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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离开

2017-11-13张定浩

小说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篝火万物

张定浩

文学与离开

张定浩

在《说文解字》里,“离”是一种鸟的名字。离者,离黄也。离黄就是现在所说的黄鹂。我从小只养过一次鸟,记得便是黄鹂。它不知被谁捉来送给我的,连着笼子一起。我把它挂在屋檐下面,仰着脖子看它。它很沉默,总是不吃东西。傍晚的时候,另有一只同样的鸟在笼外徘徊,一边发出奇怪的叫声,一边用嘴使劲地啄着雕花的木笼。我当时很高兴,因为有两只鸟可以看。这样过了几天,它死了,它也没有再来过。

我并没有什么伤感,小孩子总是残忍的。我依然可以在清早大声地诵读,“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至于它是如何鸣叫,我并没有好奇的想知道,也没有问过,为什么是两个黄鹂,而不是一个或者三个?

黄鹂,其实也就是黄莺。它代表着春天最盛大的时节。“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在古典诗词里,它的地位相当于活跃在西方诗歌里的夜莺,但它比夜莺要来得亲切。因为它是白天的鸟儿,是春天明亮日子里的鸟儿。它往往不代表爱情,因为爱情总是过于激烈,它其实代表的是平凡但明媚的日子,以及对这种日子的思念。“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错的不是莺儿,是来了又去的春天。

汉字中,常有一字兼正反两义的例子,比如“易”字,就兼具不易和变易二义。而更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以钱锺书《管锥编》所言“息”字最为有名。“息”字兼“生息”和“止息”二义,前者如贾谊《鹏赋》云:“合散消息,安有常则”,这里的“息”便与“消”相对,乃生长之义;后者则为我们今天最常用之义,如“休息”“姑息养奸”,再早点如《左传》“王者之迹息”。钱锺书之前,此已是常识。然钱先生高明之处在于指出,这二义虽反,但亦并不矛盾,反倒有同时合训之妙。其合训之最佳例证,体现在易经“革”卦的彖辞上。“革,水火相息。”这里的“息”,单从正反任一义解,都不确切,惟有合起来看,才得其妙。这也就是《汉书·艺文志》所云:“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相反亦相成也”。 因为“反者,道之动也”,故而才可以“三生万物”。

然而单是正、反、合,并不能说尽天地的奥妙,若以为用辩证法便可以解释中国古典思想,实际上是把古典给简化了。朱光潜就曾经借克罗齐来指责黑格尔,说他混淆了“相反者”和“相异者”,有很多概念和事物并非绝对对立,而只是相异。一味强调抽象的对立只能是一种二元论,然后又强求一种于对立之中统辖宇宙的整一,这又走向整体主义,它作为信念和希望未尝不可,但附诸实施,便是近代以来系列大灾难的肇端了。

说这么多,只为烘托出一个“离”字。因为较“息”字的正反合训之妙而言,“离”字恐怕是更能体现汉字之深沉有情,其中不单有相反义,更有相异义,且一义与一义之间又草蛇灰线,似断实续。这“离”字一写出,恐怕就已是一首充满各种复杂隐喻和张力的诗。

“离”最早只是一种鸟, 而“离”字保留时间最长和如今运用最广的意思——离开,是不是和鸟的飞走有关,我未做考证。但说到“离”字,一定是要从离开的意思说起,不管是鸟的飞离还是人的逃离。

时间在1992年拍摄过一部纪录片《毕业》(恰恰是我进入大学的那一年)。

他把镜头对准在京的88级也就是92届毕业生,让他们在离开之前,尽情放肆地谈论学校、生活、爱情、性,当然,还有将他们裹挟其中的那场风暴。话题不断深入,以几个不同学校不同专业的人为主,而更多的人也被卷入,而同时被卷进来的,还有那个时代的木吉他和民歌,以及车站上无数洒泪的眼睛。那是一个连工科学生都会大声背诵海子的年代,一个集体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年代,那也是一个纯洁和严肃的年代。它让我想起我自己的大学时代,同样是那些破烂不堪却生机勃勃的宿舍楼,同样是那些刻在墙上门上的话语,那些留在衣领和皮肤上的名字,如今它们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虚空中的站台。

事实上,不是所有的毕业都可以打动人,在如今精致个人主义的、需要通过网络、手机来和隔壁宿舍相联系的校园,没有血肉与灵魂的紧紧相连,没有把青春生命彼此交付的热情,毕业其实已经变成一场可有可无的秀,变成一声企图捕捉什么的哀叹。而事实上,打动一个人又何其容易,只要你们很认真地一起生活过,并且谈到离开。

