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经典的反面

2017-11-13

小说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屋艺术

张 炜

经典的反面

张 炜

经典与常态

现在我们比较多地听到这样的号召:“多读书读好书”“营造书香社会”“阅读经典”。这种呼吁隐含着焦虑。一般来说经典阅读并不需要强调,因为它是自然而然的现象,再正常不过。经典本来就是时间的结晶,如果被轻易地疏远和遗弃了,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文明族群必有阅读的嗜好,他们与经典有天然的亲和力。经典的属性就包含了这一点: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陈旧,历久弥新。一个族群某一天不约而同地疏远了经典,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变故,这可能远远不是少读几本书那么简单。

倾全区之力推动阅读既是最可赞许之举,又显现了文化与精神的危机和忧虑。一个东方古国什么时候、缘何丧失了阅读习惯,倒也的确需要深长思之。我们常讲的一句话是“没有阅读就没有未来”,这绝不是什么套话和俗辞,而是从世界各民族的社会发展史、从无数观察中得出的一个结论。背离经典就意味着放弃思想,意味着对美的疏离与躲避。当一个族群集体走入神思恍惚的时候,唯利是图的野蛮拼挣也就开始了。从此再也找不到精神坐标,危机频发,最后成为时代的弃儿。

人类对美具有天然的向往,是生命固有的品质,是基本属性。当它一点点湮灭,代之而来的就是丑的繁殖和蔓延。虽然经典是各种各样的,但它们总的精神指向仍旧明确无误,这就是真和美,是仁与爱。

经典的标准

人们也许会问:何谓经典?它的具体标准是什么?追寻的目的,无非为了求证它与泛泛读物的一些区别。回答是困难的,却是必须的。这或许不仅仅属于知识,而更应该包括了心灵的感受力。我们可以谈出许多经典必备的条件,比如更能抵抗时间的磨损,比如强大的道德力量、精神与思想的深邃蕴含。就一部文学作品而言,它有迷人的艺术魅力,比如它的语言魔力。

我们到了这样一个时期:在纸质载体无比发达的同时,新兴数字传播方式正呈现席卷之势,无以计量的“文学”与“艺术”制品正铺天盖地而来。在这种情势之下,我们为了获得一次文字享受,就不得不从重重堆积中苦苦寻觅,识别和判断成为艰难的、极其费力的工作。我们一边思考什么是经典,一边还要问一句:经典的反面是什么?这其实牵涉了同一个命题,它在心中稍稍厘清一点,就会清晰许多。

知道了经典的反面是什么,也就知道了经典,并由此深入认识经典的品质、它的尊贵与杰出、它的不可取代性。在时下这样一个泥沙俱下的特殊时期,经典的反面可能离我们更近,更容易将我们簇拥和包围起来。这简直是“时代之缘”,是每个人都难以摆脱的运势。我们可能早就站到了经典的反面,还沾沾自喜,以人多势众而骄傲着和欣悦着。这种情势到底是怎么形成的,经历了多么繁琐曲折的演化过程,恐怕一时还说不清,复杂到了没有头绪可寻。

不过,经典真的被我们彻底遗忘,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也许并非如此。就一个人来说,它极有可能仍然压在心底,在心的最深处,甚至化为了隐隐的一线血脉。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反而让自己一时难以察觉,在时代的喧嚣之声里变得一片迷茫。举目望去,它们在各种读物丛中面目模糊,险些被埋葬,有一种最熟悉的陌生感。记忆尽管陈旧,一切却不会完全死去,它们还活着,而且在不断地生长。只是我们的迟钝和愚顽造成了误解和遗忘,以至于只知道一路向前,一味地、不停地求新。“苟日新,日日新”,这是一句得到整个民族座右铭般推崇的古训,却很少有人敢于怀疑,未能从不同的方向去理性地认识和辨析。它许多时候当然是正确无误的,最可贵的是“洁净”之意;还强调了学习和进步的重要性,强调了一个“新”字。但后者一旦它变成了一种单向思维时,就会训导出我们对“新”的盲目崇拜心理,以至于变成为“新”而“新”的浮浅冲动,酿成唯“新”是求的偏执病。

