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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本的绽放及其柔弱薛忆沩《 希拉里、密和、我》

2017-11-13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4期
关键词:圆明园废墟希拉里

木 叶

一个文本的绽放及其柔弱薛忆沩《 希拉里、密和、我》

木 叶

“死亡是生活的导师”,薛忆沩的这句话在他不少小说里或隐或现。短篇小说《出租车司机》里妻子和女儿双双于车祸中离去,主人公遇此变故,他害怕那没有了家人的家,也不愿再面对生活了十五年而今突然变得陌生的城市,他准备回到故乡去守护和陪伴父母,而这约略可以说是《希拉里、密和、我》的一个先声,不同在于,这部长篇里的一家人不是简单地在本国迁徙,而是漂洋过海移民加拿大,虽死去的只有妻子,但时空、故事和情感的波澜要远为阔大。

自中国去蒙特利尔居住了十余载,在妻子亡故之后,女儿毅然决然地搬了出去,甚至不说自己住在哪里,也不接电话。这种父女关系的“死”,对这个孤单男子来说是“纯粹的折磨”。“我的生活中本来已经没有女人了,可是突然,希拉里和密和同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而她们又不断勾起我对第三个女人的记忆……”确乎如此,除了出现在书名中的两个女子,叙事过程中还不断出现“第三个女人”,并由此引向更多的人(恋人或父辈),而他们又一同折射出所处的时代,以及那不断被遮蔽、被重新激活的历史,那也是远未完成的历史。

最遥远的那一个源自年少时,她是舅舅“很有才华又非常不幸”的女友,“我”着迷于她的言语、举止、气息和文字,而“我”的母亲却说“这样的女人最危险”。偏偏被母亲言中,她终究精神崩溃了。

“我”和一个生物学博士相处一段时间后,决定跟她说不,见面后说的却是“我们结婚吧”。两个人真的就这么完了婚,并生下女儿,为了孩子的教育与成长,她决定移民。

人的能量从“世界”转移到纸页上

“我”在媒体工作,被动地出轨于孤单的领导,后来领导的丈夫回到她的身边,她也就迅速疏远了“我”,这便是“我”为什么起初不同意移民、后又赞同的隐秘缘由,亦即妻子所期待知晓的“真相”。

在女儿离开后,一个偶遇的韩国女生把“我”引向了决定性的皇家山溜冰场——多年前女儿与我一起溜冰的地方,在那里“我”曾感觉“女儿永远都不会与我分离,永远都需要我的呵护”。也正是在溜冰场,主要人物希拉里和密和进入了我的视野与生命。

小说情节随着这些女子的出场而展开,有几分悬念。一阵沉默,一条围巾,一个地名……都可能引发人物情绪的起伏,而也正是在这小小空间之内作者充分发挥想象力与叙事才情,使得这个文本如花朵般徐徐开放。

尤其耐人寻味之处在于,重要人物几乎都喜欢或借重于书写,甚至可以说这部长篇是人类书写方式的一次小小集成:美术学院的女生和青年时期的“我”密集地通信,甚至试图每封信都谈论一本书;希拉里以电子邮件的形式给我发来几千字的自述;密和在冬风中写根本不是为了出版的长篇故事;“我”一度只能以电子邮件联系女儿;“我”为妻子写下长长的关于真相的“忏悔书”;尾声处还有一束光打在薛忆沩自己上一部长篇之上……这令人不由得想到萨义德在《开端》中所言,书写可以表达一种意味:“人的能量从‘世界’转移到纸页上。”

这也可以说是薛忆沩由来已久的想法:书写是创造,是孤寂中的爆发。《遗弃》中表述得斩截:“写作可以让一切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它没有边界,或者说它仅仅以语言为边界。而现实是一堵墙,一堵不断挤压生命的墙。”到了《希拉里、密和、我》,出现了细微的变化:“所有的真相其实都是写或者说出来的,不同的写法或者说法就会呈现不同的真相。”作者已然意识到不同表述指向不同的结果,但也只是走到这一步。坦白而言,读者看了这个故事的开篇,基本可以预见到无论作者布下多少辗转,最终她们均会向“我”道出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创伤,也就是将一一解开谜底,但或许没有想到希拉里和密和刚刚写下了各自的身世,作者便安排她们遁去,“我”亦回国,与女儿“奇迹般的和解”(我的感慨),与年迈的父亲“彻底和解”(父亲的视角),继而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小说便也趋近结束。这么写,似乎过于乐观,看似是以书写治愈了人物的创伤,却也是一种闭合,甚至可以说是作者和笔下人物的双重闭合。就文本而言,希拉里与密和怎么写,“我”便怎么接受,或者说无法不接受,因为“我”能收到其文却见不到其人,或“不愿”见其人。一直期待真相的“我”和作者,在文本上缺乏进一步的审视,她们的文字和言说便成为了终结性的真实,未构成更深入的对话以及对庞然之物的触碰,无论是坚硬的历史,还是个人的幽密。

