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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闲淡日子

2017-11-13韦奇平

广西文学 2017年2期

韦奇平/著

在延时退休的热议中,我荣幸地擢升为单位的督导员之后,便从岗位上退居二线。没办法,提前做了个闲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几十年沉淀下来的惯性程序,来不及有太多的伤感,尽管很清楚既定事实已无法改变。告别的宴会像一场预演的追悼会,我听到的是言不由衷的悼词,可能是固化的程序从未给离岗的情绪留有一席之地。好在同事们十分慷慨地醵资赠以狼毫毛笔一套,为我“失业”后指明了自娱方向。

最初的日子,朋友隔三岔五打来电话悲天悯人地探问我在做些什么。我明明在家看电视,却说在菜市场逛荡;明明在书房看书,却说在酒吧喝咖啡。答非所问,并非我缺乏诚信,而是故意暴露我退居二线后精神上的坍塌颓废,或肆意挥霍我因祸得福的悠然自得。显然我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没有立即忘掉我。当然,人走茶凉只是时间问题。于是,他们有了一个轮流请我喝酒的理由——把你憋死是我们做兄弟的最大责任——这话让我感动得彻夜无眠,感动到一种近似悲哀的喜悦。为了安顿卑微的身,也为了满足虚荣的心,我一一答应了他们的邀约,让他们在公开的场合以批斗的方式用恶毒或鄙俗的语言正式宣判我最精华的生命时段的结束,让他们用悲催的邪念为我举行步入人生黄昏的典礼。无论山珍海味,抑或私厨小炒露天烧烤,无数次毫无节制地饮噱令我欢乐不已,酒精浓度尚未消弭之际,赋得退居二线感怀二首:

其一:

浮生梦转似云烟,积雨行舟卅七年。

日出三千陪稚乐,夜来九百作诗癫。

曾经商道难为贾,除却重门不是贤。

未老还乡惆怅望,道旁苦李有谁怜?

其二:

阑珊人事尽沧沧,天意谁凭谋稻粱?

叹昔无缘登凤阙,感今未老爱缥缃。

洁身耻为青蚨累,养眼欣从粉蝶忙。

却问余生何所事,荒唐满纸细磋商。

诗言志,则心犹未了。如同即将正点到达的列车突然停在荒郊野外一样,猝然放下一切,多少有点惶恐和无措。工作是与我无关了,键盘、鼠标、人事、材料全部移除,会议、接访、应酬、调研无法链接,以前曾经的一切事务已随个人终端账号在OA系统门户平台的删除而下架移交。以前在忙碌这些的时候,尤其应接不暇、疲于奔命、疲惫不堪的时候,何曾不想请个假,哪怕一两天,睡个懒觉,自由自在地爬山或闲逛,让一切杂务暂时远离于身,多好。当这个愿望成为现实时,我又怅然若失。一生如牛马走,壮尽其力,衰弃其身,未老而先退,尤其在一片延迟退休的呼声中逆势而行,亲痛仇快。这种变相的去职,意味着淘汰和落伍,意味着剩余价值就像一根肥厚的甘蔗从石磙这边进去,从石磙那边出来已经压榨成干瘪的蔗渣,没有了糖分,也没有了水分,不经意间被甩在一边。职场的滑铁卢,生命从此走下坡路。

反过来想想,这种结局何尝不是一次人生中最难得的福利?这种福利就是非物质和利益的赐予,赐予时间,赐予自由,赐予你提早做好后半辈子养生计划的权利,或让你有更充足的时间和更充分的理由重新规划和实施人生的第二次创业,实现人生第二春的大逆转。凡此种种,皆百利而无一害,此乃“赐尔百福”(《诗经》)之德行啊!

听腻了安抚的话,喝够了烧心的酒,我又回到我的书斋里。毕竟他们还有工作要做,毕竟他们还在被人管或管人。不能肯定的,这是否将成为与过去死党的最后晚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一时不会患上抑郁症或精神分裂,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这取决于我不具有哲学沉思的品格和忧郁的天性或遗传。