将“新”与美等同起来,凡“新”皆好,是最能造成危害的一种误识。正因为“新”,也就意味着需要再认识和再鉴别。这就有了另一句常说的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更确切地说是“认识”而不是“检验”,因为真理原本就存在着,只不过在等待我们走近。“新”的到来,必然要通过一番实践才能接近和认识。这其中就包含了人类的理性,缺少了这种精神,就会走入喜新厌旧的泥淖。“新”是一种表相,它既有可能是真正的进步和创造,也有可能是伪饰过的一种旧物,或直接就是极不成熟或有害的东西,属于早就被证明了的糟粕和谬误。我们不能为了一个时髦、为了一个“新”字,轻率地抛弃在长期生活中历尽辛苦才获得的一点点珍贵之物。比如经典,就是在时间的长河中,从无数的沙泥中淘洗出来的一些颗粒。

经典多见于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些文字,中国如诸子百家,司马迁屈原李白杜甫等一直历数下来,直到鲁迅。对他们,很少会有什么异议。国外从英雄史诗、古希腊悲剧,一直到十九世纪前后那些欧洲作家的作品,到托尔斯泰。世界文学的天空上闪烁着这样一些恒星。我们能够记住的是关于经典的笼统印象,往往不太去梳理它们共同拥有的元素。然而这其中就涉及到经典的标准。也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标准,但共同认定的一些特征和条件一定是存在的,经过讨论更不难达成共识。

比如经典是不受时间限制的,最能经受岁月的磨损。几千年过去了,它们依然不会被淹没和遗忘,甚至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生长和更新。一般意义上的作品过了三五年就被淡忘,甚至一两个月之后就不再被提起,再好一点的可以在阅读界撑上二三十年。总之,一旦阅读风气和社会风气有所改变,原来曾经获得满堂彩的一本书,其影响将不复存在,这就不是经典。它有可能在刚刚出版的时候,因为商业操作和契合了当时的某种社会思潮、娱乐与时尚趣味等因素,发行成百上千万册,激起巨大的反响。但如上这些并不能确保一部书在百年之后仍然鲜活如初。被时间淘汰的,就不是经典。

真正的经典总是具有表述上的准确和特异性,它精当而简练、不同凡响。比如一部小说,从人物到故事再到语言,都呈现出极高的叙述水准,它一定不会是泥沙俱下和粗糙滥制。仅仅从技术层面看,它也足够卓异。它的思想是卓绝的,它所表达和蕴含的人性经验既深刻又生鲜,是对一般意义的超越,更是对读者个人经验的一次补充和延伸。它给人以新的审美体验,增加了另一种元素,这些元素因为超出了一个人原有的认知范畴,而显现出非凡的艺术和思想价值。

经典作品无论采用什么形式,无论其风格有多么怪异,甚至现代主义的反艺术、黑色幽默之类,都一定包含了巨大的善意。它不会透出对一个族群的厌恶与仇视,也不会表现出对劳动的憎恶。无论是现代主义的荒诞,还是令人不安的所谓“审丑”,最后通向的无一例外也还是仁善,巨大的仁善。悲悯,痛苦,自我批判,淋漓的鲜血,爱与恨,肮脏与阴郁,绝望,荒凉,令人瞠目的罪恶,它们都存在于经典世界之中,但不同的是这个世界仍然有无法遮掩的灼热温度,它总是被我们感知,总是照射进我们的心灵。

站在反面

记忆中,我们好像不曾被这么多垃圾给包围。过去我们做梦都没有预料会有这么多书籍和文字一齐涌来,它们无穷无尽无边无际,要多少有多少,远远超出了期待。五十年前要找一本书是那么难,更不要说找到一本极有魅力的书了。不过现在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这到底是我们的幸运还是厄运,一时还不能决断。在今天,一个嗜读者想要不被淹没都很难,遑论其他。以前那种无书可读的荒凉,与现在的图书拥挤无路举步的状态,有时真不知道该选择哪个才好。记忆中一本好书给我们的甘美滋味,真是终生难忘。现在书多了,类似于以前那样深刻的阅读体验却少了。

