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潮/著

耳朵跑了

夏天，不，整个夏天，我竟听不到一丁点声音。耳朵忽然逃离我的身体。之前耳朵跟我提过多次，它不想再听人的说话声，我周围的人没一句真话。我老把耳朵的话当耳边风，当成玩笑话，假话鬼话耳朵都得听，这是耳朵的本分。真没想到耳朵突然跟我翻脸，玩失踪了。

耳朵扔下我跑了。失去听力，听不见人说话声，但我能想得到，周围的人仍天天在醉心地说着假话鬼话。对这些谎言鬼话，耳朵早听厌了生烦了，我却没生一点厌烦之心，反而天天跟着一块说。

丢了耳朵，我的世界忽然安静了。我知道耳朵再也不会回来，它早听不惯人的那套假话、鬼话，也讨厌它的主人——我这个满嘴说着假话、鬼话的人。在说这些假话鬼话时我也有过不情愿，可我能说真话吗？这世上人人说惯假话、鬼话，早已听不得真话。我怎么也做不了安徒生童话里说皇帝光着身子的孩子，那个孩子来到人世间后还是一张白纸，如果白纸涂满字后就不会说出揭穿谎言的真话。

耳朵不懂人世间道理，我要跟大家打成一片，还要活得像样点，不跟着大家一道说假话、鬼话就会真的变成大家眼中的活鬼。

耳朵害惨了我，我只看见人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啥。

我的嘴巴在很多场合不敢出一点声音，害怕说错话，生怕我的话不对别人的路子。我只好时不时地点头装装样子。

后来在单位弄砸了好几件事，我再也装不下去，索性跟大家挑明我是个聋子，啥也听不到。还拿出医院诊断书，诊断我得了严重的焦虑症、强迫症、臆想症，还有要命的耳鸣，它们一齐合谋夺走我的听力。在医院，我不断向医生强调我耳朵跑了，医生说这就是典型的臆想症。

周围的人都晓得我丧失听力，成了聋子。从一个有声世界跌进无声天地，再也没人主动同我说话，我连跟人说假话、鬼话也不可能了，我成了被遗忘的人，成了局外人。

我忽然安静下来，喜欢成天窝在家里。妻子梅艳得知我成了聋子，目光虚虚地望了我一眼，又飞快地跳开。我和梅艳结婚许多年，还没有孩子，到底谁的原因一直没弄清。两人平日各忙各的，越过越生分，有时晚上回到同一屋檐下已是深更半夜。

我们都像客人似的，把回家当成走亲戚一般。闲了下来，我才感到自己真正回家。每间房墙角都结了蜘蛛网，网了一些叫不出名的虫子。我就像是网上一只垂死挣扎过的虫子。

开始打扫屋子，我用扫把清扫蛛网时，大大小小的蜘蛛四处逃散，它们很快又会在某个角落结网。这么多年我也被网住了，没有挣脱过生活的束缚。

梅艳回到家后，眼睛一亮，瞬间又暗下来。我心头也暗下来，这个家还是原来的家，但我和梅艳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好日子。

对着墙角又结起的蛛网，我一天天胡思乱想着。成了聋子，我远离生活轨道，大家都还在满嘴谎言，假话鬼话连篇，我在一旁连听的资格也没了。我心中不免有些失落，说了这么多年鬼话，好像早已上瘾，歇下来后我只好跟自己说，假扮跟不同的人说。我好像还能同大家一样，活在一个满嘴谎言、鬼话连篇的世界。

夏天快过去了，我突然听见知了的叫声。我吓了一跳，以为出现幻觉。我还听见汽车喇叭声、人的说话声……天啊，我怎么忽然恢复了听力，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

我的耳朵悄悄地回来了。耳朵跟我说离开我其实也很后悔，它在外面浪荡了很久，就是没遇见一个说真话的人，它对人算是彻底失望，所有人都一个屌样，它又能投奔谁呢？它想尽快结束这种流浪的日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我身上，做回我的耳朵。

秋天了，我的痛苦在一天天加深，不敢跟任何人讲我突然恢复听力的事，没准大家以为我之前是故意的。我就索性装聋作哑，装聋作哑也有它的许多好处。

所有人都以为我还是个聋子，说话也从不避着我，我晓得了许多人的秘密。包括妻子梅艳。梅艳跟人通话再也不避我，时常在电话里跟男人调情，还跟一个叫昊的男人定期私会。有好几次，我差点上前掀翻梅艳，想狠狠揍她一顿。最后关头我还是强忍住，如果恢复听力的事一旦露了马脚，我就会变成大家的公敌。