因为离开,才会有过去。那些过去的东西在心里积久不散,就成了故事,就有了文学。因为离开,漫长的时间才被切割,划成一道道鸿沟,承受大河与血液的奔流,承受我们挽留的目光。西方文学有“逃离”的母题,一个人不断地从既定庸常生活中逃离,对抗,挣扎,绝望,狼奔豕突,如《月亮与六便士》或格雷厄姆·格林乃至爱丽丝·门罗……这样的小说绵延不绝;与此对照,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中,“离开”却根本不是一个人为的抗争动作,而只是需要人去接受的命运,一如死亡。这种对于离开的长久注视,即回忆,也正是斯蒂芬·欧文《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一书基本的出发点。当年作为一个热爱中国古典文学的年轻异族,还没有改名为宇文所安的斯蒂芬·欧文敏锐地捕捉到中国古典诗歌里一种特有的美学主题,即“回忆”。在这个主题引导下,他从容轻捷地穿梭于历代诗文之中,使那些对我们而言因过于熟稔遂变得平淡的、散落在图书馆灰尘中的古典诗文,在“回忆”的聚照之下,重新带上了一种新鲜而感人的光彩。

从发生学意义上讲,未来是不存在的,真实存在的,只有过去和此刻。只是因为离开,此刻才不断地变成过去。我们永远在离开,虽然,有时候,这种离开要过很久才被此刻的我们所感知,就像此刻被我们看见令我们震动的星光其实多年前就离开遥远的星辰。因此唯一真实的,只有两种状态:离开之前和离开本身。那么离开之前是什么?是一个黄金时代吗?关于黄金时代的传说已经由来已久,并被每一个诗人吟唱,那如同黄金一般的明亮岁月。而令人惊讶的是,关于“明亮”的概念其实一直就存在于“离”这个字之中。

《易·说卦》云:“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我见到“万物皆相见”这句,心里便有大震动。比方说一个人绞尽脑汁想表达一些无可名状的感觉,却遇到这样的一句话,一下子便觉得天地澄澈,再无什么可说。

“万物皆相见”。该怎样解释这里的“见”字,或者说,其所“相见”的,是些什么?

我有个堂妹,有阵子好像是恋爱了,整个人一下子就散发一种收不住的光泽。她有天忽然跟我讲:“不知怎么回事,我一闭上眼睛,就能见到他。”我就问她:“他是谁?”“我们班一个男生,个子很高的,篮球打得特别好。”我心下已明白,但还是忍不住要打趣一下她,“那你睁开眼睛就看不见他啦?”她撇撇嘴不再理我,丢下一句,“是啊,就看见你在这晃荡。”

胡兰成《今生今世》一书,印象里最好的是开头讲胡村的那几章。有一段讲养蚕,讲孵蚕时的安静。“蚕時是连三餐茶饭都草草,男人都在畈里,女人在楼上养蚕,小孩在大路上玩耍,家家的门都虛掩着,也沒有人客來,墙跟路侧到处有蚕沙的气息,春阳潋滟得像有声音,村子里非常之静,人們的心思亦变得十分简洁,繁忙可以亦即是闲靜。”分明那些男人女人和小孩是各自分开各忙各的,我却总觉得他们好象紧紧缠绕,热闹得不可开交。这真真是“繁忙可以亦即是闲静”,而不见亦是相见欢了。

“万物皆相见”。这“见”字如此便可以换作“感”字。而易经卦爻,乃至文学,亦都要从这个“感”字来看待。感而遂通天下。有对节气轮换之感,才有良辰佳节的行事;有对山川草木鸟兽之感,才有种种繁华和艳丽的人世。万物皆相互被感知,却互不挂碍,可以各行其是。于是这“相见”一词,便又有说不出的自由孕育其中。

我在想,黄金时代的明亮,一定就是那种“万物皆相见”的明亮,它的秘密其实一直蕴藏在“离”这个“南方之卦”中间。我不知道该如何讲述,只好抄一段讲述黄金时代与南方的文字在这里。它来自王小波《黄金时代》的末尾,每一段都是以“陈清扬说”开始的,那语句像是奔涌的激浪,一淘又一淘。其中有一段是这么说的,“陈清扬说,她去找我时,树林里飞舞着金蝇。风从所有的方向吹来,穿过衣襟,爬到身上。我呆的那个地方可算是空山无人。炎热的阳光好像细碎的云母片,从天顶落下来。在一件薄薄的白大褂下,她已经脱得精光。那时她心里也有很多奢望。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

卡伦·布里克森《走出非洲》里有一个我很喜欢的段落,讲述的是认真生活过并被赐福的生命,以及痛苦和欢乐如何寄放在万物之中。“雨季后的几个月里,那凉爽无云之日,令人回想起大旱的灾年。在那些日子里,吉库尤人常把他们的牛放在我房子周围吃草。他们中有一个男孩,随身带着笛子,时不时地吹奏短曲。当我又一次听到这种曲调,不由记起过去的某一时刻——痛苦与绝望交织的时刻,泪水渗着咸味的时刻。可同时,我又在这笛声之中惊喜地听到一支充满活力、格外甜蜜的歌。莫非是那些艰难岁月蕴含着这活力和这甜蜜么?那时,我们都正年轻,洋溢着满满希望。恰恰是在那些漫长的时日里,我们所有的人融成一个整体。将来就是到了另一个星球上,我们互相都能认出来。那里万物都互相呼唤:自鸣钟和我的书本在呼唤,草地上瘦骨嶙峋的牛群和哀伤的吉库尤老人在呼唤:‘你当年也在那里,你也是恩戈庄园的一部分。’那个灾年终于赐福于我们,又流逝而去。”