这部长篇中还有一个黑人邻居和“王隐士”。黑人邻居在大学任教,向“我”提起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以及种族歧视的存在。王隐士告诉我,“只有看到了生活的全景,才可能看到生活的意义,才可能有意义地生活……可是,绝大多数人都被眼前的利弊和得失局限”,他还指出思想制高点以及虚无和荒谬的问题。毫无疑问,这两个人的话影响了我的性格以及对人生的看法,但是他们的身份、他们的到来与离去,几乎就是在执行这鲜明的使命,事毕便转身而去。这种写法,和希拉里、密合、韩国女孩的故事大同小异,这隐隐透出作者在叙事上的目的优先,每个人几乎还是孤立的,他们与我的交集更多是出自作者的叙事意图,而缺乏非常自然有力的生长。

在《遗弃》中,大家已见识了薛忆沩对于多种文本的援用与引申,《希拉里、密和、我》更可以说是关于文学及其他文本的集合,是一个关于文本的文本,融入大量的诗歌、小说、戏剧、绘画、音乐以及电影等,如《局外人》、《看不见的人》、《推销员之死》、《送别》、《四季》、贝多芬、夏加尔、伍迪·艾伦、十四行诗……作者曾指出,“文学是‘文’与‘学’的神秘结合”。由于他并未展开,而“学”字具体而言又颇复杂,我试着把它理解为知识、视野与修为。其中对于莎翁十四行诗的讨论最是充分,对我的触动也大。希拉里干脆就是一个莎士比亚专家,她与“我”谈到诗中的爱、死、孤独、希望,她提请关注第九十九首为什么是十五行?这很专业,但亦属基本,几乎可以视为一个隐喻,是对熟视无睹之物事的敏感,是心灵对心灵的邀请。作者想必希望种种文本之间能产生好的化合,不过读下来并不明显。这些多样的文本,单个地看,均不乏精解,而它们彼此之间并未形成综合性的融会与升华,更多的是各自为战,独自曼妙。在叙事上,这些静态的有意味的知识也没有成为智性的整体性的推动力,至少收效不高。

薛忆沩接受采访时曾说:“移民是一种很深刻的经验,里面纠缠着许多的主题,如记忆、孤独、语言、荒诞、故乡、时间、距离等等……”《希拉里、密和、我》的到来丰富了这个省略号的意涵,如历史,如废墟,以及小说扉页所题献的“这‘全球化’的大时代”等。

那位美术学院女生说我们必然相遇于圆明园。对于密和而言,已然废墟的圆明园以及密云水库是记忆之疤,按密和自己的说法:“我母亲”、“我父亲”的故事发生在1970年代中日邦交正常化后不久,一个日本女子和一个中国青年产生了火花,圆明园正是他们约会的一个地点,废墟也是在场者、参与者、见证者,但是因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及其给双方家庭带来的伤害,他们的恋情不被认可,更不被祝福,这个青年男子投了密云水库……而一个中日混血的生命已经孕育。

小说一个动人之处在于焕发了废墟的意象,不单笔触圆明园废墟,还指出身体也可能成为废墟,当然还有心灵的废墟。这一切还和乡愁以及全球化勾连在一道。小说写到“我”曾想到圆明园被洗劫、烧毁是必然,它因此变成了“真实的圆明园”。这很有启示。不过,圆明园的历史何等复杂,真要以全球化的眼光书写,那么连这个园林自身的诞生亦颇可审视,其民族性的跌宕与遮蔽,对广大珍宝的占有,对民力民心的影响,以及那场战争到底为什么打起来、火为何烧起来,均值得三思。而如若仅仅把它视为一场灾难与耻辱,或把我们简单地当成战争的受害者,这似乎没有错,然而还是在一种可疑的“常识”之上滑行。