从垃圾中跳出来并不容易,因为它们呈压倒和淹没的态势。书店曾经是多么美好的场所,可今天却要警惕它变成垃圾场。那么多人在书架前翻捡,谁说我们不爱读书。可问题的严重性就在这里:在某些时候和某些角落,越是垃圾,围拢起来的人就越多。看来真正的悲剧或许不在于不读书,而在于吞食了无数的垃圾。这些人虽然站在了书架前,却是站在了经典的反面。

讲到文学的表述和接受,也不仅仅是文学自身的事情,因为文学是人类生活的镜像,它的标准被捣毁和破坏,其它的标准也一定会同时垮塌下来。文学内容从来都来自人的灵魂,一个民族没有精神上的美好向往,其他一切都谈不上了。我们知道,如果用一种手段强制阅读,那不但会劳而无功,而极可能还会导致悲剧。精神上的远大目标不是在强制之路上抵达的,而是沿着一条心灵上的愉悦小径才能走通的。让阅读来改变一个民族也许是缓慢的,但却是真正有效的。

我们每年都由相关部门做出一个“全民阅读调查”,前几年的调查如果没有记错,那么平均每人年均读书量不足一本。同时期的某个中东国家是人均六十多本。我们这不足一本或两本的统计结果还包括了专业用书、教科书和教辅,甚至是杂志之类,而世界通用的阅读调查是不包含这些的。

我们常常谈到综合国力,其实最可以参考的还是全民阅读指数。现代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强大的民族是丧失了阅读力的族群。我们一一对照人均阅读量、文明程度与国力之间的关系,就会发现是成正比的。在这个令人尴尬的阅读调查面前,自然会想到眼前的道路有多么漫长。

但更加令人忧虑的还是阅读的内容。这不需要更细致的调查,因为大家都知道当前最大的文字消费是什么。

风气对人的腐蚀力比想象的还要大。从一种风气转向另一种风气,会在不知不觉中完成。风气的形成许多时候是非理性的。

醉酒小屋

对精神产品的认知、阅读趣味的败坏,严重到令人费解的程度。为什么会造成这个局面?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综合之力,让这么多人共同放弃或共同选择?一些人在垃圾面前很容易就达成了共识。有时候我们会看到一个聪慧且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在为极其荒谬拙劣和粗俗下流之物叫好。这些人不乏堂皇的头衔,然而居然丧失了最基本的判断力,令人瞠目结舌。

这里有一座国际啤酒城,我们可以去参观一个啤酒博物馆。在博物馆的出口附近,有一座别致的“醉酒小屋”,游客进门之后,会在这座小屋里体验一些奇怪的事情:只不过走了几步路,就有一种头晕恶心的感觉,无法站立。所有人都像喝醉了酒一样,东摇西晃。这座小屋本身十分稳固,没有一丝晃动,可为什么就是让人无法站立,头晕恶心?大家开始喊叫,不得不贴紧墙壁扶住东西往前慢慢移动。出了门再次观察这座小屋,发现它真的基础牢固,是正常的那种钢筋水泥建筑。有人不信,再次进入,结果还是一样。

后来才弄明白,原来屋里的一切都是不正常的:所有的物品都摆放在并非水平的地板上,却与地板够成了垂直关系。也就是说,这座小屋里的一切就局部看一切全都“正常”,与室外那个大世界的关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那是我们一直生活的世界,我们平时所感受的方位、重力等已成习惯,形成了固定的判断标准。而这小屋内却另有一套逻辑,它突兀地颠倒了我们的经验,令我们无法适应。