我前面所说的“离”,其实一直还纠缠于时间意义上的离开。那黄金时代的明亮,被时间的风尘所遮蔽,同时也被守护。一切消失之物,不会再次消失。这里有哀伤,却不致绝望。因为尚且还存在一种如斯蒂芬·欧文所看见的“追忆”的力量,维系着长河。而其实,还尚存另一种更为原始意义上的“离”,纯粹空间意义上的分崩离析,即“离散”之“离”。

三国曹植《七启》诗云:累如叠榖,离若散雪。这即便可以聚拢成形也会旋即散落的雪,是“离”这个字最古老的隐喻。直到二十世纪,才有西方人说出类似的意思:“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叶芝这句诗名气很大,但换成中文,实际上就是一个“离”字。而我每次念及这句诗,想到的,只是散雪,以及一堆轰然倒塌的篝火。

记得以前读过村上春树一篇小说。在一个海边的小镇,总会时而有形形色色的不知从何地而来的漂流木,被冲上海滩,它们是篝火的最好材料。一个堪称篝火迷的老人,为之停下流浪的脚步,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住了下来。他喜欢时常点起这样的一堆篝火,在深夜的海滩。而且,他总是会打电话请两个朋友一起来观看这篝火。点篝火是一门技艺,粗圆木和小木条被巧妙地组合起来,俨然前卫艺术品般地高高堆起。当篝火真正燃烧起来之后,几个人便停止说话,静静地看这盛大的火焰。篝火燃烧的最后,总是会剩下一根最粗大的漂流木支撑着整个火堆,等到它一旦熄灭,整个艺术品也就坍塌了。

雪本有形,无所附丽而四散;火本无形,依附于木而集聚。但无论多么巨大的漂流木,总有焚烧殆尽的时候,那时一切仍将四散成灰烬。先圣仰观天文,俯察地理,遂知人世亦必得有所附丽,但依附何物,尚有讲究。这个道理,其实也在“离”这个字中有所蕴藏。“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地。”在中国文学传统里,日月运行,山川奔流与草木繁茂,这些也都是可以令人恒久依附之物。

离,是离散,竟也是附丽。抑或,离散和附丽也是合训的?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是鲁迅《伤逝》里的名句,它看上去那么的正确,但要记得它并不是鲁迅先生的话,而是涓生的话。

《伤逝》的第一人称叙事,不是夫子自道,而是一种小说家从对面揣想人物时所创作的爱的忏悔录,这从题记就可看出来——“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在子君冲破一切阻力和涓生相结合之后,面对共同生活的艰难困窘,子君选择为了爱默默承受一切劳作与自我牺牲,而缺乏生活能力的涓生,当他“仗着爱逃出这寂静和空虚”之后,面对没有想到的困难,却开始怀疑这困难是盲目的爱所造成的,他眼中渐渐只有爱人的缺点,并视这样的爱为羁绊自己的牢笼,甚至,他还自欺欺人地认为,倘若丢弃这份爱,不仅能帮助自己重归正途,也会帮助子君回返好的生活。

当鲁迅借涓生之口,说出“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时候,他是在表达对整整一代人的痛彻心脾的讥嘲。这代人镇日吵嚷着要自由恋爱,却浑然不知爱为何物。是的,爱要有所附丽,但倘若爱不是如“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地”般附丽于某种恒久长存之物,而只是附丽于变幻莫测的生活,那这样的附丽就必然走向离散,这也是“离”这个字里蕴藏的古义,它本来就兼具离散和附丽这两个意思。在鲁迅看来,这样的离散,并非爱本身的无能,只是有些人无能去爱。

就在写作《伤逝》的同一年,鲁迅在一篇短文里曾斩钉截铁地写下过他自己对于爱的认知,“无论爱什么,——饭,异性,国,民族,人类等等,——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没有已时者有望。”(《华盖集·杂感》)

在物理学中,离心力是一种很奇怪的力,它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是一种惯性的表现。一定质量的物体总是具有一定的惯性,这惯性使它保持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当它受到另外一个指向圆心的力,开始做圆周运动的时候,它表现出来的样子,就仿佛它正受到一个远离圆心的力的驱使,而这只是幻觉,事实上,它只是受到惯性的驱使,它只是企图按照本来固有的轨迹运动罢了,却表现出一种对于向心力的抗拒。

我们可以把这种惯性,称之为生活,把引发晕眩旋转的向心力称之为爱。它们之间,在生活与爱之间,正如在惯性运动和旋转运动之间,不存在谁附丽于谁的问题,它们本就是源自不同物理参考坐标系的产物。因此,当一个人谈到离开,他其实是在说,他终于感受到爱。

张定浩 上海文化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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