关于成长、移民、圆明园、废墟、全球化,书中有一些警句或妙喻,但整体上还是缺乏力度,没有完全打开自己和历史。某种意义上,全球化也是一个个废墟的遗产。《希拉里、密和、我》借重于一个著名的文本,那就是雨果关于英法是“强盗”的批评,这话铿锵而震撼,不过今天将雨果及其名言召唤而来,有何新意?其实,这是关于全球化最可能深入下去的一个地方。不过,作者并未能给出更丰富的解读,以及对当下的精神辐射。同样有些遗憾的是,对于中日关系的处理,也并未真正超出那种对立性的创伤模式,悲情有余,启迪有限。

有一段梦境比较引人注目,作者把火烧圆明园、强盗的身影以及“我”妻子要知道真相的呼告等结合在一起,甚至“我”在梦中马上就辨认出了英语和法语……这么写的出发点显豁,读来却牵强,难脱为达目的而勉强将诸多元素捏在一道之嫌。

还有就是,叙事过于依赖“我”的推测等心理活动,以及与两个女人的交流。譬如一见到希拉里,“我”就觉得她是“健康的病人”,接下来的叙事一一指认并证明她的健康与病(关于她与废墟和历史的潜在关联也还可处理得更为大胆)。

作者想表达很多,整部小说很均衡,然而也很静态,过于精致,反而少了些自然而充沛的力量。读这个文本总会感觉它更多是指向过去的,向后的,缺乏更硬健的骨头一样朝向未来的东西。

小说中的女儿更像是一个“引子”,而未悉心描写,于我看来,她反倒是其中颇具未来性的因素,而且也是打破平衡的一种可贵的“破坏性力量”。母亲去世,她又雪上加霜,漠然离去,后来父亲决定回国还乡,她终于出现,并透出一种热情与真情。“我”问她喜欢这里吗?她平静地说:“喜欢。”十五年前刚走出蒙特利尔机场时,“我”就曾问她喜欢这里吗,她当时深深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做出很陶醉的样子,然后说“喜欢”。“平静”替换了“陶醉”,而“喜欢”依旧。这两个字是小说中最简洁、最丰饶,却也引人遐思的话。它有多少出乎意料就有多少现实性,不经意间生出警醒与喻示。我甚至觉得缺了这两个字,以及对这两个字的重复,小说将失色不少。这里有一种从容,一种接纳,是对全球化的一种直面,也引发对乡愁的省思。再过十五年,她将会如何,还会像现在一样说“喜欢”吗?待她也为人妻、为人母之后呢?作者没有说,任凭读者想象。

整部小说很均衡,然而也很静态,过于精致,反而少了些自然而充沛的力量

再来说说“‘文’与‘学’的神秘结合”中的“神秘”。

无论是为了强调必然还是偶然,那种来自小说家的设计感都溢了出来。“我的信最后又回到了她关于必然和偶然的问题”;“你想过你站在这里是出于必然还是出于偶然吗?”“它是为你而写的……你就是它‘必然’的读者”;“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这是出于必然还是出于偶然呢?!”在小说之外,作者对此有过阐发,“我们如今生活在全球化的时代:信息和技术的力量进一步放大了偶然的魔力,代表必然的真理正在面对着不断的挑战,也正在节节败退。在这样的时代,终极的追问显得更加重要。通过这种追问,我们也许能够找回一点生活的意义,也许能够召回生活的‘魂’。”作者用心良苦,不过作为一个读者,未必希望作者如此这般的明示,而期待作者在文本里巧妙建起一座桥梁或是放出一叶小舟,渡读者到河流的另一边,或遽然有感,或拈花而笑。一再提到的偶然与必然,缺少深化与变奏,无论是作为探问还是断言,其意义并没作者所期待的大,也并未带来多少惊喜和洞见。在这部小说里,与这两个词一样高频率出现的语词还有不少,如:奇特、神奇、矛盾、神秘、神话、奇迹,有的甚至一共出现了十数次、数十次。有时,这是对小说情节之巧合或奇异性的一种掩饰;有时,作者仿佛是在喟叹自己的设计,唯恐读者没有看出来。貌似达到了强调之效,却也透出一种贫乏。

写作的过程中,一个人是在拚命地把未知的那部分自己掏出来

小说临了,作者借护士长之口推荐了自己的上一部长篇《空巢》。她说得简明而素朴:这是一部适合父子“两代人一起读的小说”。父亲看出了她对“我”有好感,所以讲得神秘兮兮,却亦有趣:“那里面肯定有她想要向你传递的特殊信息。”我觉得,问题可能出现在主人公自己的说法上:“那是一部很好的作品,不仅语言干净、结构精致,还有诚挚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有必要补一笔的是此前不远处书中有过交代:“我”早就对中国当代文学没有兴趣了。不过,说自己的作品很好这并没有什么,处理得好,还会显得可爱,或别具意味(举一个直观的例子:贾樟柯在影片中便不止一次植入自己电影的碟片,镜头中的语气神色是暧昧跌宕而又诙谐的,在场感与间离感兼具)。

