住哪儿?”

李主任说:“你可以先租个小房子住。”

陈明举说:“租房子我没有钱,有钱我还治病呢,有钱也不至于被赶出医院呢。”

李主任说:“这是上级指示,说是空中航拍,你这房子很不协调,查看了图纸,属于违章建筑,请你务必一周内拆除,要是你自己不动手,就请人来拆,工费还得你出。”

陈明举说:“还让不让人活?!”

李主任说:“你那房子的确不是原先统一盖的呀。你是有房子住的,不过你卖了……”

陈明举一阵眩晕,要倒下的意思。李主任赶快扶住他,喊着:“陈大哥陈大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边喊边把他搀扶到路边,陈明举坐下后摆摆手说,“我没事没事,还死不了。”李主任紧跑几步,去小卖部拿来一瓶矿泉水,帮他扭开盖说,“陈大哥你别着急,先喝口水,喘喘气。”

5.

陈明举上楼的时候,觉得力不从心,就把着楼梯扶手一阶一阶往上挪。以前好像还真没注意有这个扶手的。以前他上下楼梯小青年似的,噔噔噔,一层,噔噔噔,又一层,从不觉得累。只是做了手术后,伤了元气,又化疗放疗的,浑身无力了。陈明举每上一层,就停下,喘喘气,再上。好在这个时间点,没人,不用和人打招呼,也不用给别人让道,由着他慢慢腾腾地走。好不容易到了五楼,已是大汗淋漓了。毕竟是病弱身子,再加上李主任让他拆房子,嗨,哪还有什么力气哟!通往顶层的楼梯,一般没人来,几乎是他家专用。陈明举就坐下歇息。没等汗消,手机响了。摸出来一看,是儿子陈刚打来的。

“爸,你挺好的?”

“嗯,挺好的。”

“婧婧来看过你?”

“来过。常来。”

“我跟她说了,我不在你身边,让她替我多跑跑。”

“我没事。她身子也不灵便,我看她肚子都显出来了,也不要让她费心了。你让她少管我吧。”

“她没事,爸爸。我俩每天发微信、通电话。”

“没事就好。”

“爸爸,我跟你说个事。我们公司老总昨天打电话给我,说是这次差事办完办好,回去就给我升职,让我任部门经理,月薪补贴每月加五百。年底还有额外奖金呢!”

“是个好事呀。好好干,小子。这事你对婧婧说了?”

“说了。昨晚说的。不过,我还得再待一个多月才能回去。你没事吧,爸爸?”

“我没事。只要你好。”

“是的,爸爸,我会好好干。爸爸你也多保重,有事给婧婧打电话。”

“行,你忙去吧。”

“好的,爸爸再见。”

“喂喂!别先挂刚子,那什么,对婧婧好点。你们都要好好过。”

“嗯,爸,你放心,你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好看孙子。”

“嗯嗯,挂了吧。”

陈明举不能再说了,他忍不住想掉泪。这是今天他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儿子要升职了。还有儿子像哄孩子那样对他说话的语气。他觉得儿子真是成人了。

关了手机,顺手装进口袋。他提着那包药站起来,转身上这比别的楼层多两阶的楼梯。打开房门,先把药放在桌子上,因为多日没住人的缘故,屋里有一股生疏的味道。他开着门,又打开窗,再把两端的小窗打开通气。他忽然觉得很累,他想躺一会儿。他低头朝床走去。床是安在矮墙一侧的,他家的床比别人家矮一截,因陋就简嘛。就这样,坐在床边也不能站直身子,不然就会撞到头的。

陈明举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睡了一阵。不知什么时间了,睁眼看墙上的电子钟,时针和分针重叠在六点半的位置,这时间肯定不对,好像是因为没电停了。细看看,那根秒针似乎还在动,在8和9的位置当中,一下一下在两个小格子间晃,就是不跑,好似挣扎。陈明举懒得起身去换电池。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按照医院的嘱咐,这时间他该吃药了。不用说,暖瓶里肯定没有热水,没人烧。他懒得起身。又过了一阵,他忽然想,今天的中午饭还没着落。在医院,到了饭点,有专门护士送饭。来家,一切都得靠自己。如果有王彩花在就好了,她会照顾自己的吧。可是,她要出国旅游去了。她跟自己断了。陈明举又想到妻子,如果妻子健在,她当然会打理一切的。想到妻子,想到她在这屋里的点点滴滴,眼前幻化出妻子的音容笑貌,两个人相濡以沫二十多年,从相爱到相亲,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了,原想着白头到老过一辈子的,却突然有一天永久地离去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空留我独自在这世间。唉,我老陈命苦啊!