换位思考一下:一个人如果长期生活在这个“醉酒小屋”里,也就会认同新的标准。因为这里也有自己的地板,有自己的“水平”和“垂直”。很久以后,当我们从这座小屋中走出,对外部那个正常世界就会感到严重的不适,也会头晕恶心难以站立。世界没有变,是我们自己在“小屋”中生活得太久了,以至于让我们与正常的世界发生了对立。阅读的道理同样如此,一直被垃圾包围,面对了经典就会感到极度不适。

有一部分人在网络时代的“醉酒小屋”里待得时间太久了。在一个被扭曲的精神空间里生存,其结果是非常可怕的。

在自然科学领域,我们承认规则和规律。科学的进步带来的发现越多,人们就越是认同客观的标准和准则。科学的进步就是不停地接近那个普遍法则,这一点很少有人怀疑。但是人文领域复杂得多,有人认为一切都是相对的,不断地陷入无所适从的境地。其实人文世界和自然世界一样,也同样有一个普遍准则,无论认识与否都是存在的。真理是超验的,真理并不会因为人的经验没有抵达而消逝。从这个角度讲,文学经典的标准是一点一点接近和建立的,像荷马、维吉尔、但丁、托尔斯泰,屈原、司马迁等等,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才得到确认。

一座“醉酒小屋”就摧毁了我们的判断力,这是荒谬的事情。

扁平的牛粪

经典的标准不是毁于一朝一夕,而是在时间中演化的结果。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谈到整个世界蔓延的“现代主义”潮流,谈一点心头的疑惑。第一次到美国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令人大开眼界。那里有世界各地区的艺术展示,东方西方无所不包。东方艺术有几个展厅,中国占了其中的一个角落。因空间所限,有些极珍贵的艺术品也只能占据很小一块地方。比如一幅价值千金的古画,可以拥有一平米的位置,这已经算奢侈了。可是当走到一个地方,竟遭遇了突兀的空旷感:这儿开辟出了一个很大的空间,仰头看,从天花板垂下一根根铁丝,每根末端都悬挂着一个废纸团,挂了一大片,下方还摆了一片土块和石头。这打眼一看只是一堆等待打扫的垃圾,可一边那个精致的说明牌上又明确标注,这是一件了不起的“现代艺术”。再看下去,大厅中类似的艺术还有不少,它们全都是“现代艺术”。

而后的几年又看了其他一些国家和地区的“现代艺术”,也就见怪不怪了。比如某个艺术博物馆里摆了一整排电熨斗,就是用来熨衣裳的那种家用小电器,它们底部绘满了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头像。去另一个地区的艺术博物馆,墙上挂了镏金的画框,里面却是一团在玻璃板下压平的干牛粪。如上这些都是了不起的“现代艺术”。我们搜寻记忆,会想起很早以前的杜尚,那个名声极大的法国现代艺术家、行为艺术家。他有两件遐迩闻名的“现代艺术作品”,就是放置在博物馆那个陶瓷男用便池、卸下的自行车把手。而今作为艺术品,它们早就价值连城了,已堪称“经典”。

在“现代艺术”方面,大艺术家毕加索也率先垂范。毕加索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就画得和拉斐尔一样好了,可是到了晚年,却在努力想法画得像儿童那样。他年事已高,体力大不如从前了,也没有那么大的专注力,实际上无论怎么用心,近晚年以后的全部绘画既没有超过历史上的杰作,也没有超过他自己。大量的“现代艺术”从他手底涌出:脸是扭曲的,眼睛长在脸庞外边;还有大量变形的生殖器之类。就是这些出自大师手中的现代艺术,震惊了世界。

毕加索的“现代艺术”在世界艺术史上占有显赫地位。人们宁可愿意忘记他在老年的一句自我评价:“这是我对他们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其实这些画没有什么价值。”今天可以问一句:究竟是他的“现代艺术”是玩笑,还是他的这句自我鉴定是玩笑?人们已经无法分清了。冷静思之,这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个绝望的老艺术家最后说出的一句实话,发出的一声朴素的感慨?这或许透露出的正是生命的悲哀、艺术的悲哀,是无法言喻的绝望之痛。在告别人世之前,他终于说出了真话。可惜所有听过这句话的人都会哈哈一笑,认为大艺术家又一次在逗弄他们。