我的书房,取了一个“无印”的斋名,乍看起来似乎很有禅意和佛缘,然则个中滋味却充满了粗鄙的世俗。小时候,父亲找算命先生给我测字,占词开首之句就是“有官无印”。等我明事后父亲告诉我也就只有这四个字了。于是他认为,命中“无印”,其他再好也是枉然。况且,算命先生的占词就是金科玉律。古人以为,有官无印,即非真官;有印有官,方能享福,二者似是而非(例如“文革”初期造反派抢到单位的公章就是当权掌印者)。父亲虽没有多少文化,于此事却颇有心得。我纵然不信,但它却成了我一生的精神枷锁。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乃至整个人生,我用无数个“优秀”“先进”“积极分子”“模范”的殊荣企图证明算命先生的胡诌。然则,在升迁路上,我却屡次三番地受挫。其中一次颇为滑稽可笑。在我而立之年,颇受赏识而备为拔犀擢象之列。总公司考察后,竟以“妄自尊大,目无领导”为由,把我打入冷宫。后经了解,事出于一副对联。原来,公司老总喜欢“世人皆醉,唯我独醒”联句,嘱我书之以悬于其室,负责考察的上级领导分不清书法作品题款的“雅嘱”与“雅玩”的主客体关系,臆断为总经理的意识被我无端地越货与强奸。我虽非才华横溢之属,然仕途却断送在无知庸官之手,实在有点冤。有了这“污点”记录在案,以后的每一次考察我都成了陪衬和杂凑。在古代,读书人通过科举考试博取功名,无论童叟,凭的是真才实学。而现在,时代不同,年轻化是硬件。人误地误一时,地误人误一春,人误人误一生。与其说是庸官的无识与武断把我的升迁欲望冻结,不如说是自己爱好并执着的书法把我的命运轨迹给篡改了。

我还在学校当教师的时候,家长指着在学生中蹦蹦跳跳的我说,这个人以后可能成为这个学校的校长。我还没等到成为校长,就被调进报社当记者去了。虽然是一家小报,当记者的感觉确实比当校长要风光得多;还没等到我体验“无冕之王”的乐趣,我又被调到销售部门。但从事的不是销售和商务,而是政工。后来几经折腾,我终于做了业务,以为从此可以成为商人,成为富有的商人。因为我在这个岗位上做得最久最用心,几乎用了我最为成熟的那一部分年华。为了那个梦想而疲于奔命,甚至不顾一切。后来的后来,就是现在的我,一个进止疏野、嗜酒落魄、不拘世故、赋闲在家、写写毛笔字以自娱的老头。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变化的是生命的衰老和稀疏的白发。耆艾之年,才真正明白,很多的人生追求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哪怕早已认识到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时才放手,这就是自找的悲哀了。其实,浮世中的芸芸众生,无一不如佛僧手中的一串佛珠,指尖捻动,在千篇一律的诵经声中轮回。上亦是下,下亦是上;升亦是坠,坠亦是升。命运的落差存于一念之间。也许,年轻的阅历无法抗衡命运诡谲的安排,不懂得生活在秩序中充满变数,没有在职场的锻压中完成自我的淬火成钢;岁月轮回又让一切不断缺斤少两,加法变为减法。曾经作祟于青春的高傲和自尊,理想破灭之后的沮丧与萎靡,在时间与思想之中纠结的失败与挫伤,妥协之后的一切无知与誓言,像逃离了雪山之巅的众石又被时光之力裹挟着奔向冲突或毁灭的激流。到达大海的只是被忽略或鄙视的柔性的水。为了稳定地活着,舍弃了太多本来需要或不需要的东西,抵抗宿命让我整个心力交瘁;日渐麻木的心灵被接踵而来的被动世俗化所淹没。在思想与现实之间如何俯仰揖让得体有度,年轻时并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在种种机遇或非难面前,有过太多的犹豫、拘执、笨拙,缺少坚定、圆通、精明,再加上固有的单线思维,唯我独尊、愤世嫉俗的通病。历来许许多多的方正之士被历史的特色磨得一事无成,被挫折打垮,大概也都有共通之处。过去,我就是雪山之巅众石中一块粗粝的石头,无数次的跌落山崖,在流瀑中验证为不堪重用的不够圆滑的顽石,最终被淘汰并抛弃在荒野之中或深埋泥沼之下,或被移走垒为猪圈牛栏屋基田坎。今天,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被柔性的水带到大海,否则,我也已经不是原先的我了。