忽而动了个念头,要不要给儿媳妇打电话。略一思忖,也觉不妥。她还在上班,又挺着个大肚子,还得爬楼,让她来送饭,会给她添加麻烦的。还是罢了!摸出来的手机又放回口袋。

他起身去打开冰箱。冷冻箱的几个抽屉都是空的。冷藏箱里有几个鸡蛋,一袋榨菜咸菜,还有一瓶酒。酒是用报纸裹着的贵州茅台。这是儿子结婚时,小两口专门买来孝敬他的。当时他虽然高兴,却也心疼花钱太多。他说我一个月的工资也买不来两瓶这酒,太破费了。儿子说,这是婧婧和我共同的心意,你把我养育成人,操劳辛苦一辈子,我们这点表示不算过分。等我将来好了,会让你过上开心的好日子的……陈明举拿出酒,揭去包装,那白瓷瓶盖上封压着一道红细绳,挺诱惑人的样子。以前他好喝酒,能喝得厉害,但只是喝劣质酒。几十块钱买一大塑料桶十斤装的五十度白酒,他一个星期就喝光。那时候抽烟也厉害,五块钱一包的烟,他每天两包。儿子见了,劝他喝一点好酒,少喝;抽一点好烟,少抽。他当时听不进去,因为妻子突然去世对他打击太大。好像只有烟酒才能排解他的痛苦和孤独。直到儿子领着女朋友婧婧说他们要结婚,他才刻意压缩了自己的烟酒开销,还是在结识了王彩花之后,他才彻底戒掉烟酒的。这一瓶茅台酒,他原想留在和王彩花正式过在一起时,两人喝的。如今,这一切都变了。他忽然想喝一点。虽然医生不允许他抽烟喝酒,可是,这一刻他就是想了!哪怕闻闻味道。

陈明举拽掉那条红绳,拧开盖,用鼻子闻闻,好酒!也顾不上找杯子,他把酒倒在瓶盖里,先用舌头沾沾,果然好酒。一仰脖子,吱——咽下。他拿出那包榨菜撕开,抽出一根,下酒。这一下有点意思了,他找来一个喝水的杯子,哗啦哗啦倒了小半杯。然后,一口咸菜一口酒,喝了起来。酒是好酒,心里却不是好滋味。自打中年以后,日子就不太好过,先是企业破产下岗,后是突然丧妻,一个人把儿子照料成人,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直到退休拿到劳保,又结识了还算心仪的王彩花,刚想着晚年的生活好好过一下,又生出这要命的病。结果,结果王彩花跑了,自己的病没治好,钱也没了,接下来只有遭罪了。看样子这身病不会轻而易举能治好的,怕是还得花大钱的。自己那点退休金根本不够大病报销后自费的零头,还不就得拖累儿子。他真是不想拖累儿子的。他不想成为他的负担。若是能治愈还好,治不好呢,还不是人财两空拖累了孩子,让他的生活也不好过吗?那样的话,他就是死了也不会安心的。想到死,陈明举心里咯噔一下。他把杯中酒一仰脖子喝干。刚把杯子放下,就有要咳嗽的意思。他赶快把酒瓶盖拧上。肺病最怕咳嗽,这是酒刺激的。

陈明举回到床上躺下,眩晕感袭来。他看着屋顶,晕晕乎乎地在眼前打转,又想,这房子要拆啊!拆了房子住哪?要不要先到儿子家挤一挤?又想,那也不妥。儿媳很快就要生孩子了,自己去了会添好多麻烦的。想到孩子,就寻思,会生个什么呢?如果是个女孩倒也罢了,若是个男孩,喝酒的时候,抱他在怀里,用筷子蘸一点白酒,抹进他嘴里,少不了辣得他那小眉头一皱,小身子一抖擞,定然过会儿还要,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朝他伸着,若不及时给他嘴里来一点,那小嘴就会哼唧哼唧地要。陈刚小时候就那样。如此想着,乐得就笑,好像那孙子真的就在自己怀里,看那小模样,可爱极了,忍不住又要往孙子口里抹酒,陈刚那小子肯定就会嗔怪地叫他一声,爸!他就说,没事没事。婧婧就会过来抢孩子,说,看你爷爷,我们还小就给灌酒。小孩子就会被抢走趴在妈妈肩头,两只小手朝他伸着。陈明举就笑,就笑,就笑……

又有咳嗽的意思涌上来,他硬憋住。忽然感觉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接下来自己将是儿子的一个大大的包袱,他不愿意那样。他又抓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这一回,他大口大口地喝下,再倒一杯,一瓶酒差不多了。到底是好久没喝酒了,到底是酒量不行了。他想吐,晃晃悠悠出了门,踉踉跄跄地走到以前常和妻子乘凉的地方,在那段矮墙上坐下,身子前后摇摆。恍惚间,妻子对他笑,他一伸手,却什么也没有。一股感伤的泪水忽然从心底涌出,止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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