毕加索这句话衬托着极其苍凉的生命底色。

整个的“现代艺术”之侧都回响着毕加索的那句“玩笑”。那团压扁的牛粪放在博物馆里,还会一直放下去。还有那些垂下的铁丝和纸团,它们也将放下去。

我不相信

我们需要一直待在“醉酒小屋”里,以便让自己适应这个小世界。屋内一应俱全,而且还不断制造热闹,所以待在其中的人绝不孤独。比如这里要时不时地举行“评奖”活动,一些世界级的艺术大奖就从“小屋”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这些机器隆隆转动,无论外部的世界承认与否,它都会持续地运转下去。除此之外还有艺术品大拍卖,各种各样的“现代艺术”正是主角。一幅看上去拙劣怪异且庸俗不堪、荒诞下流的画,竟然拍出了天价。出大钱玩这个游戏的只能是一些特殊集团,他们不在乎钱。但对一般人而言钱却是硬道理,一幅画拍了一个亿或更多,其“艺术价值”如何也就不必置喙,因为不知说什么才好。惊愕,呼叹,形成一个巨大的广告,就像那些“庄严”的评奖一样。

与此匹配的还有著名学府的“学术”。世界上最有名最权威的学院派都是“小屋”常客,他们负责为这些“艺术”制造说辞,各种研究成果汗牛充栋,怪异费解。在无比深奥的“现代”理论面前,他人仍旧无话可说。人在这座“醉酒小屋”中待久了,一出门就会产生巨大的不适,头昏脑胀,恨不得立刻缩回去。就连那些主意坚定、历经长期磨砺的专家也难免惶惑,大吸一口冷气,开始怀疑自己。

一个时代就这样丧失了对经典的基本认知。只有缴械投降,承认现实:荒诞下流、庸俗和拙劣恰是一种前卫、前卫品质,它们确立了不可更改的现代经典的标准。我们就是这样地倒霉,需要和“小屋”中的人一起荒芜着,共鸣着。这就像无论对核武器有多么恐惧,核毁灭仍是未来的选项;无论对工业污染有多么忧虑,雾霾还是要把我们笼罩其中。我们达成了可怕的共识。

但生命总还有机会。一旦焕发出巨大的勇气,设法摆脱那座“醉酒小屋”,回到绿色的原野上,即可能恢复正常的感知。这不仅是对待文学艺术,更是对待生存。我们将摒弃那团压扁的牛粪,把杜尚的小便池之类搬出皇皇殿堂,让野外的清新空气灌满肺叶,然后大声回答一句:我不相信。

东方的自卑

对那些“现代主义”经典,我们掺杂着游移不决的复杂心态。关于它们的理论探究何等高深,其中或有一两页真知也说不定。它们来自西方,又被东方鹦鹉大量复制。我们在其中披阅十载,除了疲惫还有绝望。东方是非常不幸的区域,这里无一例外地经历了巨大的坎坷,是多灾多难的民族,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很有一些人在文化上自认倒霉和失败。所以东方对西方的崇拜有时是不可遏止的,在一部分人那里,许多时候已经谈不到文化自尊,只有跟随和模仿。物质主义时代的糟粕和垃圾太多了,这些都被毫无犹豫地搬进家门。

苏联有个作家叫拉斯普京,以前在我们这里拥有大量读者。当时那种体制下的作家有明显的局限性,但俄罗斯文学的强大力量仍然注入,使其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继承者。他的作品深刻影响了中国新时期的一批重要作家,如今受他影响的一代有的不在了,有的开始进入老境。他似乎成为一个过时的作家,年轻读者不多。是的,我们对当年那批苏联作家的兴趣少多了,几乎不太翻译他们的作品,转而瞩目西方各种现代作家,以及日韩的潮流跟随者。稍有例外的是近来国内一家出版社翻译了拉斯普京的一部中短篇集,邀请他来访问。老人很高兴。这之前他到日本和韩国去过,归途又到了上海。他在那里发表了一番感慨,令人深思。

他说在日本看到了一些下流无耻的写作,到了韩国也差不多。这些庸俗不堪的东西都是学西方的,与商业物质主义社会相匹配。老人换了一个设问:中国将来会怎样?这里现在出他的书,以后呢?他说上海到处是几十层的大楼,上面住了“天人”,真不能想象这些“天人”会喜欢怎样的文学?