因此,在四十岁上,我治闲章一枚,铭文“有官无印”,当自我调侃。还请书法名家韦克义题斋名而镌刻为匾,悬挂于书房门楣。

我的书斋不大,十个平米吧,正中一方长桌,占去一半的地。悬腕练字是我几十年的习惯。上小学起,一支毛笔一瓶墨汁一直在书包里。那时的铅笔对农村的孩子来说是奢侈品,在父亲的棍棒下,毛笔写字成就了我一辈子的业余通门手艺。虽然知道斗筲之材不堪为书法大家,我还是刻意把书房打理得有些文人气。文房四宝自然不能少,大小砚台五六方,虽不常用,但也无收藏之意;一只粗瓷大碗盛墨临帖似乎更符合我的随性。一鼎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仿古铜炉,点的是檀香,为其香,更为计时;此外,案头有一盆兰花。粗劣的宜兴陶土,高腰方盆,四面刻有梅兰竹菊。我向来爱兰,也曾经养过好几回,但有爱兰之心而无护兰之技,由于料理不得其法,尽在花期后死去。这一盆是前几年到元宝山下小桑村为苗族村民写春联时在石屋前挖回来种的。苗民说,之所以无人采挖,是此非香兰。果然来年春季开花,无香无味,却很繁茂。别人是兰香则室雅,我是室雅则兰香;花香香一时,叶绿绿四季;浓绿才是我的喜好。当然,石头是少不了的,而且数量不少;虽不大,却颇有来历。新疆的昆仑石、山东的泰山石、河北的太行石、四川的峨眉石,凡所到之地,都带回一小块,算不得奇石。把一座名山搬回家,是我终其一生的追求。还有一方来自大厂矿田千米深处的矿石,是朋友在我去职前送的。应了“石”来运转那句老话。“但当对石饮,万事付等闲。”

西墙,两个大书柜顶天立地,俨然是书房里的主角。塞得满满的书籍杂乱地立在柜门之后,耐心等待主人的阅读。这是我几十年从牙缝中省出来的所有藏书。每月发薪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书店去买书。很多习惯都已沧海桑田,唯一这个没有变。有时候出差在外,一有空就往书店去看书,一旦发现有中意的,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往往是提着沉重的行李箱回家,爱人和孩子以为是给她们带了什么礼物,打开一看却全是书,开始不免有些忿色,以后习惯了也就不再理会。在我藏书中,最便宜的几角钱,最贵的也不过三五百。一千多册图书是我一生中一笔最大的财富,几次搬家也未曾丢失一册。区区所藏,远不能也不好意思按经史子集类分。最多为古典文学,如《诗经》《四库全书》《资治通鉴》《诸子集成》和中国四大名著、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现代文学有如鲁迅全集、钱钟书的《围城》、巴金的《家》《春》《秋》,茅盾的《子夜》以及现代名家名著。外国的有《百年孤独》《香水》《堂吉诃德》《红与黑》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母亲》。书法碑帖、拓片也是我收藏的范围。

各类工具书自然不可或缺。如《辞海》《辞源》《说文解字》《周易大辞典》,各类历代文学鉴赏辞典,甚至英汉辞典。

四十年的工龄,从教师到矿报记者、编辑、政工、企业销售,再到行政、工会,无论在哪个岗位,无论有权无权,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从未用过公家一分钱去买个人的一本书。

我没有存款,也没有豪宅香车,但我有一个小书房,有一千多册图书,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财富和积蓄。

诚然,也有例外。比如《史记》《汉书》《辞源》这三套则非我所买。

《史记》《汉书》是我顺手牵羊的。准确说应是从火堆中抢出来的。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我从一所乡下小学调到矿山子弟学校之后。十年浩劫,唯有造人运动让中国的人口翻番。为了满足适龄儿童的入学,学校把储藏室腾出来做教室,在一堆落满尘埃的旧账簿和书籍中,我发现了这一套准备投入火堆的《史记》和《汉书》。从扉页的印章看,应是矿务局于50年代统购分发给学校的。说实在,书到我手之前是没有人翻动过的。小学老师用不着如此深奥的读本,只是不明白是出于怎样的购买理由。由于缺册,我无法判断它的出版年月,但从“中华书局”以及竖排繁体字来看,应是民国时期的版本。尽管一部分已经散佚,我仍视为稀物珍藏。