我们不妨看看作者具体是怎么说的,首先是定性(很好的作品),然后用了一个递进句(不仅……还……),尤为关键的是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地列出了优点所在(语言干净、结构精致、情感诚挚、思想深刻),这种过于条分缕析的评价,雅正、周全而又泛泛,读来乏味,同时也折射了作者有时会太理性,太想面面俱到,缺乏那种不计后果的冒犯性书写。

那么,这部小说是否适合嵌于此处?因为“我”有一段“空巢”的经历,所以这一小说之主旨的出现比较可行。而具体到文本,《空巢》虽有着对现实和历史的敏感与触碰,但细加端详,无论是所写的“一生中的一天”还是“一天中的一生”,无论是个人的弱点还是源自意识形态的瞒与骗,它的意蕴都失于清晰清澈,缺乏张力以及更浑厚的东西。寄望于将其作为对《希拉里、密和、我》的一种点睛或提升,或许尚算不得最佳选择。

有人说过,“写作的过程中,一个人是在拚命地把未知的那部分自己掏出来”。我觉得薛忆沩还是太多地在自己的设定之中,缺乏犯险,以及对自我苛严的挑战。那些最优异的作家,往往是把最猛烈而深刻的质疑与砍伐施于自己之身。

这个特殊文本在徐徐盛开的过程中,体现出一种柔弱之美,同时也伴随着柔弱之囿。一位法文译者读毕《白求恩的孩子们》评价说,“我觉得好脆弱。写作文字本身都让人感到脆弱,这在中国文学中是很罕见的。”薛忆沩就此指出,“最伟大的艺术家,就应该是最脆弱的艺术家,你必须用最脆弱的心去理解最脆弱。你没有那个脆弱,怎么理解那种脆弱?”我想这里的“脆弱”更多的是一种敏感,一种幽微,一种发现与探问,而未必宏大叙事,未必声嘶力竭,未必图穷匕见。那种气息,那种敏感与柔韧,是令人心仪的,而我们要检视的是整个文本所呈现的柔弱,以及与柔弱相连的前文已谈到的闭合感。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老子强调柔弱者的力与美。联系到这部小说,我喜欢其间的“柔”,而不喜欢其“弱”。作者可以看上去弱,但文字最好不要弱;书写的方式可以看上去弱,但文本的力量最好不要弱;弱可以作为一种修辞,但最好不要成为文本的美学品格。

这不能不说到多年前读《遗弃》的感觉,震撼而欣喜,此番重读虽有所减弱,但依然很喜欢,薛忆沩的不少中短篇亦行止有度、别开生面,我从未怀疑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作家,而且还葆有一种不多见的“纯真”。但读《希拉里、密和、我》之时,感觉很精致,圆满,但就是很难触动我,总觉得缺乏某种原初之力,升腾之力。看得出,他想在这部小说里写的东西很多也很庞然(空、孤独、爱、全球化等),对时空、结构和人物亦极其用心,但是并未带来殊异深入的洞见和跌宕瑰伟的叙事。

一部作品很出色或很糟糕,那样倒简单了。忧心的是,看到一个品相好却又不足够好的作品,即它的优点不足以令人们忽略其弱点,其短板又直接或隐秘地影响了作品的整体面貌。《希拉里、密和、我》可能就是这样的作品,精彩而又未能充分伸展或是完全满足(像我这样的)读者。就像伍尔夫所说,有的作家及其作品“向我们显示了他们所可能做到而并未做到的”,阅读者的心情自是复杂。

在另一处,伍尔夫曾称许作家的一种“极其罕见的本领”:“作者似乎把我们所知道的人物的特征都撕个粉碎,然后再对这些无法辨认的碎片注入一阵强劲的生命之风,于是这些人物就飞越在现实之上。”是的,我们所知的特征,撕碎,强劲,生命之风,飞越在现实之上……或许,面对《希拉里、密和、我》这样的作品,书写者与读者也值得省思。最后借用友人的一句话收束,一个好作家的职责就是做到更好。

编辑/吴亮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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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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