老人这番话是七八年前说的。如今他已去世。可是他生前的那番话仍旧徘徊不去。他的担心和判断还在,不幸的是一切开始得到印证。我们今天的文学在许多人那里,就趋向和趣味而言,已经和日本韩国没什么区别。拉斯普京,有人还记着你在上海的吁叹。

某些东方人由于历史上的挫败感,除了沮丧还有谄媚,极为自卑,并将这种自卑像病菌一样散布开来。一切都要仰望西方,好像这里的土地不是土地,不能滋生更不能收获,人也没有灵魂只有躯壳,对美没有感知更没有欲求,于是不配拥有自己的文学和艺术。他们忘记了,艺术的堕落也在西方发生,东方更多的是跟随者和模仿者。

文化上的自卑是难以疗救的。精神和艺术的源头只在心灵,东方人不再坚信自己的心灵,也就必将加速败坏。一种文化走向颓败的原因是复杂的,但不外乎文化主体遭受了厄运。此时此刻,唯有精神最强悍的一部分人才能力撑,顽韧地恢复。社会上所有的财富,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都要依赖这部分人。不分青红皂白地附和强势,是人性当中最卑劣的东西。

经典的反面是庸俗和粗野的欲望的呻吟,它们依附于物质主义,服从于商业主义,灵魂无敬畏,头顶无星空,心底失律令。哲学家所说的“生本能”与“死本能”,二者对创造和毁坏的左右,其实是有道理的。毁坏确实需要垂死的心理,这是一种本能。疯狂的破坏,得过且过,这是它。而所有美好的创造都是生的希望和欢乐,是最大的仁善和馈赠。“死本能”是一种现实存在,它时而占据上风,牵引我们的世界,让人一起滑向没有希望的绝望。

这种推断并没否定整个的现代艺术。我们会特别警惕简单和过分的泛道德主义。艺术与精神层面的诠释是异常复杂的,事实上也许没有任何事物比现代艺术更复杂、更需要包容的了。艺术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过去,它会走向自己的未来和现代,并深深地激动过我们。但一切都不能成为堕落下流的说辞,平庸与拙劣不能变成卓越的替代物,它需要我们的拒绝。事实上比起伪“现代”的那些放肆和破坏,建树和劳作是困难的。比起顽强的付出和努力,毁坏和堕落在许多时候确给人特殊的快感。人的严苛,向上,自律,坚持,许多时候是辛苦的。劳动和追求完美的喜悦需要等待,需要耐心,尽管回报也是巨大的。

每个人身上都有恐惧。社会的悲剧常常由众人一起上演,而努力和奋斗却从优秀的个体开始。

写出好小说

怎样才能写出一部好小说,这可能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不光属于写作学的范畴。首先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要多阅读,它会让人产生联想,处于一种激活状态,促进个人的写作练习,增加冲动。这个很重要。广泛的阅读会让人对一般意义上的创作不再满意,让人好高骛远,而这种情形只能让写作变得更好。不满意越多,进步也就越快,沾沾自喜的写作是走不远的。

在学习的过程中,人的才能会一点点发挥出来,这是诱发。人究竟有多少才华谁也不知道,它等待发掘。人的艺术才能是固有的,学习也许不能增加这一部分,但是却能帮助发现和认识。人的学习力也是才华的一部分。

关于创作要“真实”,是比较晦涩的一个问题,并不像一般以为的那样好理解。人们常说艺术应该是真实生活的反映,却不知道这种反映究竟是怎样的。这并不意味着一笔一画的描红就是“真实”。尽可能像生活原态,这是记者的工作。记者要克制自己的想象和虚构,尽力还原,所以记者写出来的是纪实。文学创作也要像记者那样了解现实,但只为了促进虚构能力,激发想象能力。