书柜的中央一格,《辞源》如神衹般的被供奉。这套百年前出版的工具书,是四十年前一位小学老师送我的。他叫覃瑞元,天意弄人,与我家一山之隔,一直在丹解村小学当老师直到病死。我和他的大儿子是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回乡务农后,我们来往之遄,无人能理解。那时覃老师正在家养病。闲聊之余,便对他病榻前的书桌上这套书感兴趣。见我是个爱读书之人,覃老师就把这套书送给了我。把最为珍贵的一套工具书赠送他人而不传子女,至于他是怎样的艰难决策,当时的我无法领会。他一生为人师,在丹解这个瑶族村寨只有一个复式班的小学校里,一待就是一辈子。每当夜深人静、孤灯独坐时,这部书就是他的老师、朋友、知己、伴侣。之于我,却是拨云见日之功。说实话,这部书是我一生的老师,尤其是高中毕业后回乡那三年刻骨铭心的日子里最为励志的慰勉。没有这部《辞源》,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我。从那时起,我已经把它视为珍宝,从母亲的针线筐里找来了一块粗布,对已经脱线的书皮进行精心地包装,用油桐青果的汁液做黏合剂,然后用毛笔在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上“辞源”两个繁体字。我之所以能够走出大山,成为汉语言的学生,并且热爱文学,应归功于这部《辞源》,也归功于覃老师。

一本书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自古例证多如牛毛。

从此,我就有了买书的习惯。工作后每月发工资,首先要去的是书店,而不是商店和菜市场。首先要买的是一本书,一本自己喜欢在夜深人静处独自阅读的书,而不是衣服和食品。“人皆知食以愈饥,不知学以愈愚。”(荀子)

读书不买书,买书不读书,这是当今一种怪现象。前者无可厚非,爱读书之人不一定都是富豪,有些还在温饱线上努力,但并不妨碍他们读书。读书可以改变命运,这自古以来就有定论。后者要作两类分。一是附庸风雅类,此类多属土豪大款或高官要员,本来就没多少文化,一旦地位身份不同了,就想往读书人这边靠,用文化外在形式来掩饰内在的空白。另一类则是喜欢书籍(不一定是收藏),迫于生计而暂时无暇闲读,先买留着。我属于后一种。在成都驻外期间,是我读书的大好时光,杂务之后,便有大把时间消磨。在成都交大附近,有个新时代书店,是我光顾最多的书肆。每天晚饭后散步路过,我都要进去看看。你可以只读不买,店家也不会催你买或赶你走;有时候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店家打烊才记得离去。我发现成都人喜欢读书,在开放式的书市里,来读书的人确实很多,有老年人,有学生,也有农民工,更多的是青年人。盘腿坐在地上的,倚着书柜斜靠的,甚至转梯上也坐满了人。他们静静地阅读,手里是一本书,眼里是一行行文字,心却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在他们当中,是绝对没有土豪高官的。他们才是真正爱好读书的人。

人生短暂而又漫长。很多人也包括我很难做到“慎终如初”。尤其成家立业后,除了工作,一切都悖了初心。就拿写作来说,我中间有那么十几年荒于笔墨,沉迷于世俗。原来想当作家想做诗人的抱负早已丢到爪哇国里去了。有一份工作和一份收入,养家糊口,这是一个普通人的头等大事。像我这样一个来自农村的人,几经周折,几经磨难,在城市里有了立锥之地,像模像样地混着日子,已经是心满意足了,不敢再有更高的奢望。因此我幸福地生活在自我满足之中。即使对一些初始的个人爱好,因为猜不透终了如何,又不为平生倚重之事,未能持守,以致半途而废。即使坚持也未必朝着应景的方向走。虽然书也读了几本,诗歌也作了几首,小说散文也写了几篇,心气浮薄,且有灯红酒绿,天下扰攘,修行不深且未能善道以久。这又是我一生全部的悲哀。

我不但背离了我的初心,也冷落了我的藏书。

面对一本本落满灰尘的书籍,我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把我的每本藏书至少读一遍。

读书是优雅之道,那么就需要时日精力,一个人始终坚守,拒绝诱惑,甘于寂寞,不为名利所动,这就需要定力。

独处是读书的最佳境界。古人有裸身夜读者。青灯黄卷,香茗一杯,宁静闲逸,别有一番情调。“对饮须得明月,入户但有清风。”无论美丽或折磨,用文字陪伴和书写余生,总比守望麦田的稻草人更执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已是过眼云烟。深夜静读,和古人交谈,聆听先哲之教谕;与书者交流,轻而易举地走进一个陌生人的心灵深处,窥探一个你从未知晓的隐秘,包括男人和女人,也包括你的宿敌和仇人。读书,让你认识世界,认识你从未见过的名人;读书,让你学会且逐渐地克服世俗带来的忧郁、烦躁和伤感,书籍像熨斗把你心底如许的褶皱熨平。单凭这一点,差不多要用一生的经历。也许到了七八十岁,我仍是个读书老头。即使到了九十岁,我依然愿意斜躺在太师椅上捧着我买的书夜读。只要我的心不死。