除了人人满嘴鬼话、假话的世界，还有一个被大家一心刻意隐藏起来的世界，这个隐蔽的世界就像地心深处黑暗的王国，我一次次偷偷摸摸闯进这个可怕的暗藏的世界。杨娜跟张平时常暗中勾搭在一块，背后鼓捣些小动作。局长沈阳跟副局长孙少立表面客气，暗中较劲互相提防，孙少立甚至几次设下陷阱想扳倒沈阳，沈阳时时小心提防才一次次躲过去。沈阳、孙少立都背地里受贿，送钱的都是经过他们多年考验的老板，一条绳上的蚂蚱。主任王伟叫情人买内衣，发票却开成单位办公用品。陈诚负责局里做标语这块，他总是要吃一倍回扣……

大家眼皮底下看得到的是一个世界，还有另一个看不到的世界。这两个世界一个比一个可怕，我却像上了瘾，在这两个世界来来回回穿梭。 耳朵也几次提醒我，这样下去只怕我再也回不了头。

我真的回不了头。虽然我早恢复了听力，但他们把我当成聋子，眼中好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似的，有时就当着我的面说那些见不得人的坏事。

我发现这么多人的丑事，这个潜藏着无数秘密的世界让我太害怕，却又让我像一个躲在暗中窥探的人，内心又一天比一天兴奋。再这么装聋作哑下去，我觉得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疯掉。

局里开年终总结表彰会，特地请来分管的王副市长。局长一口一个尊敬的王副市长，二十多分钟讲话，局长就恭敬地说了二十多遍。我实在忍俊不禁，在台下忽然笑出了声。也许我憋得太久了，不想再装聋作哑。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我身上。我厌倦了被人无视的日子，索性站起身来说个痛快：局长这么尊敬王副市长，可几天前你还在电话里跟人说，都是王秃子搅浑了水，从中浑水摸鱼……

王副市长秃顶，老百姓都喊他王秃子。我的话一下子惊翻了会场，谁也没想到我扔出这么一颗炸弹。

还是局长沈阳反应快，他连忙大吼一声，说李守诚是个聋子，他得了强迫症、臆想症，就是个精神病患者……快，快把他控制起来，送精神病院。

旁边的人一拥而上，扭住我。我拼命地挣扎，喊叫：我耳朵回来了，早恢复了听力，王副市长，我说的可是真话……

看来真是个精神病患者，赶快送精神病院，好好治疗。不过，我要批评你们，对职工关心不够……王副市长发话了。

我被送到精神病院，成了一位精神病患者，我看见墙角结着蛛网，蛛网都蒙着灰尘。我又被网住了。在精神病院里，我又发现了第三个世界：这些精神病患者在一遍遍地说着真话，在说着自己心底的话。耳朵说，他们是世上最有勇气说真话的人。

过马路

章正光是在路边忽然跟王世达分手的。

两人说笑着从宾馆出来，肩碰肩穿过一条林荫道，秋风一阵阵刮过，密匝匝的树叶在头顶上不安分地抖动。

林荫道走到头就是车来车往的大马路，穿过马路再往前走十几米远就到了他们培训的会议室。

过马路时，章正光左右望了一眼，看见十几米外马路上才横着斑马线，忙转身走过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世达有没有跟上来。世达正要横穿马路，停在路边，侧着身子，背对他，在等身后走过来的一群培训班女学员。都是一个系统的，这群女学员里有不少他俩的熟人。还有他一直暗地里喜欢的杨莹莹。他跟杨莹莹开过几次会，参加过几回培训，杨莹莹对他不冷也不热。

章正光咧嘴笑了笑，他一向遵守交规，从不乱穿马路，拿生命开玩笑。有回他跟几个同事出差，大半夜出来找吃的，看见马路对面有家粉店没有打烊，几个同事互相看了一眼，一下子蹿过马路。章正光却去找有斑马线的路口，硬是绕了一个大弯才过到马路对面。同事们一碗粉早下了肚，都笑正光是个五好市民。