文学作品貌似写了现实,实际上完全不同。它经过作者心灵的发酵之后,已经变得满脸酒气了。创造可能是就一次深深的沉醉。

读者的高兴

自己想写的东西,编辑和出版者不一定喜欢。每人都有自己的标准和兴趣。最喜欢的才容易写好,可是事实上作者也不得不迁就。读者是各式各样的,他们当中也包括了编辑。随便迁就读者不好,除非对方是真正高明的。关键不在于他拒绝还是赞扬,而在于其他。有人写了四十年,还将写出的东西读给别人听,这是个习惯,并不表明他不自信。他听到的意见有二十条,或许一条都没有采纳。但有时候极小的一点意见有意义,也是很了不起的帮助。要会听,要自由,不要简单地谦虚。

现在好多人总是想让读者高兴,说读者就是上帝。没有人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一个写作者的堕落往往就是从迎和读者开始的。读者是各种各样的,有的人很希望读到一点下流的东西,庸俗之物尤其喜欢。相信读者不如相信个人的顽强坚持。常常讲要有勇气,这勇气就是不讨好读者。

记得初中读书的时候,老师将一个作文题给大家,总有一两个学生是很顽皮的,他们想吓老师和同学一跳。这一两个往往是最有前途和希望的。也许他们并不是什么作家,但强烈的个人表达欲是一种能量。如果老师总想培训学生考高分,就不能让学生发挥个性和才华,而是学着写平庸的文章:没有什么毛病。其实平庸就是最大的毛病。给文章打分的人可不管这些。作家要卓越,就不要平庸。

诗人与故事

往短里写还是往长里写?当然短最好,越短越好。一般来说诗比较短,所以诗最高贵。应该写一百万字,努力写成了八十万字,这就是短;应该写一千字,写成了一千一百字,就是长了。节省是一种美德。那些泥沙俱下的长卷,都不是好作品。从事文学,开始写诗最好,进而再写散文,最后写小说。要训练对言辞的敏感,训练对意境的把握。从写诗进入,语言会精准。一开始就写长篇故事,大大咧咧,那可能就糟了。有人一再说故事的重要,当然重要。不过本质上属于诗人的作家讲出的故事才重要,否则就会廉价。故事是最初级的东西,诗人的故事才是高级的东西。

时间和经典

我们读经典为了节省时间,觉得时间太宝贵。这不光指我们从经典中找到喜欢的东西,还有更重要的一层意思。经典也是读不完的,天天读也需要时间。可见从时间的角度谈问题,是在算人生的一笔大账。时间很快,一闪就是十年二十年,而人的一生也不过几十年。正因为每个人的有效时间太短了,常常没有预料和防备就把时间过完了大半。有时觉得是四五年前的事,细算起来可能是十多年前。这说明时间比我们所能感受和记忆的还要快。人在小时候不懂事,老了又糊涂,留下中间这一段还要好好学习,一辈子可用的创造时间很少。我们自身经历的事情极其有限,感受的全部远远不足以支撑我们的需求。一个人如果珍惜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阅读经典,因为这是一些特别丰富和优秀的人写出来的,是生命的结晶。读经典等于和特别卓越的人对话,跟随他们的文字一块儿感动和经历。从这个角度看,一个常读经典的人就等于感受了双倍或多倍的时间。

欣赏了不起的艺术,靠近一个又一个杰出的人物,是因为我们太热爱这个世界了!我们要在极有限的时间里,被一个个大人物领到高处去遥望。人的一辈子堕入精神的瓦砾就看不到地平线,被精神的雾霾所笼罩,也看不到地平线。

张 炜 山东省作家协会

猜你喜欢

小屋艺术
窗下的树皮小屋
糖果小屋
波比建小屋
山中小屋
纸的艺术
因艺术而生
艺术之手
爆笑街头艺术
对公共艺术的几点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