一本好书,我们常常回头再读。人生则不然,人生不可以从头再来。但可以回望。回望来路的艰辛,回望乡关故里,回望故旧情人,回望远山浮云,回望蹉跎岁月幸福年华,回望一切,包括事业、生活、家庭、友情,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我们会发现有太多的承诺了不该给的承诺,坚持了没必要的坚持,喜欢了不该拥有的喜欢,追求了不该得到的追求。人生往往习惯于欺骗自己,不愿意倒嚼生活的酸甜苦辣,不愿意回首亲历的不堪往事。忘记过去,背叛初心,这便是我人生失败的又一因由。

书斋是我读书所在,也是我临字之场所。我的日课是每天二十字。每字二十遍。夏练三伏,冬练九寒。说起来汗颜,以前临字不得要领,不知师古的重要。初始,也许老师教过握笔方法和用笔、结体的要素。到了初中,我仍然用毛笔写作文,这算不得书法。真正练字是我到柳州之后。1993年我有了自己的两室一厅,一米二宽、二米二长的阳台成了我的工作室。可我不是一个用功的人。1988年在大厂用二元六角买了一本《欧书字帖》(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出版),至今仍成为我在老年大学书法教学的教材,可见我临帖的“勤奋”程度。养家糊口以至于工作太执着太专一,这不是爱好翰墨的人应该找的借口和托词。说明没有爱到死去活来(也许在我心里还有“书法误我”的阴影)的地步。虽然每日勤苦,柳欧顔赵,无不涉猎,篆隶楷行,无不遍临,可是永远平平,只学了一些皮毛之相。“学韩学杜学髯苏,自是排场与众殊。若使自家无曲子,等闲铙鼓与笙竽。”(清·宋湘诗)退居二线后,认真读了《书法正传》,用心揣摩“永”字八法,方知写字要诀在于笔法,即一笔之法,或谓用笔之法。用笔乃“入、行、收”三要素,而用笔又赖于蹲、驻、提、捺、过、抢、衄七字血法之把握。“用笔之际,自然有此七字在笔下。”和做人做事一样,一笔写不好,又何以写一字?有人说,学书法不拜老师,等于慢性自杀。此话偏颇令人愤然。何谓师者,非现代大书家不能为人师也?古代钟张二王不可以为吾师乎?谬论至极!此话只适用于年轻人。明人董其昌于此颇有感慨:“予学书三十年,悟得书法而不实证者,在自起自倒、自收自束处耳。”窃以为,对于老年临习“自养”者,终其一生笔墨依旧,在和风细雨孤云淡月中,稽古问道静处观心就足够了。“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郑板桥)供人玩好,我心坦然,何乐而不为?倘若只一味地拜师学艺,依仗外物的引导而忽略了内心的养护、挖掘,纵然成了名家,也只不过是一个地道的复制品而已。老年人习字作书,无须太多的目的,提倡“师心纵横”,有一些与故我不同、与众不同的玄妙之笔,由内心琢磨出来的那一部分,方可为价值。

途穷竟何世,余事学诗仙。这是我一首《丙申吟怀六百字》拟古诗中的一句。我用古体诗的形式对我的前半生做个了结。

……

行年又丙申,期颐可三元?