章正光踩上斑马线时，王世达也正领着这群女人直穿马路。王世达一个劲地同身边的杨莹莹有说有笑，中间还有意无意瞟了他一眼。

章正光刚走过斑马线中间，一辆小车为避让马路中间王世达那群人，来不及刹车，竟斜着朝他冲来。小车车速极快，章正光还算反应快，也还是连滚带爬地撞上人行道。捡了条小命。小车擦着他脚跟驶过去。

章正光惊出一身汗，傻呆呆赤着一只脚站在人行道上，大口地喘着气。他抬起手摸着脑袋，脑袋还好好的，摸摸自己的脸，又狠狠地拧着腮帮子，疼痛使他确信自己还好手好脚地活着。

小车急刹住了，司机探出头，见没伤着人，就一声不吭地开车一溜烟地跑了。

王世达打头跑过来，一只被车轮碾压得变形的鞋子，被王世达拎在手上。那只走样的鞋子就成了王世达的战利品。王世达把鞋子掼在地上，拍了拍他肩膀说，正光，以后可不能一个人冒冒失失过马路，有大部队要跟着大部队，跟着大部队走才是安稳的。

王世达说完回到女人中间，大家都笑哈哈地瞅着他，说只要人没事，牺牲一只鞋子算不了什么。杨莹莹也笑嘻嘻地望着他，那嘴角微微向上好看地翘着，渗出一丝嘲讽，说这只鞋子可是正光的贵人，正光一准做了亏心事，鞋子在替你受过。

大家都很开心地笑起来，扔下正光一起簇拥说笑着走向教学楼。

只剩下他站在人行道上，章正光觉得自己成了头案板上被宰杀后褪光了毛的死猪，难堪、羞辱、懊悔……他这头死猪又被人开膛破肚，掏光了内脏。

穿上那只变形的鞋子，章正光右脚像套上了脚镣，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教室。学员们的目光顿时齐齐地粘在他身上，他怎么也甩不掉，活像一个罪犯，不安生地坐在审判席上等着大家审判。

那个上午章正光的心根本不在课堂上，培训老师讲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大家也都不怎么专心，都时不时地瞟他一眼，都来瞧他的稀罕，好像他是个活死人，活该被车子辗死，却没死成，像个活鬼还活在人世上。章正光心里委屈死了，难道他守规矩多绕些路去走斑马线就成了跟大家不一样的人？还有那个他喜欢的杨莹莹，也一直用怪怪的眼光瞧他。

下课时，章正光第一个出了教室，把同学们甩在后头。那只变形的鞋子一点儿不合脚，拖着他的双腿，让他抬不起脚。下楼时他索性脱下鞋子，重重地拎在手上，下到一楼大厅再穿上鞋子。

来到马路边，他喘了口气，心虚地望了一眼右边十几米远的斑马线，过马路走斑马线遵守了多年，如今却要抛弃它。章正光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腿，右脚落到马路上像触电似的又缩回头，他稳了稳身子，左脚慢慢地落在马路上，他心里才踏实些。他活像一只鸭子没入车流里。马路头一回让他无比生疏。

从后面过来的同学见到令人好笑的一幕：马路上车多人多，正是下班高峰期，章正光笨拙地惊慌地躲闪着各种车辆，像个才学会走路的孩童。

大家都齐刷刷地站在路边，看着章正光慌乱地过马路。

大家都觉得有趣，这章正光一离开斑马线，都不懂得怎样过马路了。

就在大家替他松了口气，章正光挪到马路边上时，还是被一辆疾驰而来的电动车撞倒在地。

撞人了。马路上车辆顿时乱成一团，马路边的同学顿时像一尾尾鱼游向章正光。

章正光被同学们抬上急救车。临上车时，章正光忽然清醒过来，竟惦记着那只变形的鞋子，他让王世达找来鞋子，放进急救车里。

章正光右腿腓骨骨折。住院期间，同学们相约着去看望他好几回。痊愈出院后，全班同学特地为他举行了一场聚会，大家觥筹交错，庆祝他新生，他重新回到大家中间。杨莹莹还满脸娇羞地为他唱了一首歌。

过马路时，章正光再也不走斑马线，而是直穿马路，他很快跟大家一样，像水底的鱼自在地穿行在车流里。那只变形的鞋子一直被章正光藏在鞋柜里，它就像把快刀，把他的人生切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