途穷竟何世,余事学诗仙。

盆池资吟咏,瓮牖荐酣眠。

临习好魏晋,刊刻喜青田。

弄弦情方醉,灌花人自闲。

奇书邀月读,壮志托梦骞。

抗心希古圣,含毫命素缣。

莫道桑榆晚,留待霞满天。

昨天的痕迹,已轻轻地抹去,就像电脑里的碎片随时都要整理,今天也在不轻易间翻过。明天,似乎看得见又似乎看不透的明天,像溪水潺潺流淌,你阻挡不住,也无法拒绝,不管是阳光明媚,还是风雨交加,你都必须面对。希望总是在没有希望的时候出现。太多的希望不可能都得以实现。我的生活态度是随遇而安,永不放弃。享受过程,淡化结果。

其实人生之路,漫长而充满坎坷,多半是布满荆棘,寸步难行;抑或荆棘与鲜花杂陈;甚至只有荆棘,没有鲜花;也可能是先荆棘而后鲜花,或先鲜花而后荆棘。绝不会是一路鲜花,春风拂面。无论鲜花着锦或被荆棘扎得遍体鳞伤,都将被无情的岁月带走。人生也仿佛过山车,上的时候太慢,下的时候太快。快到心惊肉跳,瞬间可以令人颓唐。无法回避的苍老,不经意间击溃人性深处的壁垒,生命从此不再鲜活。

生命不再鲜活,必须放慢凋谢的速度。独善其身,箪食陋巷,过好每一天,高兴每一天,才是最好的方法,不论钱财多少,也不论心情好坏。

每天差不多都在孩子出门上班以后起床,洗一把脸,也把没有做完的梦洗净。早餐后,在书房里读书。读书前,总不忘点上一支檀香。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奢侈,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心情会更好些。最多的时候是随手从柜中抽出一本书,随手翻到哪一页,我喜欢上这种随遇而安的幸福。阅读的欲望和快意会十分的强烈。与书邂逅是一种缘分,不必太讲究精与博;世界这么大,哪能看得完?书籍这么多,你能读几本?有时候,我也强迫自己去阅读一些与爱好完全相违背的书籍,比如《绘图镜花缘》《美学散步》《梅花易数》之类,尽管读这类书要花更多的时间。

读书累了,便去阳台。那里有我精心照料的花花草草。兰花、铁皮石斛、鼓槌石斛、绞股蓝、一棵葡萄、一棵兰梅,还有葡萄树下疯长的蒲公英,绞股蓝已经将栏杆织成绿色的屏幕。流浪的野蜂和孤单的蝴蝶被茉莉的香味引来,似乎早已迷失了方向。屋外大片大片的阳光,照在被暴雨淋湿的庭院树上,风把清新的气息送入我怀。若是冬天或是深秋,搬来柔软的帆布折叠椅坐在阳台,任由阳光一缕缕地把肌肤切割浸渍渗透。鸟雀总在你看不见的树梢谈情说爱。倘若打开客厅的音响,放一首《和兰花在一起》或《梅花三弄》,曼妙的音乐像天使把我送入梦乡,重温昨夜的梦呓。

下午四时,庭院的桂花树下开始热闹起来。叽叽喳喳,是我最喜欢的天籁之音。蹒跚学步的小孩在爷爷或奶奶的牵引下跌跌撞撞。三岁的点点欢快地叫我爷爷,因为他奶奶的年岁比我略小;两岁半的冬冬叫我伯伯,因为他爸爸曾是我的同事。看似有些滑稽,但我乐于受用。“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每每路过树下棋摊,驻足视之,博弈者或神色懊恼,不遑溲溺,或意态温雅,凝思弗动;常常逡巡局侧半刻方去。心情舒畅,脚下生风,步子越来越快,路程越来越远。

以往散步,最多是西走。向西走,似乎有夸父追赶太阳的意思,但我却没有夸父的远大抱负和力量。出西门,沿东环大道东侧,小心翼翼地走过停满小车的人行道,在友谊大厦前西折过马路上文昌路南侧,一直走下去,穿过桂中大道和滨江大道,便到了柳江河边。河岸的长堤树木荫翳,下河堤便是栈桥。这里是百里画廊最精华部分。飞瀑长堤,沙岸绿柳,栈道凉亭,鳞潜羽翔,远近几座桥梁飞架,姿态各异,无限风光,尽收眼底。差不多每天都在这样的美景中散步,久了就有了诗意。“水南暮放千般雪,窖埠朝晞百样绸”“城中鸟噪参天树,牖外云舒近月楼”。至于春天,更是美不胜收,洋紫荆开花,满城云霞,一路芳菲红紫。面对美景,也不能没有诗。

莫道紫荆非市花,龙城遍种竞豪奢;

新枝泛绿淫新道,老树翻青浸老衙;

百里芳菲铺锦绣,四时红紫斗云霞;

归来何必桃源里,也学三荆今未赊。

可是,我今天却往东走。古人说,想拥有太阳,你就往东走,一直走,你会迎来太阳的那一刻。这时候,赶路的行色匆匆,散步的人几乎没有,我独自走着、看着,在风中吸纳植物新鲜的味道,让心灵与天地无间,让肌肤体会事物的细节;或伫立十字路口,漫不经心观赏近似于倾泻和狂奔的车水马龙;或全神贯注地仰望对面正在建筑的高楼上不停挥舞的吊臂;看看行道树,看似乎见过和从未见过的一切;有时候,什么也不去想,一味低着头,细数那些落叶和秋声;累了,就走进文昌路与学院路交叉的小憩园里静坐,迟暮中静听树枝间有质朴而热烈的鸟声啁啾。

更多的时候,我徜徉在文昌石雕群里。如椽的巨笔,穿着铠甲的石人,崇墉的石墙,以及马踏飞燕、始皇出猎、精卫填海、铁杵磨针等,石墙上复制雕刻已知或未知的神秘符号。对于城市石雕,认为充其量是一块雕饰过的石头而已。在点石成金的柳州,人们关心最多的是奇石的品位与卖相,而对石雕的关注忽略甚至遗忘。路过的、晨练的、相约于此谈情说爱的,有多少人对雕像群的文化内涵产生过好奇?而我所知的也并不多。比如在石墙西北角,三根方形巨石以三角形对立,顶部有一块镂空圆心的三角形不锈钢斜插其中而圭北,组成一组雕塑,没有任何文字说明,我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它要表达什么思想内涵。雕塑矗立至今,就连雕塑家本人恐怕也不知道要给它起什么名字才好。

石雕或许是永恒的,一张微不足道的落叶更能让我感慨。草木一秋,阅尽岁月寒热,享受阳光雨露。繁枝脱简,生死短暂,大自然古老的程序。自我珍重的一片片落叶在晚风中作最后的舞蹈。此时万簇光芒从树叶中射出,照亮所有离开了枝干的枯叶,和正在飘落的黄叶。为它们伴奏的是风声、鸟声、虫鸣声,绿叶在树梢为它们鼓掌;天空、云朵和雷雨,是永恒的幕景。那是决绝之作,生命中最后一次的表演,死亡的演示。其实世界不缺这样的舞蹈。既然不能重归枝头,那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那是无奈之举,——我虽不忌讳“零落成泥”之自诩,“香如故”无论如何是担当不起的。

返回时路过菜市,一高兴,就多准备了一道下酒菜。有时是毛豆、卤水花生,有时是红烧、炒石螺。做完菜,就等着家人回来,围桌吃饭喝酒聊天。以前忙碌的时候,总是无暇顾及家人的忙碌,现在有闲空了,听孩子说着单位里的人或事,和爱人说着过去温馨的记忆片断。我一直以为,幸福是微小的感动的堆砌和累积,是陈酒酿造过程香味的发酵和升华。酒喝着喝着,就怀念起曾经流浪过的城市,想起曾经一起打拼过的朋友。拿来手机执着地翻着,总是找不见那人的电话号码,不甘心又找来已经发黄的号码簿,打过去,那人已经换号。人生聚散总有时,相见是缘,相伴是福。与其相濡以沫于一室,不如两相忘于江湖。舍得就放下,最好。

入夜,杯酒之后脸颊如涂满夕阳余下的霞光,放一首《云水禅心》,空灵的声音流淌出来,书房似乎变成高山之巅的庙宇,那音符则是山涧的小溪,潺潺流淌;或是一阵山风拂动,我像一个虔诚的香客却毫无目的地乞求而匍匐在香火缭绕的庙堂。焚香品茗,铺纸泚墨,微醺中我开始今天的另一门功课,在碑帖中行走,与古人问候。茶香与檀香如墨洇一般,我闻到了书香的味道。还闻到了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酒香与檀香的味道。“老去诗篇浑漫与”,散漫任性,不受法度规矩约束,不羁绊,无牵扯,生命可以澄静如秋水,也可以漫游如散文,白云苍狗,形散神也散,简淡朴素,甚至清瘦凝练。

对面楼的窗口一个个地熄灯,夜也已经很困倦了。这样的夜晚,我突然觉得,我还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学着如何死亡,从明天开始,用我的余生,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长……

所以,我还不能闲,是不可以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